小说下载尽在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整理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红楼之环爷 作者:苍白少女 文案 上辈子,贾环有着混沌的前半生,和屈辱的后半生 一把火湮灭他的一切之后,却也让他浴火重生,于是…… 这辈子,环爷打算换个活法。 内容标签:红楼梦 前世今生 重生 搜索关键字:主角:贾环┃ 配角:贾赦、贾琏、忠顺王、北静王、贾政 ┃ 其它: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第001章   “丽质天生难自捐,承欢侍宴酒为年;六宫粉黛三千众,三千宠爱一身专……”   戏台上,一身蟒袍凤冠的旦角儿唱腔婉转动人,身段轻盈婉约,眉目流转、举手投足之间,尽显妩媚娇艳,端得是“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”。   忠顺亲王端坐在正对戏台的二楼雅座,微眯着一双略显狭长的凤眼,修长白皙的手指随着台上人动听的唱腔轻打节拍,就连脑袋也是不住地轻晃着,整副心神仿佛都交给了台上那绝代的佳人。   不过这倒也并非异事,满京城的人大概都知道,忠顺王爷是个爱听戏的戏痴,尤其爱的便是那旦角儿。不但在自个儿家里养着偌大的戏班子,捧着各色各样的小旦们。这还不算,但凡听说京城里哪个旦角儿唱出了名堂,那也是定然要来捧场的。   若是其中有哪个旦角儿得了王爷的眼,那整个戏班都可算是一步登了天。   当然,对于忠顺王爷的戏痴之说,也是见仁见智的。至少,在绝大多数人心里,忠顺王爱戏是假,爱戏子怕才是真呢。要不然,为何受他爱捧的个个都是旦角儿呢,尤其是那扮相绝美、身段妩媚、唱腔婉转的青衣、花旦为多。   果然,一刻之后这出戏的第一场结束,那旦角儿饮醉了酒,娇娇怯怯地被扶了下去。台上只剩下两个力士,虽然皆是唱腔老道的,却也没能吸引得了这位王爷。   口中低低地赞叹一声,忠顺王爷端起手边的茶盏,轻呷一口,仿若自言自语地道:“果然是如闻天籁啊!风姿绰约,犹如杨柳春风,真是堪称一代绝色。当赏!”   “能入得王爷您的法眼,这环官儿可算是有福气了。”候在忠顺王身后的,乃是他王府的长史李平。他本就微哈着腰在那儿,是以忠顺王的声音虽低,却也听得一清二楚。此时瞅了瞅王爷的脸色,又道:“王爷,说起来,这位环官儿却还有些来历呢。”   “环官儿?这名字倒有些意思。说说吧,他有什么来历。”忠顺王爷本是听闻有出戏忽然声名鹊起,才特意寻到了这广和楼,却并不曾留意过其中的戏子。戏子而已,对于王爷他来说,若是觉得好了再上心也不迟。   不过,今日这一出《贵妃醉酒》确实让他惊叹,特别是方才那扮杨贵妃的旦角儿,只一出场、一回眸、一开腔,便已经勾住了他,简直让他挪不开眼睛。心中也早已有了决定,待会儿定要将人带回府去,好好相处阔谈一番。   是以,这会儿听见长史有意说项,便也不以为意,反主动追问了一句。   “王爷,说起来这位环官儿出身可是不凡,他家祖上乃是咱们国朝的开国元勋,四王八公之一呢。”长史李平伏低了身子,凑到忠顺王爷耳边,觑着他脸色低声道:“王爷您可知道,这环官儿姓什么?”   在得到自家王爷一个挑眉之后,便赶紧接着道:“这环官儿是贾,叫贾环的啊,王爷。更甚者,他可并非什么远房旁支,乃是先荣国公贾代善的亲孙子。就是那个前两年被抄了家,后来又复了世职的贾政贾存周,便是这环官儿的亲爹呢。”   李平说完,虽然哈着腰,眼角的余光却没离开他家王爷。他自打王爷出宫开府,便在忠顺王府当差,自然知道自家王爷向来跟贾家这一派的不睦,想必会对这府上的阴.私事感兴趣。堂堂国公府第的少爷,如今竟然沦落成个戏子,想必会让王爷展颜一笑的。   闻言,忠顺王爷面上并无甚异色,只不过略略抖了抖眉梢罢了。但是,落在李平眼里,却分明瞧见了,王爷的眼神有了波动。看来,他这回是没献错殷勤。   荣国府,贾政贾存周?   这个环官儿的身世,倒真是让他没想到的,忠顺王爷在心里皱了皱眉。若说荣国府彻底败落倒也罢了,可皇兄不是把世职又安到贾政的身上了,怎么还会让他的儿子沦落到戏班子里。   这,不合常理啊。   “贾环……啧,我记得他们家好像有个叫宝玉的,说是含玉而诞什么的,当年还跟着琪官糊弄过本王,是不是?倒是这个环官儿,到如今才有了名气。”忠顺王爷略一沉吟,便回想起当年的事,轻拍一下手掌道。只是这名气,却非大家所愿。   “可不是呢。这贾环是个庶出的,那贾宝玉正是贾政的嫡子,当年出世的时候,一个衔玉而诞闹得满京城都知道,还干脆就起了‘宝玉’这么个名儿,听说他家里的下人们都是这么叫,说是怕难养活什么的。”李平忙在一边附和道。   “当初,荣宁两府被抄的时候,整个贾家上上下下都下了大狱的。后来,荣府这边是贾政的大哥,宁府那边是他的族侄都被判了充军、流放,两府的家眷、下人们也落个发卖的下场。因有北静王等护持,贾家人倒没有被卖到那腌臜的地方,后来也才等到了圣上开恩恢复世职。”   李平心知自家王爷已上了心,躬着身解释道:“唯有这个贾环,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,还是被人特意针对了,发卖的第一天就被落到了戏班子里。想来是觉得他有辱贾家的声名吧,贾政即便恢复了世职,却也没有将他捞出去,反倒草草办了一场丧事,就权当没了这个儿子。”   “这贾政倒也是个凉薄的。”忠顺王爷听了事情的大概,口中只轻叹一声便罢了。皆因,第二场已经结束,那扮杨玉环的环官儿又上了场。这当儿,旁的全没有听戏观人重要。   一出《贵妃醉酒》唱吧,座上的看官们皆轰然叫好,一声声的打赏此起彼伏、络绎不绝,直教那环官儿多次返场福身拜谢。自上月底开始登台之后,这环官儿便凭着这出《贵妃醉酒》一炮而红,短短不过月余便已成了闻名京□□角儿。   “忠顺王爷赏金.银锞子各二十,蜀锦、贡缎各两匹。”在这声声打赏当中,李平的声音格外地响亮。这既是对环官儿的打赏,也是向他释放的一个信号——忠顺王爷看上他了。   果然,他这一嗓子出来,整个戏楼里都是一静。那环官儿似乎也是怔了一下,但很快便恭顺地向着忠顺王爷的方向福了福身,起身后便要退回后台去。   就在这时候,只听二楼的雅座里又响起个声音,说道:“北静王爷赏鹡鸰香念珠一串。”虽然只是一串念珠,价值却是不菲,丝毫不比忠顺王爷的打赏廉价,甚至犹有过之。   听见这个,忠顺王爷不过是挑了挑眉梢,李平却拧起了眉头来。他听出来了,说话的这是北静王府的长史,他这是想干什么?   或者说,北静王这是想干什么?!他也不想想自个儿是什么身份,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异姓王罢了,难道还敢跟他家王爷相争不成?   戏台上的环官儿也顿住了身形,略一迟疑之后,向着北静王的方向福了福身,方缓步退了下去。因他一直低垂着螓首,是以并没人看清那嘴角漠然的冷笑。   两王相争啊,却不知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了。他这么一个低贱的戏子,能引得两位王爷杠上,怕是日后就真的要成名了。呵,这于他这戏子来说,倒算是件幸事吧!?   贾环并不管雅座上那两位王爷如何打嘴仗,回了后台便径自卸起妆来,身边只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帮忙。贾环见她面带忧色,欲言又止的样子,知她听见了方才两王的打赏,担心他沦为玩物,不由拍了拍她手背,轻笑一声安慰道:“无妨,且让他们争去。”   “爷……”丫鬟却哪里能就此放心,讷讷地唤了他一声,却又不知该如何说。又见他面色虽温和带笑,一双眼睛却漠漠然波澜不兴,显见是浑不在意己身的,不由得便红了眼眶,强忍着没掉下泪来。毕竟,这还是在戏园子的后台,她若是掉了眼泪,怕是又要叫爷受挂落。   两个人正忙活着卸妆,就见戏园管事一脸赔笑地快步过来,手中捧着两张名帖递到贾环面前,“环官儿,快瞧瞧,忠顺王爷和北静王爷都下了帖子,要你明儿到府上去唱堂会呢。只是十分不凑巧,两府都选在一个日子,叫你选呢。”说罢,便隐带嘲讽地看着贾环。   他倒要看看这小子要如何选,最后又会落得个什么下场。哼,不过是才唱出点名堂,便端起架子来了,合该好好受点教训才是呢。   贾环犹自处理着自己的妆容,对那两张帖子连个余光也未给。待到他将头上的饰品都除了下来,才道:“万事都有个先来后到,朝廷又是尊卑有序,还有什么好踟蹰的?”淡漠的眼神扫过班主,完全看不出那是一双在戏台上风情万种、顾盼神飞的眼睛。   管事其实也是这么个意思,毕竟北静王爷比起忠顺王爷来,名声可是仁慈多了。不过,这等会得罪贵人的事儿,还是让他环官儿来出面得好。   待戏园管事出来回话的时候,两位王爷皆早已离开,只留下两位长史相对而坐。两人虽则言笑晏晏地闲话,心中如何想的却也只有自己知道了。   当得知了环官儿的选择,李平不由得朗笑一声,拍了下北静王长史的肩膀,道:“真是抱歉了,这回当是我们王爷拔了头筹,倒要叫北静王爷多等几日了。既如此,那我便告辞了,明日王府摆堂会,当有许多事要忙呢。”   接着,又转向那管事,吩咐道:“今儿个叫环官儿好好歇着,明儿一早王府便会派车来接。”说罢,又瞅了北静王长史的臭脸一眼,哈哈笑着甩袖走了。 ☆、第002章   虽然早已明白,自己一旦在那戏台上唱出点名堂,早晚会再次碰触到当年的人和事,早已在心底为自己打好了气。贾环本认为,不管面对了什么,他都能够漠然处之,将一切都摒弃在心扉之外。   但很显然,他错了……   “爷,您怎么样,可是做噩梦了?哎呀,看看这一头的汗,我给您倒杯茶去……”丫鬟本是睡在外间的,听见了里面的呓语和惊呼声,连外衫都没顾得上披,便连忙小跑着进来。一打眼便瞧见,她家爷脸色惨白地坐了起来,额上、脸上全都是汗,微张着嘴连连喘着大气。   贾环一手按在胸口上,一手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擦拭着汗水,待将茶水接过了也不急着喝,缓了缓脸色,道:“彩霞,我没事,不过是梦见个小鬼儿罢了,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。明儿还有的忙,你也快去歇着吧,去吧。”说罢,向丫鬟勾了勾嘴角,摆着手将人打发出去。   彩霞有些放心不下,瞧环爷这模样,怕是梦到了当年荣府被抄之后的事了吧,心里怕是不知道多难受呢。荣宁两府那么多主子奴才,落得下场最惨怕也数得上环爷了。只是,她一个做奴婢的,也不知该如何劝慰,怕也只有好好伺候着罢了。   打发走了彩霞,贾环也并没有躺下,反披了件外袍起身来到窗边。   方才,他梦到了当年的人和事,梦到了那个早已经不属于他的家,梦到了那些早已重享荣华的家人,也梦到了那个早已将他舍弃的老爷。   当日荣宁二府被抄,贾家阖家上下都被抓进大牢,等待朝廷的处置。贾环尚且还记得,那时的自己不过刚满十五岁,尚且还是个天真无知的少年,心中惶惶惑惑之余,却也并没有太多恐惧。毕竟,他贾环不过是个小小的庶子,连闯祸的资格都没有,有什么罪过也落不到他的头上,左右都有老爷和哥哥们在上头顶着呢。   然而,厄运却绕过了旁的人,也不知为何地笔直落到了他的头上。就连两府那些有些体面的奴才还没发卖完,他贾环却已经被人拎出来买走了。而买走他的,竟还是个戏班子。呵,本是个国公府第的少爷,冷不丁地就成了个下九流戏子,他合该一头碰死啊!   更加让贾环崩溃的,却是那后面发生的事。那日他才被卖了去,第二日就传来了消息,荣国府得了恩赦。当今圣上一道旨意,老爷贾政不但不担罪责,更是得沐天恩恢复世职,一家上下又重新回到那座敕造的荣国府里。   多么让人惊喜莫名的消息啊!   贾环却还记得,因他那时不听戏班班主的,被狠狠地教训了关起来。等他被关了好几日之后,才知道这件事,当场便哭了个昏天黑地,叫嚣着让班主将他送回府去。而那之后的情形……贾环已经不愿再回忆。   总之,从那之后,他便不是荣国府的环三爷,也没有那个是他生身之父的老爷了。   古往今来,贾环不知道有几个人旁观过自己的丧事,他只知道自己是其中一个。一个不成器的庶子,能够得到那样体面的丧事,倒很是难得的。政老爷当初那么做,如今想来就该是在教他呢。   既然已经丢了贾家的脸,就赶紧去死吧!   奈何,他贾环是个不听教的。仰首望一眼床边的弦月,贾环的脸上扬起一抹淡淡的笑,在那清冷的月色映衬下,看上去没有丝毫的温度。   不过是又想起了当日的事,就这样也不能安寝,他的心境还是不过关啊。若是叫师父知道了,定是要再教训他一顿的。   贾环无声地喟叹一声,迈步回到床上睡下。明日还有堂会要唱,又是在忠顺王府的堂会,可不能精神不振地过去,不然怕是要吃些挂落的。那些达官贵人们,又有哪个是好伺候的呢?   第二日一大早,贾环才刚起床在梳洗时,便有人来通报说“忠顺王府的车已经候在外面了”,让他快着些。贾环当下不敢怠慢,连忙换了身衣袍,顾不上用早饭便去了。   马车走得并不算太快,大半个时辰才来到王府之外。即便曾经是荣府少爷,贾环也并不曾到过这等王府之地,却没想到如今却有了机会,也不知是不是该说是造化弄人。五间的正门在门前一闪而过,载着他的马车停在一处角门处。   “环官儿来了,快随本官进去吧,王爷可是一大早就等着你了,方才都遣人问两三回了呢。”长史李平居然就等在角门里,一见贾环来了便扬起个笑脸道。   “多谢李大人相候,真是折煞小人了。让王爷久等,实是小人的罪过,小人这便随您向王爷赔罪去。”贾环见是他,忙躬身行了礼,借着他相扶的动作,不动声色地塞了个荷包过去。   李平略带诧异地挑了挑眉,也不着痕迹地收起了荷包,脸上的笑容略实在了些。他一边厢引着贾环往里走,一边厢压低了声音,道:“王爷向来喜欢听话乖顺的,只要能哄得他老人家开心了,什么好处都少不了你的,可莫要学琪官那等没眼色的,知道吗?”   贾环闻言便面带感激地点头,心中却并不以为意。琪官蒋玉菡的事,在京城的戏班子中已经传遍,多少戏班班主都将他当成反面典型,拿来教训手底下不听说教的学徒们,贾环自然也清楚。   一个被主子捧起来的戏子,只因捧的人多了,便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……蒋玉菡落得那样的下场,贾环一点也不觉得他冤枉。他微微勾了下嘴角,不过总算还有个贾宝玉在,会有个人为他含悲落泪的。   “另外,王爷已经知道你的身份,想来会问你一些内情,要记得知无不言,知道吗?王爷同荣国府并不亲睦,若是你说的话对头,说不得能让他老人家另眼相待。若是能讨了王爷的好,你的后半辈子可就有着落了。”眼看快到地方了,李平略缓了缓脚步,压低声音叮嘱道。   身份?贾环的脚步一顿,旋即便跟上李平,向他拱了拱手致谢。   李平领着贾环来在花园的一处亭子处,贾环不着痕迹地抬眼去看时,发现忠顺王爷已经坐在那里了。亭子里出来王爷,还坐在两个人,贾环没敢细看,只觉着一人大概二十出头,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。   在李平一声“王爷,环官儿来了”之后,贾环也不用他招呼,当即便跪下给忠顺王爷磕头,道:“小人环官儿给王爷请安。”   “嗯,起来吧。”忠顺王爷叫了起,也并未介绍身边的两人,径直对贾环道:“昨儿听了你的那出《贵妃醉酒》,唱得着实的好,且唱腔跟以往的似乎还有些不一样,可是你自个儿改的?除了这一出之外,可还有旁的戏码?”   “回王爷,《贵妃醉酒》确实是改过,只是并非出自小人之手,乃是小人的师父所改。除了这《贵妃醉酒》之外,尚有《霸王别姬》、《麻姑献寿》、《游园惊梦》、《凤还巢》等,也都被师父改过。”贾环束手立在当中,先是面色惊喜偷瞥了忠顺王爷一眼,方答道。   “哦?竟然还有这许多戏,都是这等新唱腔的么?你可都学会了,能不能唱啊?”忠顺王爷也是真个爱戏的,听他这么说倒是一喜,连忙追问道。   “都是的。小人跟着师父学了两年多,并没有学到家,这些戏虽都能唱,却都学得不到家。说起来,若非师父前阵子一病去了,小人这会儿还不到出师的时候呢。”说到这个,贾环的脸色微白,亦知自己提起这个有些不当,连忙又道:“王爷想听哪一出,小人这就下去准备可好?”   “那倒是可惜了。既如此,便先唱《贵妃醉酒》吧,昨儿虽听了一回,可到底没听过瘾。再往后,你且自个儿定,捡你熟练的唱来。”忠顺王爷却并未在意,随意摆摆手,又道:“若是唱得好了,本王大大有赏,给个戏园子于你也是有的。”   贾环闻言赶忙磕头谢恩,然后便被李平带到后面准备去了。人已走出了那亭子,他方回头望那亭子看了一眼。难道,忠顺王今儿叫他来,真的只为了听戏不成?   待到亭子里没了外人,坐在忠顺王爷左边的青年,方开口道:“皇叔,这便是你说的那个贾环?这会儿倒是看不出什么,不见得能派得上用场。再说,您自个儿也说了,贾政对这个庶子根本不放在心上,早就已经对外宣布了其死讯,怕是不会再让他沾边才对。”   “以往肯定是如此,贾家定是恨不得没他这个人的。不过,往后却是不见得的。”忠顺王爷端起茶盏,惬意地轻呷一口,见侄子仍旧是皱着眉的,便道:“他是个籍籍无名小戏子的时候,贾政自然恨不得他死,可若是成了本王捧在手心上的人儿了呢?”   “上回八公那几家被抄的锅,可是被水溶他们扣到了本王的头上,那几家心里能不记恨本王?之前不对本王使坏,是他们没机会罢了,可如今呢?背后又靠上了新靠山,跟本王又是势不两立的,还能不起点心思?以前是没有机会,现如今本王送一颗钉子给他们,还能不紧紧地抓住了?这个贾环也许回不到贾家,但却不妨碍贾政等用他。”   “那这个贾环呢,您又怎么保证他是能用的呢?他跟贾政毕竟是亲生父子,又怎知他不会爱父情深,对贾政言听计从?说不定,只要贾政唤一声儿子,这贾环便什么都忘了,就甘愿为父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。”青年先是点了点头,却又追问道。   忠顺王爷一听便喷笑出声,好一会儿之后,才收敛了笑容,眯眼道:“这世上,也许是有那样的‘孝’子,但这个贾环却绝不是其中之一。不用看别的,单只是他那双眼睛,便告诉了我,他有多恨。” ☆、第003章   “啪啪啪……”当环官儿的唱作告一段落,忠顺王爷展开笑颜,抚掌大赞道:“好,精彩,真是精彩啊!即论风柳斗腰支,亦称清平绝妙词。环自嫌肥梅自瘦,酬珠今日不须疑。好!吩咐下去,给本王看赏,重重地看赏。”   “谢王爷赏赐,小人愧受了。”虽然还不知会被赏赐什么,但谢赏之词却得早早讲出。   方才唱的是《贵妃醉酒》,贾环一身戏装齐整,面上的妆容已是精细,此刻上前几步向忠顺王爷福身谢赏。他自个儿虽然只身而来,但谁让忠顺王府豢养了许多戏子呢,唱戏用的东西比寻常戏班子都齐全。   “下去收拾吧,这会儿也快晌午光景了,收拾好了就在王府用了午饭再去。”忠顺王爷仍旧微眯着眼睛,目光定定地打量着贾环,勾着唇角吩咐道。   贾环心知这后面的用饭怕才是正事,当下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,随仆佣回了正后面卸妆、更衣。   待他收拾得差不多了,李平笑呵呵地背手进来,身后还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仆佣。只见这老货扬了扬眉,倨傲道:“且动作快着些,王爷今儿兴致颇高,命你收拾好了之后,陪他老人家用饭呢。对了,你瞧瞧这些个,件件儿可都是好东西,全都是王爷赏你的。”   贾环当即向着李平深躬一礼致谢,扫了一眼那两只托盘后,方道:“能陪王爷用膳,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。只是,还要求李大人提点一二,王爷用膳时可有什么忌讳?我若到时犯了错儿受惩倒也罢了,就怕饶了王爷的兴致,让他老人家用不好饭,那可就罪无可恕了。”   “嗯,算你是个有心的,还知道提前问一声。告诉你吧,咱们王爷的规矩可大着呢,且听我跟你细细道来……”李平闻言满意地点点头,将自家王爷的一些规矩徐徐道来,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好一会儿,才带着人离开。   能对贾环如此细致提点,并非这老货有多善心,究其根本,不过是对贾环来时塞过来的荷包十分满意罢了。   贾环目送他出了门,仍旧坐下收拾自己的妆容,目光却不由移到摆在一旁的那两只托盘之上。李平说得没错,托盘里摆着的只有区区三件,却件件都是难得的好东西。   左边的托盘上,摆着的是两块玉佩,不看雕工单看那材质,便能叫人咋舌。一块,乃是状若凝脂、通体莹白的羊脂玉;一块,却是细腻纯净、鲜翠欲滴的翡玻璃种绿翡。   右边的却只摆着一只梅瓶,贾环盯着瞧了良久,心中虽有所揣测,却也不敢擅下定论。毕竟,他对这些古玩意儿并不在行。只不过,这东西既然出自忠顺王爷之手,想必不会是假货赝品的。   前朝的青花梅瓶啊!   这么三件儿东西,即便贾环当年还在荣府的时候,都是从不曾见过的,更别说据为己有了。当然,这也多是跟他当年的身份有关。一个猫嫌狗厌的区区庶子罢了,即便那府里有什么好东西,也到不了他的眼跟前儿。   若是换了那位宝二爷,眼皮子想来该不会被养得如他这样浅了。   只是……不过是登门唱了区区两出戏罢了,他环官儿又如何当得起忠顺王爷如此厚赐啊?!   说起来,他贾环学戏不过两三年,又不是从小儿打下的根基,若不是得了师父传下的新腔调,在这名角儿荟萃的京城,又如何能熬得出头。   舍得出手如此大方,忠顺王爷想来所图非小,只是不知……他们图的能不能碰到一处去。   贾环心中不由得更加沉甸甸的,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滞,不过片刻功夫,便已经从锦妆华服的杨妃,恢复成素颜青袍的环官儿。他轻咳一声,迈步来到门口处,门外已经有仆佣在候着了。   仍是随着仆佣带路,去的却已经不是花园的亭子了,而是被顺着环绕的小径,来在一处花厅之上。花厅的正中摆着一张圆桌,忠顺王爷早已端坐在主位了。贾环略一抬眼,却没瞧见方才的那青年和少年。   “快过来坐下,叫本王好好招待你一回。”忠顺王爷瞧见了贾环,笑呵呵向着他招手,待见他行了礼谢了赏赐之后,又道:“说起来,本王对你的身世已有所了解,倒不好用戏班里的称呼唤你。既如此,日后便唤你环儿,可好?”   “王爷……”贾环面上露出复杂的神情,既像是悲愤又带着感激,起身向忠顺王深施一礼后,方道:“固所愿也,不敢请耳。”   “哈哈……环儿不必如此,快坐下吧。”忠顺王爷伸手将贾环扶起,将他按到椅上,便轻捻着胡须,道:“怎么说,你也是荣国公嫡亲的后人,用不着跟本王这么客气多礼。再加上如今咱们也算是有着同好,更应该亲近随意才是。”   商定了称呼,两人之间似乎真的亲切随意了许多,忠顺王爷一边吩咐人摆饭,一边同贾环闲话。倒也不问他在荣府时的事,只说些同唱戏有关的话题。说话间,瞧着午饭都已摆上了,便又招呼贾环开动……   直到用罢了午饭,又特意命人将贾环好生送回去,忠顺王爷也没说起旁的话。   对此,贾环也并不意外,不动声色地恭敬告辞,然后坐着忠顺王府的马车回了家。今儿不过是第一回接触,且不是表明心思的时候呢。再者说,这位王爷怕是也想再看看,看看那位王爷是何表现。   “爷,您可回来了。都这时候了,可用午饭了?要不,我再去给您做碗面去?”彩霞早已经等在门内了,一瞧见她家爷回了,便仿佛长出了一口气。连忙迎上前去,接过她爷手里的礼盒,一叠声地问着。   忠顺王爷的名声,可是不太好的,尤其是在龙.阳之好上。当初那个琪官蒋玉菡的事,她即便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小丫鬟,却也是听说过的。是以,今儿她家爷去了忠顺王府,半下午了都不回来,她心里可不就着急得不行嘛。如今瞧见人好好儿的,走道儿也如平常一样,可不就松了口气。   “不必忙活了,我已经吃过了。”贾环安抚地拍了拍丫鬟的肩,明白她担心的是什么,心中挑眉却神色平淡地道:“你在我身边这么久,也该知道,想让我吃亏,并非易事的。”   “爷啊,您如今是练了本事的,可对上人家王爷,又管得了什么用啊?您还能……还能揍王爷一顿不成?再说了,那王府里侍卫多得是,比您有本事的怕也多着呢。”彩霞却不如他那般自信,将手上的盒子随意放到一边,嘴里仍旧嘟囔着。   “且不说,咱们如今不过是下九……不过是平民百姓罢了,便仍是那国公府第的又能如何呢?人家可是堂堂的王爷呢!当年,不过是派了个属官去跟二老爷随口说一句罢了,便是宝二爷又怎样呢?那么个生而不凡的爷啊,还不是按到凳子上,扒了裤子一顿的好打……”   贾环坐到了椅上,并不介意她的唠叨,拎着茶壶自个儿倒了杯茶,目光温和地听着。听她说到贾宝玉挨打,不由得微微弯了下嘴角。   呵呵,贾宝玉那颗宝贝蛋挨得那顿打,还有他的添油加醋、火上浇油呢。   彩霞见自己说了半晌,她家爷却只管听着,什么反应也无,不由微恼地推了推他,劝道:“爷,您往后还是别亲自上台了吧,班子里又不是没有别的旦角儿,您在后头压阵便好了。”   “师父既然教了我功夫,自然是希望我能将之发扬光大的,又怎能辜负了他老人家的遗愿。”贾环似乎并不喜欢这个话题,指了指拿回来的那盒子,道:“去把盒子里的东西收拾好,这一趟去忠顺王爷非但没吃亏,倒是占了大便宜呢。你去看看,可都是好东西呢。”   “……”彩霞张了张嘴,却碍于她家爷的脸色,没敢再往下说,心里却不由得嘟囔着,也不知道是顾着谁的遗愿呢!待顺着爷的话开了那盒子,却也不禁惊呼一声,“嘶,这玉可真好!”   这一日到忠顺王府唱罢,贾环仍旧三不五时地登台献唱。也不知是真的喜欢还是怎的,竟然每回都有忠顺王爷同北静王爷捧场,两王竞相捧赞之下,环官儿的名声不由在京城里越发响亮起来。   “忠顺王兄……”北静王爷方听完了贾环的戏,略转了转身子,俊脸含笑地唤一声隔壁座儿的忠顺王。只是,还没等他下面的话出口,便已经被人不客气地打断了。   “放肆!水家的小子,本王说过多少回了,‘王兄’这称呼岂是你能用在本王身上的?本王乃是老圣人的亲儿子,圣上的亲弟弟,跟你可没有丝毫关系。今儿个本王最后警告你一回,再叫本王听见你嘴里胡沁,少不得得替你那死了的爹,好好教教你。”   打断他的自然不是旁人,忠顺王爷没好气地撇着嘴,拿眼角斜睨着北静王。这个水溶,他从来都看不顺眼,表面上与世无争、性情谦和,可实际上是个什么货色,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。   虽然被这样用言语轻侮,但北静王也只是略微一僵,便仍旧笑容如常,道:“是小王逾越了,日后会谨记尊称王爷的。”   此番情景,若是教贾环瞧见了,必然会喟叹一声:好深的城府!   “后日,乃是小王的生辰,本也不打算大办的。只是,因恰好碰上整岁,太妃定要让邀些亲友前来聚聚。是以,小王便想着,若是不请个戏班到家里,怕是太过冷清了。而如今,这京城名声正盛的,便只有环官儿了。还请王爷能通融一二,叫小王请环官儿到府上唱场堂会,如何?”   “想请环儿唱堂会,你请得起吗?”忠顺王爷闻言并不置可否,反而大笑一声问道。 ☆、第004章   “王爷您既唤他‘环儿’,想必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世。”被忠顺王如此挖苦嘲讽,北静王的面色便也不变,仍旧笑靥如常不说,还向着他的方向挪了挪身体,方道:“说起来,他也是个命苦的,如今落到这样的境地,怎不让人心生怜惜呢。这便是小王,也忍不住想要帮环儿一把。”   北静王这话说得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思,不仅不介意忠顺王爷的龙阳之好,反而表露了同好之情。言罢,他见忠顺王并不答话,似乎也并不放在心上,仍旧往忠顺王身边凑了凑。   只听他压低了些声音,道:“王爷该当知道,小王府上同荣国府乃是世交,届时政公自然会携宝兄弟到府上来。小王请了环儿过府,倒也不为让他到那台子上去抛头露面、讨好于人,却是为了能让他们父子、兄弟有个相会之机,也好诉一诉血亲之情。”   “唉……当年荣、宁二府犯了事,却幸得圣上隆恩,非但只惩治了罪首之人,不究其他,甚至还大开隆恩,将荣府世爵恢复,让吾等称颂了良久。只是却没想到,贾家还有个环儿,竟然遭了这样的罪,当真是命数堪怜。”北静王见忠顺王爷不反对,便就着这姿势,缓缓而道。   “其实,我前几日已经问过宝兄弟,听他说政公对当日的决定早已有了悔意。只是,政公碍着家族的体面和为父的威严,不好反悔当日之事。是以,小王便想着,这回先叫他们父子俩见个面,叙一叙这几年的离别之情。至于后面的事情……”说到此处,北静王特意缓下语速,瞥一瞥忠顺王爷,笑得颇为意味深长。   “环儿如今背后有王爷您撑腰,政公又对他心怀歉疚,想必环儿要重回荣国府该不是难事的。即便当日已经传出了贾环的死讯,左不过换个身份便罢了,总好过他堂堂世家子弟,沦落这等梨园之地。您说呢,王爷?”北静王此时抬起了手,作势探过去想拍忠顺王爷,亦是亲近。   打方才开始都已经有三、四盏茶的工夫了,一直都是自己在自说自话,忠顺王不但一言不发,更是连个眼神都不给他,即便北静王从来自诩虚怀若谷、宽厚仁和,心底却也忍不住有些愠怒了。   大家都是王爷,即便身份上差别颇大,但也不至于这般给他水溶脸色看吧?!言语羞辱就不说了,这会儿更是连理都不理,难道就不觉得过分了些?!   北静王拍过去的手,被忠顺王爷非常嫌弃地扫开。需要特别注意的是,忠顺王爷用的并不是手,用的是手中的扇子。即便是如此,忠顺王也似乎是碰上了什么脏东西一样,旋即便将那随身的扇子扔得远远儿的。   而此刻的北静王,虽然面上仍旧挂着温煦的笑容,却显见得嘴角已经僵了。那双明亮温和的眼睛,更是阴沉冷厉了一瞬。他是看上去脾气好,可不代表是真的脾气好,不过是自制力极佳罢了。可今日被忠顺几次三番地蔑视羞辱,脾气已经有些压不住了。   不过,忠顺王如此的表现,倒是让他要对贾环重新评估了。毕竟,以往忠顺即便再傲慢嚣张,却也不会对他这当朝的王爷如此无礼。   他这边微一愣神之时,忠顺王爷已经站起身来,只斜着眼角扫他一记,口中厉声道:“少一口一个环儿,那不是你能叫的。至于请环儿过府,只要你能舍得下本钱,本王也不会拦着。至于荣国府那对狗屁父子……”   “你最好给本王好好告诫于他,见了面该认错认错,该赔罪赔罪,但凡敢有一点儿言语、行动冒犯、欺辱了环儿,让他受了委屈的,哼……本王能让他们抄一回家,就能再抄一回。胆敢嫌弃环儿受的这些罪?那便都给本王受一受去。听说,他们家那什么宝玉可是细皮嫩肉的,到时候父子两个,一个龟公,一个鸭子,想必能各得其所啊。”   说罢,忠顺王爷也不去瞧北静王有何反应,便一甩袖子走人了。   北静王面色沉静地目送忠顺王离开,兀自坐在那儿静默良久,心中却是思绪万千。   后台里,贾环方才卸了妆换下戏服,忠顺王爷已经大大咧咧地闯了进来,惊得一阵子鸡飞狗跳。他显然也不耐烦这乱糟糟的地方,一把握住贾环的手,拉着人就往外走。   贾环也并不挣扎,默默地随在他身后,只向着彩霞摆摆手,示意她自个儿先回去,不必跟着了。自打上回堂会,也过去一月有余,他们也是该彼此试探一二了。   “一直以来,本王倒是忘了问你,今儿倒是让水溶那小子提了个醒儿。环儿,你可想恢复自己的身份,仍旧回荣国府去?”马车上,忠顺王爷忽然问,见贾环只抬头看他并不回话,又道:“此事全凭你自个儿的心意,不管是想与不想,自都有本王给你做主。”   “王爷,有什么想不想的呢,荣国府的贾环早已经没了。”贾环扯了扯嘴角,酿出一抹苦涩的笑容,语气悲苦道:“我自幼便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,人家只要还有那衔玉而诞有大造化的宝玉在,又哪会稀罕我这撩了毛小冻猫子。王爷,且不必去废那个力气了吧。”   忠顺王爷目光注视着贾环,却没从他脸上、眼神里瞧出一点破绽来,心中不由得暗叹。这小子也不知是跟谁学的戏,真是憾不能一见啊!   不过,演戏嘛,从那深宫大内里熬出来的王爷他,演技也是出神入化了的。   “你管他如何想作甚,本王只问你自个儿是怎么想的。环儿,只你这几出戏唱得,便投了本王的缘法。这些事情,在本王不过是举手之劳,有什么想法你只管开口便是了。只要是你想要,别说是回归荣府了,便是那荣国府的世职,本王也给你弄来。什么有大造化的宝玉,本王说你的造化比他的大,他荣国府还敢有谁说个‘不’字不成?”   忠顺王爷此番话说得十分诚挚,贾环听了之后已然要落泪了。   “王爷……罢了,这几年下了,我也算是看透了。明明是血脉至亲,却还不如个陌生人来的亲,这种亲人不要也罢。至于那府上的什么世职,我却是不稀罕的,免得不知何时便如我那大伯父一样,成了个替罪羔羊,偌大的年纪还要充军边塞,也不知要吃多少苦呢。”   画得好一张大饼,只是却不是他想要的。贾环眨了眨眼睛,仿佛要将泪水眨掉一样。   “呵呵呵……”忠顺王愣怔了一瞬之后笑开,拍着手掌赞一声,“环儿果然是个洒脱通透的!这一回,水溶那小子怕是要白费工夫了。”   见贾环面带诧异,似要发问时,又道:“后日是那小子的生辰,方才跟我商量着,说是要请你过府去,荣国府那父子俩也会去,到时让你们见见面,叙叙旧情什么的。日后,也好让你重回荣国府,继续给那政老二当儿子去呢。他若是请你,你便瞧瞧去,看他们给你个什么说法儿。若是给你气受,也不必忍着,自有本王给你撑腰。”   原来如此!贾环闻言心中一动,他本就觉得忠顺王爷不该如此沉不住气,却原来是北静王那边先有了动静。   忠顺王爷亲自将贾环送回家,待一回到王府便吩咐道:“派人去查一查,贾环在荣国府可还有亲人。”方才,贾环提到了大伯父,显然是在给王爷他指明方向——他所求的,该是个至亲之人。   荣国府的消息并不难查,况且这又不是什么隐秘之事,李平不过出去片刻工夫,便又进来回话儿了。   “回王爷,贾环乃是贾政的庶子,其生母已经在年前去了,倒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姐姐活着。他那姐姐倒是个有‘福气’的,前几年被南安太妃认作干女儿,嫁到那边儿当王妃去了。”说着,李平伸手一指东南的方向。   “哦?”忠顺王爷听了便是一皱眉,目光也望向了东南方向。李平所指之处,正是如今在跟朝廷干仗的岛国,前儿他还听皇兄念叨过,那边的战事正胶着着,甚至……   如若贾环求的乃是他那个姐姐,这事情倒是有些难办啊。   贾环并不知道忠顺王爷在发愁,但心中大概也有个猜测。没错,忠顺王要他办事不难,他所求的便是他的那位好姐姐——贾探春。   这倒并非他对好姐姐有多手足情深,可谁叫他亲娘临到死前,嘴里念叨着的都是她呢!贾环还记得亲娘咽气的那一天,圆瞪着一双眼睛,如何都合不上。若非他许下诺言,定要带姐姐到坟前祭拜,怕是亲娘真的要死不瞑目了。   是以,他的要求也不高,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罢了。活人,便领着去摆;死人,便抬着去埋! ☆、第005章   “环儿……那是你姐姐,你姐姐……”   贾环蓦地从床上坐起身来,耳边似乎仍旧响着他娘临终前的呓语。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,抬眼望望窗外的天色。此时已是寅时末了,正是该起身练功的时候。   果然,还未等他穿戴好衣衫,外面就响起彩霞的声音,“爷,是时候起身了,我进来了。”说罢,便见她端着水盆子进了里间,准备服侍贾环起身洗漱。   “早跟你说过了,不必随我一般起这么早,也用不着这么前前后后地伺候着。咱们如今早已不是大户人家的主仆,用不着讲究那些规矩。”贾环自个儿净了面,接过彩霞递上来的帕子。   “这有什么的,我这不都习惯了。猛地改了的话,怕就不知道该怎么过了。”彩霞边帮着贾环收拾床铺,边扭回头去瞅了她家爷一眼,迟疑了会儿,才装作不经意地问道:“爷,昨儿您跟王爷说什么了,可曾提到三姑娘的事?”   当日,赵姨娘病逝的时候,她也是在身边的,自然也听到了她家爷的诺言。按说,他们乃是亲生姐弟,互相之间有些关照倒也应该。只是,三姑娘那样儿的,真的值当她家爷相助吗?!   三姑娘没出嫁的时候,爷同赵姨娘两个可是一文钱的光也没沾上三姑娘的。到后来她远嫁和番,更是从来也没个只言片语,问一问爷同赵姨娘境况的。这样的一个姐姐/女儿,有她没她又有什么区别的呢?   偏偏,赵姨娘对三姑娘念念不忘的,临死之前也不忘了挂念,倒是叫她家爷为难了。   如今,那岛国正同朝廷开战,三姑娘作为和番的王妃,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,却叫爷如何是好啊!   贾环正叠着帕子的手顿了顿,并未回答彩霞的问题,转而道:“今日是北静王生辰,我大概要到晚上才会回来,你就不必跟去了。”说罢,径直去了外面练功。   望着主子的背影,彩霞叹了口气,手脚利落地收拾好屋子。环爷如今的模样性子,跟之前比起来可真是天差地别,到底是经历了那些坎坷,生生地被磨砺成了这般样子。   这,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!   北静王的生辰,虽然没有大操大办,但因他交游广阔,前来登门拜寿的络绎不绝。待王府长史瞅见贾政同贾宝玉父子的时候,忙跟面前的客人道了个罪,快步迎了上去。   “政公,还请随我借一步说话。”长史一边命小厮带着贾宝玉去拜见王爷,一边拉着贾政往角落处去。之前王爷已经吩咐过了,定要将利害关系同贾政讲说明白,不能让这个书呆子端着架子不放,以致误了王爷他们的大事。   “可是王爷有什么吩咐,大人只管道来便是。”贾政面上虽端方谦恭,但心里却并不含糊,不然也不会从抄家之事中脱身,还能将荣国府世职捞到手里。   两人身处一凉亭里,北静王长史示意身边小厮看着点,才道:“政公,王爷前日交代的事情,不知你可心里有数?那位环官儿如今入了忠顺王爷的眼,若是能得他的效力,对那位爷的大事将颇有助益。政公,你可要把握住了啊。”   听他提起环官儿来,贾政的脸色便是一阵难看,毫不保留自己的厌弃。在他看来,贾环实在是个不孝的东西!   当初,他既然都已经为贾环办了丧事,那这畜生就应当明白自己该如何做的。可谁知道,这没脸没皮的东西,竟然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。不但如此,现如今更是变本加厉、无耻至极地做了戏子,丢尽了他同贾家的颜面。   而最让他不能接受的,便是北静王派下来的差事了。明明就是个不知自爱、龌龊无耻的戏子、娈童,竟还要让他将人认回去,这、这……这成何体统嘛!   长史一瞧他的神色,便明白这货心中所想,不由得也板起脸来,皱着眉头道:“政公,还请势必将王爷的吩咐办好,不然……你怕是不好交代啊。”   形势比人强!贾政即便心里再不甘愿,但绝不敢违背北静王爷的意思,忙敛了敛胸中的愠怒,拱手道:“请王爷放心,下官定然不负所托。”   贾政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,最多给那畜生个好脸儿罢了,他想要重回荣国府那是绝不可能的。不管怎么说,他总是那畜生的父亲,有了吩咐畜生还敢不听不成?   见贾政如此,北静王长史算是放了心,领着他去见王爷。   贾宝玉对北静王府是常来常往的,一见了北静王便快走两步,笑容满面地行礼请安。他如今也同几年前不大一样了,面容虽不曾变样,但眼神却已不复当日的天真无邪。   “王爷,这位是……”贾宝玉被北静王扶起之后,见屋里除了一纤瘦少年之外便再无旁人,不由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。少年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,相貌长得真叫一个精彩,尤其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目,简直叫人移不开眼睛。   “哈哈……宝玉啊,这回本王倒要笑话你了。不过两三年没见,你怎么竟连自个儿的亲兄弟都认不出来了?”北静王拉着贾宝玉的手,将他带到贾环的面前,待瞅见贾宝玉惊异的面容,才又笑道:“不过,这倒也不该怪你,谁叫这么短短时光,环兄弟便出落得如此俊秀呢。”   “环……环兄弟?”贾宝玉闻言,不由得瞠大一双杏眼,指向贾环的手指微微打缠。环兄弟,这么出彩俊俏的少年,怎么可能是贾环?   自幼相处十几年,他可是还记得贾环是个什么德行——形容猥琐,举止粗鄙,再不可能是面前少年这般模样的。这人若是贾环,那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呢。   啊,等等!贾环……贾环不是已经死了吗?!也真是难为了贾宝玉,先是对人家的样貌品评了半晌,才想起人家死活的事来。   ……补全……   贾宝玉惊诧之余,不由目光炯炯地打量了眼前人一番,忽地向着北静王爷展颜一笑,嗔道:“王爷尽同我说笑。别说我那兄弟早已经没了,便是人家这般精彩的相貌气派,便是我那兄弟远远比不上的。王爷这般抬举我那相貌举止猥琐不堪的兄弟,倒是委屈这位朋友了呢。”   北静王爷本还是笑着的,听闻他此番所言,脸色便僵了僵。他瞠一眼贾宝玉,又看向那贾环,只见他好似根本没听见似的,兀自端着茶水轻呷。北静王爷不由皱了皱眉,向贾宝玉道:“本王如何同你说笑,这本来就是环兄弟,当年的事不过是个误会罢了。”   “真的?他、他真的是贾环?怎么可能呢……”贾宝玉仍旧是吃惊,瞪大一双眼睛瞅着贾环,似乎要将他看个通透一般,口中仍旧低声呢喃着,满是不可置信。   其实,也不怪他如此。比起当年在荣国府时,贾环这几年的变化确实颇大,便宛如脱胎换骨了一般。贾宝玉同他虽是兄弟,但他每日都只顾盯着那群姐姐妹妹们了,从来都不曾将这个庶弟看在眼里,怕是连贾环的长相都说不出来。   不过,这倒也不耽误他同贾环亲近,毕竟他是个生xing爱俏的,看见长得好的不分男女都走不动道儿。此时瞧见了贾环,面如冠玉、眉目如画不说,更是身姿优雅、玉树临风,很是合他的眼缘,恨不能立时情投意合、心心相印才好。   “环儿,你真的是环儿么?你既然没有事,为什么不回家呢?可知道,家中老爷、太太因你的事掉了多少眼泪。他们若是知道你还在世,又出落成如今这样出色的人物,不知道该有多欢喜。啊,对了,今儿老爷也过来王府拜寿了,你快随我过去拜见老……”   贾宝玉看着这样的贾环心喜,也不再质疑他的身份,一边说着一边便伸手去牵贾环的手,要带他去拜见老爷贾政。事实上,他已经被环兄弟的那双手晃了眼睛——那是多好看的一双手啊!   贾环坐在那儿,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表演,心中是啼笑皆非。直到贾宝玉妄图展现兄弟情深,才毫不掩饰地避开他的手,起身向北静王躬身道:“王爷,您恐怕是认错人了,小人不过是个戏子,万万不敢冒名顶替什么显赫身世的。小人看着时候也不早了,您是不是命人带小人下去准备准备,免得待会儿在戏台上有什么不妥之处,打扰了您的雅兴。”   他话虽如此说,但北静王分明从他眼中看到了不服不忿,看到了对贾宝玉的气恨与嫉妒,看到了他对自己的自怜自惜,心中不由一松。看起来,这贾环倒并非真的放下了荣国府的身份,如今这番做派不过是端着架子罢了。   “环兄弟说得哪里话,今日小王请你来,本就不是为了唱戏,不过是想让你们父子兄弟能见上一面,叙一叙这几年间的离情别绪,解一解彼此之间的误会罢了。”北静王洒然一笑,又瞧见长史带着贾政进来了,手掌轻轻一拍,道:“正好,政公也过来了,你们父子兄弟间且说话。小王外面还有客人要见,就先失陪了。”   贾政一踏进屋里,便已经认出了贾环,禁不住地便朝着他瞪眼运气。并非政二老爷有多熟悉这庶子,实在是屋里也没有旁人了,让他想认错都难。   待恭敬地送走了北静王,贾政方重重地冷哼一声,目光冷厉地盯着贾环。   看看,不过区区几年光景,一个世家少年都变成何等模样了?!瞧瞧这油头粉面、唇红脸白、阴阳怪气的模样儿,简直是丢尽了贾家,丢尽了荣国府,丢尽了他贾政贾存周的体面。   他怎么还好意思活着! ☆、第006章   贾政实在是不愿意理会这个应该死掉的儿子,但之前被北静王爷再三地耳提面命,他也不敢耽误了王爷他们的大事,只好捏着鼻子先认下来。只待那位爷的大事成了,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让这孽障活在这世上的。   不过,即便是如此,这孽障也别指望着他会先低头发声。   心中打定了主意,政二老爷端方威严地坐在椅上,手中捧着一盏茶水,连个眼角余光也不施舍给贾环。他只等着贾环按耐不住,跪倒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,然后苦苦哀求他能够将之认回。然后,他在对这孽障严厉训斥一番之后,才会勉为其难地答应这孽障喊一声“老爷”。至于“父亲”这称呼,哼,这辈子都别妄想了。   奈何,现实总是比幻想残酷得多。   他不理会贾环,贾环更加不会理会他。不光是连眼神也不给一个,更是根本就当他不存在,不知从哪摸出了本册子,默默地翻阅着。这是他才编出来的戏本子,赶明儿就要登台献唱的呢。   对于贾政,甚或说整个贾家,他早已经没了丝毫的期望。那一家子唯一还能够让他记挂着的,便是那个一母同胞的好姐姐。只待他完成了当日的承诺,大概便能去过自个儿的日子了。若是无法完成……他也是尽力了。   久等之下却不见孽障贾环有所动作,政二老爷的脸色不禁渐渐黑青起来。他强自压抑着胸中的怒火,不将视线投向贾环,只拿余光瞥过去。入目的,是个安然端坐的身影,一点儿都没有要跟他下跪认错求饶的样子,直气得他眼睛都有些发红了。   自打贾政进来,贾宝玉就有些噤若寒蝉,束着手低头站在他老爷身旁,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。但也许是屋里的气氛太过凝重,让他有些承受不住,一张满月般的圆脸泛白,额上布满了汗水也不敢擦。待看到他老爷剧变的脸色后,更是吓得身子猛然打个哆嗦。   他是被他老爷打怕了的,尤其是这两三年,上头没了老太太宠着护着,老爷为了督促他进学、科举,更是隔三差五地就会收拾他一顿。虽然还有太太护着,可太太如今在老爷跟前说话也不那么管用了。是以,一见他老爷变脸,不管是不是因为自己,贾宝玉都情不自禁害怕。   不过,贾宝玉却也知道,这回他老爷的脾气并不是冲他,为的应是重又活过来的环兄弟。但他却怕受了迁怒,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,背着他老爷开始跟他环兄弟挤眉弄眼。那意思便是,还不赶紧向老爷认错,求老爷开恩莫要生气发怒。   可惜啊,那么些眼色都白使了。   贾环根本就没给那父子俩半个眼神儿,若不是贾政忍耐不住将茶杯扫到他脚下,环爷怕是还不看他们一眼呢。   “你这个孽障,还不给我跪下。”贾政已是满面怒容,腾地站起身来,两步便来到贾环面前,指着他的鼻子骂道:“明明生为大好的男儿,偏要做那等不入流的勾当,阴阳怪气委身人下,真是枉为人子。我贾家、我荣国府的体面,都叫你丢尽了……”   “今日若非北静王爷可怜你,再三地叮嘱劝慰,我见了你便恨不能打死,日后也才能有脸去见列祖列宗……你个该死的孽障,到如今也不知道认错悔改,你真是、真是……”   贾政口中骂得振振有词,却不见贾环有半点反应,只是面容冷肃地瞪视着自己。这叫贾政心中既怒气更盛,又蓦然冒出些莫名的心虚来,不由得更加恼羞成怒。于是恶向胆边生,高高地举起巴掌来,要狠狠给这孽障一耳光,让他再不敢直视着自己。   耳光落得如狂风骤雨,可惜却底气不足,半途便被贾环稳稳地捉住了手臂。贾政和贾宝玉俱都是瞠目结舌,他们皆不曾想到,贾环不老实地受了那耳光,还竟然敢反抗,他……他要反了天了不成?!   贾环却不管他们的诧异、震惊,纤细修长的手掌看似软弱,却稳稳地扣住贾政的手腕,让他用力挣了几下都不得自由。环爷冷冷地勾了勾嘴角站起身来,居高临下地盯着贾政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老脸。如今,他已经比贾政高了足有半头。   “唰”地一声,只见环爷手上一个用力,便将贾政狠狠甩开,让他不但摔在地上,还打个滚儿才坐住。看着贾政那狼狈的样子,贾环才算是真的笑了,摸出帕子擦了擦方才碰过贾政的手之后,随手又将之扔掉。那帕子好巧不巧地,正好飘落到贾政的脸上。   这一下,算是将深陷于震惊中的父子俩惊醒。   贾宝玉眼睛傻呆呆地在他老爷和环兄弟间打了个转,方如梦初醒般“啊——”地一声惊呼,忙不迭地跑到贾政身边,手忙脚乱地想把人扶起来,口中不停地唤着,“老爷,老爷……您怎么样了,可摔着没有……”   回过神儿的政二老爷,颤抖着手指拂开那帕子,大半个身子都倚靠在贾宝玉身上,气得已经想要翻白眼了。他实在是没想到啊,那畜生竟然敢如此对他,对他不理不睬便罢了,竟然还敢对他动手了!   要知道,他可是这畜生的父亲啊!要知道,父者子之天也啊!   他怎么敢,怎么敢?   到了这会儿,政二老爷倒是想当爹了,只可惜啊……   贾政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,身上又摔得生疼,颤抖着手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贾宝玉亦是吓得脸色青白,一边为他老爷抚着胸口,一边眼含泪珠地四下张望,想要找个人帮忙。但他却不敢去叫贾环,实在是被方才的状况吓坏了。   这可是老爷啊,环兄弟怎么就敢这么对老爷,就不怕被家法处置么?   “你这人好生无礼!”贾环迈步走到离父子俩一步远的地方,脸上满是鄙夷地道:“先是向我摔杯砸碗的,我瞧你年纪大说不定是老糊涂了,不理会你便罢了。可你竟然还得寸进尺,言辞龌龊地辱骂羞辱于我不说,竟然还想要掌掴于我,你是个疯子不成?”   “什么你贾家,你荣国府的体面,你家的列祖列宗,跟我可有一文钱的关系?没错,我环官儿是个戏子,干的是下九流的营生,可这跟你又有一文钱的关系?你是谁啊,我认识你吗?环官儿我不偷不抢,靠自己的本事吃饭,你凭什么长口闭口地,就要打死我?”   贾环冷冷地睇着贾政,嘴里说着毫不留情地话语,直刺得贾政那张脸青了红红了紫紫了黑。环爷瞧着那川人变脸一样的脸色,只觉得心旷神怡、神清气爽,直想仰天大笑两声。无他,几年来积攒下来的怨气,今儿算是一股脑地都发.泄了出来。   只是,这地方不是自己的地盘,怕是后头不知道多少人盯着呢,他却是不能太过放纵了。   这边厢,环爷认为自个儿已经手下留情、口下留德了;那边厢,政二老爷却是羞怒交加,一口血就喷了出来。   兴许是将一口淤血吐出了的缘故,贾政只觉得自己想要炸了一样的胸口舒服了许多,让自己不至于连话也说不出来。他颤抖着手指指点一下贾环,惨笑着道:“好、好、好……你个畜生啊,已经不知何谓羞耻了……你既以戏子这贱业为荣,你就不怕、不怕……”   还未等他撂出狠话,环爷便已经嗤笑一声,道:“不怕什么?不怕你贾老爷,还是不怕你荣国府?告诉你吧,我还真是不怕呢。既然你们是北静王爷叫来的,却也不知王爷跟你们说了没有,我如今可不光是个戏子,我环官儿如今是角儿,而且还是名角儿,更是被忠顺王爷看重的名角儿。你,能奈我何啊?哈哈哈……”   “得了,跟你这么个疯子没什么好说的。”贾环大笑了几声,将贾政悲愤欲死的老脸印在脑中,一甩袖子便往外走,只随手在院中拉了个小厮交代一声,“今儿既然不用唱戏,那我便先告辞了。”   贾环走了,留下一个得志便猖狂的背影。   望着这个背影,贾政气得一翻眼睛便厥了过去,贾宝玉心中却是感叹万千。   这位环兄弟真是脱胎换骨地变了啊!不光是容貌气质大变样,如今看着便连性格也大相径庭了。想当初,他们兄弟都是一样的,见了老爷便如同老鼠见了猫,大气儿都不敢喘的,可如今环兄弟如何了?   将老爷摔个跟头不说,三言两语更是气得老爷吐血,然后就一拍屁股走了。啧啧,他真的是自己那个形容粗鄙、举止猥琐的庶出兄弟?!   心中诧异迷惑之余,贾宝玉并不想承认,他其实还是有些羡慕和佩服的。   同样望着贾环背影的,却还有旁的人。   “溶儿,你这主意似乎行不通啊。”一身材颀长的青年站在北静王爷身边,轻握住他的手说道。这青年与北静王年纪相仿,眉宇间一派温文。   “我倒是未曾想到,这贾环对贾政和荣国府竟然如此决绝。”北静王任他抓着手摩挲,自个儿低叹一声,旋即又道:“不过却也不妨事,我自有别的办法。”   “原本我打算着,让贾政与他虚与委蛇,用父子之情收拢了他的心思,让他落在忠顺身边做个钉子。如今这父子情是用不上了,但不还有贾政在嘛。他恨贾政至此,心中又怎会不琢磨这报复,那我就给他挂个萝卜在前头,由不得他不为本王所用。”   北静王也不等青年追问,便道:“若是一个贾政还不够,荣国府里的怕没几个是他不恨的,这可都是咱们的筹码。再不济了,还能将荣国府的世职挂在那儿不是。他说乐意做戏子,难不成还真就甘愿当一辈子的戏子了?”   “你倒是大方。”青年对他所言颇为认同。   水溶闻言飞了青年一眼,嗔怒道:“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这不过是画个饼子给他罢了。这一切,还不都是为你。” ☆、第007章   出了北静王府坐上马车,贾环方收敛了脸上张狂的笑容,与方才嚣张恣肆的模样判若两人。   他已经向北静王表明了,贾政和荣国府那般人不管用,却不知道接下来对方会抛出什么筹码来。只不过,那起子人怕也只是画张大饼给他吧。也是,他一个低贱的戏子罢了,有用的时候怎么都好说,可一等到没了利用价值,还不是个任人宰割的。   对于自己的处境,贾环看得分明,却也并不太在意。其实,在戏台上当个唱念做打的戏子挺好的。若非为了当日许下的那句话,他也不会搅和到这夺嫡相争的乱局中来。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,于他便是一场幸事。   说起来,庆朝开国至今不过几十年光景,当今圣上继位也方十年,大明宫的太上皇也还没驾崩,可底下的皇子们却已经坐不住了。而忠顺、北静两王的身后,站着的便是两位皇子。如今他所面临的境况,可不就是卷入了两位皇子的明争暗斗。   若是设身处地地想一想,今上还真是个命苦的。年过四十才得以继位,偏头顶上还压着位老圣人,身为帝王却不能执掌乾坤;忍气吞声、暗中筹谋了近十年,才好容易将一干老臣掀翻,得以真正的唯我独尊,却怎奈自个儿已经年过五旬,膝下的皇子们也都长大啦。   就好像今上当年与兄弟们夺嫡一样,旧事又再重演,只不过主角换了而已。   这一日,贾环又被请到了忠顺王府。   “环儿快坐,这是今儿宫里赏赐的水果,说是从南边儿进贡的,快尝尝看。”忠顺王爷笑呵呵一指桌案上的几盘水果,又道:“这阵子南边儿不太平,能在京里看见这些东西可不容易,都是稀罕东西啊。”   贾环的脸上亦是带着笑容,躬身道了声谢之后,便取了枚果子托在手里。这位王爷的一句“南边儿”,便让他明白人家这是听懂他的话了。   当年,国朝在南边儿吃了亏,才有了贾迎春的和番远嫁。如今几年过去,国朝已养精蓄锐,今上又亲掌权柄,正是要扬名立威的时候,南边儿自然战事新开。两国交战并乃是常事,但作为和番之人的贾探春,日子怕就不是那么好过了。   “这果子,当年倒也是见过的,却没机会尝一尝,心中是极向往的,却没想到今儿个托了王爷的福,能让我一尝所愿。”贾环的目光有些深邃,似是想到了往日的事。事实上,他也确实是想到了当年事。   贾探春初嫁到南边儿的时候,似乎还是颇为得宠的,尽管路途遥远,逢年过节仍旧往荣国府送了不少节礼。其中,便有南边儿特产的水果。水果这东西不好存放,从南边儿送到京城,路途上的花费比其本身都要贵得多。   是以,东西送到荣国府之后,他贾环能远远地瞅上两眼便了不得了,哪有尝一尝的资格呢?他还记得,当日他娘赵姨娘没少为了这个吵闹,可结果都是……呵呵!   再后来,荣国府被抄,他遭了发卖,却不知道贾探春是否还往京里送东西了。   “这倒也是,本王记得你有个姐姐,被南安太妃认作了干女儿,嫁到南边儿去了。”忠顺王爷闻言轻捻着须髯,微眯着眼睛,道:“唉,只是如今两国之间不太平,却不知环儿你那姐姐可还有音信过来?”   “王爷说笑了,我不过是个不入流的戏子,又早几年便跟贾家断了关系,又如何还能知道人家的音信。”贾环自嘲地摇摇头,垂首低叹一声,道:“说来也不怕丢人,当年我在贾家不起眼得很,从来都不入父母兄姊眼的。”   他略顿了顿方抬起头来,目光殷切地望着忠顺王爷,语带恳求地道:“王爷,南边儿的战事可是十分激烈?也不知我那姐姐现今如何了,是否还……”   “环儿啊,你那个姐姐可是个不简单的,远用不着你替她担心。她如今在南边儿深得宠爱就不说了,据本王所知,她不但提她夫婿操持着后.宫,更是没少操持战事后勤。南边儿那弹丸小国能撑到如今,你那姐姐乃是不可或缺的啊。”说到此处,忠顺王爷的目光微冷。   上回揣测到贾环的所图,忠顺王爷特意命人探查过,这才发现那和番的女人倒是不容小觑。尤其是两国开战以来,兴许是为了维护自身,竟是将家国都抛却了。真是……   一坨狗.屎!   果然如此!贾探春从来都是个不甘认命的,不管身处何等境地,都会汲汲营营、费尽心机地奋力向上。为了能让自己过得好,她可是什么都能舍得下的。   就如在荣国府时,三春明明都是庶出,迎春碰上了中山狼,一年光景不到便赴了黄粱;惜春小小年纪便看破红尘,落得个独守青灯古佛;也唯有她贾探春,不但得了长辈的看重,还能混个王妃当当。   只可惜……   贾探春的处境,并未出贾环所料,心中哂笑之余,却也有些发愁。现如今这般状况,他该如何把贾探春弄回来呢?!   “环儿,那样的女子,即便是一母同胞,也不值得你惦念的。本王已经听下面人说过了,当年她对你们母子可并无一点血脉亲情。”忠顺王爷见贾环不语,又道:“本王也不怕告诉你,南边儿的战事大局已定,你那姐姐若能以死相殉怕还能落个全尸。可她若是被生擒回来,便是被千刀万剐都不为过。”   所以,你便不必再惦记着她了,换个条件给本王。   忠顺王爷的意思很明白,贾环注目他片刻,面上忽然酿出了笑意。待他收敛了笑容之后,一张如玉的俊脸已经没了方才的作态,面上已经没了表情,只眼角眉梢泛着些许冷意。   “她不会自尽的,她舍不得死。”贾环忽然就一阵烦躁,不愿再与人虚与委蛇下去,“王爷,我的要求不高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只要她去我娘.的墓前磕了头,过后要怎么处置于她,便跟我无关。”   “哦,这倒是简单。”贾环的这般变化,让忠顺王爷诧异之余,反倒越发看重于他。当初挑出他来的时候,为的只是他贾政之子的身世,可这阵子接触下来,这小子倒真是让他刮目相看了。   忠顺王爷旋即便笑问道:“环儿,这事本王答应你了,那你又能给本王什么呢?本王虽然喜欢听戏,可也不是什么戏都听的。”要付出的已经确定,那么就该谈谈能得到什么了。   “无他,我会让北静王他们做同样的事。事成之后,该如何弹劾攻讦,你们该是在行的。”贾环仍是那样面目冷淡,仿佛在说着事不关己的事,“至于旁的,我可依你们的计议行事。”   “环儿,既然水溶他们也能办到同样的事,那本王又该如何确定,你是为本王所用的呢?”忠顺王爷闻言勾了勾嘴角,眼睛明显地亮了一瞬,但他不由又疑惑地问道:“毕竟,水家同贾家乃是世交,你真的舍得下那些亲人?”   贾环起先并不答话,与忠顺王爷相视良久之后,方道:“信不信,全在王爷一念之间,与我并无干系。不过,既然王爷问起来了,我便有一言相告——贾家,关我屁事。”也正是因为贾家是北静王在罩着的,他才会跟忠顺王一拍即合。   “哈哈哈……我果然没有看错人。”忠顺王爷闻言一拍巴掌,朗然大笑出声,便连自称都改了,“当初第一回在王府见你,我便觉得你那双眼睛不一样,果然如此啊,哈哈哈……”   送走了贾环,忠顺王爷便来到里间,里面的正是当日贾环见过的青年和少年。两人在窗边的竹榻上相对而坐,中间摆着一副棋局。   “如何,贾环的你也听见了,作何想啊?”忠顺王爷坐到少年身旁,看他正对着棋盘抓耳挠腮,不知该如何落子,便顺手拈起一颗棋子帮他。   换了对手,青年也不多言,不假思索地举棋落子,“算您有眼光。”面上虽然不显,可青年终归是对贾环有了些好奇。   自此,南边儿的战事依旧,贾环也开始周旋在忠顺与北静两王之间。时间匆匆而过,转眼便到了深秋时节。前一日,贾环便得到两王的传话,说是南边儿战事已定,不日朝廷的大军便要凯旋而归,进京献俘领赏。贾探春,正在战俘之中。   当晚,贾环站在生母赵姨娘的灵牌前,“你一直惦念着的女儿,就要回来了。到时候,我会带她去拜见你,让你好好看看她的。呵,等了这么久,也不知道你等急骂人了没。”然后,默默地站立了良久。   彩霞一直等在门外,见他出来了才上前一步,道:“爷,方才倪二叫人传话来,说是有事要跟您商议。” ☆、第008章   贾环到的时候,倪二早已经等候多时了,一看见他便紧走两步将人迎进屋来。他自从跟贾环合作以来,名声越发响亮,日子也过得越发舒坦,醉金刚的名头尚在,却早已不是那市井无赖了。   两人见礼之后,倪二亲自奉上了茶水,才面带得色地道:“环爷,你且看看,这是上个月的账簿,比起上上个月可赚得多多了呐。这眼看着便要入冬,想必接下来的赚头更是小不了啊。”说着,从怀里取出一本册子递过去。   接过那账册来,贾环并未细看,问道:“今日还不到看账的时候,老二你特意找上门去,怕是还有旁的事情吧,但请说来不妨。”他目光淡淡地看着倪二,直将他看得颇为不好意思。   不过倪二也并非怯懦之人,呵呵地讪笑两声后,便把身子往贾环跟前凑了凑,低声道:“这事儿吧,说起来挺不好意思的,都怪我这张臭嘴,从来没个把门儿的。”说着,便抬手给了自己两个嘴巴子。   趁势睨一眼贾环,见他并未变色,连忙接着道:“那天,我跟我那街坊……也就是贾家的芸二爷吃酒。您也知道,我老二这人遇见了酒就是个把不住的,这一个没注意可不就吃多了些。后来,也不知怎的,便说到您身上来,倒叫那芸二爷知道了您的事,这不……嘿嘿!”   芸二爷?贾环略眨了眨眼睛,方想起来是谁,问道:“怎么,他知道了我的事又如何,可是有什么话要你代传还是怎的?”贾家在京□□有八房,当年荣宁二府遭难,这些贾氏的族人多已出了五服,倒是没遭那份罪。   “倒也不是他有事,而是荣府的琏二爷,说是有事想要见您一面,是以托人托到了我这里,不知您是个什么意思。”倪二笑着摸了摸脑袋,瞪着一双虎目瞅着贾环。   唉,谁叫他一喝多了酒,就是个把不住嘴的,什么该的不该的都敢答应。这会儿人醒了,可不就得硬着头皮上了。这位环爷如今虽是个戏子,可他倪二却清楚,人家的本事大着呢。若是因为这事惹恼了环爷,他往后不知道得少挣多少银子。唉——   贾环并不知道贾琏作何要见他,也没有要与他相见的意思,连贾政他都不认,更别说贾家旁的人了。自那场抄家之祸后,他在乎的人死的死、散的散,如今那荣国府里早已经没了他在意的。   一转眼便瞧见倪二的唉声叹气,贾环不由安抚地拍一拍他肩膀,转开话题道:“见面就不必了,我同他们亦不熟。老二,倒是有件事,我想托付于你。”   倪二见他果真没有怪罪的意思,不免松了口气,连忙拍着胸脯大包大揽,道:“环爷您有事尽管吩咐,我老二只要是能办到的,出钱出力绝没有二话。”   “我身边的彩霞,你该当知道的。那姑娘年岁已然不小,我身在梨园并不方便,便拜托你请二嫂子帮她相看起来。若是有了合适的,必少不了重谢之礼。”贾环如今并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如何,是以为彩霞寻一个归宿,便成了他的一桩心事。   “啊?是、是这事啊……环爷,这事儿我可帮不了您,老二我可还没说媳妇呢。”倪二闻言猛地一怔,但旋即又向前一俯身,瞪着眼睛满脸殷切地道:“不过,您瞅着老二我怎么样?我虽然年纪大了些,可年纪大的男人会疼媳妇啊。”   “不瞒您说啊,我也是见过彩霞姑娘的,心里面早就惦记着了。只是,当初还以为她是您环爷的人,便没敢生出非分之想来。今儿您既然提起这事来了,那我老二少不得就得厚着脸皮,求一求彩霞姑娘了。嘿嘿嘿……”倪二一边说着一边搓着手,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贾环。   事实上,贾环早就知道倪二并未成亲,亦瞧出来他对彩霞有些心思。今日跟他提出为彩霞相看的事,也是为了能刺一刺倪二,好让他先提出来这桩婚事。如今果然目的达成,让贾环也暗中松了口气。且瞧着倪二此时的神情,也倒是真的对彩霞用心了。   “原来如此。老二,彩霞虽然伺候我多年,但我们主仆二人却从不曾逾矩。”贾环先是跟倪二解释一句,又道:“你既有心于她,那我回去便替你问一问,若是两情相悦,便尽快把日子定下来吧。”   在倪二一叠声叫“好”里,贾环回了自个儿家,进门便瞧见彩霞仍旧等着他。只是这会儿时辰实在太晚,这姑娘单手支着脑袋坐在灯前,正一栽歪一栽歪地打着瞌睡。仿佛是听见了门口的动静,猛地打一个激灵看过来,正好瞧见贾环走进来。   “爷,您可回来了。”彩霞连忙揉了揉眼角,迎上前来帮贾环解下披风,又倒了热水拧个帕子给他擦脸,嘴里还不忘数落着,“这倪二也真是的,什么大事非得您大晚上的过去,到这时候才回来。如今天儿可越来越冷了,万一再给您冻着可怎么好……”   贾环被她伺候着收拾了一通,却没急着回房歇息,而是叫她陪着自己坐下,显然是有话要说。彩霞絮絮叨叨地念着倪二,她家爷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,很快就让她说不下去了。   “爷……”心里大约明白自家爷要说什么,彩霞不知有多不想让他说出来,双目含泪地低唤一声。   “彩霞,”贾环的目光柔和,唇边带着温暖的笑意。这样的笑容,彩霞都已经不知道多久没看见过了,只听他道:“我不是个好主子,从在荣国府的时候,便一直耽误你,更是让你到如今也没个着落。今个儿倪二跟我提了你,赶明儿你们便把婚事办了吧。”   “爷,我不……”彩霞眼里噙着的泪水猛然掉落,身子一倾跪倒在贾环面前,抱着他的小腿哭道:“爷,我不嫁给别人,一辈子都在您身边伺候您,谁都不嫁,您别不要我啊……爷,我不嫁,我不嫁,您别不要我,别不要我了啊……”   贾环见状无声地长叹一声,伸手将彩霞搀扶起来送到椅上,又递了块帕子给她,才道:“傻姑娘,女孩儿家到了年纪,哪有不嫁人的,要听话知道么。那倪二虽然年纪大了几岁,又是泼皮无赖出身,但为人却颇有信义之名,是个能托付终生的。赶明儿,我便让倪二上门提亲来,你们早早地成了亲,你有了个归宿,也可了却我一桩心事。”   彩霞拼命地摇着头,手中的帕子捂着嘴唇,已经是泣不成声。只听贾环又道:“这么多年来,你我虽为主仆,如今倒也和姐弟差不多。我在倪二那边的份子,便都给你做了嫁妆吧。”至于旁的,贾环并不打算给她,只因有些东西若是给了她,怕也是福不是祸。   “爷,您告诉我,是不是……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?是不是因为三姑娘的事?您是不是为了救她,要……要、要去做什么事?”彩霞越听越觉得不对,慌乱地抹了把眼泪,急切地问道:“爷,您告诉我啊,是不是为了三姑娘,您打算去做些自个儿不想干的事?是不是啊……”   “又胡说了,我又岂是那等会舍己为人的。”贾环闻言便笑了,端起茶水了轻呷了一口,“别胡思乱想了,我不过是琢磨着你都已经二十多了,若是再不嫁人,怕是就真的嫁不出去了。况且,倪二这人倒也是知根知底的,如今又操持着买卖,往后定然是……”   彩霞却不愿再听下去,猛然间站起身来,扯着声音喊了一声“爷——”。贾环的话音被她打断,抬眼便瞧见这姑娘通红的眼睛,和乍红乍白的脸。   “爷,我早就说过的,三姑娘她不值得啊……您怎么就,怎么就这么倔呢,啊?她当姑娘的时候不待见您,当王妃的时候不记得您,如今她沦为战俘了,您又何必还想着她呢?就是为了当初给赵姨太太的那句话?爷,不值当的啊!就算是赵姨太太知道了,也只会骂您,不会让您胡来的啊……爷,您才是赵姨太太的心肝肝,您若是出了什么事,她在地下也不会安息的……”   贾环掀了掀嘴唇,声音却仿佛被堵在了喉咙里,半晌发不出声音来。今个儿,他确实有些交代后事的意思。如今两王相争,他因着贾探春的事,已经卷入其中不得脱身了。只是,这些却不好跟彩霞说明,让她也跟着提心吊胆、心神不宁。   若只是他自个儿也就罢了,做不过一死而已。他贾环决定自己如何活着,但如何死还是能不受左右的。可若是连累了彩霞,那便真是死也不能瞑目了。这姑娘伺候自己这么些年,便是他落难也不曾背弃,却是不能让她受挂落的。   “莫要胡说。放心吧,我心里有数,不会为了贾探春涉险的。”贾环嘴上说着无妨,心中却打定了主意,必须让她与倪二尽快完婚,然后离开京城才好。   他见彩霞仍旧抿着嘴掉泪,笑着为她抹了抹眼泪,又道:“再说,日后若是我真的出了什么事,你这嫁了人的就不至于受牵连,也好韬光隐晦,给我报仇不是。若是咱们俩都倒了霉,那岂不是连个奔走相救的人都没有了。”   说到这里,贾环已经没什么再说下去的,转身自去歇息了。徒留下彩霞一人,从半夜一直坐到了天亮。待听见了外面的鸡鸣声,才如梦初醒一般揉了揉红肿的泪眼,默默地在她家爷门口站了良久。直到里面有了动静,才握紧了拳头咬咬牙,转身像往常一样,去张罗一天要忙活的事了。   倪二应是真的对彩霞上了心,不过两日之后便请人登门提了亲。贾环见彩霞并不作声,只当她已经答应了,双方便约定了婚期,就定在十月二十那天,离如今也不过半个月光景。   定下了此时,贾环心中再无挂碍,更是洒然地周旋于两王之间。这一日,北静王命人传来消息,说是凯旋的大军已经到了城外,只等着休整三日之后,便会进京献俘,也就是说……   贾探春回来了!   北静王爷的意思很简单,人是回来了,能不能让他贾环如意,那便要看他的表现了。 ☆、第009章   最近,贾政的日子不太好过,烦躁得大把大把掉头发。他如今也已经年过五旬,可儿子儿子不成器,白衔个通灵宝玉出生,却长这么大也一事无成;大女儿是个好命的,却偏偏福气不够,好好的贵妃娘娘却命不长,更是连个儿女也没留下;这也就罢了,却没想到还有个可恨的二女儿。   要不说都是一母同胞呢,这个贱.人到底是跟那孽障一个肠子里爬出来的,都是不知道轻重羞耻的啊!嫁到了藩国去做王妃,还享了几年的福,怎么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去死呢,啊?!   这要是两国方开战的时候,她便一头碰死在南边儿,岂不是能为贾家传下一段佳话,更能让他贾家得着些荣耀补偿?即便是她那时候不碰死,那等他们都已经战败被俘了,难道还不该赶紧去死?也省得连累家族,连累父母兄弟。   可那贱.人是怎么做的?她就是不去死。   她该死啊!   随着凯旋大军的日益临近,政二老爷都要被愁死了。虽然,他早已经开了祠堂,将那个小贱.人清出族谱,可这又有什么用呢?为了这个事,他已经被那些倒霉催的御史们弹劾得都快成筛子了。即便圣上还没怪罪于他,只是让他闭门思过,但谁知道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呢?   况且,那个该死不去死的小贱.人就要被押解进京了,他又该如何是好?虽然,他早已上书圣上表明态度,极力请求从重从严处置那小贱.人,但血缘关系尤其是那么容易抹掉的。他如今每晚都睡不着觉,生怕第二天一睁眼,便又迎来一道抄家的圣旨。   为了这个,他如今都跟王氏学会了,每天照三餐那么拜佛诵经,只求着圣上明察秋毫,明白他贾政贾存周一心为公的忠心,不让那小贱.人连累了无辜的他。   每每心里愁得不行时,贾政都会对着个草扎的小人儿,狠狠地又掐又打又骂的。草人儿的背后写这个名字,正是赵姨娘的。贾政如今都要恨死这个小贱.妇了,养了她、宠了她半辈子,却一点儿好处也没落着,倒是摊上一个小贱.人,一个孽障,他图的什么?!   当初,就该让王氏狠狠地磋磨她,根本就不该让生下那两个来。即便是生下来了,也该一落草便掐死、淹死、摔死的!王氏这蠢妇当初怎么就心软了,知道弄死周氏肚子里的,就不知道连那贱.妇的也弄死?   就在政二老爷发愁烦躁地恨不能以头抢地的时候,凯旋的大军进城献俘了。   贾环站在酒家的二楼上,靠在窗边居高临下地往下看。战俘的囚车跟随在大军的身后,这会儿才刚刚走到近前。他的眼神儿还算好,但也分辨了许久,才认出了贾探春来。   想当初,贾探春在荣国府乃是有名的“玫瑰花”,除了说她浑身带刺儿之外,便是赞她长得好看,眉眼脸庞身段儿,再没什么可挑剔的了。不然,那南安太妃也不会挑了她做干女儿,远嫁和亲去。   可如今这模样儿……贾环轻抿着唇,眼睛灼灼地盯过去。如今贾迎春却是脱了形了,即便是熟人,怕也是十个里面得有一半都认不出来。   身上的衣衫也就不说了,乌漆嘛黑地就瞧不出原先什么样;一头乱蓬蓬的头发,好似还被削了一块似的,结成一绺一绺的,上面似乎还粘着什么;原本白皙光洁的鹅蛋脸,仿佛涂了一层泥浆一样,还是那手艺不好的涂的,坑坑洼洼的没抹匀了……   “如何,可还能认出来是哪个?”忠顺王爷来到贾环身边,也探了身往下看,“我可是听说了,你那姐姐为了逃命,可是捅死了自幼一起长大的贴身丫鬟,然后放火烧了宫殿,打算就此脱身呢。不过可惜啊……嘿嘿!”   忠顺王爷没往下继续说,贾环也能明白他的意思。贾探春的想法很好,但不知哪里出了纰漏,最后还是被擒住了。看她如今的那副德行,怕是没少被军士欺辱,大概……也就剩下条命了。   “她既然已经回来了,那你们也该准备起来。北静王那边可是已经许诺了,只要能为他们办成一件紧要的事,便会把她从牢里捞出来送我。”底下的囚车已经走远,贾环回身到桌边坐下,为自己斟了杯酒,却没喝只拿着酒杯把玩。   “环儿,有时候,本王怎么觉得,你比我们还着急呢。”忠顺王爷眼睛微微一眯,旋即笑道:“放心吧,只要你不反水,那就一切都尽在掌握。”   有时候,他真的不知道,这个贾环到底在想些什么。他难道真的想不明白,若是他真的照计划行事了,会落得个什么结果?还是说,对贾家的恨,对贾政的恨,已经让他能够舍去一切了呢?   贾环并没有做声,只静静地看了忠顺一眼,然后笑了。   贾探春被押解进京的第二天,贾环一大早便急切地来到了北静王府求见北静王。   “你瞧瞧,这可不就来了。只不过,这来得也太早了些,本王可还尚未起身呢,且让他在外面候着吧。”北静王正在用早膳,听见长史来报之后,不由心情大好,便连粥都多喝了半碗。   这贾环自从贴上了忠顺,可是没少扫他的面子,他面上虽都一笑而过了,可心里却一笔笔都给他记着呢,早晚都有算账的一天。看看,今儿可不就能先讨一讨利钱了。要知道,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。   如今已经时入寒冬,北静王足足让贾环在外面等了一个时辰,才将人请了进去。一看见贾环便面带愧意地迎上前两步,语带歉然地道:“底下人不懂事,让环兄弟在外久等了,实在是惭愧。快过来坐下,饮杯热茶暖暖身。”如此做派,已然全不如往日的亲切了。   虽只是一打眼,但北静王已经看出来了,贾环的面上早已不似之前的冷淡和张扬,虽极力克制着,却还是掩不住他的急切慌张。既然如此,他这个被人求的,自然要矜持一些才是。   “王爷,求王爷救命啊。”贾环方一踏进门,便‘噗通’一声跪在北静王面前,一个头磕在地上不起,“王爷,求您救救我姐姐吧,她不过是久居后宅的弱女子,当初和番远嫁也是为了家国,如今、如今她也不知吃了多少苦,受了多少罪……求您了,救救她吧。只要王爷能救下小人的姐姐,小人愿为王爷当牛做马,为您做什么都行啊。王爷,小人给您磕头了……”   面对这样的贾环,北静王是惬意的,待见他重重地磕了两个头之后,才‘哎呀’一声,伸手将贾环托住,却也并不拉他起来,仍旧由着他跪在冰凉的地上。   “环兄弟你这是做什么,还不快快起身。说起来,咱们都是亲友,有什么事情坐下来商量便是了,何至于你这样,快起来。”话虽是如此说,北静王却没有拉人的意思。  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,这贾环是个听不懂人话的,叫他起身他竟然还真的起来了,叫他坐下他竟然还真有脸坐下了。   北静王面上不显,心里却很是不悦,目光微冷地道:“只是,环兄弟啊,那日还听你说,有什么事自有忠顺王爷为你做主,若小王插手反而不好。如今这件事小王若是插手,是不是会惹得忠顺王爷不悦呢?到时候,若是再影响了你的前程,岂不是小王之过了?”   “王爷,这事小人本没脸求到您跟前儿的,若非实在是没法了,小人也不敢来烦扰王爷。救姐姐这事儿,忠顺王爷原先是答应了的,但昨儿也不知是怎么了,竟然再不许小人提起。小人刚要央求央求,忠顺王爷便变了脸色,将小人撵出了王府。如今,也只有求您了。”贾环苦着一张脸哀求,只在提起忠顺王的时候,眼神隐晦地厉了厉。   那眼神儿被北静王瞧个正着,心中不由暗喜。贾环能恨忠顺入骨,那他的大计便成了一半。   “环兄弟莫急,既如此,那小王便替你想想办法。近日大军方才凯旋,朝廷想必正忙着嘉奖有功之臣,不会这么快处置战俘。环兄弟你且安心等上两日,待本王为你周旋周旋,能先探一探监也是好的啊。”北静王并不下包票,笑着拍了拍贾环肩膀道。   探监?贾环一点那想法都没有,心里已经皱起眉来。对于贾探春,他唯一的想法便是,将人带到他娘.的坟前,让他娘见一见便罢了。至于之后贾探春是生是死,都与他无干。   只是,这北静大概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,若是不让他确信自己对贾探春手足情深,怕是不会将宝压到他身上。想到此处,环爷登时感激得眼眶泛红,恳切道:“王爷的深情厚谊,小人铭记在心。但凡王爷有事,只管吩咐便是,小人定当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”   “好,环兄弟是个爽快人,好,很好!”北静王听他表态的话,虽然并不十分相信,但仍旧忍不住大笑起来。但不过片刻,他便止住笑声,问道:“不过,环兄弟,小王怎么听说,你同你那姐姐虽是一母同胞,感情却并不深厚。你又是为何,要为她如此费心奔走呢?”   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,贾环的心中微哂。贾家果然是个存不住事的地方,他同贾探春并无甚情谊,这事本乃家中琐事,可如今忠顺问罢了,北静又问,可见是都已经打听清楚了的。就好比当年大观园里的诗会一样,甭管是少爷还是姑娘的诗,皆传得满京城都是。   “王爷说得也没错。我那姐姐自幼便在老太太跟前长大,我呢又是在姨娘身边长大的,虽说是亲姐弟,却一年也见不了几面,原该没什么手足之情的。只是,我们到底是一母同胞,一个肠子里爬出来啊。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,看着她……我实在是不忍呐。” ☆、第010章   因有北静王打点,贾环当日晚上就去了天牢,见到了被囚在那里的贾探春。   “姐姐,我是环儿啊,你可还好?有没有哪里受了伤?”塞给带路狱卒一锭银子,将他打发到边上去,贾环蹲在牢门铁栏处,接着灯笼的火光打量贾探春两眼。目光清冷无波,声音却微微颤抖,道:“姐姐,你怎么变成这幅模样,定是受了许多苦……”   “……环儿?”贾探春整个人都是怔怔的,好半晌才似反应过来环儿是哪个。她瞪大眼睛扑到牢门出,整个人都趴在铁栏上往外看,却也没能认出门外这人是贾环来。但,这并不妨碍她表达出见到亲人的激动,“环儿……是贾环、环儿么?你还活着,你来看我了,弟弟……弟弟,我的兄弟啊……”   里面的女人哭得涕泪横流,贾环低下头作势拭着眼角。呵,从小到大十几年,荣国府的三姑娘可还从不曾如此在弟弟面前失态呢。贾环可还记得当年,贾探春在他同亲娘面前,总是矜高自持、谨守规矩的。不说旁的,贾宝玉不知穿了多少她给做的衣裳、鞋袜,他贾环这个一母同胞的却是一件都不曾见过。   “环儿,你是怎么进来的,可是托了哪位贵人的门路?是不是有法子救我出去?”贾探春哭了一会儿,却不见贾环哄劝,暗恼他没眼色之余,只好自己停住眼泪,巴着铁栏将脸在那空隙间,急切地问道:“环儿,姐姐我是无辜的,我当初是为国朝和番外嫁,并非是我自愿的啊。我在那边也受了许多苦,日夜都期盼这朝廷能灭了那恶贼,让我能重归故里的。环儿,你、你有没有法子救我啊?你去求求老爷、太太,求求宝哥哥,让他们都想想办法啊……”   “老爷、太太他们怕是不行了,我来时便听说,他们已经将你逐出族谱,不认你这个女儿了。姐姐,他们这些人都指望不上的。”贾环的语气十分愤愤不平,眼见得贾探春神色惨变,才又说道:“不过你放心,我今儿已经去求了北静王爷,要不也不能进来看你。北静王爷已经答应我,只要我替他……总之,北静王爷已经答应了,要帮我将你救出来的。”   为了给贾探春加深印象,贾环几次三番地提到北静王,果然瞧见她的眼神闪烁。至此,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,贾环便不打算再久留。给贾探春留下些日常用品和吃食后,贾环如同来时悄无声息地离开天牢。只是临走之时,他似乎忘了件事。   “呸!”带路的狱卒乃是这一方的牢头,亲自将贾环送出天牢之后,却见他丝毫没有表示,不由得冲着那背影啐了一口。   妈.的,竟遇上个不通人情世故的毛头小子!来天牢探监,竟然不知道使银子打点他们牢头、狱卒,还能指望那犯人呆得舒坦?!   是以,贾探春刚到手还没捂热的东西,便被狱卒一股脑儿地抢走,值些钱便拿去当了喝酒,不值钱的哪怕是扔了也不会还她。   东西被抢走,自个儿还被粗鄙猥琐的狱卒占了不少便宜,贾探春憋着一肚子的愤怒怨恨缩到角落里。她恨狱卒之余,也怨贾环,明明都有北静王爷依靠了,为何不知道替她打点狱卒一番,害得她都快要出去了,还要遭这等罪。   不过,她确实真的没有想到,自个儿如今倒是要靠贾环来救助。一思及此,贾探春便不由心生郁郁。   当日在荣国府,她尚未出嫁之时,何时曾将这贾环放在眼里。虽说都是庶出,可她贾探春乃是自幼在老太太和太太身边儿长大的,即便是个女儿身,可身份、地位又哪里是贾环一个在粗鄙姨娘跟前儿长大的哥儿能比。   却没想到啊,时移世易,这不过几年的工夫,这境况便变化到如此地步。她堂堂的王妃做不成,沦落成了阶下囚,还要靠个……靠个从没放在眼里的庶弟。   而更让贾探春想不通的是,贾环又是如何跟北静王爷拉上关系的,还能让北静王爷帮忙。若这话乃是宝玉说的,她倒是还没那些疑惑,可是贾环?她是真的想不通。   至于贾环所说,老爷、太太靠不住,这话贾探春是深信不疑的。她那对父母是个什么德行,她清楚得很。遇上她这桩事,哪会为她奔走求援,只会忙不迭地跟她甩脱关系。只是,她原本还多少存着些希望,盼着还有个宝玉,能为她求一求人。唉——   离开了天牢,待走过了一处拐角,贾环便蹲下.身来,将脸埋在环起的手臂里,默默地呆了良久。期间,还不忘记要时而颤一颤肩膀。等再抬起头来的时候,那双在戏台上顾盼神飞的眼睛,已经是又红又肿,全然不成个样子了。   觉得自己的戏已经做到位了,贾环方才起身往家走去。如今已是深夜光景,天上的月儿并不明朗,只能将人隐约地照出个影子。   来到自家的门前,里面黑洞洞的,没有一丝光亮。是呀,彩霞已经出嫁了,虽然仍旧每天都来给他做饭,这会儿也该在自个儿家了。贾环举着灯笼进了大门,方打算往里走的时候,便发觉有些不对。果然,才停下脚步,就觉得自己的身后多了个人,腰间也被抵上了硬物,应该是柄匕首。   不用身后之人发话,贾环便默默地举起双手,甚至还晃了晃,示意自己两手空空,以便让对方放心。   身后人似乎也果然松了口气,抵在贾环腰间的匕首都松了些。只是,仍旧还没等他开口,便觉得头上一晕,就再也睁不开眼睛地倒下了。   人体倒在地上的声音,同样让贾环松了口气。他转过身来也没细看,径直将人先拖进了旁边的厢房里,这才回身点了一盏油灯。   地上的人一身黑色紧身衣,脸上是一块遮挡住半张脸的面具,看得贾环直皱眉。这货到底是随意摸到自家门上来的,还是有针对地找上门来的?   待到揭开面具,贾环便发现,这还是个熟面孔。此人可不就是,当初在忠顺王府见过的少年。当日,他同忠顺王和一疑似皇子的青年同坐,想必也该是个皇子才是。   不过,今儿这小子怎么跑到自个儿院子里来了?他知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院子?   贾环想不明白,他也没打算弄明白。只见他一把扛起了少年,出了门之后七拐八绕地来到一处废弃的院落外,毫不客气地将人隔墙扔进去。待听到重重地落地声后,拍了拍巴掌便回了自家。   他倒也不拍少年被摔醒,方才晃的那两下,可不光是晃了手,还有手上的药粉呢。那无色无味的药粉效力不错,少年少说还得再睡两三个时辰。   翌日,贾环仍旧早早起来练功,然后便往北静王府去。   这回北静王倒是没让他久等,很快便让人领他进去。且一见到贾环便将人拉到身边坐下,询问昨晚探监的事。事实上,昨晚贾环的一举一动,都在他们人的监视之下,如今再这样问,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。   贾环闻言,立刻再三再四地谢了北静王的相助,又三番两次地恳求他帮忙救出姐姐贾探春。   “环兄弟且放心,从天牢里捞个人出来罢了,这其实也并非是难事。只不过,三姑娘的事情有些特殊,怕是不能再用原本的身份了。只等过几日,本王便命人寻个形容想死的女囚,将三姑娘换出来便是了。”   “不过这也无妨,到时候本王给你们操办,姐弟两人皆换个身份,让你们远走高飞。环兄弟啊,外面的世界大得很,有机会还是要到外面看一看才是。”北静王面上轻描淡写地道,眼睛却定定地注视着贾环,等着他的投诚。   至于他所言的什么换个身份、远走高飞,那不过是挂在驴脑袋前的胡萝卜罢了。   “王爷的大恩大德,小人无以回报啊。”贾环闻言便喜不自禁,手忙脚乱地一躬到地,道:“王爷请放心,但凡您有什么差遣,只管吩咐小人便是,小人定当为王爷鞠躬尽瘁。”   此刻,北静王方整了整脸色,向着贾环招了招手,让他附耳过来……   不久之后,贾环出了北静王府,往戏楼里去,今儿有他的场子。路上想起北静王的吩咐,心中不由暗自哂笑。这人该还是信不过他,是以一上来便安排了件大事,若是他办成了,那自然是皆大欢喜;若是事情出了差错,那也不过是扔掉他这颗弃子。   待到了戏台上,环官儿仍旧是一出《贵妃醉酒》,赢得了满堂喝彩之后,贾环见到了个熟人。   “环儿,你可真是难请。”说话的人乃是贾琏,曾经荣国府风流俊俏的琏二爷,如今面上也有了风霜之色,眼角眉梢已无往日的潇洒。 ☆、第011章   贾环乍然见到贾琏的时候,还是微微怔了一下,但旋即回过神来,道:“原来是琏二爷,我这厢有礼了。只是,贵府的贾环环三爷已经去了,还请琏二爷以后莫要再认错。前阵子贵府的政二老爷和宝二爷便认错了一回,叫我这做戏子的十分尴尬。”   对于贾琏的突然出现,贾环心中是有些疑惑的。之前,贾琏便托到了倪二头上,说是想要同他见一面。他拒绝了之后,这么些天也没听人再提起,还当是贾琏已经放下这事了呢。却没想到,这人今儿竟然亲自出马了。只是不知道,琏二爷他所图为何啊。   “得,得,得……”贾琏闻言不由没好气地一摆手,瞪着贾环道:“都是千年的狐狸,你同我说什么聊斋啊。咱们都是一个府里长大的,即便我比你大着许多,还能认不出你来?!至于你说的那两个,嘿嘿……”说到此处,贾琏似是想到了什么,不禁冷笑一声。   “不过,也不怪你如今不认人,当日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的。那时二老爷要给你办丧事,也没哪个人拦阻,也不怨你如今翻脸不认人。”冷笑过后,贾琏见贾环只是一脸漠然地看着自己,心中不禁有些发虚,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道。   “琏二爷可还有事,若是没事,我便要告辞了。”贾环没兴趣同他再多说什么,整了整衣袖便要起身。当年的事,   贾琏见状忙将人拦住,语带不满地道:“你看你,也不知道急得是个什么。得,今儿其实也不是我要找你,全是我那老爷发了话,让我定要找着你,将你带回家去。他老人家说了,既然是贾家的子弟,那便没有流落在外当戏子的道理。他还千叮咛万嘱咐了,说不管是多少银子,都要把你从戏班里赎出来,不能让你身陷泥潭。这不,我只好找你来了。”   “你也是的,前些日子叫贾芸托了倪二带话,你竟然连问也不问便说不见,拖了这许多日子,倒叫我凭白挨了他的几顿骂。”说到最后,贾琏不由地抱怨起来。他本没将这当回事,却不想老爷却惦记着呢,见他久久办不成事,便是好一顿训斥。   “大老爷?”贾环闻言不由诧异,将要起身的动作也顿住了。他有些想不明白,为何自己的事竟还惊动了大伯贾赦。要知道,当日他被发卖的时候,大伯贾赦已经走在充军边塞的路上了。他在那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,竟还能知道京城的事不成?   “是啊,我父亲,你大伯父。”贾琏见贾环终于变了脸色,不再是一脸的冷漠,不禁好笑地解释道:“你怕是还不知道,他这两年在边塞立下些功劳,年初太上皇万寿的时候被圣上赦还了,如今回京已经有小半年了。”   这事贾环还真不知道,事实上他对荣国府的关注不多。那回在北静王府,若非贾政、贾宝玉自己跳出来,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和他们碰面。   接着,又听见贾琏说道:“不过也不奇怪,他老人家荣华富贵了大半辈子,临到老了落得个获罪充军的下场,连祖上传下来的世职也丢了,大概是觉得没面子得很。自打回到京里,便住到城郊的庄子里去了,轻易不踏足荣国府一步的。你是不知道啊……”   贾环闻言默默不语,脑海中却描绘出了大伯贾赦的模样。他忽然想起了当初的一件事,他娘托马道婆给贾宝玉、王熙凤下咒,当时那两个病得活不成的样子,整个荣国府上下都要放弃了,便连贾政都已经要给贾宝玉被后事,可大伯贾赦却没有。侄儿和儿媳妇还没断气,他便不停地各处寻僧问道,欲寻到救治两人的方法。   所以,如今知道他仍在世上,便要将他赎身出戏班子,然后带回家中么?   “琏二爷,还请回去禀报令尊,”贾环站起身来打断贾琏的话,弯腰深深一躬后,道:“有劳赦大老爷厚爱,只是他老人家怕是被人蒙蔽了,我环官儿乃是这戏班之主,跟随师父长大学艺的,并非什么荣国府之人。告辞!”   说罢,贾环也不待贾琏说话,转身便出了茶楼。大伯贾赦还能想到他,想要将他带回家,这让贾环早已木然的心有些偎贴,但也仅此而已了。现如今的他,早已过了渴望亲人关切的时候。再者他如今周旋于两王之间,与别人的瓜葛越少越好,也免得日后带累于人。   直到下了楼,他还仍能够听见,楼上贾琏“哎、哎……”的叫喊声,贾环并没有回头。  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,这期间贾环办成了几件大事。忠顺王爷及被他支持的那位皇子,吃了几次不小的亏,但毕竟都是早有准备,并没能伤筋动骨。北静王一脉见状,却认可了贾环乃是个可用的棋子,终于将最重要的一步棋交给了他。   而在这期间,贾环在忠顺王府上倒也见过那青年皇子,却没再见过那少年。自家的那座小院落,也不曾再被少年光顾过。不过见不着也是好事,想必当日那少年并非针对于他,乃是碰巧路过自家罢了。   十二月初时,和番远嫁又被千里押解回京的贾探春,以内敌外患的罪名被朝廷判了凌迟。判决初下之时,贾环并没有去探视于她,只是对着赵姨娘的牌位上了一柱香。如此的噩耗临头,又没有确定的脱身之法,想必贾探春如今已经快要崩溃了吧?!   不过,到了这个时候,也该叫北静王他们将人给捞出来了。再晚,就来不及了。   在这一点上,北静王还是信守诺言的。在端着架子让贾环三求四请之后,终于在临刑的前一日,让人将贾探春换了出来。走出牢门的贾探春是什么心情,贾环并无意窥探,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   “三丫,你可知道,今日是个什么日子?”马车上,贾环伸手在炭盆上烤着,眼睛盯着那炭上或明或暗的火光不动,却向身边一脸上带斑的女子问道。   这个叫三丫的丫头,正是从天牢脱身的贾探春。为防止暴露身份,她的脸上不但贴着一块偌大的胎记,下颚上还有着一块疤痕,完全看不出这是曾被称为“玫瑰花”的荣国府三姑娘。自打被换出天牢,她便是这副妆扮,以丫头的身份留在贾环身边。   而除了她之外,贾环身边还多了个赶车的中年把式,看上去老实巴交的,能干又听话,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。可是这人呢,就得能透过表象看本质,长得老实也许是真老实,但要看他是对谁老实。这人是北静王派来的,说是来伺候贾环的起居,但事实上呢?   “什么日子?”贾探春缩在炭盆的边上,不怎么高兴地嘟囔一声,随即便抱怨道:“这大冷的天的,有什么事不能等到晌午出太阳了再办,还非得赶在这阴冷潮湿的大清早,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。如今北静王爷指着你办事呢,你还到处乱跑,万一让王爷找不着了,你可如何交代?”   她出狱已经好几天了,换了个身份同贾环朝夕相对起来,便敏感地发现了一些端倪。她这个兄弟可是不简单的,沦落成了个戏子,原该是掉到泥潭里再也起不来的,可他却不一样。不光巴结上了两位王爷,更是替其中一方坑害另一方,这要是被摊开到太阳底下了……   “今天是娘亲的忌日,我带你去给她上坟。你是不知道,她到临去的时候,都在念叨你的名字,到了也没闭上眼睛。我当时便给她许了诺,说是定要带你去给她上坟的,才算让她合上了眼。她这辈子不容易,在那府里把我拉扯大,我自然不能对她食言。是以,便想法子把你带到她的坟前,等会儿你可得好好给她磕几个头,上几柱香。”   方一听贾环说娘亲的忌日,贾探春下意识地便想问:太太死了?但旋即便反应过来,贾环说的并不是太太王夫人,而是生母赵姨娘。一想起那么个不说人话,不懂人事,不像人样的蠢女人,贾探春的心里便是一阵膈应,然后又是满腔的不忿与自伤自怜。   她贾探春,荣国府的三姑娘,争强好胜的小半辈子,如今落得个这样的下场。隐姓埋名,改头换面地活着不说,以往的富贵安逸日子是再也不用想的了,每日里竟然还得给贾环洗衣、做饭,怎一个“苦”字能堪的。   这些倒也都罢了,都是为了能活着,她相信自个儿总有能熬出头的一天。可这要去给赵姨娘磕头上香,却让她打心底不愿意。那个女人,除了把她生出来,又给过她什么?什么好事都没带给她过,倒是没少让她丢脸难堪,如今又凭什么让她去磕头?!   可她不愿意去又能如何呢?到了如今这个境地,她早已经是身不由己的了。   跟随贾环也有些日子了,她如何看不出贾环并非对自己有多手足情深,当日在天牢里的那一面,可骗不了她太久。原她还想不明白,贾环到底是为什么,今儿却是知道了。   他,为的就是那个女人。枉费她还感叹过,到底是亲兄弟,也心中暗忖定要对他好些,可真相实在叫她难堪啊。可恨她如今全靠着这贾环,竟不敢有丝毫的违逆,只得忍下这回屈辱了。   贾环抬起眼来,注视着贾探春的变颜变色,嘴角漾起淡淡的笑。 ☆、第012章   赵姨娘被贾环葬在城郊的一处坟岗,以她的身份是进不了贾家祖坟的。当然,即便是能进得去,贾环也不会那么做。他对于贾家,对于贾政等人,已经是深恶痛绝,再不愿同他们有丝毫牵扯。   强忍着心中的憋屈和愤怒,贾探春接过贾环递过来的香烛和纸钱,规规矩矩地给赵姨娘磕了三个头,又抹着眼泪烧了一叠子纸钱、元宝等。   这眼泪她流得倒是情真意切,却并非对赵姨娘这亲娘如何怀念敬仰,而是自伤自怜同委屈哀怨交织在一起,让她情不自禁罢了。   贾环却并不管她心里到底如何想,眼见着亲娘终于等到了贾探春的祭拜,也算是了了他的一桩心事。他站在贾探春的身后,默默地注视着赵姨娘的墓碑,眼睛渐渐泛起了水光。只是,却没有掉下眼泪来。   这大概,是他最后一次来祭拜娘了。不过这也无妨,也许……用不了多长时间,他自己便要到下面去陪着她了。   时间很快过去,贾环周旋在忠顺、北静两王之间,虽不得接触朝堂,却亦感觉到时局气氛的紧张。转眼间,时序已进入到了寒冬腊月,眼看着新年便已经近在眼前了。   北静王府里,北静王常呆的一间暖阁里,传出阵阵充满志得意满与野心勃勃的大笑声。   “哈哈哈……”一回想起今日早朝上发生的事,北静王便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笑声。他一边大声地笑着,一边挑着眉梢盯住对面的人不放。那满是恣意与骄傲的眼神中,分明是在说:怎么样,我定的计策没错吧!   对面的青年虽没有大笑出声,眼角眉间却也满是笑意。他握住北静王的手,略一使力便将人拉到了自个儿怀里,将双臂搁在他的腰间,“好了,再笑下去,肚子就该疼了。”   “噗……呵呵,我每回想起老四那时的脸色,便忍不住要笑。你且让我再笑一笑,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。哈哈……”北静王又笑了一晌儿才算止住了,懒洋洋地倚在青年的怀里,“我原还没想着,那贾环能有这么大用,只想着物尽其用罢了。却没想到那小子竟然……嘿!”   “的确,我也没有想到,事情会进行地如此顺利。”青年赞赏地在北静王额上轻吻一下,手指还暧昧地摩挲着他的唇,只是眼睛却转向了别处,“不过,他的那副长相、身段、脾性确实引人,也难怪忠顺王叔会将他放在心上,让他有那么多施展的余地。”   北静王本还洋洋得意的,待听到后面脸色便有些变了。他在青年怀里一个转身,改倚为趴在青年怀里,微眯着一双略圆的狐眼,语带漫不经心地道:“那贾环长得确实不错,到底是出身荣国府的,不管男女都是一副好相貌呢。就好比那贾宝玉,鬓若刀裁,眉如墨画,鼻如悬胆,睛若秋波的,是也不是啊?”   “差得远了,两个人虽是嫡庶兄弟,可完全是不同风格的。”青年仍旧环着北静王,并不在意他话中的意味,犹自夸赞着贾环,“那宝玉早两年还好,珠圆玉润的挺讨人喜欢,只如今岁数上来了,便多让人觉得鸡肋了。贾环却是不同,如今正当年少,又练了戏台上的功夫,那身段儿,那眼神儿……真是风华绝代啊。”   他自然听出了水溶话中的不满,但那又怎么样呢?   从一开始,水溶便应该知道,他不是个会为他一人驻足的。他水溶在于他来说,也不过是同其他人有些不同罢了。更不必说,在这些不同当中,他的北静王的身份占据了颇大的比例。   是以,当年他看中了贾宝玉,便要将他得到手,谁也不能阻拦于他,水溶当然也不行。而如今,他又看上了贾环,仍然是势必要将他弄到手的,同样是谁也不能阻拦于他,水溶同样也还是不行。能够忍耐到现在,已经是他顾全大局了。   青年的话,让北静王的脸色蓦地一阴,但很快便又缓了过来。他放软身子在青年的身上蹭了蹭,尤其是没放过那等部位,待感觉到青年的身体已然变化之后,方笑道:“难得听你如此夸赞一个男人,既如此,赶明儿便将他叫过来,让你好好享受享受便是。”   不如此又能如何呢?北静王将脸埋进青年颈窝,眼神立刻凌厉起来,默默地将“贾环”这名字念了两遍。而心中,虽早已为贾环判了死刑,却又将毒酒一杯改为了凌迟处死。   那样一个四处勾引人了低贱戏子,非凌迟处死不足以赎其罪!   “只是,这回的事情他乃是关键之人,怕是要不了多久,忠顺他们也该想到他了。是以,这个人不能留。”北静王抬起太来,向青年关切地劝道:“如今,还不是尽情享乐的时候,咱们当以大局为重啊。”   “放心,本王岂是不知道轻重的。”青年闻言挑眉一笑,手掌在北静王的腰间摩挲着,“溶儿,待我尝过了新鲜之后,他便随你处置。这么多年了,唯一让本王放不下的,只有你一个而已……”   声音消失在两人纠缠的唇齿之间,本就腻在一起的身体纠缠地更加亲密,温暖如春的暖阁里洋溢起了春光。   贾环并不知道,他已经被北静王他们决定了命运。但他能感觉得到,事情大概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。   昨日传来消息,忠顺王爷冒犯圣颜,被大怒之下的当今圣上当众斥骂,又被罢黜一切职务,禁闭与王府闭门思过。更严重的是,这个闭门思过并没有个期限。   忠顺王爷为何会受此等严惩,贾环是知道个大概的。毕竟,那其中也有他出的一份力。而他能得逞,却是忠顺王爷有意为之,为的是将对手一网打尽、斩尽杀绝。而他贾环,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,这两边的人怕是都不希望有他存在。   所以……他怕是不应该再活在人世了。   事实上,贾环对于这世上也没什么留恋的,只除了一个彩霞。所以,他早早便将人托付给了倪二。等到他命赴黄泉,想必那起子贵人们不会把个丫鬟奴婢当回事的。如今,他只期望倪二能好好对待彩霞,两个人能平安一生,白头到老。   至于,那个跟他乃是血脉至亲的贾探春,呵呵……只愿这位贾三姑娘能遇难成祥,吉人自有天相吧!   贾环被叫到北静王府的那天,正是大年初一。北静王一大早进宫朝拜之后,便在家里摆开了酒宴,又特意请了贾环的戏班子进府唱堂会。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耍乐了一天,到散场的时候已经是入夜光景了。   “环兄弟,今儿是大年初一,倒叫你不得安生地忙活了一天,实在是过意不去啊。奈何府上的老太妃就爱听你那一出《贵妃醉酒》,定要将你请来。本王看着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,你就在王府歇一晚上吧,等明儿看是在这儿吃酒,还是回家去,都随你。”北静王也不问贾环的意见,便引着他往王府的一侧走过去。   “恭敬不如从命,那我便叨扰了。只是……”贾环随意瞥了眼立在自己身后的两名男仆,神色淡然地迈步随着北静王而行,“只是我家中还有姐姐在,这会儿还不回去,怕是要担心的。还请王爷派人去送个信儿,莫叫她着急才是。”   这也是他一个小小的提醒,算是他为他的好三姐留下点念想。   北静王听了他的自称,眉头便不由地皱起来,定睛看过去的时候,越发觉得今儿这贾环好像同前阵子不太一样,却猛不丁地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。不过,他早已决定了这戏子的命运,并不在意他的什么变化。   他到了今时今日,再变又能如何呢?!   “哈哈……环兄弟果然是姐弟情深的。放心吧,本王已经命人传信去了,你只管安心在府上安置便是。”一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,北静王的眼神不禁阴沉刻毒起来,低声道:“并且……本王还给环兄弟你,准备了个惊喜呢。”   贾环听着北静王那宛如咬牙切齿才吐出来的话,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。这姓水的又在发什么疯,明明是他要自己的命呢,怎么倒好像是自己欠了他的?这其中……莫非还有什么变故?   想不明白的事,贾环便不再去想,毕竟,答案就在眼前了。待随着北静王走进一间幽静暖阁的时候,他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。   “环儿,本王可是等了你许久。”见北静王带着贾环进来,青年便放下手中的书卷,抬起眼来漾出一抹笑容。那双灼热的眼睛,一瞬不瞬地盯着贾环,里面透漏出来的意味实在是太过明显。   志在必得!   “这位是?”虽然心中大概明白这人的身份,可贾环并未见过此人,可见北静王把人藏得极深。   北静王同青年都没有回答贾环的问题,两人只是默契地相视一眼,便各行其是起来。北静王回过身,阴冷地乜斜贾环一眼,便双手握拳地出了房门。而那青年,则是宛如打量精美瓷器一样地看着贾环,缓缓地向他踱步而来。   面对如此情形,贾环却没有丝毫紧张慌乱,反施施然坐到了椅上,还倒了杯茶端着轻嗅起来。   这样的贾环叫青年惊讶了,他不掩惊叹地问道:“环儿,你真是让本王吃惊。你告诉本王,是不是早已经想到了今日?可人儿,你放心,本王会让你享尽极乐,定不会让你抱憾而去的。”   “我自然不会抱憾而去,但是你……”贾环并未去看那青年,只是专注地打量着自己手中的茶水,“王爷,你恐怕就要遗憾终生了。”   青年此时才觉得不对,敛起了心中的青色之意,蓦地扬声喝道:“来人呐!”他是个爱惜自己的人,虽然要在这里行那私密之事,却也没忘了安排侍卫守护。   只是,接连两声呼唤,却连一个侍卫的身影也不见。   这,不由让青年端正了脸色,目光灼灼地盯着贾环,语气且亲热地道:“环儿,这是怎么回事,你是不是……”   “你放心,我不会叫你死的。”贾环根本不耐烦听他把话说完,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,径直起身一个巴掌抽过去,这位王爷便在震惊和惊骇之中,应声而倒了。   青年的整张脸都扭曲了,目光中满是惊怒之色。他不是震惊于自己被抽了耳光,而是……为什么他竟然不能动弹了。天知道,当他眼睁睁地看着贾环那一巴掌抽过来,自己却动弹不得分毫的时候,心中的震惊和恐惧有多深。   “环、环儿,咱们之间合作多时了,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?今日的事,是本王唐突了,本王向你赔罪。你看,这事便算一笔勾销,可好?”青年强压住心中惊惧,忍着脸上的疼痛,声音微颤地说道。不管怎样,他定要先摆脱此等困境才行。   贾环却并不理会,随手便将方才坐着的椅子拽了过来,然后神色淡然地给了青年一记——劈头盖脸地一记啊!他早就忍这些人很久了,这青年虽没有在他跟前打晃过,但谁叫他这会儿逮不着北静王呢,也只好跟他这幕后之人多收些回报了。   一连将两把结实的红木椅子砸得散架,贾环才在青年由高昂凄厉转为低哑荏弱的惨叫声中停手。他蹲下身来,隔着帕子拍了拍青年的脑门儿,“放心吧,这不是什么大伤,更严重的还在后面呢。啧啧,一想到你们日后只能瘫痪在床,我心里倒也能畅快一些。”   只可惜啊,这药配成得太晚了些。罢了,时也,运也,命也,他贾环认了!   “你……你还对我做了什么?贾环,你……”青年原本被砸得晕沉沉的脑袋猛然间清醒,强自瞪着一只完好的眼睛,气息微弱地道:“你最好、最好不要伤了我,不然……不然这天下虽大,可、可也没有你的……”   “没有什么,我的容身之处?”贾环扔掉沾上了血丝的帕子,干脆盘膝坐在青年面前,“那又如何呢?这位王爷,我活着需要容身之所,可我若是不想活了呢?那容身之所,还是留给你自个儿,好好地摊在床上享用吧。”   听出贾环已经胸怀死志,青年的心中大乱,却还不放弃地道:“那,那你、你的亲人呢?你就不为了他们想想?你爹贾政可还在呢,你即便故作冷漠地对他,可他到底是亲爹,你就不为他着想一二?对了,还有……还有你那个亲姐姐,你为了她可是费了许多……”   “你真可笑,我都要死了,谁还管他们死活。就好比如你,你是盼着你那皇帝爹活着呀,还是盼着他死呢?”贾环冷笑一声,起身一脚将青年踹到门边。然后便开始在身上摸索,不知从何处摸出许多小小的布包来。再又朝着青年冷笑一声,推开窗子翻窗不见了。   青年惊恐万分,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,直到窗外的火光映天……   乾元十三年的大年初一夜,京城出了件大案。虽然圣上很快将此案压了下去,该知道的人却都了然于心了。   而在京城百姓的议论中,他们只知道一个戏子在屋顶上燃火*了。传说中,那戏子乃是京城的第一旦角儿,*之时站在屋顶上,仍旧舞动着身姿,口中唱着那婉转的戏词。   “丽质天生难自捐,承欢侍宴酒为年,六宫粉黛三千众,三千宠爱一身专……” ☆、第013章   偌大的荣国府里,一处狭窄偏僻的小小院落,一间陈设简陋的普通厢房,一张木料陈旧的架子床。   贾小环盘着两条小短腿儿,双手托着下巴坐在床上,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溜圆,却怔怔地瞅着不知名的地方。   很明显,他在瞪着眼睛……发呆!   也不知过了多久,外面的动静惊动了他,贾小环的身子没动,眼睛却有了些光亮。只见他眼神微垂,落在他那双两寸多长的小手上,张了张小嘴叹了口气。   “哥儿,今儿是中秋,有月饼吃呢。我从厨房拿了两个,一个莲蓉馅儿的,一个肉末蛋黄馅儿的,都是酥皮的,看着就可好吃了。”   门外是个小姑娘的声音,叽叽喳喳地传过来。然后,一个年约十一、二岁的丫鬟,便推开门出现在他面前。贾小环蹬蹬盘得有些发麻的腿,木着一张小脸儿看向她。   这个丫鬟名叫小鹊,乃是伺候他娘赵姨娘的贴身丫鬟。只不过,人家是个心大眼明的,大概是看出他们母子没什么好着落,过两年就该往贾宝玉那边巴结了。可惜的是,宝二爷跟前儿的可人儿太多,她到底没能落下个什么好。   “今儿除了早饭,我还拿了些果子和点心回来,都给哥儿摆在桌上了。”小鹊手脚麻利地将自个儿从厨房里取回来的东西都摆好,又三两步来到贾环跟前,伸手想要将他从床上抱下来用饭。   贾小环摆了摆手,自己撑着身子从床上蹦下来,迈着小方步走到桌前,手脚并用地爬到椅子上。他如今不过五六岁的年纪,爬上椅子的动作难免有些笨拙,逗得小鹊在一旁笑出声儿来。   “哥儿,快用饭吧,不然一会儿就该凉了。今儿过节,厨上专门给添了两样小菜呢。”被哥儿斜了一眼,小鹊心里也不太在意,仍旧笑着说道:“哥儿看想吃什么,我给你夹。”   如今虽然身在国公府,但贾小环身为不得宠爱的庶子,平日里的生活待遇也只是一般。虽不会沦落得缺衣少食,却也跟锦衣玉食没多大牵扯。   就好比今日的早饭,时值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,他的饭桌上也不过是多了两个不起眼的小菜,并两块应景的月饼;再瞅瞅他那存衣裳的柜子,除了两套充场面的体面衣裳,剩下的怕是连那几个得用奴才家的儿孙都不如。   唉——   贾小环心中长叹一声,也不用小鹊伺候,自个儿拿起勺子喝粥。明明都已经一把火把自己给烧了的,这一闭眼一睁眼的,怎么就弄了个浴火重生呢?上辈子都已经吃过的苦,受过的委屈,难道还要再吃一回,再受一回不成?   环爷他实在是没胃口啊!   当日他那么折磨了那皇子一通,又给他留下一记享用不尽的好药,也知道自己是在劫难逃的。索性,他自个儿也活得有些腻歪了,干脆上到了房顶上,给北静王府点了一把火。   那时候,当那此起彼伏的灿烂火焰映入眼帘,贾小环的心情是恣意舒畅的。所以,他唱起了曲子助兴……   小鹊站在一边,歪着脑袋去瞧环哥儿。今儿这哥儿也不知是不是没睡醒,整个人都癔癔症症的,方才她伺候着起床梳洗的时候,人便是傻呆呆的,这会儿更是奇了——他吃饭竟然不挑。要知道,这哥儿虽在府上不得宠,可却有个宠溺他的姨娘,明明也吃不着多少好东西,还生生养出了一张挑三拣四的嘴。   就好比她取回来的两样小菜,明明都该是环哥儿不爱吃的。她原想着,等环哥儿用完饭,这两样必定得剩下,这中秋佳节的,她也好能加个菜。没能跟个得宠的好主子,她总得为自己个儿谋点便宜吧。   可没成想,今儿环哥儿是怎么了,明明是从来不沾的菜,竟然一勺勺地往嘴里送,岂能不叫她好奇。   贾小环却不管她作何想,慢悠悠地吃着早饭,时不时地还抬眼往门口看看。待到听见一声清亮尖细的咒骂声,便忍不住柔和了眉眼。   “没造化的种子,怎么这会儿还没用完饭,非得吃了那凉的闹肚子不成?小鹊,你是怎么回事,不是让你好好伺候哥儿用饭……”   此时的赵姨娘年方二十五六,正是风华正盛、妩媚动人的时候,一张芙蓉面虽总是粗鄙刻薄着,却也掩不住那般千娇百媚的诱人风情。若她总是不开口,大概王夫人不会让她活到现在,且连生一双儿女。   “娘……”看到这样生动鲜活的娘亲,贾小环不禁红了眼眶,张嘴便唤了一声。   他至今还记得,娘亲在临去的那些日子里,是如何的枯瘦,如何的苍白,如何的痛苦。那个时候,他恨不能以身代之。若说方才他还对老天有怨的话,那此时此刻也只剩下感激了。   感谢苍天,让他重新回到了娘亲的身边!   “胡乱叫唤什么……”赵姨娘一听就瞪起了眼睛,伸出跟修长圆润的手指,重重地点了儿子额头一记,嗔道:“得叫姨娘,这要是叫外头人听见了,还不得告诉给太太去。到时候,你个小混账东西没什么大事,我还知道得受多少罪。”   边数落着儿子,她还边瞪了小鹊和身后的丫鬟两眼,意在警告她们不要胡乱说话。两个丫鬟都连忙低下头,做出一副什么也没听见的样子。这让赵姨娘很得意,觉得自己在奴才面前还是很有威严的。   贾小环眨了眨眼睛,将方才泛起的水光憋回去,从善如流地又唤了一声,“姨娘。”左右,甭管是如何称呼,面前这个都是他的娘亲。   “哎哟,天不亮就得起来,又累又饿地忙活了一大早上,可是饿死我了。快,小吉祥儿先给我盛碗粥来,那个馍馍也给我一个,还有……”儿子如此听话,赵姨娘心里满意得很,方才有工夫坐下弯腰锤腿的。   她是个做人姨娘小妾的,又是在这规矩多如毛的侯门公府里,每日里都少不了要去给正室夫人立规矩。即便是头天夜里伺候了老爷,第二天也得一大早就过去,谁管你是不是浑身酸胀、精疲力尽的啊。尤其是她头顶上那位太太,更是……哼!   跟随在赵姨娘身后的,是个叫做小吉祥儿的丫鬟,只有八.九岁的模样,尚是一脸的天真稚气。她得了姨娘的吩咐,便赶忙伺候起来了,又是盛粥又是夹菜的,伺候得十分周到。   贾小环此时已经放下了勺子,双手垫在桌沿儿托着下巴,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赵姨娘。上辈子的他是个混蛋儿子,从来不曾好好孝顺过娘亲。年幼时,是混账不懂事;等到他终于明白何为孝道时,却已经为时晚矣。   如今,他却有了机会,这一回,他要当个孝顺的好儿子。   “这痴呆的种子,做什么这样盯着我看?还嫌弃我吃得多,还是怎的?”赵姨娘也是真的饿了,直待填饱了肚子,才瞅见儿子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,当即便有些不好意思,却仍旧瞪着眼睛道。手上,却下意识地拿着帕子好好擦了擦嘴角,生怕是脸上沾了饭粒子什么的。   “姨娘,你真好看。”即便打从娘亲进屋,自个儿就被骂了几回了,贾小环却丝毫都不介意,心中反而满是暖意。曾几何时,他是多想听一声这样的喝骂,却是求而不得啊。   “噗嗤……”赵姨娘不由得笑出声儿来,被儿子这一声夸赞美得眉飞色舞。不过,她很快又板起脸,挑着眉问道:“你个臭小子!嘴这么甜的,说,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,叫我替你挨罚呢?我可告诉你,上回就是因为你个混小子,害得老娘我跪了快俩时辰,腿好悬没跪废了。”   “没有,我可是说得真的,姨娘就是好看。不信,你问问小吉祥儿。”听到那挨罚的话,贾小环的身子蓦地一僵,好在很快便笑着说道。   是呀!为了他,娘亲不知道受了王氏多少罚,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伤,面子不知道被扔在地上踩了多少回……当年他不知道体贴娘亲,害得娘亲不知道受了多少罪,他是个该死的混账!   “哼,算你说得有道理。”赵姨娘被儿子夸了漂亮,不禁得意地抚了抚鬓角眉梢。她一边打发了小鹊和小吉祥儿收拾桌子,一边将贾环拉到身边,道:“我瞧着,你这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,晚上老太太那边肯定摆酒宴,你到时候就捡着好东西吃,可别亏待了自个儿。我跟你说啊,那个火腿炖肘子、板栗烧野鸡、胭脂鹅脯、火腿鲜笋汤什么的,都是好的不得了。咱们平日里吃不到,晚上可不能错过了。”   “不去,我的身子还没全好呢,姨娘……”什么中秋晚宴,贾小环根本就没有兴趣,更没兴趣去跟那些人团圆。他腻在赵姨娘的身边,脑袋枕在她腿上摇晃着,“姨娘,我才不去那儿,每回都得举着筷子,却吃不了多少东西,一点儿都不解馋。我不去,不去,不去……”   赵姨娘瞪着自己那双杏眼,咬着牙在儿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,这巴掌的声音挺响,却并没用多大力气。只听她骂道:“得得得,不去就不去,个上不得高台盘的。”   她原是想儿子病好得差不多了,今儿又正赶上是中秋节,他到了家宴上能吃顿好的。可这会儿想想,儿子说得倒也没错。老太太、太太她们的规矩都大得很,儿子若稍有那不守规矩的地方,便少不了一顿训斥。别到时候好东西没吃成,再挨了骂受了罚,岂不是倒霉。   母子两个方说完这个,小鹊便进来道:“姨娘,太太那边叫您呢。” ☆、第014章   “唉,什么人呢这是,整日里一点儿都不得闲……屋子里那么多丫鬟媳妇子,还非得脚上我们,还不是为了充她的大半儿蒜……这才吃了饭,也不知道又弄了什么事支使人呢……”在赵姨娘嘟嘟囔囔的低声抱怨中,贾小环目送她的背影走远。   让贾环遗憾的是,来叫他娘.的丫鬟并不是彩霞。当日他点了那一把火,却不知彩霞知道后如何了。不过,好歹还有倪二在,想必夫妇两个能平安无事,安居乐业吧。   还是小吉祥儿跟着赵姨娘走了,本是留下小鹊伺候贾环的。不过今儿是中秋节,府上的下人多是找机会凑到一起玩耍,小鹊自然也按耐不住,随意找个理由便出了门。她想要到老太太那边儿,陪宝二爷屋里的丫鬟们玩耍说话。即便以她的身份挨不上大丫鬟,那不还有许多二、三等的嘛。   对于她的外心,贾小环并不在意。方才还挺热闹的小院子,如今便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。贾小环知道,若他仍旧是那五六岁的小孩儿,这会儿怕是早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瞎玩儿去了。可如今,他却没了那副心思,起身到了院子里。   当年,他虽有福气入了师父的眼,身子骨据说也不错,但奈何已经过了练功的年纪,辛苦了两三年到底也只是个样子货。可现在不同了,重来一次,让他有机会真正继承师父的衣钵,练出一副好本事。   至于往后的事,贾小环并没有急着谋划。毕竟,不管心中的愿望再如何迫切,到底他如今年纪尚幼,身边又没有个得用的人,一切都还为时尚早。索性,如今贾家还没到烈火烹油、鲜花着锦的时候,他还有几年时间慢慢来。   中午的时候,小鹊给贾小环提了个食盒,便又匆匆地跑去玩儿。而王夫人那边似乎有什么差事,赵姨娘并没有回来用午饭,只叫小吉祥儿回来看了一眼。时间很快就到了傍晚,荣庆堂那边已经开始摆宴了。   今晚虽是中秋佳节,月色却并不明朗,那一轮满月似含羞又似嫌弃样的躲在朦胧的云雾之后。因此,酒宴便摆在贾母上房之内。又因都是自家人,是以虽也是男女分席,却也没有用屏风等隔开。   随着贾母的落座,贾赦、贾政、邢夫人、王夫人等人皆按序一一落座。偌大的上房内,五六张大小圆桌摆下来,却是丝毫也不显得拥挤。主子们皆坐下了,随身的丫鬟婆子们不是规规矩矩地站立两旁,便是立在主子的身后,等着待会儿伺候、布菜等。   赵姨娘便是那立在两旁的,王夫人虽喜欢给她立规矩,却是不稀得她贴身伺候。起初,赵姨娘还觉得她家环哥儿不来也没什么,可这会儿瞧着宝二爷并三位姑娘他们坐在一处,又是说笑又是私语的,便又觉得环哥儿没来真是亏了。   这个环哥儿,还真是没造化的种子!   正在懊恼、骂人之际呢,赵姨娘便觉得手臂被身边人掐了一下,忙回过神来便听见,“赵姨娘,老太太问你话呢,还不赶紧过来回话儿。”   说话的是王夫人,赵姨娘偷眼看过去的时候,便瞧见这女人眼里的鄙夷和不屑,不由得暗自撇了撇嘴。只是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,低着头赶忙走上前两步,跪到了老太太身边,脸上挂着谄媚讨好的笑容。   贾母一瞧她这副样子,便不喜地皱了皱眉,心知这奴才是根本没听见自己方才的问话。唉,当初这奴才在自己跟前儿伺候的时候,也不是这副模样啊,如今怎么成了这个样子,真是亏得政儿看在自己的份上,还能将她留在身边儿。   “我是问环哥儿呢?这中秋佳节,乃是一家团圆的节气,如今全家老小都已经在了,还要等他一个小子不成?”贾母欣慰于儿子对自己的体贴与尊重,也懒得跟赵姨娘计较,又问了一遍。当然,她可没忘了数落那环哥儿两句,一个小辈的竟然让这许多长辈的等着,实在太过不成体统。   赵姨娘心里咯噔,更是暗悔没把儿子叫来。可如今已经这样儿了,她也只好哭丧了脸,拿着帕子捂着眼角,道:“回老太太的话,不是环哥儿来得晚,实在是哥儿他自打上月底就病了,到现在也还没好利索呢。这不是怕给您和老爷、太太们过了病气,不敢过来嘛……”   “行了,你退下吧。”这过节的大喜日子,偏偏要听见有谁生病了,贾母的心里万分膈应,不等赵姨娘说完便打断了她。许是又觉得这样不够慈爱,她顿了顿又道:“既然环哥儿不能过来,鸳鸯啊,你叫人给他加两个菜,再送几个月饼去吧。上菜吧!”   大丫鬟鸳鸯答应了一声,出去吩咐丫鬟们进来摆宴,顺便叫人看看厨房还有什么多的,给环三爷送两样儿去。   儿子能有了加菜,赵姨娘心里也顺气不少,蔫头耷脑地退回自己的位置上。同时,她没忘了偷着握握身边周姨娘的手,以示对人家方才提醒的感谢。这要不是周姨娘捏了她一把,让她赶紧回过神儿来,说不定又得挨太太的罚了。   外面的月色虽不太好,荣庆堂上房里的气氛倒是其乐融融的。酒宴摆上来之后,四世同堂的一家人欢声笑语、觥筹交错的,很有大富之家的气派。特别是酒宴进行到后半,贾母命人将菜肴撤下,重新又摆了酒上来,并月饼、西瓜、红枣桂圆等各式糕点、水果、干果。   因在屋里赏不着月色,贾母索性叫人去折了一支桂花来,又命人坐在屏风后面击鼓,同儿子、孙子、重孙子们玩起了击鼓传花。这游戏其实也是贾府中秋节的传统,鼓声落下的时候,花在谁的手里,便要罚酒一杯,还得讲个笑话。   这一回,那桂花正好传到了大老爷贾赦的手里。他也是个不怯场的,笑呵呵地端起杯酒一饮而尽,然后略微沉吟了一会儿,待到在座众人的眼睛都看向了他,便要开口讲那笑话儿。   只是,赦大老爷的笑话还没出口,便被外面的一声通报给打断,说是扬州的林姑爷家来人了。大老爷被打断了卖弄的机会,自然十分的不满,当即便皱起了眉头。   “老太太,我还说这中秋佳节都快过去了,怎么姑太太家的节礼还没送到呢。却原来,人家是赶着这时候,给您老人家惊喜呢。”说话的这个是王熙凤,她这会儿已经站到了贾母的身边。方才是跟贾母赞着二老爷贾政的笑话,这会儿又赞起了姑太太贾敏。   贾母闻言也很高兴,她原本就因节礼记挂着女儿的事,如今见女婿家来人了,不由便放下心来。当即也不管大儿子难看的脸色,笑容满面地命将人给叫进来回话,顺便展一展女儿家送来的节礼,免得有些人总觉得她偏心女儿。   林姑爷家那也是开国勋贵、四代列侯,如今又是当着扬州巡盐御史的差事,家资丰厚自不必说了。更加难得的是,这林家乃是代代单传,多少家产都不用分家的。   因着在座的多有女眷,是以叫进来的林家下人是个婆子,贾母定睛一看之下,发现竟还是个认识的,正是当初女儿的陪房之一。她正面带笑意,想要开口问话的时候,却忽然顿住了脸上的笑容。原因无他,这婆子竟是满面悲意,一看见她便掉下眼泪来。   “老太太,老太太啊……我们太太她、她去了呀!”   婆子的一声哭诉,听在贾母的耳中却是分外清明。只可惜这份清明也只维持了一瞬,她便脑袋一晕,翻着眼睛厥过去了。这噩耗来得实在太过突然,让她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,又怎么能承受得住。   “哎呀,老太太、老太太……快,快扶住了她老人家……拿鼻烟来……去请太医……”   贾母这么一倒下,整个荣庆堂上房便都乱了。从主子到奴才,个个都赶着往贾母的身边凑,生怕老太太睁眼的时候瞧不见自己。   此时,王熙凤的心中是最懊恼不过的,一边指派着人去请大夫,一边暗暗拿眼睛去剜跪在地上傻了的婆子。方才她还说呢,姑太太来给老太太送惊喜了,这可倒好!   “惊”是真的惊大发了啊,把“喜”都给撵走了。   要说今儿也是奇了怪了,明明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,怎么就这么不吉利呢?!先是出了个怕过病气的环哥儿,这会儿林家更是送来个噩耗!若早知道是这样,好歹也等到明日再叫林家人进来呀,也省得这好好过节呢,却得叫个大夫进门,晦气得很!   贾母那边许多人都挤着,赦大老爷方才慢了一步,便不耐烦往跟前儿凑了。况且,他也得好好问问,这林家是怎么回事?他好好的妹妹如今才不过三十出头,如何竟然就没了?再者说,人没了之前怎么也得有点征兆,为何贾家竟然一点消息也没?   “回大老爷的话,我们太太七月初的时候染上了风寒,起先没太注意的,可谁知道不过半个多月的功夫,便病得起不来了。老爷虽然遍请了许多名医,最后却还是、还是……”婆子不敢隐瞒,忙把自家夫人如何病逝的说了。她也是害怕,万一这边老太太有点什么事,她这条命怕就保不住了。   赦大老爷还待问话,那边贾母已经清醒过来,死活不让人将她抬到里间去,定要叫那婆子过来。她要好好问问,她的好敏儿到底是如何去的。   荣庆堂的一场中秋欢宴,因着姑太太贾敏去世这一噩耗,不免仓促收场。主子们有话要问,赵姨娘便抄着袖子回了自己的院子。一等进到房门里,便欢快地唤着贾小环,“环哥儿,快过来看看,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。” ☆、第015章   贾小环已经用罢了晚饭,正趴在窗台上望天上的月亮。他的身边仍旧是一个人也无,小鹊那丫鬟又不知去同哪个姐妹玩儿了。   对着那朦胧不明的月光,贾小环倒是没有什么感慨,他对阖家团圆什么的根本嗤之以鼻。对于他来说,亲人只有三个,一个是娘亲,一个是彩霞,一个……是尚不知在何方的师父。至于这偌大府邸里的那些主子们,于他一个也配不上“亲人”二字。   喔,不对,还有半个!贾小环忽然拍了拍脑门儿,他方才倒是把大伯父给忘了。虽然,当初伯侄两个在荣国府十几年都没多少接触,但他却不会忘了那一回。尽管,大伯父许是为了贾家的名声,才会让贾琏提起为他赎身的事,但那总归是当时贾家唯一一个想到他的人。   待听见赵姨娘的声音,贾小环忙捋了捋脸色,漾起一张笑脸迎过去。瞅见娘亲挤眉弄眼的骄傲神情,他不由也笑得开心,好奇地问道:“娘,你带了什么回来,快给我看看。”   “啧,你这孽障,不是才跟你说了,不能跟我将那个的,怎么又犯了。”听儿子叫自己娘,赵姨娘的心里别提多愉快了。可惜,她这样的身份,又如何当得起这一声‘称呼’,若是万一叫人听见了,告到太太那里,他们母子两个可都落不了好呢。   “没事,这儿不是没有外人嘛。”贾小环腻到赵姨娘身边,不在意地说道:“娘,快给我看看,你带了什么回来?”   “这倒也是。不过,你也得注意着点儿。”赵姨娘心想也对,这会儿屋里就他们母子两个,也不怕叫人听见。原本跟在她身后的小吉祥儿,也因着她带了的东西,被她打发去玩儿了。   虽然屋里没有旁人,但赵姨娘仍旧下意识地四下瞄了瞄,才做贼似的从袖子里摸出块帕子来。看那形状,帕子里该是包了什么东西的。   “看看,这是什么!”一想到自个儿的功绩,赵姨娘便不由满脸得意,手指麻利地将帕子打开,露出里面的东西,眉飞色舞地道:“瞧瞧,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?”   什么东西?不就是块月饼嘛!贾小环打量打量月饼,又打量打量他娘,不太明白这是弄得哪出。不过,他也不愿扫了娘亲的兴,故作好奇地巴望着赵姨娘,希望她赶紧说说。   “呵呵……”赵姨娘被儿子满足了,忍不住先笑了一阵儿,方把那月饼递到儿子跟前儿,自己也凑过去,压低声音道:“我的哥儿,这可不是简单的月饼,这可是从宫里面出来的,圣人赏赐给荣国府的呢。别看长得跟普通月饼一样,这可是御膳房弄出来的内造月饼,全荣国府也不过六块儿,可不是谁都能尝到的呢。”   “我听说啊,这是瓜仁松油穰的馅儿,比大厨房的手艺不知道强了多少呢。方才我过来的时候啊,也就老太太并大老爷、老爷吃了半个,旁的人便是宝玉都还没能吃上呢。我跟你说啊,赶紧地把这个给吃了,这御赐的东西都是有福气、贵气的,吃了定然有大造化呢。”   娘亲忙着伺候人,还记得给自己带好东西,贾小环心里自然感动不已,看着赵姨娘的目光满是孺慕。只不过……   “娘,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这等好东西,又如何能到你手上,更是轮不着我这样的小冻猫子。娘,你是不是偷拿的,怕不是被谁给坑了。”贾小环也不接那月饼,直接抱住赵姨娘的手问道。   “尽胡说!你怎么就是小冻猫子了,我环哥儿也是正经的荣国府二房的三爷。”赵姨娘一听就不高兴地瞪了眼睛,想要抬手拍儿子一下吧,偏又被他紧紧抱着,心中又是一软。她知道,这是儿子担心她犯了错受罚呢。不过,今天这事儿啊,可没人能逮着她。   “我跟你说,方才你是没在荣庆堂,不知道怎么回事儿。今儿晚上啊,扬州姑太太林家来人了,说是姑太太一病没了,可把老太太给惊着了,当时就一翻眼睛一蹬腿儿的,差点就没了呢。你想想,老太太都这样了,那屋子里的主子、下人们还不都得往跟前儿凑啊……”说到这儿,赵姨娘递了个眼神儿给儿子。   那意思很明白,他们都往老太太跟前儿凑了,那老娘我可不就没人看了。再者说了,出来那么大的事,谁还能在乎一个月饼啊?在老太太他们的眼里,即便是御赐的,那也是年年都有的东西。也就是他们这样的,才会好容易得了一个当成宝贝呢。   原来,这时候姑太太贾敏已经死了。   贾小环听见这消息之后,便明白自家娘亲没有被人坑,自然就放下心来。   他重生回来,倒还真没有想起这件事。毕竟,当年他即便就在荣庆堂,可还是正儿八经的小孩儿,根本不会关注一个根本不认识的姑姑死活。   姑太太贾敏既然已经死了,那林表姑娘大概也快要进荣国府了。这位表姑娘一来,那位宝二爷就算是找到缺的那根肋骨了。不过,这跟自个儿又有什么关系呢。   贾小环旋即将这些都抛到脑后,捧着他娘亲带回来的内造月饼,小心地掰下来一半儿,抻着胳膊递到了赵姨娘的嘴边儿,“娘,你也吃。这些福气、贵气的,咱们一块沾。等日后儿子长大了,咱们都又有福又贵气的,让他们且看着眼馋去吧。”   “我的哥儿!”这一番话说得,赵姨娘不免红了眼眶。她在这府上虽说算是半个主子,膝下又有一儿一女,可谁又知道她心里的苦。如今,有了儿子的这一席话,她心里又怎能不安慰?现在,她只觉着自己这辈子,可是没白活呢。   当然,若是女儿探春也能这么跟她说句话,她可就算是心满意足了。只可惜……唉!   就着天上那不太耀眼的月亮,娘儿两个挨在一起将月饼吃了,心里都满是情意。   因着姑太太的死,老太太贾母很是悲痛消沉了一阵子,整个荣国府也因此沉寂了许多。幽居于荣国府角落里的贾小环,就更没有什么人关注了。怕是也只有那“菩萨”心肠的王夫人,偶尔会想起那碍眼的庶子,跟赵姨娘问问他的病情,也好让自己心怀畅快一些。   没错,虽然身体已经大好,贾小环却不耐烦去给那些老太太、老爷、太太们请安问好,索性便整日顶着一张苍白的病弱脸,吭吭哧哧地装病。为了这雪白白的病弱脸,贾小环没少把赵姨娘的脂粉往脸上拍,可将他娘心疼得不轻。   不过一个月的功夫,大约整个荣国府的上下人等便知道了,环哥儿一病坏了身子,日后怕是要当个病秧子了,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当长大呢。原本就不是什么得宠的哥儿,不被下人们看重,如今更是得要退上三里远了。   贾小环并不在意这些,他也是吃过苦的,只要每日还能吃饱穿暖,于他便没什么不能忍受的。   只是赵姨娘看在眼里,心里就别提有多气愤了,好几次都忍不住要冲出去找人干架评理,却都被儿子给拉住了。她心里的气难平,干脆没事就拽着儿子数落。好好的身子,干什么非得要装病,弄得现在这样没人关切不说,更是备受冷落,图的也不知道是什么。   个上不得高台的!   被赵姨娘点着脑门儿数落,贾小环也不反驳,也并不跟他娘亲解释,只是乖乖地任她点着,腻着她撒娇罢了。他娘亲不是个精明的,有些事也跟她说不清楚,不如就哄她开心便是了。   想是因贾母非得要将林家的外孙女接过来,王夫人心里颇有些不痛快。她面上不敢表现出来,怕被老太太看出什么落埋怨,只好将火气都发.泄到底下人身上。这其中,首当其冲的便是赵姨娘。每日里,从早到晚都得伺候在太太跟前儿,少有不慎便要受罚,简直苦不堪言。   贾小环将之看在眼里,心疼之余也决定想想办法。上辈子这时候没心没肺也就罢了,如今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娘亲受苦,却是不能的。   只是,又该如何让王夫人忙起来,没空发闲气呢?!   听闻妹妹贾敏去世,贾赦亦是悲伤了两天。不过,到底兄妹俩也没一起长大,性格上又差别太大,从来都不是一路人,平日里的来往也少得可怜。是以,赦大老爷很快便走出了悲伤,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   这一日,好容易研究出一卷古画的真伪,赦大老爷揉了揉发涩的眼睛,决定到外面走一走,也好让可怜的眼睛缓一缓。不管怎么说,老爷他也是生得一双桃花眼,累成了老花眼可不成。 ☆、第016章   荣国府的大房,或者说荣国府的大老爷夫妇,居住在整个府邸的东边,一座单独的三进大院子。这院子乃是由荣国府的花园子改建过来的,因此院中树木山石随处皆在,房舍厢庑游廊亦皆小巧别致。在这地处北方的京城之中,也算是别具格调了。   若单论这处宅院,赦大老爷住着也并无什么不满,毕竟这也是他住了几十年的地方。他自幼在祖母跟前长大,到了十岁的时候便搬来这里,此后除了成亲的时候扩建,便再没有搬离过。满意是满意,却只除了……   凭什么,他堂堂先荣国公的嫡长孙,继承了祖传爵位的荣国府大老爷,放着煊煊赫赫的荣国府正堂不去住,竟沦落到要跟那些马匹骡子做邻居?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,便能听见“邻居”们那悠扬隐约的窃窃私语啊。   敕造的荣禧堂让给政老二也就罢了,索性那地方太过端正壮丽,让老爷他去住也住不喜欢,可凭什么要把马棚这等地方安置在他的门边?每回出门,都要跟这些“邻居”们打着照面儿,这叫他贾赦贾恩侯情何以堪?!   因着这些“邻居”们,每当出门时赦大老爷的心情都是郁郁的,是以便养成了他不大爱出门的性子,喜好弄一些古玩字画之物在手中把玩。每逢在屋子里待得不耐烦了,老爷他便喜欢到花园里逛逛,以解胸中的烦闷。   这一日也是如此,赦大老爷收拾好手边的古画,便袖着把折扇,也不叫下面人跟着,孤身往花园中闲逛。如今这个时节,正是桂花、菊花的花期,很值得欣赏一番。顺便,老爷他还溜着花园的墙边而,想要寻一寻幼年的“玩伴”。   赦大老爷是在祖父祖母跟前儿长大的,自幼便被两老宠溺得有些无法无天,也曾有过钻了狗洞,跑到外面去疯玩儿的战绩。他记得那狗洞便在花园的角落里,掩映在一丛茂草的后头。   不成想,这一番寻觅下来,倒是教赦大老爷又是遗憾,又是兴起。   遗憾者,当年的玩伴狗洞已经寻不见,想必是早已经让人给堵上了。想来也该如此,当日玩得倒是痛快,可事后就连老爷他都挨了一顿胖揍,就更别提狗洞这“同犯”了。   兴起者,却是在那角落里瞅见个小家伙儿,一个传说中应该病得下不来床,此刻却站在那儿扎马步,还扎得有模有样的小家伙儿。这样一个小家伙儿,又如何不让老爷他大感兴趣呢。   “来,来,来,环哥儿快过来,让我好好看看,这可是病已经痊愈了?”赦大老爷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折扇,笑吟吟地在一旁也不作声。直到瞧见贾小环收了架势,才向着小家伙儿招招手。   贾小环捏着袖子,拭了拭额上的汗水。他虽然已经开始锻炼了,可如今到底时日尚短,不过是扎马小半个时辰,便已经累出一头汗水。不过,好在让他等到了要等的人。   “环儿见过大伯父。”整了整衣衫,贾小环迈着小短腿来到贾赦跟前,深深地施了一礼。当然,以他如今的岁数和形象,这礼虽看得出其中的恭谨,但看出来更多的,却是可爱和逗趣儿。   是以,赦大老爷当场便笑开了,也不说什么免礼,一弯腰便把人给抱进怀里。甚至,他还将人抛起来颠了颠试试分量。感觉到那压手的分量,大老爷才寻了块平坦些的石头坐下,将小家伙儿放在自己腿上,“说说吧,身子到底如何啊?”   人生在世两辈子了,贾小环还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逗弄,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,微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。从来,他都不知道大伯父是个这样的,竟然会抱着孩子笑嘻嘻地哄逗。   大伯父的两个儿子,贾琏是否经历过,贾小环他不知道,但他却知道,堂弟贾琮却是从来不曾承受过的。他与贾琮,算是一起长大的,常常混在一起嬉戏玩耍、逃学淘气。自来听贾琮提起父亲的时候,总是一副怯怯的心有余悸的模样。   “怎么了?瞅着我,一脸的目瞪口呆,我抱一抱你就这么叫你吃惊?”赦大老爷心里叹了口气,仍旧笑着捏一把贾小环的下巴。他心里明白,这也不怪人家孩子受惊,实在是他平日里的形象塑造得太好了。唉——   贾小环回了神,腼腆地向着贾赦笑了。他并不知大伯父为何对儿女都是漠然冷落的,但想必有他自己的苦衷。这事与他并无甚关系,他也不必去弄个清楚,倒是哪日见着了贾琮,可以跟他提一提,说不定能让他们父子之间改善改善。   “大伯父,我跟你说,你可别告诉别人啊。”贾小环怯怯地揉着两只小手,偷眼打量了一番四周有没有人,方凑到贾赦的耳边,小声儿说道:“我的病已经好了,就是不愿意每天去给老爷、太太他们请安,才一直都在装病呢。”   “哦?为什么啊?身为人子,每日晨昏定省乃是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,为何你竟不愿意呢?环儿啊,这可不是好孩子的作为,你跟大伯父说说,到底是为何?”赦大老爷听了,倒也不立时跟小家伙儿翻脸,反语气平和地详细问道。   许是有话不知该怎么说,贾小环吭吭哧哧了半晌,方赌气似的道:“不、不怨我的。去给老爷请安,回回都见不着面儿,被那小厮训两句话,就被撵走了;轮到太太时,总得在院子里等好久,夏天总是热得长痱子,冬天冻得手脚都肿了呢,等到能进去了,又得给太太抄佛经……可,大伯父,环儿根本就不认识那些字,抄得不好还要被骂。还有、还有老太太……”   赦大老爷本正安静地聆听着小家伙儿的抱怨,心里对政老二夫妇两个颇为看不上。老爷他虽是个不怎么过问孩子的,可每当孩子们来请安的时候,也是立刻就叫进来的。若是赶上天气不好,抑或是心情不好,也会命人传话过去,叫孩子们不用来了。无论如何,却是不会像那两个似的。   此时,忽然听小家伙儿提起了老太太,赦大老爷不由怔了怔眼神,再顾不上鄙视政老二夫妇。耳边仍能听见腿上小家伙儿的抱怨,思绪却早已经飘到了几十年前,自个儿还是小家伙儿的时候。   “老太太那里也是进不去门,每回都是走到上房外面,跪着磕个头便叫回去了,连上房的院门都不叫进去。大伯父,我知道装病不去请安不好,可我就是不想再去了。他们都不喜欢我,我也不想喜欢他们。”说到最后,贾小环已经是红了眼眶,大眼睛里噙着水光。   隔着眼睛里水光,他定定地注视着大伯父贾赦,见他果然面容带上了怅然。他贾环不过是个庶子,还是个家生奴才生养的庶子罢了,有如此待遇倒也寻常。可大伯父却是长子嫡孙,听说当年在父母处也不比他强上多少,却是不同寻常了。   赦大老爷确实想到了自己当年,在小家伙儿这个年纪的时候,每当要去给老爷、太太请安,他好似也是万般不愿的。   毕竟,在老爷处,他得到的总是训斥,甚至从来不曾得过一句夸赞,到如今他记得老爷最清楚一句话,便是“看看你弟弟政儿如何如何”;等到了太太处,也跟这小家伙儿差不多,多是在门外磕个头,连个面也见不着。说起来,他倒是该庆幸自个儿当年,好歹背后有祖父祖母撑着,倒是没人敢让他在外面承受那严寒酷暑。   “傻东西,装病能装到什么时候呢,早晚都有要好的一天。再者,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,若是叫老太太和老二他们知道了,你还不知道得受多少罪呢。到时候可就不是手脚被冻肿了,怕是得被板子打肿了才是。”   赦大老爷暗自长叹一声,一低头正对上小家伙儿水汪汪的眼睛,心中登时便是一软。他刮一指小家伙儿的鼻头,不赞成地道:“环儿,你还小,许是不知道,这不是长久之计。况且,一旦被揭发出来,名声必定会受损,对你的将来没有半点好处。”   当年,便是他有祖父祖母疼爱,却也从来都是对他又哄又劝,却从不曾叫他装病躲避请安的。而如今轮到这环哥儿,身为庶子又碰上那样的父亲嫡母,一个弄不好怕是会被逐出家门的。   “可是,我就是不想去嘛……”贾小环听了也觉得害怕,小身子软软地瑟缩着,将脸埋进赦大老爷的怀里。   大老爷听他嘴上仍然倔强,可心里已经知道害怕了,不由得放下心来。他把人揽在怀里,轻轻地在背上拍了两下,方将人从怀里挖出来打量。这一看,不由得又笑了。   大概是因为要装病,小家伙儿的脸上涂了许多脂粉,方才瞧着不过是白花花的。这会儿心里一害怕可不就掉金豆豆了,又在老爷他怀里胡乱蹭了两下,一张小花脸可是没法儿瞧了。好生笑了一会儿之后,赦大老爷才摸出自己的帕子,将小花脸儿给擦个干净。   “这样吧,我虽没办法叫你不用请安的,也没法去跟你那对父母讲理,倒是不好给你出主意。不如这样,赶明儿等你病好了,我便答应一个愿望,你看如何啊。只要是环哥儿你提出来的,大伯父定然会帮你实现。”赦大老爷说话颇为大包大揽,左右一个小娃娃能有什么大愿望,就不信老爷他还弄不成的。   贾小环一听,眼睛便是一亮,忙抱住大伯父的胳膊,仰着小脸儿,一叠声问道:“真的么,真的么,大伯父真的什么都答应?什么都能答应……”这可真是瞌睡了送枕头,大伯父是个好人啊!   “额……当然,当然答应。”话虽是如此说,可赦大老爷心里却忽然有些不托底了。对上这小家伙儿这样的眼神儿,老爷他怎么就觉得要有事呢?! ☆、第017章   将小家伙儿送到二房院外,赦大老爷晃晃悠悠地回了自己书房,怔怔地坐在那儿,发了好一会儿的呆。直到外面丫鬟进来问“是不是摆膳”了,他才回过神来。   方才,小家伙儿跟他提了一个愿望,倒是没什么艰难险阻的,不过是叫带着他到城外庄子上耍一回罢了。这让原本心中隐约有些不托底的大老爷松了口气,亦不免暗自嘲笑自己想的太多了。那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娃娃,整日里想着的也不过是个“玩”字,还能有什么宏图大志不成。   说起来,过几日便是九九重阳之日,正是登高踏秋的日子。他原本说,等那日带着小家伙儿到小汤山的庄子上去走一走,那里的温泉还是颇为稀罕的。   只可惜被人家拒绝了,反倒是问了许多问题,最后选了个近郊的农庄,说是平日里只吃过那些鸡鸭牛羊猪什么的,这回想要去看看活的长什么样。赦大老爷好笑之余,自然也是一口答应下来。这个年岁的小孩子家,倒也正是对这些小动物感兴趣的时候。   待到饭菜用得差不多了,赦大老爷端着杯酒轻呷,不由便又想到了那小家伙儿。只是,酒品到一半,大老爷忽然就“咦”了一声。却是为何呢?   因着答应了大伯父贾赦,贾小环渐渐地“病”就好了。到了九月初八那天,环三爷的病终于大愈了,可以去给长辈们请安。这也算是他们伯侄两个的叫唤条件,贾小环去请安,赦大老爷就带他去玩儿。   一大早起来,贾小环便在小吉祥儿地伺候下穿衣洗漱,然后用昨晚剩下的糕饼垫了垫肚子。他小小年纪的,跟偌大的荣国府里请安一圈,还不知得多长时候。以前的便算了,现在环爷可再没打算委屈自个儿的肚子。   至于娘亲赵姨娘,则早已经带着小鹊出了门,到王夫人跟前儿等着伺候了。做人家小妾的就是这样辛苦,甭管头天夜里有没有辛苦,翌日早上总是要辛苦的。   收拾好了自己,贾小环也没有带人,独自往贾政的外书房梦坡斋走去。当然,即便他想带人,如今身边儿也没个小厮可带。大概要等到他明年该进学了,娘亲的内侄钱槐才会到他身边来。   从他所住的小院儿到梦坡斋并不算太远,但贾小环仍旧走了一刻钟还要多些。重生回来这些天,他一向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,只除了那几日往花园去等大伯父贾赦。这条他曾经日日都要走上两遭的路,此生却还是第一回踏上。若有可能,他真希望这能是最后一回。   方到了梦坡斋的门前,对上的便是门口小厮隐含轻蔑的眼神,以及不加掩饰的敷衍态度。曾经的他也许会心生怨愤,可如今的贾小环却并不在意这个,只站直了身子,道:“我来给老爷请安,你去通报一声。”   他经历过的已经太多了,早已经将自己牢牢地包裹起来,哪里是这等小人物能够伤到的。   这一回倒是出乎贾小环的预料,小厮不过进去了片刻,便出来说老爷叫他进去。贾小环原本还以为,今儿又是得白耗一阵工夫,然后便能甩袖走人呢。   暗自在心里不耐烦地皱眉,贾小环跟在小厮身后缓步进入院门。以往,他总是为了跟上小厮的步伐,慌乱踉跄地捯着小短腿儿;可如今,贾小环丝毫都没了跟上去的意思,气定神闲甚至是刻意放缓了脚步。如此一来,自然被小厮落下来挺远。   待贾小环走到书房门前,果然见那小厮在等着,不敢独自进去。本来嘛,他一个做奴才的,不顾忌着小主子的步伐,反自个儿一径地迈大步,这可不是为奴之道。收到小厮一个气怒的眼神,贾小环却不吝于给他一个微笑。   “给老爷请安。”重活一世,这还是第一回见贾政,贾小环却没有什么心情澎湃之感。动作规整地见了一礼之后,便垂首立在贾政面前,等着听他训话。这个人,他是一眼都不愿意多看的。   而贾政也没有让他失望,面目整肃地端坐在书案后方,声音严厉地道:“一日之计在于晨。如你这般一大清早便浑浑噩噩、拖拖拉拉,那便是浪费大好光阴,小小年纪便如此顽劣,简直不可饶恕。今日若非为了等你,耽误了不知多少公务,真是不成体统。”   “老爷是要上早朝了么?”贾小环微微抬起脸,满是天真地问道:“我听琏二嫂子说,当大官的每日都要上早朝呢,所以早上才会那么忙,老爷也是大官吧?我知道错了,以后一定会早早过来,不敢再耽误老爷的早朝。”   屁的公务!当了半辈子的官,也不过是从正六品爬到了从五品,甚至一辈子都没能摸到上早朝的资格,一大清早的能耽误什么公务?!还没人说他胖呢,这都已经喘了起来,还要脸么?!   本来正准备对庶子大加训斥的政二老爷,猛然间就被噎得说不下去了。旋即,他便颇有些恼羞成怒地斥道:“整日里也不知都跟那不学无术的学了些什么,一点都不知道上进,反跟那歪门邪道上下功夫。好在这个家不用指望你,不然就真是家门不幸了。还不赶紧滚出去!”   终于能走人了!贾小环痛快地答应一声,留下气得胸闷气短的贾政贾存周,自个儿脚步轻快地走了。他就说贾政今儿怎么赏脸见他了呢,如今听着那些指桑骂槐的话,大概是大伯父跟他说了什么,才有了今日这一出。   有了这么一回,日后他若是再来请安,大概仍旧是要吃闭门羹的吧。   一大清早的,气着了一个贾政,贾小环不由便觉得真正神清气爽起来。便是接下来要去见王夫人,也觉得没有那么不耐烦了。   ……   心情愉悦地从梦坡斋出来,贾小环迈步往西北方向走,王夫人日常起居的院子就在那边。   虽然此时也只是朝阳初升,荣国府的下人们已经忙活起来。贾小环这一路上,没少有丫鬟婆子从他身边匆匆走过,却鲜有哪个同他打声招呼的,更别说给他这个三爷见个礼问声好了。若是当年,贾小环自然是又是生气又是委屈,少不得就在王夫人面前带出来,然后就免不了要受她的训斥、处罚。当然,更多的时候,是要带累他的娘亲。   王夫人的院门,比贾政的书房难进得多。贾小环叫小丫鬟进去通报之后,足足立在院门处等了将近一刻钟,方才见有个二等丫鬟出来,将他叫了进去。可即便是得以进了院门,想要进到房里去给王夫人请安,仍旧还是要被晾在门外等一等的。   好在,如今乃是九月初,早晨这时候不冷不热的,贾小环倒是没受罪。若是再晚一阵子,怕就要吃苦头了。   见到王夫人的时候,她已经打理停当了,面色整肃地端坐在正当中的主位上,捧着一碗热羊奶.子慢呷着。即便是听见了贾小环进来的声音,也没有递个眼神过去的意思。在她的身周,高高矮矮地立着十数个丫鬟婆子,这其中便有周、赵这两位姨娘。   贾小环向着王夫人见礼,就如方才向着贾政见礼一般,并没有跪下磕头。当然,按照日常礼数来说,他也并无失礼之处,毕竟男孩儿家的膝盖和头颅其实还都比较金贵,用不着每日请安都跪着磕头的。不过,以往都是行跪拜礼的,如今这一变换,又怎会不引人侧目?   旁的丫鬟婆子们便不说了,便是那正专注于自个儿热奶.子的王夫人,亦是飞快地扔了个眼神过来。她自然很是不满,这小贱种许久不来给她这嫡母请安也就罢了,今日既然来了,却连个头也不知道磕,可见是这阵子把心给养大了啊!   不过即便心里再不痛快,王夫人面上也未表露出来,只是愈加放慢了呷饮热奶.子的速度。她如今有正经事忙着,却是瞧不见眼前不相干的人,且叫那小贱种等一等再免礼吧。太太既然都当看不见了,边上的丫鬟婆子自然不会多嘴去提醒她,下面的环哥儿还弯着腰呢。   赵姨娘虽也诧异于儿子的不跪,可此时见太太她们竟都将儿子晾在了那儿,不由得就将诧异丢到了一边,心里就只剩下心疼和恼怒了。就当她忍不住了,想要觍着脸上前提醒太太一声时,刚要抬起脚就不由得又收住了,好悬没让她趔趄一下。   为何呢?   她那没人理会的儿子哟,根本就没用太太招呼,竟然自个儿就直起了腰。赵姨娘只觉得眼前一黑,真想就这么晕过去,不管这倒霉儿子了。   这太太本就不喜欢环哥儿,又爱找由头挑他的错儿,更是隔三差五地就要罚一罚。这回这么明显的不守规矩之处,还不得让太太狠狠地抓住,待会儿不知道得怎么罚环哥儿呢。一想到这个赵姨娘便满嘴发苦,儿子犯了挨罚,她又怎么能逃得过,还不是得替他撑着,好歹能让儿子少受些罪。   果然,王夫人终于正眼看了看直挺挺立在她面前的下贱.种子,心中气恼之余,也不免觉得好笑。这不过几日工夫,也不知是谁给他吃了什么药,胆子倒是大了起来,只可惜啊……脑子却是越来越不清楚了。   当即,只见王夫人将手中的小碗随手递给一丫鬟,又接过另一人递上来的帕子拭了拭嘴角,接着便是有丫鬟递上茶盏来,她接过来饮了漱口,然后吐到丫鬟端着的漱盂中,最后又净了手才算完事。也是待到此时,她方才开口说话,语气亦是十分平淡。   “环哥儿如今年纪一日日大了,于规矩上却是愈发不如往日。赵姨娘,老爷信任你,才将哥儿交给自己教养,你便是如此教养的?待来日哥儿再大一些,可还成什么样子,我看你到时如何跟老爷交代。往日几番几次的我都不同你理论,你倒是越发得了意,让哥儿越发不成体统了。”   赵姨娘听了面上便是一苦,上前一步跪倒在地上,忍气吞声地听着王夫人的教训。一大早上的便要受这样的恶气,且等着她回去的,非得打这孽障几巴掌屁股不成。   王夫人却不管她心里如何想,缓缓说道:“赶明儿等我回了老太太和老爷,给环哥儿也得配上几个教养嬷嬷。咱们这样的人家,成不成器的且先不说,这规矩却是万不可废的。如今哥儿年纪小还不显,等日后成了人在外面行走,若是再这样不懂规矩礼数,那丢的便是整个荣国府,整个贾家的脸,那罪过可就大了,谁都承受不起的。”   “至于今日的事,却也是不能放过的。”王夫人睨了一眼仍旧稳稳站着的贾小环,心中万分的不痛快,微微阖眼挡住如冰的眼神,“我这里有本佛经,环哥儿这便去抄写一遍,也好能陶一陶性子。”   她自然知道贾环尚不会识字写字,说是抄写经文,不过是照着描罢了,能陶什么性子?再说了,又有哪家的太太会叫小孩儿整日里抄写佛经的,难道不怕还没陶冶了性子,倒是先移了性情,闹着要出家?   王夫人当然不在乎这些,这跟她又有何干呢?若是可能,她倒想这下贱.种子能早早儿出家当和尚去,也省得在她面前晃荡着惹人烦,日后怕是还要跟她的宝玉起纷争。   贾小环仰起了脸,并不如方才在贾政处的故作天真,只面色平静地说:“还请太太容后片刻,我还要到荣庆堂去,给老太太请安,待请了安之后,再来给太太抄写佛经。”他心里自有算盘,且叫王氏等着吧,今儿她若还能瞧见小爷才怪。   孙儿去给祖母请安,王夫人自然是不敢拦住的,当下便宽容大度地应了。只是,为防着贾环偷跑什么的,还叫了身边大丫鬟金钏儿跟着。名义上,说是怕哥儿没人跟着,路上有什么事不方便。   “环哥儿,你今儿的胆子可真是够大的了,病了这一回莫不是吃错了什么药?我可是瞧见了,太太方才叫人去取那本最厚的佛经了,想来便是给你准备的呢。”金钏儿走在贾环的身边,却偏要比他抢先半个身子,说话间语气也是颇为随意,听不出有多少恭谨。   她见贾环只埋头走自己的也不理她,便越发活泛起来,又道:“你今儿倒是耍了回威风,待会儿自己受罪就不说了,你就不替赵姨娘想一想?她这会儿啊,可还跪在那儿呢,也不知道太太什么时候才叫起。即便是叫起了啊,还不知接下去要挨什么罚呢。啧啧……”   贾小环听了这话,方才看了她一眼,却仍旧没有理会。这丫鬟说话的语气若不那么幸灾乐祸的,他说不得倒要感激一二了,只可惜……想到了娘亲赵姨娘,他不由得握紧了拳。   从王夫人的院子往荣庆堂走,贾小环穿过后廊上的东西角门,途径了珠大奶奶李纨和兰哥儿的院子。曾经,这地方他倒是来过几回,都是来寻兰哥儿玩儿的。   出了西角门便是一条南北宽夹道,道北是一面粉油大影壁,道南则是倒座的三间小抱厦。   北面的粉油大影壁后面就是贾琏的院子。这地方因有着一头母老虎,又没有什么年龄相仿的玩伴,是以他虽在荣国府生活十几年,却是从来不曾踏入过一步的。   南面的三间抱厦,日后当会是那几位姐妹的住所,如今却还是空着的。这三间抱厦,贾小环倒是曾经踏足过一间,只那间抱厦的主人却并非他的同胞姐姐。   再往前走是一处东西穿堂,贾母的荣庆堂便已然在望了。 ☆、第018章   穿过南北夹道,贾小环又向南绕到荣庆堂的垂花门外,方才算是正式踏上了老太太贾母的地盘。穿过垂花门,又过了穿堂、花厅,便被看门的小丫鬟拦住。再往里便是贾母的上房了,他贾环是没资格直接进门的。   被晾在上房的院门之外,贾小环也并不在意,索性两边的廊下皆悬挂摆放着许多花鸟,倒也不让他无聊。至于跟随顺带监管的金钏儿,则早已经进到了上房的院中,叽叽咋咋地同不知谁闲话起来。   待到被去通传的小丫鬟叫进去的时候,贾小环内心还是有些诧异的。毕竟,自来他过来向贾母请安,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能见上十回都算难得。而这可怜的区区几回,还要将逢年过节以及贾母的寿辰算进去。如今,他这不过是报病月余而已,可不会认为是贾母想他了。   心中的疑惑,贾小环也不过是一闪便将之抛到了脑后。他对贾母那老太太有什么想法并不在意,两人从来都不过是个面子情。甚或,连面子情也不过是虚的罢了。重活一辈子,贾小环没打算再配合她,去演什么祖慈孙不孝的把戏。   如今已经时入九月,荣庆堂上房外的竹帘已经换成了锦缎的,上面绣着富贵满堂的图案,分外的花团锦簇。门边的一个丫鬟一掀门帘,也未扬声通报便叫贾环进去。   贾小环进了房门,还未绕过外间儿的屏风,便听见里面有那祖孙两个的说笑声。当下心中不由又是一奇,身边都有了那凤凰蛋一样宝贝的贾宝玉,贾母为何竟还允他这猫嫌狗厌的进来了?   “老祖宗,您就再派人去一回吧,定要将林家妹妹接过来才是。我总听您说林妹妹如何如何,心里不知道有多喜欢,早就盼着见林妹妹一见了。只可惜,林妹妹跟着林姑父和姑妈,一直都住在南边儿。如今正好姑太太没了,林妹妹孤苦伶仃地一个人,不知道得受多少委屈呢,您可不得赶紧将她接到咱家来,一则能让林妹妹安然长大,二则也能圆了孙儿我的心愿啊。老祖宗,求您了,老祖宗……”   “好、好、好,你慢着些,当心摔着了……放心吧,宝玉。老祖宗已经往你林姑父那里送了信,这时候怕是已经该到扬州了。待你林姑父看了信,想来用不了多久,你林妹妹就该到咱们家来了。到时候,就让你好好见一见。不是我夸奖,我那外孙女只要有你姑妈八分,那便是天下都少有的呢……”   只听这一番对话,贾小环便能想象得出,贾宝玉是如何腻歪在贾母怀里撒娇打滚的,贾母又是如何对他宠溺有加、搂抱爱.抚的。   说起来,曾经的他对此不知道有多羡慕嫉妒,总是恨不能以身代之。无他,贾宝玉还比自己大了两岁,却能那样毫无顾忌地同祖母撒娇,而他贾环呢?呵呵,连见一面都难。明明同样都是孙子,不过是一个嫡庶之分,那便是天壤之别啊。   好在,他如今已经想开了,亦明白长辈的这般宠溺,是福是祸还在两可。   耳边听着里面的闲话,贾小环脚步缓缓地出现在贾母面前,顺带的还看见了坐在一旁,百无聊赖的大伯父贾赦。看到了他,贾环心里才有些明白,今儿自己能进到这上房来,怕就是沾了这位大伯父的光。   仍旧是想着贾母躬身施礼,贾小环又扭身向着赦大老爷见礼,也省得去等贾母免礼。果然,待他已经被大伯父叫起身时,贾母才仿佛瞧见了他,给了他一个正眼。为此,贾小环难免心中委屈,偷偷递给赦大老爷一个带着水光的眼神。   戏,还是得演下去啊!   赦大老爷收到那小眼神儿,好悬没笑出来,连忙端起茶水呷了一口,掩住自己上翘的嘴角。这小家伙儿倒是上瘾了,竟还跟他装可怜儿,也不怕挨了老爷他的揍。唉,若非那日想到这孩子对一水儿长辈的称呼,他怕也琢磨不出这小家伙儿的心思。   你瞧瞧,这还是当着许多人的面呢,叫祖母就是老太太,叫他却就是大伯父了。这说明什么?赦大老爷不愿再往深里想,但这小家伙儿怕是没将老太太看得太亲啊!   只是……贾赦抬眼瞧了瞧上首的贾母,又扫一眼四下里的丫鬟婆子们,心中暗自摇头。只是,这个家里面,怕是没人会在乎这个吧。毕竟,一个贱妾教养长大的庶子罢了,谁又会在意他有什么想法呢?就好比……   贾赦的眼神蓦地一暗,就好比当年的他一样,即便是嫡长子又如何?只要不是在他们夫妻两个膝下长大的,那便好似不是他们亲生的一样,该如何冷落就如何冷落,该如何作践就如何作践,谁会在意他的想法呢?   “你如今既已经病好了,日后便该注意着身子。小孩子家家的,整日病怏怏地成何体统。说起来也是你姨娘不管用,整日里也不知胡乱个什么,连个小娃娃也养不好。那三丫头与你是一母同胞的,看她的身子多康健,从小到大便没叫过两回大夫。”贾母本就不喜贾环,方才又见她不待自己发话,便去给贾赦行礼,不免更加不待见他。是以,皱着眉头便是一番数落。   贾小环不愿意与她打缠,只缩着身子垂着头,装出一副怯懦小家子气的模样。他的这副做派,尤其能让这老太太看了放心的。只是赦大老爷大概是有些同病相怜之感,却是有些看不下去了,清了清嗓子说话了。   “老太太,那怎么能一样。咱们不说宝玉屋里有多少人伺候,就咱家那几个姑娘身边,也是自幼多少丫鬟婆子、奶.妈妈、教养嬷嬷伺候着的。可我怎么听说,环儿身边连个支应事的大丫鬟都没有?哦,当初倒是有个奶.妈子,后来好像还给辞了。”   “环儿还这样小的年纪,身边也没个丫鬟小厮,全凭着他姨娘,带着两个小丫鬟伺候,能顶什么用?”赦大老爷说着,面上不由痛心疾首起来,“老太太,以往总听您说,老二家的是个好的,比我那邢氏不知道强了多少倍。可她就是这么对待庶子的,连个丫鬟都不给配?我怎么瞧着,她比邢氏可是差得远了,起码我那琮儿身边儿该有的丫鬟、嬷嬷可一个不少。”   贾母本就打算再数落几句,就叫贾环回去了,免得让他在这里扰了她同宝玉取乐。只此刻贾赦这一番话说出来,登时将她噎得不轻不说,心中也不由得不多想。   这贾赦他是什么意思?逮着这屁大一点的小事,莫非要为邢氏谋权不成?还是说,贾赦的心里还有别的企图?莫非,他还打算败坏政儿的名声不成?   没错,贾小环这个孙子没人伺候,就是屁大点的小事;没错,贾赦方才那番话也绝不会是为了贾环,定是别有图谋的;没错,在贾母的心里,贾赦贾恩侯——赦大老爷就是这么心怀不轨。   “胡说些什么!你一个男人家,这后宅女人家的事情又懂得了什么?环哥儿身边没人伺候,还不是他那个姨娘作的孽,多少体贴细致的丫鬟都给撵走了,怪得了谁?你也别说他环哥儿如何,琮哥儿又能好到哪里去?镇日里黑眉乌嘴的跟个活猴儿一样,你倒说你那媳妇顶用,不知要多少人笑掉大牙了。”   贾母数落起大房这夫妇两个的时候,向来是不怎么留情面的,当下便说得赦大老爷面上无光。贾小环在一边立着,只当是看戏一样,心中也不免替这大伯父心酸。   哼,贾母如今这般看不上大太太邢夫人,那当初又是谁死乞白赖地定下了这么个大儿媳妇的呢?若说是大伯父自己,贾小环是十万个不信的,他能看得上姿容平平的邢夫人才怪。那这个荣国府里,还有谁能左右得了大伯父娶妻?也就是贾母他们夫妇两个了。   明明这么不待见的一个女人,却又偏偏要让大儿子将她娶进门当继室,贾母图的又是什么?难道她是脑子有些问题,有些自虐倾向?呵呵,那答案简直不言而明好么!   贾小环正暗自腹诽,又听见贾母不耐烦地道:“罢了,罢了,你既懒怠往扬州跑一趟,那便回去好生歇着吧。左右都是我那敏儿命苦,到了最后也没能见上亲人一面不说,身后连个祭奠的亲人也没有。便是我那可怜的外孙女,也不知要怎么进京来。唉,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,怎么就生下那么个不孝的,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,真是疼死我了……”说到最后,又悻悻然抹起眼泪来。   以往她使这一招,贾赦不管情不情愿,总是要把她的吩咐接下的。毕竟,她乃是他的亲娘,若是他胆敢不应,那本就败坏殆尽的名声,怕就再也不能要了。可今儿的赦大老爷,却是出乎了贾母的意料。   “老太太既如此说了,那我这便告退了。原本嘛,我虽不曾任了实职,但到底头上顶着爵位呢,老二一个小员外郎出京都麻烦得紧,更别说是我了。难得老太太体恤老二的时候,也能体恤我一回,真是叫我都快摸不着北了。环儿啊,还不快点过来扶着大伯父,省得大伯父待会儿在自家府里迷了路,万一走到了荣禧堂可怎么好。”   贾赦说罢,便拽着贾小环的手,将人拉出了这间上房。倒也不是老爷他多事,今儿他这么顶撞了老太太,她还不知得发多大火儿呢。若是把这么个小家伙儿留下,指不定得被迁怒成什么样子。大老爷他心地善良,对这个恐将受无妄之灾的侄儿看不过,干脆将人给带走。只给那老太太留下贾宝玉那宝贝蛋,祖孙两个爱怎么样怎么样吧! ☆、第019章   贾小环满心诧异地被大伯父贾赦拉着走出了贾母的上房,紧捯着小短腿儿方跟上他的步伐。他仰着脑袋望着赦大老爷的背影,发现自个儿越发有些看不明白这位大伯父了。   整个荣国府,上上下下主子奴才约千余口人,最最在意这个家的,大概也就是他这位大伯父了。别的暂且不说,单说孝顺这一点,便是贾政那贾母的宝贝儿子怕也是比不上大伯父贾赦的。不说他有多没出息,有多浪荡纨绔,有多不务正业,他至少听了贾母的吩咐,偏居在荣国府的一隅。   如今,贾母都已经使出了眼泪大.法,嘴上也是软硬刀子齐出的,这便是出大招了。按照以往的惯例,贾母不管有什么吩咐,这位大伯父不管情不情愿,都应该一口答应下来的。   可今儿却是怎么了?   同样的疑惑,也溢满了贾母的心中,但同时充斥着的,还有不可置信和愤怒。这可真是反了天了!什么时候她这老太君说话竟这么不管用了,又是什么时候老大那孽障竟然敢对她这亲娘撂脸子、甩袖子走人了?!   贾母心里恼怒异常,却又摸不着贾赦出气,有心迁怒身边之人吧,跟前儿又只有个宝贝儿宝玉,她哪里舍得迁怒。可胸中堵着的这一团气,若是不发出去,她大概几天都睡不好觉。   “鸳鸯,给我吩咐下去,我这阵子身上不舒坦,日后便不要环哥儿来请安了。”舍不得贾宝玉,好在方才屋里还有个贾环,贾母理所当然地选择了迁怒对象。况且,这贾环今儿对她也是无礼极了,来了不知道跪下请安,走了不知道躬身告退,端得是个上不得高台盘的。   而不叫贾环再来请安,这便是向阖府上下表情,她这位老太太算是彻底厌弃了贾环。可以想见的是,这本来就不起眼小冻猫子一样的贾环,日后怕是更是不会被府上的主子、下人们放在眼里,有的是罪给他受呢。   当然,这也不能怪她这当祖母的不慈祥,要怨也该怨他自个儿跟那贾赦。什么玩意儿嘛,怎么贾赦一拽就给拽走了,难道就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,不知道这府上是谁说的算?   贾母的这一吩咐,贾小环并不知道,知道了也只会鼓掌欢呼一声。他刚随着贾赦出了上房的院子,便见金钏儿便上前了两步。她不敢在大老爷面前放肆,只好冲着他使眼色。那意思便是,让他赶紧跟赦大老爷告退,然后随她回去给王夫人抄佛经去。   贾小环对那殷切的眼神视而不见,反对着金钏儿漏齿一笑,压根儿没有随她回荣禧堂的意思。他本就打算到过荣庆堂之后,便去大伯父那里躲一日的。什么抄写佛经,环爷他没那个兴致。   至于躲过这一日之后怎么办,那便要看明日农庄之行顺不顺利了。   眼看着贾环越走越远,金钏儿急得直跺脚,强忍着心里的不情愿,快走两步追到了大老爷身后。以大老爷的名声,凭她这个长相,她是真不愿意往他跟前凑合,可谁叫这环哥儿作死呢,竟然敢将太太的吩咐当耳旁风。害得她不得不出头,不然看丢了环哥儿,她又该如何跟太太交代?   “回大老爷,太太那边儿还等着环哥儿回去抄经呢,您看……”金钏儿生怕被大老爷惦记上,将一张小脸儿埋得深深。她虽是个有心思的,可大老爷却不是个好选择,更何况……宝二爷不还在那儿站着嘛。   赦大老爷却没在意这小丫鬟,压根儿也不知道老爷他已经被嫌弃得不要不要了。他心里本就不痛快,此刻又听见什么抄经的话,不由更加有气。冷着眼睛扫一眼金钏儿,大老爷哼了一声,没好气地斥道:“抄个屁的佛经,谁家的少爷四五岁就抄佛经,老二家的吃撑了是吧?滚!”   说罢,便不再理会金钏儿,一把拎起贾环抱在怀里走了。这小家伙儿也是可怜见儿的,那日便跟他说过给太太抄佛经什么的,他原还没当真,却没想到啊!   金钏儿被那一声“滚”吓得不轻,嗔目结舌地抬头看过去的时候,却只瞧见一张白皙的笑脸儿,那是趴在大老爷肩上的环哥儿。登时,心里的惊吓便去了大半,只剩下被嘲笑了恼羞成怒。若是旁人也就罢了,可她好歹是太太的一等大丫鬟,竟然被环哥儿给嘲笑了,简直不能忍。   不说自觉受辱的金钏儿如何回去跟王夫人告状,单说赦大老爷同贾小环两个。问清楚这小家伙儿还没吃早饭,大老爷便带着他去了大厨房。   厨房里已经过了忙活的时候,但有大老爷在那儿站着,厨子们也不敢怠慢,手脚利索地准备出几样粥菜。看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饭食,贾小环在心里叹了口气,这就是待遇的差别啊。不说上辈子如何,他环爷重生回来这些天,这还是头一回吃上了刚出锅的饭菜。   饱餐一顿之后,仍旧是在花园的那处角落里,伯侄两个排排坐着晒太阳。   “大伯父,您不想去祭奠姑妈么,为什么?”对于那位从不曾见面的姑妈,贾小环心中并无多少怀念,如今不过是找话说罢了。   赦大老爷倚在一块山石上,眯着眼镜望着不知什么地方,神情颇有些茫然,口中却清楚地回答道:“那哪里是要我去祭奠你姑妈,不过是为了不跟林家断了关系而已。哼,可这如今的荣国府,又不是我的荣国府,我犯得着去给政老二跑腿儿么?”   “况且,本来我去一趟也没什么,可看见宝玉那副样子,我便不打算跑这一趟了。什么叫正好姑妈去了,合着我妹妹死得正好还是怎的?再说,林家又不是没人了,把闺女送过来寄人篱下的,还不知往后是个什么结局呢,我可不去做那恶人。”   事实上,赦大老爷他这次回了贾母,更多也是一时冲动。若非有个贾小环在那儿,让他亦颇为有感于自己的遭遇,说不得他一瞧见老太太哭天抹泪,他便答应南下扬州去了。事后,大老爷原本以为自己会后悔,却没想到……后悔虽然有,更多的却是一股轻松痛快之感。   贾小环颇有些惊奇,他向来都认为,这位大伯父虽是个顾家的,却并非是个眼明知事的主儿。如今听了这一席话,倒是很让他刮目相看了。只是,他既然不是个昏聩愚昧的人,到后来又为何会落得个充军边城的下场呢?   这个疑问并无人为贾小环解释,他亦不知道自个儿在其中起到了作用。在跟着大伯父贾赦黏糊了一天之后,第二日便是九月初九重阳之日。一大早天还未亮的时候,伯侄两个已经坐上了前往城郊农庄的马车。   在路上,贾小环方才知道,这回他们要去的农庄,并非是荣国府公中的产业,而是他大伯父的私产。也是这时候他才知道,原来荣宁二府最有家底的,并非是老太太贾母,而是这位深藏不漏的大伯父。只是,太过深藏不漏了也有不好的地方。   至少,如今荣国府上下便都知道,大老爷是个很能花银子败家的主儿,阖府的主子加一块儿都比不上他能费钱。成日间不是寻摸些古玩字画,便是搜罗些漂亮姑娘做妾,嘿,这哪一样不得成百上千的使银子?也就是太太会持家,不然这整个荣国府还不得给他败了!   只是,又让贾小环疑惑的是,到了日后荣国府抄家的时候,大房似乎也并没有抄出多少家产,难不成都让他大伯父给败光了?还是说,这其中尚有什么内情?尽管心中疑惑,但贾小环也并没问出口,况且如今什么都还未发生,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。   农庄离得并不近,尽管早早便出发,可还是时近晌午方才到了。因已提前通知过庄上,早有管事的候在庄外,恭恭敬敬地将两人迎进去。庄子有一处前后三进的宅院,乃是主子们过来时起居的,如今正厅里已经摆好了酒饭。   一顿地道的农家菜,贾小环却是吃得心不在焉,时不时地便往窗外、门外张望,显然是对农庄的乡野风情颇为好奇向往。赦大老爷看着他那坐立不安的模样,只觉得好笑,干脆也不再拘着他,命两个小厮跟着,又叫农庄管事的儿子领着,让他到外面疯去。   这个年岁的小家伙儿,正该是这副模样才对呢!   得了大伯父的话,贾小环便再也坐不住了,把筷子一丢便跑走了。他来这农庄,心里是挂着事的,若是不先了却了那心事,是如何也安不下心来的。   “哎呀,原来活的鸡是这个模样。小五儿,你不是说庄子上还有鸭子、鹅、猪和驴吗,它们在哪里,快带我去看。哦,对了,还有牛是不是?你会不会放牛啊,有没有骑过牛?我想骑啊……”   听着小家伙儿们的声音越来越远,赦大老爷的笑容慢慢敛下来,端起了就被呷饮。 ☆、第020章   “不就是骑了骑牛嘛,至于傻乐成这样么?”回程的马车上,赦大老爷忍不住戳了戳小家伙儿脸上的酒窝,“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子,玩儿起来便野得不行,今儿要不是我叫你,是不是还不打算回城了?”   “恩,好玩儿!”因找到了心中所想,贾小环一路上都笑意盈盈的,被人戳了酒窝儿也不生气。不过,他却没有在农庄久留的心思,巴不得快快地回到荣国府去,让自己的计划开始进行。   赦大老爷觉得好笑,便连心中的那一点郁愤不甘也抛到了脑后,索性同小家伙儿闲话起农庄的事来。他当年如贾环这样年纪的时候,也是常常被祖父祖母带着到处玩儿的。那时候的时光,真是美好得……让他都不敢轻易去回忆。   因路上的耗费,伯侄两个回到荣国府时,已经是九月初十的半下午了。这两日虽没在府上,贾小环却也大概能猜到,娘亲赵姨娘怕是要受些罪的。果不其然,他才方一跨进院子里,便听小吉祥儿说了,娘亲昨日被罚了跪,跪的时间有些长伤了腿,怕是得两天下不来床呢。   贾小环闻言不由心中一紧,加快了脚步往赵姨娘床前来。说起来,也是他前日任性了,才叫他娘受了这无妄之灾,被王氏那女人逮住由头,好好地欺压了娘亲一番。临到赵姨娘门前的时候,贾小环略顿了顿脚步,深深地吸了口气方才踏进去。   娘亲,也只是这一回了,往后儿子再不会叫那女人在你面前作威作福。   “你个不着家的野小子,倒还知道回来。”赵姨娘本歪在床上唉哟着,一见着儿子了便就忘了疼一样,探身伸手将人抱住,窃窃地问道:“快跟我说说,都随大老爷去了哪儿,饿没饿着累没累着,得着什么好东西没有?真是,也不知道你哪儿投了大老爷的缘,这府上那么多爷们儿,他自个儿的儿子就有俩,却偏偏带了你去踏秋。”   贾小环见她这样,却闭口不提自己遭的罪,只拉着他问东问西的,不由得鼻头发酸眼眶泛红。这让他赶紧一低头,将脸埋在赵姨娘的怀里,闷着声音说着自个儿这两天是怎么玩儿的,见到了多少新奇的东西。   只是,说着说着便有些说不下去了,贾小环抬起那双泛红的眼,抱着赵姨娘低声道:“娘,往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,再也不会了。”   儿子这么贴心孝顺,赵姨娘哪曾受过这个,当下便掉下泪来。她却偏偏嫌自个儿丢脸,用力抹了抹脸,又拧了儿子脸蛋儿一把,故意恶声恶气地骂道:“你这没脸的种子,老娘受这些苦哪是因为你,还不是那边看着老娘得老爷的宠,心里嫉妒的罢了,又关你什么事……”   打从农庄回了荣国府,日子还是要那么过的。因着目的已经达到了,贾小环便又忍不住病了,不再每日去向贾政和王夫人请安。这么着三两日也就罢了,可时间略长一些,王夫人便不干了。她且等着寻贾环的不是呢,上回重阳节前就叫他躲过去了。怎么,这还打算躲一辈子不成?   这一日,王夫人又叫赵姨娘去一边跪着捡佛豆,另将周瑞家的叫过来,吩咐道:“去,请个大夫去瞧瞧环哥儿,这三天两头地便病得起不来可怎么好,且得让大夫给好好诊治诊治。”若是胆敢装病,那可有的那孽种受的。   周瑞家的答应一声,斜眼瞥了瞥赵姨娘,见她果然僵了身子,面上便露出不屑之se。便是爬上了老爷的床又如何,还不是连她这个陪房都比不上。哼,也不看看自个儿是个什么德行,就想着要当主子,如今还不是连个奴才也不如?当年若是换成了她……   王夫人擎等着周瑞家的将人给自己带过来,却没想到这人回来的还挺快,且是吱哇乱叫着回来的,这便叫王夫人的脸色不好看了。一待周瑞家的进到屋里,便冷声斥道:“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!”   “太太,太太啊,不好了不好了,出事了啊……”周瑞家的却是没心思主意自家主子的脸色,一进门便冲到王夫人面前,惊慌失措地一张脸已经惨白,口中语无伦次地道:“天花,天花……太太……出天花了啊……”   “啪”地一声,王夫人失手摔了捧着的茶碗,猛地瞪大眼睛指着周瑞家的鼻子,“你在胡说这什么,什么天花,到底怎么回事?”她怎么会得到天花的,真是胡说八道。   不过,王夫人旋即又想到了贾环,莫非是那个孽种得了天花不成?   周瑞家的此时也缓过来些,腿一软跪在王夫人面前,颤抖着声音道:“回太太,是天花,是赵姨娘身边的小鹊,是她得了天花呀。方才我已经叫大夫看了,大夫说小鹊脸上已经出了皮疹,他不敢诊治,已经告辞了啊……哦对了,临走前说是这病传染得很快,要赶紧将人隔离起来。”   “真的是天花?!”王夫人听了也是脸色大变,拨弄着佛珠的手指猛地一挣,让她不由地呼痛起来。但这疼劲儿也让她醒过神来,蓦地将眼神儿转向了傻愣在一旁的赵姨娘。王夫人再也维持不住,神色慌乱地尖声吼道:“快,快把这贱人拉出去,关到他们那院子里,谁也不许再出来。”   天花是个什么毛病,王夫人却是清楚的。凡是染上那病的,便是个九死一生的下场,便是能熬过来的,脸上也得落下一堆麻子。更可恨的是,那病太容易传染了,稍不注意便会祸及全城,更别说他们小小一个府邸了。   而如今,赵姨娘的贴身丫鬟得了天花;而她,却整日里叫赵姨娘来立规矩。她的老天爷、佛主菩萨啊——这可怎么得了!若是赵姨娘也染上了天花,再传到自己身上,那、那……   想到此处,王夫人的眼睛翻了翻,好悬没有一口气厥过去。但她挺住了,如今这么紧要的时候,可轮不到她昏阙了万事不知的。一面命人将赵姨娘拖拽着带走,王夫人一面又命人拿着荣国府的帖子去请太医。这种时候,还是得请太医来看看,她才能放下心来。   目送走了惊慌失措的周瑞家的,贾小环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来。他那日去到农庄上,特意挑的便是牲口多的庄子,为的就是那长在牛身上都痘痘们。也算是他的运气不错,还真碰上了一头刚生下崽子的母牛,手头上便有了那两卷沾着牛痘浆液的帕子。   ……   没错,贾小环之前刻意与大伯父贾赦碰上,又借重阳踏秋之机去到饲养牲畜的农庄,为的便是这牛痘了。   当年,他是被师父种过牛痘的,是以知道人若染上了这个,发病的时候同天花是十分相似,很容易便会混淆。只不过牛痘的症状却轻了许多,并且不会有性命之忧,反还能因祸得福,再不会被天花那等恶疾侵扰。   在农庄寻得牛痘之后,他回来便给小鹊那丫鬟种上了,为的便是能从荣国府脱身。以他对贾母、王夫人等人的了解,知道他贾环身边有人染上了天花,必定会毫不留情地将他们这起子人都撵到哪个犄角旮旯的庄子上去,免得遗祸整个荣国府。   小鹊还仅仅是个开始,很快娘亲赵姨娘也会病倒,然后……呵呵,也不知道那王夫人该受有多大的惊吓。这么会儿工夫,大概周瑞家的已经将天花的事禀报上去,想来他娘亲也该被送回来了。   事情也确实不出贾小环所料,他刚从床上下来,就听见小院门外的嘈杂声。然后,不过眨眼工夫,赵姨娘便已经被两个婆子推进了院门。紧接着,那两个婆子便好像沾了什么秽物一样,满是嫌弃地甩着手,嘭地一声将那院门给摔上。贾小环站在房门口,尚且能听见那哗哗啦啦的铁链锁门声。   赵姨娘的面色已经惨白,顾不上自个儿被推倒的疼痛,踉踉跄跄地爬起来,三两步便抢到了儿子跟前,一把将人紧紧抱住。但旋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,又将儿子拉开一些,揭领子捋袖子地好一番检看。待到没瞅见儿子身上有痘疮,才仿佛松了口气异样,半软着身子委顿在地上,抱紧了儿子痛哭失声。   “呜呜……我的儿啊……谢天谢地谢谢佛祖菩萨啊,没叫我儿染上那恶疾……”小鹊那倒霉催的娼.妇蹄子也是伺候环儿的,如今她被查出来得了天花,这叫赵姨娘如何不担惊受怕。生怕那小蹄子自个儿倒霉还不算,还要连累了他们母子。好在如今瞅着儿子倒还无碍,让她心里略送了些。   “娘,您这是怎么了?我这不是没事,大夫也说没什么大碍呢。”贾小环被他娘亲哭得也红了眼眶,一双小手在赵姨娘背上轻拍。他知道这是娘亲在担心他,有心想将实情相告,却又怕她藏不住话露了马脚,也只好暂时瞒着,只等哪日离了荣国府再说。   赵姨娘正哭着,也不知怎的,忽然瞅见了立在一旁耳房门口的小吉祥儿,登时便止住了鼻涕眼泪,也顾不上用帕子抹一抹,便急声问道:“你站在那儿做什么……难道小鹊还在那屋里?”问到最后,赵姨娘已经霍地站起身来,眼睛都快要瞪出来了。   那些天杀的呀!难道竟没有把小鹊给移走?她可是染了天花的呀!   况且……况且,她的环儿还在这院子里,她的环儿也是这府里的少爷!   这怎么行,这可怎么行啊! ☆、第021章   不说赵姨娘如何在小院中拍打门扉,扯着嗓子嚎叫、哀求、咒骂,单说惊闻了天花之事的荣国府众人们。   王夫人是最早知道此事的主子,却压根儿没顾得上去跟贾母等人亲自说一声,只打发了几个丫鬟到各处报信儿去。特别是儿子宝玉那里,更是吩咐了只许隔着门传话,绝对不许同里面的人接触。   宝玉,那是她的命根子,若是染上了天花,那可就是要了她的命了。   而王夫人自己,则是命人准备了热水,好好地搓了回澡,又换上了新作的从未上过身的衣裳。至于那些被赵姨娘碰触过的东西,则都命人趁着她沐浴的时候拿出去。另外,所有那些常与赵姨娘同处一室的丫鬟,则统统地都暂时靠边站,都等太医诊过脉再说。   因着日常起居的院子常常被赵姨娘涉足,王夫人干脆都不在那儿呆了,换到了荣禧堂的正房里,这也算是她因祸得福了一回。毕竟荣禧堂的正房由她住着,总是名不正言不顺的,不然她也不会委屈自己窝在那东院里。   荣庆堂贾母的上房中,此时已是老老少少地坐满了人,上到老太太贾母,下到重孙少爷贾兰,荣国府的女眷们再加上贾宝玉都在这儿了,只除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两个。   邢夫人是住得偏僻,又不得贾母看重,没人去知会她;而王夫人,则是贾母特意吩咐了,叫她好生在自个儿房里呆着,等确定没事了再出来。   听了这样的吩咐,王夫人恨得牙根儿都是痒痒的,手帕子都不知道撕了多少。那老虔婆这是嫌弃她,生怕她也被染上了那等恶疾,然后再传到荣庆堂去呢。恨着贾母的同时,她更是将赵姨娘恨了个入骨。若不是因为那贱人,她哪会担这个惊受这个怕,遭这份嫌弃。   王夫人叫人拿了帖子去请的王太医,刚进了府门就被请到了荣庆堂,一屋子的人都等着他诊脉呢。屋子里那么多人却是寂静无声的,甭管主子还仆从皆是面色沉凝,轻易不敢动作。   贾母怀中抱着一脸懵懂的贾宝玉,仍在仔仔细细地寻摸着他身上可有痘疮,尽管她已经看了无数遍。这可是她的宝贝疙瘩,若是有个三长两短,那她也不用活了。好在她的宝玉有那宝贝护着,想必不会有事的。嗯,是一定不会有事的!   李纨则是紧搂着儿子贾兰,眼睛里已经在掉泪了,心中不禁哀叹自个儿的命苦,怎的什么倒霉事都能碰上。可怜她李纨李宫裁,方一嫁人便没了父亲,方一有孕又没了夫君,如今难道连个遗腹子都不给她留了么?!老天爷啊,您就可怜可怜这苦命的人吧!   平日里最会说话讨贾母欢心的王熙凤,今儿也是一言不发的,时不时便要往门口张望,一双丹凤眼都快要瞪红了。她如今心里别提有多懊悔了,平日里她也总往太太那里去,没少跟赵姨娘照面儿的,谁知道那娼.妇有没有染上天花,再传染给她呢。   此外,还有迎春、探春、惜春三个也是坐立不安的,一个个皆是小脸儿煞白。她们虽然尚且年幼,却都听奶娘或嬷嬷们说了,那天花可是会传染的病症,且只要染上了即便不会送命,那也要留下一脸的麻子。她们这样的女儿家,若是成了一张麻子脸,哪便还不如死了呢。即便是年岁最小、不懂事的贾惜春,见着姐姐们害怕,心里也怕得要命。   而这一屋子的人心里最苦的,怕就该是年方六岁的三姑娘贾探春了。她虽然年纪不大,可因为自幼便是养在贾母和王夫人身边,寄人篱下的苦不知尝了多少,容不得她不早早长大。如今,她的生母姨娘身边有人得了天花,可算是叫她无地自容了。   也许,她也不知道这事该怨谁,那也就只能记恨起“罪魁祸首”来。阖府上下上千口人,大大小小的丫鬟不知道有多少,为什么别人丫鬟都没有得天花,就唯有她的丫鬟得了?可见就是她那个做主子的错,不知道得罪了哪位神仙,降了惩罚到她身边人的身上。   可怜她贾探春一个小小的姑娘,每日里在祖母和嫡母的手下讨生活,少不得要想法子讨好她们,本就已经那么不容易了,却偏偏还有这样赶着拖她后腿的生母,就像是看不得她好似的。她,她这到底是作了什么孽,怎么就摊上这么个姨娘啊!   这上房里,主子们也就罢了,有些丫鬟的脸色却是更不好看。原因无他,那染了天花的丫鬟小鹊,平日里是最爱到处跑着玩儿的,因她总是嘴甜会讨好人,她们这些体面的丫鬟便爱听她闲话、奉承。就是前两三日,她们中还有人同小鹊一块儿打过络子呢。   那天花她们也是听说过的,不是当时染上便会发作,起码要十来天才会出症状。可是,只要是染上了,那病就会传染。照着小鹊那蹄子前些天跑法,她们间怕是有不知道多少人都被她给传染了呢。这可真是……真是要命的啊!   也正是因为听说了这个,贾母等人这才如此的重视,生怕这天花传得阖府都是。   而太医院里,接着信儿的王太医也不敢怠慢,一听说荣国府有人染了天花,不单是他自己来了,还带着几位同僚。毕竟,天花这病症可非同小可,若是一个不注意传染开来闹成了疫症,那整个京城说不得都得遭殃。   况且,自本朝立.国以来,京城里可是很发几回天花的疫情,每回都要死上不少人。更有甚者,便是那皇宫里的主子们也未能幸免。想当年,堂堂的开国太.祖,多么英伟绝伦、武功赫赫的男人呀,还不是倒在了这天花之下。便是当今的圣上,嘿,那也是一脸的麻子。   现如今,别说是普通勋贵了,即便是皇宫大内,一听说“天”花这两个字,那也立刻便会风声鹤唳起来的。   匆匆赶来的太医们,除了留下两人在荣庆堂给贾母史太君等人诊脉,剩下都皆去往了赵姨娘的小院儿,他们尚要将那患者的病情确诊。若真的是染上了天花,那便要上禀大内,怕是这整个荣国府都要被隔离起来一阵子了。   小院儿里,赵姨娘早已哭得双目红肿,却还是不停地拍打着门板,哪怕手都已经磕得出血了。她不是不愿意喊人,实在方才太过用力,伤着了嗓子,什么声儿也发不出来了。可她却不敢停下,定要让人把他们母子俩放出去。实在不行,也得把她的环儿给弄出去啊。   可惜,大铁链子锁了门之后,便再也没人愿意靠近他们这院子了。老天爷呀,里面可是有个染了天花的,光是从门前过一过,她们都怕染上了恶疾,更别说把那可能染上的给放出来了。这阵子环哥儿的病,说不定就是染上了天花呢。   贾小环被他娘这样子吓得不轻,跟在一旁直跳脚,嘴上不停事地劝着,想要娘亲放宽心,他没事的。可儿是娘的心头肉,他如今身处险地,赵姨娘又如何放得宽心。这会儿她也是发了狠的,见拍门无用,便想着要寻地方架桌椅翻墙了。   眼见着娘亲披头散发地拽桌子拉板凳的,贾小环心里感激之余,更怕他娘一不小心再伤着了自己,正有心将实话跟她说了,却听见那边门上有了动静。贾小环忙抱住他娘亲的腿,大声喊道:“娘,娘,你听,门上有声音,她们、她们开门了。”   赵姨娘猛地向门口看过去,便见那铁链锁着的院门果然开了,且打从外面进来一行人来。这些人皆是全副武装的,一个个口鼻上蒙着几层的布巾,手上还缠着白色的布条,将整个手掌包裹住。   当先的一个人似不喜院内的情景,给了赵姨娘一个嫌弃的眼神,皱着眉问道:“那病人在哪里?”   赵姨娘却是不管这些,一看见那院门开了,他们娘儿俩算是有了活路,当下便将贾小环往肩上一扛,闷着头就向院外冲去。   贾小环趴在他娘亲的肩上,双手环住娘亲的肩,将脸埋在娘亲的颈窝,抑制不住地掉下泪来。自打重生一来,他一直压抑着自己,不愿意再当个会哭的孩子,可今个儿他忍不住了。   娘亲,这就是他的娘亲啊!   虽然只是家生子出生的姨娘,虽然性情泼辣、言辞粗鄙,可这是爱他、疼他,愿意为了他豁出一切的,娘亲啊!   可惜,上辈子他直到娘亲将要去世,才真正明白娘亲对他的好,对他的疼爱,才想要好好回报娘亲;可惜,上辈子他明白的太晚了,子欲养而亲不在,他没有机会去好好孝顺娘亲;可惜,直到生命的最后,他也只是替娘亲完成一个小小的愿望…… ☆、第022章   处在这查验天花的紧要关头,赵姨娘即便是奋起了全力,也是无法踏出院门一步的。将将只跑出去两步,她便被拦阻下来,甚至还不知被哪个狠狠地给了一下,登时便一个趔趄,摔倒在地上。   而让贾小环又要掉眼泪的是,他分明听见了娘亲摔倒的沉闷声响,自个儿却没有感受到分毫疼痛。即便是这样的时候,娘亲依旧紧紧地护住了他,没让他受到一丁点儿伤害。   “赵姨娘,你还是老实在里面呆着,待太医们检查过了是否染上了天花再说。你可要想清楚,那可是要命的症状,又会到处传染的,若是因你乱跑害了主子们,可就不是你这一条命能抵了的。”   说话之人一身管家的打扮,被布巾遮挡严实的脸上,只露出一双细长阴郁的眼睛。这并非旁人,正是王夫人身边的红人——管家周瑞,也就是周瑞家的丈夫。他这会儿也是恨毒了赵姨娘母子的,方才摔倒赵姨娘那一下,便是他踹出来的一脚。   天花啊,这种要命的事谁又愿意沾?若非他那婆娘已经沾上了,这倒霉的差事也轮不到他。固然,他那婆娘可恨,但更可恨的就是这倒霉催的母子两个!   明明身边儿有人染了天花,竟然不知道及时禀报,这可不就是作大死呢。如今更是害得他也得沾一沾,谁知道会不会倒霉染上。他可是听说了的,年纪小的染上天花还说不定有救,可这年纪大些的若是染上了,多半都是十死无生呢。他周瑞如今可也是不惑之年了,哪里经受得起。   几位太医想是见惯了世家内宅的事,抑或是被天花占了心思无心他事,尽皆仿若没瞧见这情形一般。其中一个询问了病人的所在,又认真地检查了自己的装束,确定都已经包裹严实之后,方进到耳房里去给小鹊诊脉。   而另外两位太医,则是给周瑞递了个眼色,示意其将地上的两人弄起来,好方便他们查看。这两个据说也是整日与患者接触的,那么感染的几率就十分大了,能不碰的话还是不碰的好。   贾小环被赵姨娘抱得紧紧的脱不开身,只好趴在她怀里,轻缓地抚着娘亲的后背,想让她先放松下来。如今事情进展得十分顺利,可是他心里却已经开始后悔了。娘亲被吓成这般模样,皆因担心他的安危啊。   周瑞也并不想去沾碰那母子两个,可惜他即便是荣国府的管家,那也只是一个奴才。上面太医既然有命,他是绝不敢怠慢的,只好强忍着心中的厌恶和胆怯,往前凑了一步的距离,大声道:“赵姨娘,还不赶紧起来见过太医们,这可是太太特意请来的。”   “太、太医!”赵姨娘本是抱着儿子失神,却是被周瑞这一嗓子惊动了。事实上,旁的话她也没听见耳朵了,唯有‘太医’这两个字,犹如振聋发聩一样,让她猛然回过神来,向着两个身穿官袍的人看过去。   于是,贾小环还没反应过来呢,就已经被他娘亲给按着跪在地上,耳边也响起娘亲急切恳求的声音,“大人,求求大人给我儿看看,他才这么点儿大,可不能染上那杀千刀的天花啊……”伴随着这恳求的,便是那重重的磕头声。   贾小环很想拦住他娘亲,可赵姨娘的力气实在不小,他即便练了个把月的功夫,却还是难以动弹。好在那两个太医本就是为了诊脉而来,又不想在这小院里多耽搁,是以也不用赵姨娘多求便答应下来,当即便为贾小环诊起脉来。   两位太医分别给贾小环诊了脉,又在他颈项、手臂等处仔细查看一番,又叫过赵姨娘诊了诊脉,方才对视一眼略松了口气。这两人皆没有感染天花的迹象,乃是个好消息。   不过,却也不能太过大意,毕竟天花感染之后,会有十来天的潜伏期才会发作呢。而在发作之前,即便是感染了也不好确诊。   正在这时候,前去给小鹊诊脉的太医出来了,面色颇为沉重,看得院中几人皆是一惊。   “周兄、李兄,你们且也过来看看。”   那太医将两位同僚招过去,三人便凑在一起窃窃私语。他们声音虽小,但贾小环耳聪目明,还是隐约听了个大概。却原来,那太医在对小鹊诊脉并察看之后,并不能确诊是否是染上了天花。这让他很是不得其解,需要有同僚一起会诊才行。   贾小环趴在喜极而泣的赵姨娘怀里,不为人知地扯了扯嘴角。太医院里虽然也有混日子的太医,但他却不信他们连天花和牛痘也分不清,是以在让小鹊感染之前,在那牛痘里动了些小手脚,为的便是让这些太医们似是而非,不能轻易确诊。   而赵姨娘却不管这些,在确定她们母子没染上天花之后,她便霍地松了口气,一颗悬到脑门儿的心算是放回了原处。在抱着儿子痛哭片刻,宣.泄了心中的惊惧和喜悦之后,方才找回了脑子。   只见她重又抱起了儿子,冲到周瑞跟前,撒泼打滚、据理力争地想要离开这院子。虽然这会儿是还没染上天花,可若是再呆下去,谁又能保证不然染上呢。她今儿是一定要将儿子带出去的!   可周瑞却没那么容易就放他们出去。一则,周瑞对自己的不幸遭遇深感气愤,在无法针对下令之人的情况下,那就只能迁怒于人。这如今他还没能离开这院子呢,又怎会便宜了正被他迁怒着的母子俩。二则,究竟该如何处置这院子里的人,也不是他一个小管家能定的,还得要荣禧堂、荣庆堂那边发话才行。   荣禧堂里,王夫人被太医诊了脉,确定没有感染天花,又听说荣庆堂那边传话,说是贾宝玉也没染上,才算放下心来。不再担心身体之后,心里便满是怒气了,尤其是恨贾母不许她去荣庆堂。可与周瑞是同病相怜的,她对荣庆堂里的那位祖宗也没法子,那就只好也跟着迁怒了。   毕竟,有什么样的奴才便有什么样的……呃,不,应该是什么样的主子,调.教出什么样的奴才!   她这会儿虽然不能去荣庆堂,但打听打听里面的消息,或者说往里面传个话什么的,却还是没问题的。于是……   贾母的上房里,已经没有那么些丫鬟、婆子了,除了贾母并李纨、王熙凤妯娌二人,也只有其身边的贴身大丫鬟在一旁侍立。只不过,三位皆是面色阴沉的,就仿佛都被染上了天花似的。   方才,王太医一一为荣庆堂的主子们诊了脉,皆未发现有感染天花的症状。就待他要往小院儿去的时候,却被个经不住胆怯的小丫鬟拦住了,哭求着他给诊脉。也是那时候,荣庆堂一屋的主子们才知道,那叫小鹊的丫鬟有多能耍,荣国府那么大的地方,都快叫她跑遍了。   为了这个,贾母是大发雷霆,连她维持了近二十年的仁慈亲善面容也不顾了,命人将那些爱同小鹊玩耍的丫鬟们,一个个都抓到柴房关了,且等着事情过了再做处置。便是她身边的八个大丫鬟之中,也有两个爱受奉承的在其中呢。至于最后她们是个什么结果,想来是不会好了。   待到王太医重又回了上房,贾母也顾不上旁的,眼神迫切地盯住他,急声问道:“如何,可确定了是不是见喜?”满府之人都未有症状,这让贾母有了一丝期盼,也许之前的大夫是个江湖医生,误诊了呢。   毕竟,若真是确诊了荣国府有人染上天花,那便不是件小事。即便阖府上下只那一人感染,她这偌大的荣国府就得被隔离。说不定,便连隔壁的宁国府,甚至整条荣宁大街都得受连累。到时候,旁的且不说,岂不是要耽误政儿的公事。   她这一问,让王太医有了些尴尬。毕竟,方才他也去看了那病人,他们几位太医也会诊过,却仍然无法确诊那到底是不是天花。   患病的那丫鬟发着高烧,身上冒出红se斑疹,四肢酸疼等等症状,皆是染上天花的表现。只是,从脉象上来看,就让他们这些太医们琢磨不定了。有些认为可以确诊,有的便说要再看看,毕竟天花并非小事,理应郑重万无一失才是。   但其实叫王太医来说,这样的症状已经算明显了,即便尚不能确诊,但也应该按照天花来对待。仍旧是那句话,毕竟天花并非小事,理应郑重万无一失才是。不然,万一出点什么事,他们这几个可是哪个也担不起。   “老夫人,基本已经可以确认了。”王太医只略一提病情,紧接着便说道:“下官这便要上报,毕竟此病极易传染,丝毫不能大意轻忽。另外,贵府也该当尽快将那染病之人,并同她多有接触之人隔离起来,以免病情传染,酿成大疫才是。至于后面该如何处理,便该当听候上头吩咐。”   贾母虽约略上了些年纪,可心思却是极明透的,立即听出了王太医的隐约其辞。什么叫基本上能确认了,那就是还不能确认啊。不过,她也没打算跟王太医多做什么分辨,只略一使眼色,命两个孙媳妇回避了。   “王太医,老身即刻便会将那院子里的人,并同阖府上下与那奴才接触过的,统统都发送到城外偏僻的庄子上。这事情,是不是便不用说得那么严重?毕竟,你们方才也诊了脉,老身这府上并无人染上那东西。您说呢?”说着话,贾母目光灼灼地望着王太医。 ☆、第023章   王熙凤不知道老太太是如何同王太医交涉的,又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,反正太医院的人走前,并没有再提起天花的事。只是留下了话,说是回去会再命人过来,在府上留驻几天。   这意思便很清楚了,这起子太医们不会上报天花的事,但又怕真个酿成大祸,是以会让人过来盯着,一旦荣国府有了什么动静,他们也好尽快采取措施,免得真出了事,谁都吃不了兜着走。要说起来,太医们也是担了大风险的,就是不知老太太现如今有多肉疼了。   不过,这与她并没什么相干,有个太医在府里坐镇也好,最起码让她心里能松泛些,免得整日为了个天花提心吊胆的。现如今让她着紧的,便是姑妈叫人传来的吩咐了。   赵姨娘那儿好端端地弄出这么档子事儿,不光是老太太、姑妈她们心里不痛快,便是她也是怒火中烧的。为了那么个贱蹄子,让她凭白受了多大的惊吓,便是到如今也不能彻底放下心来呢。是以,即便是姑妈不发话,她也不会叫那娘儿俩好过的。   王熙凤回到了贾母上房,就见那老太太正面沉似水地坐在当中,大丫鬟鸳鸯立在一旁,脸色苍白噤若寒蝉的样子。这鸳鸯是今年初才到了老太太跟前儿的,如今不过十来岁的年纪,大概也是被老太太的脸色吓着了。   见屋里如此情状,琏二奶奶瞧着心中便是一凛,看来老太太怕真是伤筋动骨了,不然脸色不能这样难看。她本有心说笑两句,缓一缓老太太的心情,如今却是不敢了,只垂着手站到贾母的面前儿,等着她的吩咐。   沉默着端坐了良久,贾母方才放缓了些面色,向着王熙凤吩咐道:“你去,叫人备上车辆,把那些跟那祸头子接触过的蹄子们,通通都在城外寻个偏僻的庄子送走。且告诉他们暂且也不必回来了,就在那庄子上守着。但凡发现一个有丁点儿症状的,一律都灌了药下去,一把火烧干净了了事。便是那些没事的,也不用再留她们,都给我灌了哑药发卖了去。”   不是贾母不想着干脆一把火都烧了,一些个奴才丫鬟罢了,她还不至于为了这个心疼。只不过王太医那边有话,想要看看那些丫鬟们有没有发病的,以确认这回的痘子到底是不是天花。他也是个有心往上的,这回贾府奴才的痘子有些蹊跷,若是能让他在天花上钻研些什么出来,必将受到两位圣人的重用。   王熙凤听了赶忙应了一声,可心里却免不了发寒。那可是好几十个丫鬟啊,里面更是还有贴身伺候老太太多年的,可如今却……唉,这都是命啊!   琏二奶奶的一点小小的唏嘘感叹,若是叫贾小环知道了,怕是要笑疼了肚子的。这女人现在也就是还年轻,又尚未经历过荣国府的衰败,贾琏也并未对她失了新鲜离了心。若是到了几年之后,便是不用贾母吩咐,她怕是也会对这些丫鬟们更狠毒上三分的。   见贾母处置完了这些被带累了的丫鬟,王熙凤偷偷瞅了贾母一眼,方才面带迟疑地问道:“老太太,那……环哥儿同赵姨娘他们,您看该如何安置呢?”那母子两个是离着天花最近的,这些丫鬟都是那么个下场,王熙凤不禁期待老太太会如何处置他们两个。   一听她提到那两个倒霉催的,贾母就抑制不住地磨了磨牙,心里简直很毒了他们。也不怨贾母如此,实在是这回她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些,她恨不得王太医等,又懒得恨个惹祸的奴才,可不就剩下贾小环同赵姨娘两个可恨了。   若非是那两个不知道上辈子做了什么孽,想她荣国府这样的积善人家,又怎么会惹上这样的糟心事来。好吧,这又是赤果果的迁怒了!   “我记得在北边儿有个庄子,把她那一院子的人,甭管有病没病的,都给送到那儿去。那奴才就不用留了,送到了就一把火烧干净她,也省得再惹是非。”说到最后,贾母又吩咐了一声,“今儿府上的事多,用一辆车送他们便是了。”   王熙凤先是为老太太的狠心暗暗咂舌,那环哥儿可是没染上天花的,却要跟个染上的同乘一车,这上车的时候好好的,可谁又知道还能不能安稳下来了。   老天爷呀,这可还是亲孙子呢!哪怕就是庶出的,那也是二老爷的骨血啊。   不过,这倒也合了她姑妈的心思,更省得她再费口角。王熙凤便答应一声,又问了贾母没了别的吩咐,方才急急忙忙往外走。老太太可是下令了,今儿是必须要把人送走的,她若不赶紧安排下去,怕就要落个不利落的名声了。   就在王熙凤要走出上房的时候,身后又传来贾母的声音,让她连忙止住了脚步,回过神来恭听。   “送那祸头子的事,就叫周瑞两口子去办,也是叫他们就在那庄子上守着。但凡是有丁点儿征兆的,甭管是哪个,都是一样的办法。”贾母说话间颇为轻描淡写,丝毫没将贾小环这孙儿放在心上,言语间就差没说要周瑞一视同仁了。   这话听得王熙凤心惊不已时,又听她吩咐道:“另外,那奴才不过是起了水痘,二太太就那么大惊小怪的,将阖家老小惊吓了不说,还惊动了那么些太医们,实在是有失体统。你去将府上内库的钥匙要过来,暂且保管着,让二太太先好生休养一阵子吧。”   王熙凤闻言便是惊喜莫名,登时就顾不上什么心惊胆寒了,当即那一双凤眼便亮得灼灼逼人起来。如今荣国府看着是她管事,整日里也是被大小管事妈妈们围着奉承的,可真正手握大权的却还是她那姑妈。看她手里连个库房钥匙也没有,就知道她只是个表面光。   谁承想,今儿倒是因祸得福了,非但没染上那病症不说,连带的还将内库的钥匙拿到手了。从今日之后,她琏二奶奶的腰板儿啊,可就更硬了几分呢。   欢天喜地的王熙凤出了荣庆堂,平儿已经在穿堂处等着她了。主仆两个对视一眼,并未多说什么,一同回到王熙凤平日里理事的屋子,待她将要紧事一一吩咐了,已是近一个时辰过去。   平儿见屋里已经没了旁人,便手脚利索地给二奶奶奉上一碗茶,然后立在她身后为其捶背。待到王熙凤舒服得哼了一声,方低声地问道:“奶奶可是遇上了什么喜事?我怎么瞧着您可比方才高兴得多呢。”   “还是你个蹄子的眼睛尖,奶奶我有点什么心思,都能叫你瞧出来。”王熙凤心情确实雀跃得很,当下也不叫平儿伺候了,将她按在脚踏上坐下,神采飞扬地道:“老太太已经吩咐了,叫我去跟太太要内库的钥匙,说是让她好生休养休养呢。哼,等我拿到了府库的钥匙,看谁还敢说我是名不正言不顺的。”   荣国府的下人里,颇有几个对自己多有非议的,即便从没人当着她的面说,但王熙凤却是知道的。可即便是心里不平,王熙凤却也不能发作,只因那都是老太太、太太跟前的体面人,便是她也要礼让三分的。可往后就不一样了,她有了府库的钥匙,那便是得了名正言顺的当家奶奶,谁还敢说她个“不”字,可就别怪她琏二奶奶不讲情面。   “这可是好事,恭喜奶奶了。”平儿听了也是高兴,她们这些做奴才的,靠的还不都是自家的主子。如今她家奶奶更进一步,那她自然也更体面三分。   王熙凤也是得意,拉着平儿私语了半晌,方又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原我还当姑妈的心就够狠的了,却没想到啊……”说到这儿,她下意识地往门口看了看,才接着小声道:“却没想到啊,真正狠心的还得说是老太太。不说旁的,那环哥儿可是她亲孙子啊。”   “奶奶,这话可不敢乱说。”平儿闻言忙起了身,先去到窗边看了看,又走到门外巡视一眼,方才松了口气地回到王熙凤身边,道:“我的奶奶哟,那话是能随意说的,若是传到了老太太她们耳朵里,您可该怎么处啊?”   “不妨事,这不是瞧着没人,我才同你说道说道的。要不然,总憋着我心里,我也不痛快得慌。再说了,这话也只你知我知,还能叫外头的谁知道呢。你,我是知道的,不是那等多嘴多舌的人儿。”王熙凤此时也觉得自个儿言语有些不妥了,便笑盈盈地瞅着平儿说道。   平儿是个有心的,自是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,当即也不敢怠慢,忙道:“罢了,罢了,这也就是您说给我听听,还能叫谁知道。”   王熙凤也不跟她再多说,起了身边往外走,边又说道:“方才老太太说北边儿的庄子,我起先还没想起是哪个呢,这不才想起来,竟是都快到了密云的那个,这一路上下来,怕不得大半天的工夫。可得好好敦促着周瑞两口子,让他们利索点收拾了,赶紧上路才是。” ☆、第024章   噩耗传来的时候,周瑞方才洗了三遍热水澡,一身皮子又烫又搓,那是通红通红的啊。好容易重又抖擞了精神的周大管家,一听见幺儿传来的噩耗,登时就将一碗茶浇到了裤裆上,整个人也瘫在椅上厥了过去。   这可真是要把命赔进去了哟!   同样得到传话的,自然还有贾小环母子两个。赵姨娘起先硬是被周瑞关在了小院儿里,本就又气又恨的却又毫无办法,无奈之下就只能抱着儿子掉眼泪了,哭得一双妩媚的狐狸眼都肿成了一条缝儿。   如今听说要和小鹊一起被送走,那更是悲从中来,强自挣扎着也要站起来。她可不能让那小蹄子连累了儿子,她的儿子好好的,根本就用不着离府。今儿她便是豁出去了,也得让儿子平平安安的,不然……不然就别怪她狠心,干脆闹着同归于尽算了。   而贾小环听闻能借此离开荣国府,不由得心神一定,总算是让他心想事成了。如今正是他需要时间、空间的时候,整日里身处荣国府,却让他有诸多的不便。要不然,他也不会弄出这牛痘来,为的就是借机离开这是非纷乱之地。   只是,待到看见娘亲的脸色时,贾小环不敢再隐瞒下去,忙一把抱住赵姨娘的脖子,凑到她的耳边悄声道:“娘,娘,你别着急,听我说……小鹊那并不是天花,不过是跟天花很像的痘症罢了。而且,患了小鹊那个痘症之后,往后就再也不会被染上天花了呢。”   因这院子除了他们母子两个,也就剩下小鹊和小吉祥儿两个丫鬟,一个病在床上下不来,另一个早不知躲到了哪儿去,屋子里也就剩下他们母子俩。是以,贾小环的声音虽低,却也让赵姨娘听了个清清楚楚。   “什么,你说什么?她不是……”赵姨娘登时如闻天籁,并没有压低自己的声音,满是惊喜地就要嚷嚷出来。她心里盘算得好,只要小鹊那蹄子不是天花,那他们母子两个不会染上那病,也就不用到庄子上去,可不就什么都好了,她得赶紧去跟人说明白了才是啊。   贾小环是深知他娘亲的,是以及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,仍趴在娘亲的耳边,悄声道:“娘,这事你即便是往跟谁说去,他们也不会信咱们的。所以,咱们也只能听话地到庄子上去,不然他们怕是不会让咱们好过,说不定就正趁了那边儿的心思,叫咱们去死呢。”所谓的那边儿,正是指的王夫人处。   “好在,这回小鹊并不是天花,总有能痊愈的一天。咱们娘儿俩也不用担心会染上,即便是染上了,也不会送了命,还能日后不惧天花呢。等到小鹊好了,咱们不还是能回来的,不用怕的。”贾小环安慰着赵姨娘,并给她许下了回京的大饼,又道:“那我现在把手放下来,娘你可不能再乱喊出声哦。”   赵姨娘勉强眨了眨一双红肿的狐狸眼,待到贾小环把手拿下去了,冲他呲了呲牙,先是把儿子按在腿上拍了两巴掌,才又向他瓮声瓮气地嗔怪道:“你个小崽子,还不赶紧跟我说,到底是怎么回事?还有,你怎么知道小鹊不是天花的?怎么知道染上了就不会再染天花的?快说!”   “我做梦,有个老爷爷告诉了我的。”贾小环避着娘亲转了转眼睛,信誓旦旦地道:“娘,你可别不信。除了这个之外,老爷爷还教了我好多旁的东西,说是要收我为徒呢。我本来是不信他的,他便教了我这个专防天花的痘症,说是让我试一试,若是管用的话,就得拜他为师。”   “真的?”对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,赵姨娘是信的,却又有些担心儿子胡诌,是以狐疑地瞅着贾小环的小脸。在看见儿子猛点头后,又似想到了什么,扬声怒道:“那……”   但她也知道不能叫人听见,忙又止住了声音,向着四周看了看,方才压低声音问道:“好你个小混账种子啊,竟然敢跟我胡说!如今那小鹊可还在床.上躺着呢,你怎么就知道她能没事,你怎么就知道那什么痘症能防天花?”说着似乎不解气,又在儿子屁股上狠狠给了一记。   贾小环揉着生疼的屁股撇嘴,就是因为这样,他才不喜欢编故事的。每回编完了一个故事,都需要持续不断的编下去,实在是太伤脑筋。   好说歹说,贾小环抹着汗将娘亲安抚住了,母子两个开始收拾自个儿的行装。这一回还不知要在那庄子呆多久,别的暂且不说,手上的私房可都得带上。到了那等天高皇帝远的地方,谁知道是个什么境况,手里有些银两总是有些底气的。   赵姨娘其实对儿子的说法仍是半信半疑,但她心里头也清楚,这回不想走怕是不行的。有着天花这个祸根,老太太、太太甚至是老爷都不会让他们母子留下,毕竟那东西传染起来太过吓人。若是旁的事,她还能舍着身子求一求老爷,可这关乎生死的事……唉!   如今,她也只求着儿子没跟她瞎说,小鹊那真的不是天花,还是能防天花的痘症才好。   荣国府后街的一处角门外,发着高热的小鹊已经被抬上了马车,两个抬人的婆子宛如倒粪似的,将人扔到车上便跑,生怕多耽搁一瞬便多一分危险。看门的婆子更是躲得远远儿的,却又要藏在树后面偷眼张望,也不知她到底想看些什么。   周瑞两口子皆是全副武装,尚不到十月的天气,便已经穿起了大厚袄子,头上捂着毛绒的帽子,脸上蒙着厚厚的布巾,手上也缠得结结实实不露一点儿缝隙。对着赵姨娘他们时,也不张嘴说话,只支支吾吾地比划着,让他们都赶紧上车。   贾小环斜眼瞅着这两口子,嘴角漾起嘲讽的笑来。若是有可能,这俩人怕不是连眼睛都想蒙上了吧。只可惜啊,再怎么小心翼翼的,环爷他都没打算让这两口子活着回来。不过,想来那庄子也该是山清水秀的,做个葬身之地想必美得很。   贾母把周瑞两口子派过来,倒是有些出乎贾小环的意料。本来嘛,若是王夫人处置这事,怕是不会将自己的心腹陪房派出来,也免得出个什么差错,让她损失了得力臂膀。可贾母却不管这个,她恨周瑞家的将“天花”二字嚷嚷得满府皆知,自然要狠狠地惩治于她。至于周瑞嘛,谁叫赖嬷嬷那日跟她抱怨,说是周瑞有些不知轻重了呢。   看着那透风漏雨的马车,赵姨娘便又想哭。她好歹也是老爷的姨娘,她环儿更是老爷的幼子,怎么就这么苦的命呢?这马车破破烂烂也就罢了,更是得跟小鹊那蹄子一起,这哪是送他们去避痘,这是送他们去丧命啊!   她心里恨得要命,可却又无力反抗,再加上有儿子在一旁看着,也只好忿忿不平地爬上了马车。只盼着儿子说的那个老爷子真有其人,能教她的宝贝儿子许多本事,日后也好能给她也挣个诰命,好让她也能扬眉吐气,再好好地回报回报这起子瞧不起人的鳖孙儿们。   马车上还有个小鹊,赵姨娘瞅着哪能不膈应,隔着被子将人踢到了边角上,方才把儿子给抱上了车。即便有了儿子的说法,但她根本不能放心,生怕儿子上了什么老头子的当,被这蹄子给祸害了,那她可往何处说理去啊。   另一角还有个小吉祥儿,小丫头才不过七八岁的年纪,一个天花闹出来,早就被吓得手软脚软了。再又听说要跟小鹊姐姐一起被送到庄子上,那还不得吓得魂飞魄散了,昏过去之后到这会儿也没醒呢。   眼瞅着那几个人都上了马车,周瑞的眼睛阴鸷非常,死死地盯了那车厢一会儿。直到媳妇拉了他一把,才算将目光收回来。可他的眼神儿却没变,反更是阴鸷地瞥了自家媳妇一眼。   周瑞家的心里本就惊惧交加,如今被他这么一眼看过来,立刻便软了腿,险些没摔个跟头。她哪里还不明白,男人这是连她也恨上了啊。这可真是,可真是……周瑞家的别提有多委屈,却也知道这当口不是说话的时候,只好暗暗把赵姨娘母子俩记恨住。   都是这两个惹的事,不然她也不会受这份罪,担这份惊,受这份怕,吃这份委屈。都且等着的,看这回还能不能回来!   一行两辆马车,随着鞭响便驶离了荣宁街。贾小环趴在车窗上,最后望一望那屹立着的敕造府邸,心中说了一声“再见”。   等到下回咱们再见的时候,便是环爷他弄清楚当年事的时候。到底是什么缘故,阖府上下都好好的,偏唯有他贾环被卖去了戏班子?   上辈子他都没能弄清楚的事,这回可不能再当个糊涂蛋了。 ☆、第025章   马车从荣国府出来的时候,已经是半下午时分了,待出了京城天色便暗了下来。   今儿这一天,从一早开始便慌张忙乱,赵姨娘又惊又吓的,也就忘记了午饭这件事。这会儿总算是略微平静了些,难免就感觉到了要造反的肚子。   贾小环耳聪目明的,自然听见了他娘肚子咕咕叫的声音,不由得勾着嘴角想笑。说起来,他这娘亲虽出身低,也没什么阅历见识,谈吐更是没一点内涵,但论起适应能力来,娘亲却是一点也不差的,就宛如当日……   又再想起当年的事情,贾小环敛去了笑意,在身旁的包袱里摸了几下,掏出一个油纸包来。他本就坐在赵姨娘腿上,此时一抬手便将纸包递到了娘亲的面前,“娘,给你吃,我特意把屋里所有的点心都带上了呢。”   他们那小院儿里的点心,不过都是些放了两三天的劣质货,都是别的主子不要的,才会被拿到他面前的。但也好在还有这么些点心,也才能让娘亲在这当儿垫垫肚子。早两三天的时候,贾小环就记着这个事,留了不少能存放住的点心下来。这不,如今就派上了用场。   自打给小鹊用了牛痘,贾小环便算定他们娘儿俩怕是在荣国府呆不久了,却不知会被送到何处,又是由谁押送的。但是,以贾母和王氏以及荣国府那些下人们的尿性,想必没有哪个会将他们母子放在心上,更不会有哪个在这时候还在意他们的饥饱。所以,这会儿必得要自力更生才行。   赵姨娘一看见这几块点心,登时眼泪就下来了,一把抱住了儿子,脸朝着身后的马车,呲牙瞪眼地骂道:“一对的狗.屎娼.妇,都这会儿工夫了,也不知道问问哥儿同姨奶奶饿不饿,作死的狗奴才们,都且等着的……”   待她扯着嗓子骂了一通之后,仿佛心里的气顺了些,也顾不上自己饿得咕咕叫的肚子,反拿起块点心就往贾小环的嘴里塞,口中仍兀自嘟囔着,“既有这点心,你还不赶紧吃,今儿这都一天了,也没用上一顿正经的饭,你这才多大的身板儿,饿出个好歹可怎么好哟……”   贾小环险些被塞进嘴里的点心噎着,这点心已经放了两三天,干巴巴硬邦邦的,这样塞着吃可是很噎得慌。可他的脸上却是带着笑的,只一双眼睛水汪汪的,一边费劲儿地嚼着嘴里的点心,一边也拿起来块,举着凑到他娘亲的嘴边儿。   这边马车上,母子两个你一口我一口的垫肚子,那边那车上的周瑞夫妇两个却是愁得双双食不知味了。   周瑞家的到底是个女人,又是能在主子跟前儿伺候多年的,心细。即便今日慌乱惊惧异常,但该有的准备倒是没忘。虽然出府的消息来得仓促,又是那样一个噩耗,但到底是带上了干粮的。她家厨房新烙的大饼同酱肉,比起贾小环母子两个的干巴点心要强得多。   只是,即便大饼卷肉就摊在眼前,这夫妇两个却又哪里有胃口。   虽说,人都有走背字的时候,可他们也不能背运到这等地步吧?!平日里都是好好的,这突然的晴天霹雳就砸了下来啊,可怜他们只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。   老太太的一声令下,光是把人送到庄子上还不行,竟然还得要看着他们。老天爷啊,那可是天花啊,谁知道会不会一个倒霉就染上了!他们夫妇虽然不待见赵姨娘同环哥儿两个,可也没打算跟他们同归于尽啊。   另外,即便是走运没染上那个,可老太太那话说得也太……只说叫他们看着,却也没给个期限,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府?等到能回府的时候,谁又知道府上会成什么样子,他们在府里的差事,主子对他们的倚重等等,又还都在不在呢?   “呸,这天杀的秧子,怎么不知道死!”周瑞恨恨地攥住一张卷饼,一口气就往嘴里塞了半张,却是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,只被噎得翻眼睛。   这若是平常,周瑞家的早该端了茶水给他,并揉抚胸捶背地伺候他。可今儿周瑞家的也是遭的打击太重了,压根儿没注意到自家男人的状况。直到被周瑞一巴掌扇醒,才柳眉倒竖地瞪眼看过去。   见她还敢冲自己瞪眼,周瑞心里更是气得不行,连自个儿的难受都忘了,又是一巴掌扇过去。他可是问过了,老太太之所以派他们两口子办这差事,为的就是这娘儿们嘴上没个遮拦,把天花的事情弄得阖府皆知。自个儿闯了这么大祸,竟然还敢瞪眼,眼睛不想要了是吧!   周瑞家的本还yu发火,可那一丝火气眨眼便被周瑞的巴掌和脸色浇熄了。她强自忍住心里的委屈,忙前忙后地伺候好自家男人,待见他不再噎着又填饱了肚子后,方才挨到其身边,道:“当家的,咱们还是得赶紧办完了正经事儿,尽快回府上才行啊。”   这话不是跟放屁似的!周瑞没好气地乜斜了媳妇一眼,挑起车帘眯眼瞅了瞅前面的那车,狠声道:“且等到了庄子上,先给小鹊那蹄子灌了药,再一把火烧了。这么着,至少咱们该不会染上那病。这人呐,还是得有命在才能盘算别的。”   “本就该这样的,身上染了那样要命害人的病,就该一把火烧了干净。”周瑞家的对此十二分的赞同,连忙又道:“其实,又何必将她弄出城来,早早就一把火烧了,岂不更干净,也不用再……”害得他们两口子担这要命的差事。   “那可是天花!有太医院看着,谁又敢在城里弄这个?个没见识的娘儿们。”周瑞都已经不愿去看他媳妇了,语气轻蔑地道。原瞧着她还像那么回事,又有二太太给撑腰,算是个不错的婆娘,可这一遇上事就原形毕露了,娶了这么个货色,他今儿开始后悔了。   天色已近很晚了,是以周瑞家的并没能瞧见男人的脸色,但她却能听出他的语气来,心中自然是又恨又怨又委屈。当年,她可是太太的陪嫁大丫鬟,周瑞才是什么?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长随罢了。若非是娶了她,他能谋得上管家的差事才怪呢。这会儿可倒好,竟还敢嫌弃起她来了。   可今儿这事是她理亏,周瑞家的也不敢使性子,只得仍旧忍了,小意道:“还是你看事情明白,我个女人家的,就是没见识得很。那、那赵姨娘同环哥儿两个呢?”   说到这儿,她下意识地往周瑞身边凑了凑,压低声音道:“出来之前,太太可是有话交代,那病非同小可,叫咱俩仔细照看着环哥儿呢。我想着,太太的意思大概就是,那两个既然都已经出去了,若是能不回来就菩萨保佑了。”   黑暗中,周瑞是将话都听进去了的,却并没有急着表态。若单只一个赵姨娘倒还罢了,可这里面还有个环哥儿,这便让他有些踟蹰了。毕竟那也是主子,谋害一个家生子出身的姨娘,同谋害一个主子,这罪过的大小可是天差地别的。他周瑞,并不想沾这个手。   再者说,即便是留着环哥儿又如何呢?二太太有衔玉而诞的宝玉在前头,环哥儿那样的出身,又已被赵姨娘教歪了性子,他即便活到长大成.人了又能如何?难不成,还能越得过宝二爷去?那不是开玩笑么!   周瑞在心里嗤笑,这二太太也是个眼界浅的小家子气。   两辆马车连夜赶路,也是直到翌日晌午才赶到密云的农庄上。因之前并没有通知,农庄的管事是一脸懵登地迎出来的。他们这处农庄地处偏僻,地方又小,出产又低,常常三两年都没京里的人来一回。可今儿却是怎么了,竟招来了周大管家。要知道,这可是专管两季地租的啊。   也没理会避得老远,小声儿说话的周瑞同农庄管事,贾小环手脚利索地从马车上蹦下来,又回过身来伸手去扶赵姨娘。赵姨娘则是被他吓了一跳,同样利索地下了马车,点着儿子的脑门儿教训,“个小混蛋,这多高的车,都还没停稳呢,你也敢跳,若摔着了,可没人给你揉……”   母子两个一边闲话,一边打量着这处农庄。他们倒也没有刻意离着马车远些,毕竟都已经在一起窝那么久了,这会儿再保持距离哪还来得及,若是会染上那病早也染上了。   ……   荣国府里,赦大老爷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天,直到该用晚饭了才出来。也正是这个时候,他才知道今儿府上竟还出了一档子天花事件。   “咱们这边儿,一直都没人过来知会么?不单是老太太那边,便是琏儿媳妇也没派人来?”贾赦坐在饭桌上,问对面脸色难看的邢夫人。   “可不就是如此,不然……”邢夫人狠狠地揪着帕子,不然她也不会又惊又怕,连带也气得不轻。   赦大老爷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,却没再多说什么,只道了一声“用饭吧”。邢夫人即便心里再不痛快,也不敢再多话,食不下咽地陪着大老爷用饭。待饭后还要说什么的时候,却见赦大老爷已经飘然而去,只留下个王善保家的陪她掉泪。   “去叫人准备,咱们明儿到庄子上去。”派身边人去问明白今日都发生了何事,赦大老爷沉吟半晌,方吩咐道。 ☆、第026章   “小人给小爷儿磕头,给姨娘磕头。”前来见礼的妇人年约三十上下,穿着举止但皆是农家妇人的做派,上来就先给贾小环母子行了大礼,却又不等人发话便又站起身来。起了身之后也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缩手缩脚地站在那儿。   他们这个地方实在偏僻,自打被荣国府划成自家农庄,几十年了也从不曾有主子踏足过。妇人乃是农庄管事的媳妇,庄上人称刘三娘子,正因她男人——这庄子的管事便叫刘三。刘三娘子就是这地方土生土长的人,对上国公府来的主子,似乎心里当先就怕了几分。   贾小环同赵姨娘如今呆的地方,乃是庄子上的一处别院,当时供来的主子们歇脚的。但说是别院,其实也不过是三间青砖的瓦房罢了,一明两暗的三间。这会儿,赵姨娘便坐在明间的椅上,一脸嫌弃地打量着四下。   这里怕就是日后他们的住处了,可跟在荣国府时比起来,那真是天差地别的。虽然他们母子俩在府里也不过是住着个偏僻简陋的小院儿,但比起这地方来却也好得太多太多。坐在这地方,赵姨娘便不禁想到自己的院子,心里的委屈和恼恨就别提了。   况且,他们来得仓促,这地方又是许久不曾住过人,虽定时会有人打扫,可总是不那么上心的。是以,便是赵姨娘如今坐着的椅子,也是前后擦了不知多少遍,才能让赵姨娘坐得下去。   “娘,我看这里怕是得好生打扫一番才行,这会儿又已经是晌午时分,不如咱们想到厅上用了午饭,下午再叫人好生整理整理这儿,晚上也能有地方歇息。”贾小环偎在娘亲的身边,拦住她要出口的牢骚话语。   日后,他们母子俩怕是要在这庄子上呆些日子,少不得要跟这刘三夫妇两个打许多交道,没必要这会儿就为了点小事得罪人家。他们若是和善老实的也就罢了,若是那等窝藏坏心的,他也总有法子对付。   “得,还能怎么着呢,就照你说的办吧。走,咱娘儿俩可得吃顿好的才是,这打从昨儿就没好好吃一顿饭了。看看你这小脸儿,眼瞅着可不又瘦了一圈儿。”赵姨娘撇了撇嘴,拉着儿子站起身来,向刘三娘子吩咐道:“你也别傻站着了,还不赶紧寻个地方给我们摆饭,都这工夫了,想饿死个人不成。”   听见主子吩咐了有事做,刘三娘子才松了口气,连忙带着母子两个往外走,口中还道:“我们当家的说了,这边儿的屋子先叫您瞧瞧,等会儿便会叫人打扫整理呢。还有啊,听说周管家领着您和小爷儿来了,当家的还特意叫人准备了饭菜,都是新做的,没人碰过呢。”   “什么叫他领我们来的,明明是我们环儿要出门,老太太叫他陪着供使唤罢了。”赵姨娘听了很不高兴,给了刘三娘子一双白眼,又道:“我们这当主子的要吃饭,本来就该是精心准备的饭菜,怎么连这也要拿出来说,难不成你原本打算让我们吃那剩下的?我说你这可不行,得知道规矩……”   贾小环被赵姨娘拉着,心思却并不在那一对女人身上,任由他娘亲絮絮叨叨,刘三娘子唯唯诺诺。他更关心的,是这处庄子的所在,周遭又是个什么环境。   在他的盘算里,他们娘儿俩少说也要在这处农庄里呆上两三年,自然就少不得要好好摸摸环境了。另外,在这远离荣国府的日子里,贾小环也没打算闲下来,正该为自己同娘亲好好谋算谋算。   事实上,他是不打算再让娘亲回到荣国府的,等到手里有了积蓄底子,他便准备同娘亲好生商量商量,让她能彻底离了荣国府同贾政。以他对娘亲的了解,能不能劝解她的关键就是银钱,以及……他那位三姐姐贾探春。   不管如何,贾小环是定要好好劝一劝娘亲的。在那府邸里,再如何娘亲也不过是个家生子出身的姨娘,美其名曰是半个主子,却连些个稍有些体面的奴才也看不起,整日里还要被王夫人磋磨着,贾政又不是个能托付终身的男人……留在那等日后会抄家的倒霉地方,何苦来的呢。   可若是有朝一日,娘亲能够脱身出来,他贾环定会让娘亲翻身当一当主子,好好过一过那吃香喝辣、穿金戴银、使奴唤婢的日子。别觉得这有多肤浅,对他娘亲来说,那样的日子就是再好不过的了。   这边母子两个去用饭,那边厢周瑞也正同刘三在用酒饭。而周瑞家的不愿靠近赵姨娘等人,干脆就赖在自家男人一旁坐着。另外,她也想听一听,她男人是如何跟刘三交代事情的,有没有把太太吩咐的事放在心上。   “……事情呢,大概就是这么个样子。日后,我们少不得要在庄子上叨扰一段时间,还请刘兄多多包涵。另外,那生病的小蹄子,也请刘兄尽快寻个避讳的地方,咱们一把火将她烧了,也省得她身上那样的病传染开来,倒叫这整个庄子倒霉。”周瑞说到此处,举起手中的酒杯,向刘三示意敬酒。但他也没等着刘三举杯,径自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。   想他周瑞乃是荣国府专管地租的管家,平日里这些小庄子上的管事们见着他,哪个不是低头哈腰、谄媚讨好的,生怕他有个什么不满意的,寻个地方为难他们。不单是如此,每年两季送地租时,府里能收个大头,他周瑞却也能收个小头,当的是个肥差。   不过……周瑞不着痕迹地睨了睨刘三,眼中闪过十分的不耐与厌烦。这个刘三却是个例外的,每回都是憨头憨脑不会说话,更是从来不曾记起他的那一份儿来。每回收租的时候,周瑞都得跟他生一回闷气,却偏偏又没什么法子。   原因无他,密云的这处庄子实在是太偏、太小、太贫乏了。周瑞有时候真是想不明白,当年老主子们是为何在这地方弄了这么个农庄的,简直就是个累赘啊!   就是因为这个,荣国府里里外外千余号奴才,就没有哪个愿意来这儿的,哪怕是来做管事都没有愿意的。累得他也只好忍着这刘三,年年都要跟这厮生回气。   “嘶——天花呐,这可真是件大事,了不得呢。我说您方才怎么不叫碰那闺女,原来竟是这样的病症。”刘三也没碰酒杯,霍地一巴掌拍在大腿上,恍然道:“周管家,您既然吩咐了这事,也不用您再插手,我这就叫人把她抬到山坳子离去,一把火烧了赶紧。”   “嗯,老刘,这事就交给你了,你办事我放心。”周瑞对刘三这个回答还算满意,又呷了一盅酒下去。他并不担心刘三会阳奉阴违,亦没打算亲身督促什么,恨不能离得十万八千里才是。毕竟那可是天花啊,难道这老货还敢留着那蹄子,就不怕祸祸了他这庄子不成?   “还有环哥儿他们两个,安排他们住下之后,也得找人看着些,可别叫他们出门乱跑。要知道,那蹄子可是贴身伺候他们的,谁知道有没有给他们染上。老太太叫把他们一同送来,那就是为了将他们隔离起来,等上一阵子看看再说的。这事你可得上点儿心,你这庄子怎么这也得有几十号人口,一个疏忽大意,弄不好可就成了……”说到这儿,周瑞伸手沾了沾酒水,在桌上留下一个‘死’字。   “不会,不会……”刘三仿佛被吓得不轻,忙不迭地摆着手,一张满是纹路的脸皱在一起,“您放心,放心,有老太太的吩咐,我们定当安置好了环三爷同姨娘的。定然不会出事的,不会出事……阿弥陀佛,佛祖保佑,菩萨保佑呀!”   眼瞅着他这副怂样儿,周瑞只觉得心中多年憋的气都去了大半,看着刘三的眼神满是不屑与鄙夷。若早知道这老货是这么个不禁吓的,他早就好好惩治他了,哪还会憋屈这么几年。   此时的周大管家却是全然忘记了,自个儿得知有天花时,又是何等的战战兢兢、怛然失色。   心中充满了优越感,又交代出去一件差事,周瑞不由得酒兴渐高,也不用刘三劝酒,自个儿便干掉一壶去。他正待叫刘三添酒时,桌案下的腰带被拉了下,于是不耐烦地看过去,只见媳妇正冲着他打眼色。   周瑞家的早就填饱了肚子,这庄子上的饭食虽不如府里的精贵,但胜在一个新鲜,偶尔吃上这一回,倒也不损她的胃口。不过,连夜赶路来到这里,她可是累得要命,这会儿又已经填饱了肚子,她可不就盼着有张床供她好好睡一觉。   可这都半晌了,也不见自家男人接着说这个,她不免有些着急,就拽了拽男人的腰带。待看见她男人看过来了,连忙张嘴比划了个“住处”的嘴型。她实在是累得不行了,甭管有什么大事,都还是等到睡醒了再说吧。兴许,等她歇一觉起来,那要死的小蹄子就真的死了呢。   周瑞家的不提,周瑞倒还不怎么觉得,可她这么一提醒,倒是把周瑞的懒筋也给撩起来了。原本还正盎然的酒兴,瞬间就被睡意打击得无影无踪。   “老刘,不说旁的了,先给我们安排个住处,让我们好生歇歇才是正经。你是不知道啊,连夜赶了这一路,又是走在这山里头,坑坑洼洼的颠来颠去,我这一身的骨头都快要散架子了。不瞒你说啊,我虽也是当个奴才的,可还没受过这样的罪呢。”一边说着,周瑞一边伸着懒腰打哈欠,微眯的眼睛却灼灼地盯着刘三。   周瑞的意思很明白,这是提点刘三要给他们夫妇两个安排个“合适”的住处。就比如说,庄子上预备给主子的别院就勉强合适,虽远比不上他们在荣国府后街的宅子,但至少比旁的那些土坯房子要强一些。   至于原该住那别院的母子两个,就别白瞎了那青砖绿瓦的房子了。身上染没染病都还不清楚呢,正该拣偏僻的地方,关到一间屋子里,好好地观察个十天半月的才对。想来,即便刘三这老货再不机灵,为了防着那天花,也应当知道该怎么办了吧!   “您看,倒是我忘了说这事,住处已经给您安排好了,这就叫人带您过去歇息。这一路上辛苦了,您且先歇息着,临时匆忙准备的地方,若是您有什么不满意,待明日我们再给您添置。”刘三听了忙站起身来,从外面叫来一个十来岁的小子,命他带周瑞夫妇到住处去。   刘三站在门槛处,目送着周瑞夫妇被带走,待到他们拐了弯不见了影子,方才挺直了腰板背上了手。只见他紧皱着眉头,也不知在思忖着什么,良久才叹了口气,摇摇头回了屋子里。   屋里,他媳妇刘三娘子已经在了,正弯着腰收拾着桌上的杯碗盘碟。此时见自家男人过来,便憨然一笑,问道:“怎么样,这回到底是为什么来的,动静倒是不小。一位哥儿,一个姨娘且不说了,怎么连周瑞那两口子都派过来了。还有,那马车上的丫鬟,我瞅着可像是……”   没等刘三娘子说完,刘三便哼了一声,道:“没错儿,就是天花。那丫鬟是赵姨娘的贴身丫鬟,得了这个病,可不正好就趁了二太太的愿,这不就把环三爷给弄来了。那丫鬟是会不去了,谁知道那母子两个是个什么下场呢?说不定,也是个有来无回哦。”   刘三娘子将手里的托盘放下,不由气闷地啐了一声,“呸,也不知道犯了哪路的神仙,怎么就叫他们把这地方给想起来了。平日里不闻不问的,这有晦气事的时候,倒是对咱们这儿念念不忘的了。这都躲到这地方了,怎么还是有这等烦人的事找上门。当家的,你说该怎么着,还真的让那两口子把咱们这儿当成坟场啊?”   “尽胡说些什么呢。”刘三闻言便是一瞪眼,他这媳妇哪哪都好,就是这嘴上没个忌讳,什么话都敢说。好在,她也是个有分寸的,也只有在自个儿跟前儿,才会这么大鸣大放地说话。   “噗嗤……”刘三娘子却不怕自家男人吹胡子瞪眼,笑了一声后才又道:“方才,那母子两个我也看了,倒不是多难相处的人。尤其是那姨娘,虽则说话没遮没拦的,人也看着算盘精细,实际上却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。就是方才,还打算教我绣花儿呢。”   “还有那环三爷,可不像往常传说的那样,什么相貌丑陋、行为猥琐,举止粗糙的,我可是一点儿也没看出来。反倒是觉得那小爷儿懂事得很,面貌也是一团清秀,可招人儿得很呢。而且……”   刘三娘子的声音略一沉吟,又道:“我总觉得吧,那环三爷镇定得太过,仿佛一点儿也不担心染上天花似的,却又不像是普通小孩儿不懂事,不知道天花有多严重。即便是赵姨娘,一个没见识的普通妇人,那神情也不是太过惊恐的样子。当家的,你说这是为什么?”   “我哪知道为什么,大概是觉得离得太近了,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吧。要知道,他们娘儿俩可是跟那丫鬟乘一辆车来的。荣国府那么大,难道说连多辆马车都寻不着,竟然让小爷儿跟天花在一辆车上,这可真是……唉,就连周瑞那两口子,也还是另乘了一辆车呢。”刘三说话间,语气颇为失望。   “罢了,先不管旁的了,你先去给那丫鬟安排个屋子,你同二丫照看着些。且看看她的命如何罢,若是能挺过来,咱们也算是救人一命,回头给安排个庄户嫁了;若是挺不过来,那就是命不好。”却也不知道他说的是谁命不好,丫鬟小鹊,还是没能娶上媳妇的庄户?   刘三很清楚,不管小鹊能不能挺过来,她在荣国府都已经是个死人了,是绝对回不去的。正好,他这庄子上的汉子娶媳妇也难,若是小鹊能挺过来,再养上两三年,就能寻个庄户配了,可不就是皆大欢喜。   “我就知道,你又得支使我们娘儿俩。”刘三娘子睨了丈夫一眼,没好气地将托盘又端了起来,向着屋后面走去。   二丫正是她的女儿,两年前是患过天花的,万幸的是那孩子挺过来了,只是如今鼻子上还留着几点小坑儿。当然,女儿得天花的时候,便是她日夜不休地照顾着,正是因为当年她也是得过天花的。   用过饭的赵姨娘,亲自领着两个庄户家的女人并她的丫鬟小吉祥儿,捋起了袖子包着头发,热火朝天地打扫着那三间屋子。为了怕灰尘呛着宝贝儿子,一吃过饭她就将贾小环打发了出去,叫他自个儿寻地方玩儿去。   这倒是正中贾小环的下怀,来到前面院中,随手揪了个看见他就想跑的小娃子。在塞过去两颗冰糖之后,小娃子登时就不琢磨着跑了,跟在了贾小环屁股后头当上了跟屁虫。这小娃子名叫壮壮,正是农庄管事刘三的小儿子,今年六岁了。   “环哥,你想去哪玩儿,我都带你去的。不过,你不能跟我爹说啊,不然他非得打我屁股不可。我爹方才还叮嘱我,说你是京城里来的主子,不能跟你跑着玩儿,那是不懂规矩。”壮壮撇了撇嘴,嘟囔道:“什么规矩嘛,连玩儿也不让玩,环哥你也怪可怜的。”   这小娃子明明比自个儿还大一岁,更是高出自己半个头,却偏偏一口一个环哥的叫着,贾小环听在耳里也没去纠正的意思。他只是心道,你爹那是心疼你,生怕爷给你染上了天花,这才教你了个不是规矩的规矩。   他静静地看着壮壮把一颗冰糖放到嘴边舔舔,然后就把手放下去,可大概是没忍住又举起冰糖舔了两下。如此两三回,这小娃子到底也没能彻底将那冰糖收起来。   若是自己不曾有过这浴火重生的经历,这会儿大概会很看不上这小娃子吧。贾小环勾了勾嘴角,踮着脚尖拍了拍壮壮的发顶,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荷包递过去,“吃了吧,这里面还有好多,足够你拿去给旁的人尝了。”   壮壮一听就高兴得不得了,接过荷包来小心地打开瞅瞅,便咧着嘴向贾小环笑个不停。待他将荷包藏好之后,拉起贾小环的手便往外跑,“走,环哥,我带你去小溪边儿上,那儿有我们藏的栗子,我给你烤栗子吃。跟你说啊,我们这儿的栗子,可甜可好吃了。”   贾小环跟在壮壮的身后,随意地打量着这农庄的景致。庄子上似乎并没有多少田地,倒是有两个山头,上面立着不少树木。听壮壮说,那上面种的是栗子和李子。每当七八月份的时候,便会收获李子,而等到了九月之后,便会收获李子。如今这个时节,正是栗子丰收的时候。   被壮壮带着将庄子逛了个遍,贾小环也大致看明白这地方了。农庄并不大,除了两座山头之外,也就不到百亩的田地,又因是在山里头,田里的出产也不高,大概刚够庄户们度日。是以,每年庄子上交租,靠的都是那些李子和栗子。   好在,据说这里的李子跟上贡的是一个品种,栗子也是甘甜味美,都是能买上价钱的果子。贾小环赶得算是时候,被壮壮带着尝了他的烤板栗,当真还是从未品尝过的美味。   想来也是可笑,他贾环好歹也是荣国府的少爷,却连自家庄子上的栗子都没吃过。这也不知道庄上每年送的那些年货,都便宜了谁的嘴。   大致了解了这农庄之后,贾小环看着天色已经不早,便赶着玩得欢脱的壮壮回去,一路上边走边忍不住笑。明明是这小娃子说的,不能告诉他爹跟自己玩儿了,可偏偏也是他,死活都要拉着自己的手,蹦蹦跳跳地全然都将他爹的嘱咐抛到了九霄云外。   还没等贾小环回到庄子门口,便听见有人唤他,“环儿!” ☆、第027章   一声“环儿”的呼唤,贾小环还没看见人,便已经听出了是谁。突然而来的一种莫名感觉,让贾小环摸了摸脑门儿,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。上辈子暂且不说,这辈子他对这位大伯父,似乎颇有些孺慕的意思。   贾小环不能否认,他听见那声“环儿”时,心里是十分愉悦的。   赦大老爷也是赶了大半天路的,且是骑马奔波而来,到了这庄子便险些没能从马上下来,身子骨那叫一个酸啊!大老爷早知道自个儿是个吃不得苦的,却也没想到赶着一趟路竟会这么辛苦,心里别提多后悔了。且等那小家伙儿回来的,看老爷他不拍那小混蛋几记屁股。   “大伯父!”心中有着抑制不住的雀跃,贾小环不禁笑开了脸,连蹦带跳地向着赦大老爷窜过去。待跑到大老爷的跟前儿,他却又止住脚步,仰着脸去看他大伯父,嘴里一连地问道:“您怎么到这里来了,一路上可辛苦,用饭了没有呢?”   还不是因为你个小家伙儿!   赦大老爷虽是如此想的,却没打算如此说,毕竟老爷他是个要面子的,不能在侄儿面前丢了矜持。贾环这小家伙儿本就是个鬼灵精怪有主意的,万一再知道老爷关怀他,这小子还不得被惯得上天呐!   “我要到附近去办些事,这不是时辰晚了,便到这里歇一晚上。到了这儿才听说,你这小家伙儿也在。”赦大老爷没好气地瞪侄子一眼,扬声朝外面吩咐道:“去,把张太医请进来,让他来给环儿把脉看看。”   贾小环一听便明白了,大伯父这哪是什么到了才知道他在,分明是特意为了他而来的。不然,即便是顶着个一等将军的爵位,有哪有出门办事还带着太医的道理。他大伯父可不是宫里的那位,微服出巡有太医跟随。   张太医的年纪并不算大,四十上下的模样,眉眼平常,唯有一把须髯保养得颇为飘逸潇洒。想来也是赶路累着了,张太医的气色不太好看,对着赦大老爷也没什么好脸色。倒是对上年幼的贾小环,太医大人自认慈祥地笑了笑,方才为小孩儿把脉。   “嗯,小郎君的身体很好,并没染上什么杂乱的病症。”半晌之后,张太医方收回了诊脉的手,然后站起身来便往外走,同时不忘向赦大老爷下个通牒,“没我什么事儿,睡去了啊,不准再打扰,不然扎得你不能自理。”   贾家的这只猴子,今儿天还没亮呢,就把他从家里揪了出来,然后就是马不停蹄地赶到这山坳坳里的庄子上。自打当了太医,他多少年都没骑过马了,出门不是坐轿就是马车,哪还受过这等罪啊。他这一身骨头都快颠散架了好么!   “呸,个江湖郎中,能的你!”赦大老爷向着张太医的背影咧嘴呲牙,若非还有个小家伙儿在,他都想比出个中指给那厮。还救死扶伤的大夫呢,医德在哪里?不过是跑远点儿出诊罢了,竟然还出言威胁,奶奶.的球。   “大伯父,您被太医扎过么,什么样才叫不能自理啊?”贾小环觉得有趣,不由歪着小脑袋,满是好奇地问道。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,满满都是一睹为快的期盼。   得,被这小家伙儿看了笑话了。   赦大老爷没好气地拧拧他鼻子,觉得手感良好,不免又多拧了两下,方道:“想知道啊,左右他明儿还在这庄上呢,且让你亲身体会一回也无妨。放心吧,小家伙儿,张太医虽然鲜少出手,但这个面子他总会给伯父我的。”   尤其,那货从来最愁的都是没人给他练手针灸,若是有了个现成的靶子,不知道要高兴成什么样了呢。   “呵呵呵……”贾小环讪笑了两声,一转眼就趴在赦大老爷腿上蹭蹭,似乎完全忘了自个儿的好奇心,“大伯父,你一路上赶过来,一定很辛苦吧,饿了没有,侄儿先陪你用饭好不好?”   “先吃饭。”赦大老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,果然已经到了晚饭的时候,便利索地命人摆饭。事实上,他方才来的时候已经垫过肚子,这会儿不过是陪着侄子吃饭罢了。免得他不动筷子,让这小家伙儿也得跟着饿肚子。   庄头刘三简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他这庄子十年八年不见来个人,可这一来人就是接二连三的没个完。上午刚接着那环三爷并周瑞两口子,下午就迎来了荣府的大老爷,他这是冲撞了哪路的神仙啊!   周瑞两口子心里也不痛快,可当着赦大老爷的面儿,又不敢发作。他们本还打算住瓦房呢,可那刘三就是个听不懂人话的,愣还是将他们安置在了土坯房里,又阴又暗又潮的,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。本来他们正打算发作一二呢,谁知竟偏赶上了大老爷过来,真是冤孽啊!   赦大老爷却不管他们这些,领着贾小环吃罢晚饭后,伯侄两个仍旧坐在一起叙话。只是,这回便不是大鸣大放的了,而是命贴身的长随守在门外,不许任何人靠近的。   “环儿,你且同我说说,这天花究竟是怎么回事,可是府上有些人手底下不干净?另外,我听说,你竟然是同那患病的丫鬟坐一辆马车过来的?”赦大老爷的脸色阴沉下来,目光湛然地盯着贾小环问话。他并不以贾小环的年幼为意,反直截了当地问道。   “大伯父,那不是天花。”贾小环也是目光灼灼地回视着赦大老爷,半晌后才缓缓地答道:“小鹊染上的那痘症,并不是天花,而是牛痘。人染上了牛痘也会发痘症,症状同天花几乎相似,都会发热、起痘等等,但是却几乎不会有生命危险。而且……”   他注视着赦大老爷变换的面容,接着道:“而且,染上牛痘之后痊愈的人,日后即便接触到天花病人,也不会再染上那病症。所以,牛痘,应该是防治天花的良药。就如那小鹊一样,大概再有一两日,她便会逐渐好转,待到痊愈之后,就再不会染上天花了。”   “嘶——”赦大老爷猛地抽了一口凉气,对着侄子目瞪口呆起来。他原本还认为,这天花乃是某人容不下这侄子了,想要让他一命呜呼而下的毒手。却是没想到,这侄子竟给他抛出一通什么牛痘的说法,让他怎能不震惊莫名。   况且……这小家伙儿对此这样熟稔,那显然便是他自己动的手脚。可是,要知道,他可还不到六岁呢。这么点儿个娃娃,又怎么懂得这些东西?又怎会想着去做实践?他的牛痘又是哪里来的?   不对……   “环儿,你,你的那什么牛痘,是从我那庄子上得的?所以,重阳那一日,你才叫我带你到庄子上。你也并非是为了什么玩耍踏秋,而是专门去找那牛痘的。所以,你才撇着小汤山的温泉庄子不愿意去,反要到个多饲养牲畜的农庄上……”   贾小环已经起身站在了赦大老爷的面前,仰着脑袋去看他,却被灯光的阴影挡住了大老爷的脸色。耳中听到的话语颇为沉重,不由让他抿住了嘴唇,一双小手也紧紧握成拳头。   大伯父似乎……伤心了呢!   赦大老爷木讷着脸色,缓缓地蹲下身来,让自己与贾小环齐高。伯侄两个面面相觑,一时间皆是无言,一个眼神惆怅,一个目泛水光。   “噗……哈哈哈……”赦大老爷猛地一巴掌拍在贾小环的屁股上,然后狂笑着将人抱起来,接着就是一连几下的抛弃了接住,口中还大叫着,“我就知道,你个小家伙儿精得很,不是那么容易被算计的。果然,你就是小鬼头。哈哈哈……”   贾小环从那一声喷笑入耳起,整个脑子都是懵着的,一双大眼险些都没转了圈。直到被抛了几下,环小爷才算癔症过来,仍旧握着拳头磨了磨牙。   呵呵,他果然就不该对这大伯父抱有幻想的,什么深沉、内敛、受伤害,根本就跟这老纨绔沾不上边儿!想他贾环,当年也是名满京城的角儿啊,今儿居然被个半吊子的戏给蒙住了,惭愧啊惭愧!   赦大老爷闹了半晌,才喘着气将侄子放下,却也舍不得让他离开自个儿,干脆就将人放在腿上。他双手扯了扯贾小环的脸蛋儿,方道:“让老子白担那么久的心,真该打你一顿屁股。你说说,我该怎么罚你个小混蛋。”   贾小环摇头晃脑地救回脸蛋儿,噘着嘴揉了揉,道:“大伯父,我都把这方子送你了,还要怎么罚我啊?当今圣上方才登基,正是需要气象更新的时候,你若是将这方子递上去,解决了困扰皇室几代的天花问题,那还不得弄块免死金牌回来。”   “哟,你倒还操心这些事情呢。”赦大老爷点了点他脑门儿,略微收敛了笑容,说道:“这方子,自然是个好东西,可如今却并非是献上去的好时候。况且,即便是献上去了,你伯父我怕是也得不着什么好处。”   赦大老爷探出根手指,指了指天,“要知道,那上面可是挂着两颗太阳呢。”   当今圣上乃是年初登基的,可他并不是那座宫城里唯一的主人。在那做金碧辉煌的宫城里,尚且还有一位禅位给他的太上皇。 ☆、第28章   庆朝立国至今,不过八十余年,经历了四代帝王。当今圣上乃是今年初刚刚登基继位的,正是大年初一那一天,太上皇举行了禅位大典,将皇位禅让给了当今圣上。   当然,那位老圣人升格为太上皇也并非自愿,如今看似整日窝在大明宫里享乐,实则大概满心都是不甘罢休,暗地里窥伺着当今的一举一动,盘算着如何再能卷土重来。而在朝中,亦有许多积年老臣,念念不忘老圣人当朝时的境况,甘当这位老圣人的支持者。   登基尚且不到一年的当今圣上,虽已渐渐在朝中打开局面,又大力提拔了诸多心腹重臣。可毕竟时日尚短,又有亲爹在旁擎肘,一些方面便迟迟无法展开手脚。就比如,那鱼米之乡,盐商荟萃的江南,当今虽已派遣了得力心腹,却仍旧需要时间。   这也就导致了,早已反目成仇的天家父子两个,却又不得不如戏子一般,每日里都要上演着父子情深、慈孝相得的把戏。不管内心里两人再不耐烦,也不管围观者再感觉腻歪,戏,还是要演下去的。   所以,现时祭出防治天花的办法,并不合时宜。   本朝太.祖的驾崩便是天花作的怪,死得别提有多憋屈了;当今圣上幼年时也遭过天花的折磨,至今脸上还留着几个麻坑儿;朝中的几位年长的王爷,当日都是出生不久便被送出宫,为的便是避痘……对于天花这个要命的魔鬼,皇室自来都是惊惧有加的。   “太上皇刚刚禅位,今上方才登基,正是互相多摩擦的时候。咱们若是这时将防治天花的法子呈献上去,又该呈到哪位主子爷跟前儿呢?”说起正经事来,赦大老爷便收敛了面上的嬉笑,向着贾小环缓缓而谈。对这个人小心却不小的侄子,他愿意说一说这其中的道理。   “老圣人?他老人家心里可不见得会高兴,大约只会怨你不早早拿出来,也好让他在位时能得益其中,在青史上留下传世的一笔。当今圣上?陛下大概就会很高兴,把这个当成是上天的恩赐,拿来同老圣人时做比较,下老圣人的体面。可是这么一来,咱们这呈献防治方子的人,便成了那两位博弈的棋子,谁知道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。”   贾小环闻言不禁点头不已,目光钦佩地注视着赦大老爷,心里却是惊讶得不得了。   这不对劲儿呀!在他的认知里,或者说是在所有人的认知里,他这位大伯父就是个三不着两、无知昏聩的纨绔膏粱,根本就不是个能顶门立户的明白人。可是自他重回幼年,几次相处下来看,大伯父却绝非是那等德行,反而颇为明晰世理,内有城府。   只却是不知,为何到了十来年后,他老人家竟会变得……   “还是大伯父懂得多。左右,这防治的法子还没经过实证,到如今也不过是在个丫鬟身上试了试而已。既然大伯父觉得此时上不是呈献方子的时机,那便暂且放着它吧。大伯父只管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,再将之呈献上去便是。反正,我是不再管了的。”   对于这上呈牛痘方子的事,贾小环确实没打算掺和在其中。一则,他如今不过几岁的年纪,便是说了什么怕也没谁会信;二则,那方子他本也并不在意,更没打算凭着它如何如何。重活一辈子,他环爷只打算安安生生、富富贵贵地过一辈子,没打算让自己混进朝堂,叱咤风云、位极人臣什么的。   赦大老爷神色莫名地盯着侄子,沉默了良久方才道:“你个小家伙儿倒是舍得。要知道,他日待朝中那两位分出个高低来,甭管是谁将那方子呈献上去,不说赏赐爵位什么的,最要紧的便是有了一张护身符。往后只要是自己不作死,荣华富贵不敢说,至少能平平安安的。”   “环儿,你虽然出身咱们荣国府,但毕竟乃是庶出,这点便是硬伤了。再加上,老太太同二房那两口子都是眼皮子浅的,将那也不知道怎么衔玉而生的宝玉当成个宝,对你就更加看不上了。日后你若是想活得自在舒坦些,可少不了要有些底牌的。然而,只要有了这个方子,正是你所需要的底牌。所以,你真舍得将这个防治天花的方子送给我?”   无功不受禄,赦大老爷目光深邃地看着贾小环,对这个小侄子更加地琢磨不透。心中充斥着诸多疑问,首当其冲的,便是这防治天花方子的来源。想他贾环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家伙儿,这样能普济天下、造福百姓的方子,又是如何到了他的手上呢?   若是换个人,哪怕就是自己的儿子贾琏,赦大老爷恐怕都会嗤笑一声“这孩子疯了?”。但是此时此刻,大老爷却并不觉得贾小环是个疯子。当然,他亦没有认为,贾小环在说谎欺骗于他。   下午刚到的时候,他便已经请老张那江湖郎中看过,那传说中染上天花的小丫鬟已经好转,而且好转的颇为迅速,根本没有生命之忧。正常染上天花的症状,根本不该如此的。赦大老爷虽然总是跟老张拌嘴,可对他的医术却是十分信任。   除此实证之外,赦大老爷还有着一种直觉——贾环这个侄子,有些不同寻常。   将大伯父探究困惑的目光视若无睹,贾小环顶着一张天真无邪的脸蛋儿,将先天的优势利用得彻底,“这有什么舍不得的。这东西给了大伯父,当还能早日得其所,可若是放在我的手里,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天日,未免太过可惜了些。”   说到这儿,他眨巴了眨巴眼睛,又道:“另外,我也不是凭白就给了大伯父的。正如您所说,我们母子两个在荣国府的处境堪忧,往后说不得什么时候,便会有要摆脱大伯父的时候。到了那时,我也只希望您能看在咱们这样的情分上,能对我们伸出援手。”   贾小环的声音略一停顿,压下胸中涌上的那丝感动,“就仿佛是今日,您能在听说了天花之后,不顾风险和劳累赶过来。大伯父,不瞒您说,我贾环虽然生父尚在,可却也从不曾在他身上感受过丝毫关爱。反倒是在您,大伯父是第二个让我觉得父辈疼爱的呢。”   赦大老爷闻言心中便是一动,盯着这小家伙儿的眼神便不由愈加柔和,唇边也漾起淡淡的笑意。他当爹也有二十多年了,膝下儿女双全,一嫡二庶两男一女,却也还从不曾听儿女们这样评价过自己。   而且,据他所知,自家的三个儿女别说是感觉到他的疼爱了,恐怕一个个都很不能躲他躲得远远儿的,能早日没了他这个爹才觉得舒坦呢。这倒也不怪儿女们,老爷他自个儿确实做得不好,让儿女们失望了。在这点上,赦大老爷并不埋怨儿女们,反倒是心中满是愧疚。   只是,他并不清楚同儿女们这样的境况究竟是如何而来,同样也弄不明白又该如何补救。是以便只好一错再错,每况愈下起来。到如今,用破罐子破摔来形容,那可真是再恰到不过了。   反倒是同这个鬼灵精怪,又有主意的侄子贾环,伯侄两个见面虽然不多,却难得相处得来。说起来也是蹊跷,赦大老爷仍旧是想不明白,他们伯侄两个到底是怎么看对了眼儿的。   就好比这回,只是听说了贾小环被撵出了京城,便不顾天花和奔波,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密云的庄子上。偶尔心念电转间,赦大老爷都觉得被自己给震惊了呢。   不过……   “第二个?为什么是第二个,第一个是谁?你可别跟我说,第一个是你那假正经的爹啊。”赦大老爷心中有感,却不愿让个小家伙儿看了笑话,一翻眼睛便揪住贾小环的鼻尖,故作凶恶地问道。当然,他也是真的好奇,到底是谁把老爷他给挤到身后去了。   “第一个,第一个当然我师父。”贾小环摇头晃脑地抢回鼻尖,一边揉着一边回道,眼睛里闪过淡淡的思念。他这倒是不曾说谎,只不过拜师那是上辈子的事,这辈子还不曾有那个机会罢了。   上辈子,他是近十年后才遇见师父的,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早日寻到他老人家。   师父啊……赦大老爷闻言沉吟一下,便不再往下追问。他当然对小家伙儿的这个师父很好奇,但想来这时候并不适宜刨根问底,且等等再说吧。不然,这侄子的眼睛,都要将他给瞪穿了。   “好了,这会儿时辰也不早了,咱们还是早点歇息。明儿一早上,我还得赶路。我明天往上回的农庄去,你小子想不想再去玩儿。”事情说得差不多了,赦大老爷便打算洗漱睡觉了,顺便把小家伙儿给安顿好。   他们伯侄两个是睡在庄上别院里的,因赦大老爷的到来,赵姨娘今儿就只好委屈一些,暂且挪到庄头家去歇息,由刘三娘子陪着。而庄头,则随意寻个庄户家凑合一夜。   “我不去了,我要在这里陪着我娘。她初来乍到的,又有周瑞两口子在,一个人定是会吃亏的。”贾小环对那农庄并不感兴趣,上回若非为了牛痘,也不会那么老远地奔去。   “那两个狗奴才,用不用我帮你一把?”听他提起周瑞夫妇,赦大老爷不免问道。有他这大老爷在,周瑞夫妇即便心里再不恭敬,面上总是要服服帖帖的。可若是明儿他走了,谁知道那两个奴才会仗着老二家的势,如何为难他这侄子呢。   “不用的,对付他们我自有办法。大伯父,你就且等着吧,他们这回既然出来了,若是不乖乖听话,那就没命再回去。”贾小环本也没打算放过那两个,此时不过是先给赦大老爷打个预防针罢了。   “哟,那我可就要看你个小家伙儿的能耐了。”一番洗漱之后,赦大老爷躺在了炕上伸着懒腰,闻言不由笑了一声打趣道。   “得,不去不去吧,那庄子也没什么好看的。只是,日后你若是再想找牛痘,怕就得另寻地方了。”待到伯侄两个俱都躺好了,赦大老爷忽低叹了一声,语带怅然地道。   “为什么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亲爱的们,求订阅,求收藏,求评论啊!!!   有亲问方才放的是什么文,那是苍白很久之前写的四四,但,只有个开头。。。 ☆、第29章   “为什么?”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,贾小环的心里是咯噔了一下的。同时,顺带的还有一种果然如此的释然。   早在重阳日到那农庄的时候,贾小环心中就曾有些疑问。为何日后荣国府抄家的时候,大房并没抄出什么财产来,反倒是贾政的二房,抄出来的财物便连荣国府公中都比不得。   这会儿听到大伯父唉声叹气的,难道说大房产业就是这时候败掉的?   赦大老爷原本也就是随口一叹,却没想到被小家伙儿追问了,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跟他说。毕竟小家伙儿再如何不像小孩儿,到底也才五六岁的年纪,跟他说那些陈年旧事不太合适。旁的暂且不说,能不能听懂都还是两回事呢。   但是,也不知是不是这晚的月光太亮了,屋子里明明黑灯瞎火的,赦大老爷却分明看见了小家伙儿瞅着自己的眼睛,那可真是目不转睛啊。   被侄子这样盯着,赦大老爷不禁有些汗颜,讪讪地笑了声,道:“也没什么,就是……当年咱家欠了人一笔银子,这不是人家里如今缺银子使了,就催着咱家赶紧还了嘛。”   还银子?贾小环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,当年好似并不曾听说过有这等事啊。即便上辈子的这个时候,他还是个正儿八经的懵懂顽童,可也不该一点风声也不曾听过。毕竟,他娘亲可是个爱打听事儿的,荣国府又不是个什么能藏事的地方,若是知道了总要跟他提几句的。   再者说,贾家欠了人银子要还,那肯定也该是公中筹银子还债,又怎么会由大伯父独个儿想法子,以至于得要典卖产业的。该不会是……   虽然光线很暗,但赦大老爷发誓,他分明从侄子眼里看出了质疑。小家伙儿那双斜斜睨过来的眼睛,分明就是在说“是你自个儿欠的账吧”。   嘿,赦大老爷这就把持不住了。好个小家伙儿啊,这是啥眼神儿?!老爷他要不是顶着这个闲散爵位,才不会犯这个愁呢,连祖母留下的念想都豁出去了,知道他有多心疼么?!如今可倒好,倒是赔了夫人又折兵,银子没了,连名声也得赔进去。   不行,这事儿得说明白了!   “得,这事儿跟你说说也无妨,免得你个小家伙儿胡思乱想,跟那有些人似的,把老爷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。”赦大老爷起了谈兴,也顾不得身上的疲乏和明天要赶路了,抱着被子半坐起来,靠在床头上将事情娓娓道来。   “当年,那还是本朝开国没多久的时候,恰逢南边方才平定,□□爷便有意南巡,视察民情顺带安抚南方民心。那时候,咱们贾家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,一门两国公啊,祖籍又是在金陵,那是南边儿的关要之地,是以太.祖爷便有意南巡途中,于咱们家驻跸,召见一些南方的士绅士族。”   “但是,大概是你太.祖父他们不愿意操心,所以便推说没有银子什么的。结果呢,太.祖爷就说了,去跟户部借去,那你太.祖父就去了。就是这么着,咱们家就在户部留下了一张欠条儿。原本吧,太.祖爷同你太.祖父都没当回事儿,权当是个玩笑。可是如今时过境迁,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……”   听到这儿,贾小环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就是祖辈们接驾时,从当时的户部借了笔银子,欠银子的没想着还,借银子的也没想着要,就当是南下的开销了。可这事毕竟是留下了案底的,是以如今可不就出了波折。   大概,当今圣上登基之后,发现太上皇给他留的是个烂摊子,户部国库里空荡荡的,手头上十分不宽裕,可不就得想法子弄些银子使。于是,昔日的欠条子可不就被翻了出来。追讨百官的户部欠银,一则能充实国库,开展他心中抱负;二则也是为了整饬吏治,清理朝局,以便他真正的执掌大权。   要说到今上追讨户部欠银的事,贾小环是有所耳闻的,但他却不知道荣国府竟然也在其中。毕竟,上辈子他从不曾听谁提起过这个。可想而知,荣国府早已不是开国之初的境况了,若是要还银子的话,还不知得怎么发愁呢,又怎会一点风声也没有。   “大伯父,那为什么还银子不是公中出钱,倒是让你典卖私产还债呢?”这也是贾小环的疑惑之一。是,他是发现这位大伯父其实颇为重视家族,但也没无私到了独自破家还债的地步吧。   不管怎么说,当年祖辈们借的银子,那就该整个荣国府来还。如今他们两房又还没有分家,凭什么就让大房独自作难,而堂皇住着正堂荣禧堂的二房却能置身事外呢?   赦大老爷好玩儿地挠挠小家伙儿肚皮,解释道:“按理说,确实该是公中还债的,只不过这其中又有点内情,所以我便打算尽快先将那笔银子给还了。这若是等老太太并政老二他们点头,谁知道就得拖延到什么时候,哪还能得着便利呢。”   “宫里头可是已经发了话的,只要咱家年前还了银子,便不会对外公布。这样一来,咱们就不会成为那出头鸟,既不会得罪了当今圣上,又不会被同僚勋贵们摒弃。要知道,今上可是已经有了打算的,定会逮着几个刺儿头好生收拾,咱家可不能惹上这麻烦。”   贾小环闻言不由点头,大伯父并没有说错,当今圣上的确借着追讨户部欠银的事,收拾了不少前朝的老顽固,狠狠地打击了太上皇手下的势力。只是……   “那,大伯父就不担心,您把这笔银子掏出来了,日后老太太、老爷他们却没打算还您?更有甚者,他们日后若是知道了,还得怪您不跟家里商量,做出违背众多勋贵利益的事来,让您不但讨不到好处,反而弄得人人喊打?”   这样的问题一出来,赦大老爷并没有回答,皆因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。这都是他不曾想过的,或者说是不愿去想的,若是此时小家伙儿不提起来,他大概就会全当自己不知道吧。甚至,即便这会儿被提出来了,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,干脆仍旧选择了沉默。   没有得到答案,贾小环也不太在意,心中却已经明白。这应该就是他不曾听说归还户部欠款之事的缘故吧。不用多想他便能笃定,这事定然是大伯父典卖了私产,还掉了户部的欠款,然后这事……就那么不了了之了,老太太、老爷太太自然将之抛在了脑后,就仿佛根本不曾发生过一样。   至于险些倾尽私产的大伯父,大概也只能和血往肚里吞,日后越发地败家纨绔起来。遥想日后的荣国府,隔三差五便会提一提大伯父的大手大脚,大概便是大伯父的含恨报复了吧。典卖私产为祖还债的事情没人提起,倒是将那一笔笔小账算得清楚,可悲啊!   “大伯父,那欠条上写了多少银子呢?”贾小环被挠得肚皮有些痒痒,翻了个身在被褥上蹭蹭,向着没了闲话心思,打算重新窝回去睡觉的赦大老爷,道:“您跟我说说,说不定我能给大伯父想想法子呢。我跟大伯父说哦,师父可是教了我许多本事,其中也有很多能赚钱的哟。”   “看把你能的。”赦大老爷闻言不由好笑,伸手轻点小家伙儿的脑门儿,“那可不是笔小数目,在当年也许不算什么,可如今却是能叫咱们家举步维艰的,还你给想办法。行了,你就赶紧睡吧,老爷我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。”   得,这是被看不起了呀!   贾小环冲着他大伯父撇撇嘴,自个儿又翻了翻身,背对着赦大老爷了。待到身后听不见什么动静了,他才转动着眼睛,仿若自言自语地嘟囔着,“本来还打算跟大伯父合作挣点银子呢……唉,真是白瞎了我这烧制玻璃的法子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见天日啊……”   本以为身后会立时反应大作的,偏偏贾小环等了半晌也没个动静,不免心中有些疑惑。难道是大伯父已经睡着了,抑或是他的声音太小,没听见他说的话?贾小环虽然重活一世,但上辈子也没能活到弱冠,兼之本也不是太过沉着的,当下便有些按耐不住了。   他有心翻个身凑到赦大老爷耳边再嘟囔一遍,可谁知道刚一翻过身来,就对上了他大伯父那双微微眯着的闪光桃花眼。哇咧,这是方才听见了?   “你方才说玻璃,跟我知道的那个是一种东西吧?”赦大老爷的语气颇为平淡,并没有贾小环想象中的欣喜若狂。而且,在见到他点头之后,便不再多言,点点头就闭上眼睛睡去了。   “……”这是,什么情况?贾小环心中困惑难当,却又不好将赦大老爷弄醒了追问,只好揣着一肚子疑问,躺在床上苦熬。没办法,心里的事情太多,他即便也是累了一天一夜的,却也难以入眠。   那烧制玻璃的方子,乃是当年师父给他的,除此之外还逼着他背了许多。但却从来都不曾实践过,毕竟一直也没有机会。这次重活一辈子,他本来也是打算靠着这位大伯父试一试,如今却是机会来了。   正好大伯父缺银子,又没有赚银子的办法,他们伯侄两个当能合作一把。   可是,为什么身边这半老头子一点都不惊喜呢?!   作者有话要说:  今天看到有亲说前奏太长了,苍白其实也在考虑这个事儿。毕竟,这篇文的成绩比起之前差了太多太多。也想问问亲们,是不是觉得前奏不太好,还是还有别的问题,求告知啊!   另外,还有CP和攻受的问题。苍白的文呢,大多时候都是主受的,这篇大概也不例外。至于CP……其实还没想好,人选有两个,就是卷一中忠顺王那边的青年和少年,二选一吧。 ☆、第030章   “啊哈哈哈……哦呵呵呵……嗯……嘿嘿嘿……”   早饭的餐桌上,贾小环黑着一张小脸儿,目光沉沉地盯着面前的粥碗,压根儿不肯施舍个眼神给一旁的半老头子。明明都那么大年纪了,笑得七倒八歪跟没骨头似的,也不知道像什么样子。在赦大老爷小声的伴奏下,贾小环紧抿着嘴唇,拼命抑制住想给他大伯父一汤匙的冲动。   昨儿晚上,他还当这半老头子多有定力呢,却原来跟这儿等着他呢。本来他昨晚就是一肚子心事,大半夜才睡着的,却没成想天不亮就被吵醒了。从睁眼到现在,起码一个多时辰了,那嘿嘿哈哈的声音就一直萦绕在耳边,让他想把耳朵戳聋了。   事实上,赦大老爷也不想这么着的,他到这会儿还没吃下饭呢,很饿了好么。但是!老爷他真的是控制不住,想笑得停不下来啊!   即便是换个人,设身处地地想一想,本来都已经打算好了倾家荡产的,却忽然之间有了新出路。不但用不着祸祸自己的银子,眼瞅着还能大把大把地往家里赚,那得是多么幸福,多么惬意,多么小人得志的一件事啊。   昨儿晚上他当然听见小家伙儿的话了,不过大概是身心太过疲惫,只是确认了一下便去会了周公。但是,半途的时候,周公便把他撵回来了。要知道,若不是小家伙儿睡得沉,老爷他半夜就已经把人笑醒了。也就是老爷他自制力强些,忍到了天都放亮了才笑的。   终于,在贾小环忍耐不住,扔下手里的汤匙时,赦大老爷也是笑得没了力气。虽然仍旧咧着嘴角抱着肚子,但好歹是没有了那魔音一样的笑声。   贾小环木着脸长出口气,觉得自己总算是活下来了。他揉揉发涨的脑门儿,眨眨隐隐有些发直的眼睛,从椅子上出溜下来,打算回去再睡一觉。环爷他已经后悔了,他就不该昨晚跟半老头子说正事,这不是纯粹给自己找罪受嘛。   “环儿,你这孩子!”见散财童子要走人,赦大老爷也不顾上把气喘匀了,连忙扬声道:“来,来,来,快到伯父的腿上来,咱们爷儿两个好好商量商量那、那烧东西的事情啊。”说着,大老爷还拍了拍自个儿的大腿。   他们伯侄俩吃饭的地方并不隐秘,是以赦大老爷并没有将玻璃的事情讲明。不说这庄子上的人如何,至少周瑞那两口子老爷他是信不过的。那等金光闪闪的法子,若是叫不相干的人知道了,可就毁了他们伯侄俩赚银子的门路了啊。   “呵呵!”贾小环顶着黑眼圈的一双大眼,异常厌弃地乜斜乜斜赦大老爷的腿,一点没有被他所动的意思。这半老头子的心是真大,他怎么就那么相信爷这半大孩子呢?!为了这个竟然就干笑了一个早上,也真是让他开眼界、长见识了。   要知道,就连环爷他自个儿,也不确定真的能按那方子烧出玻璃来啊。   这庄子实在偏僻简陋,光是笔墨纸砚就寻了半晌才找到,贾小环便趴在桌子上开始写写画画。方子的内容他记得很清楚,便是重活一辈子也没有丝毫以往。毕竟,当初为了把这东西背下来,他不知挨了师父多少揍,每每提问时,但凡错了一点儿便会有深刻的痛的领悟。   大概是此时的年纪太小,手指握起笔来并不合适,贾小环吭吭哧哧地写了半晌,直到都快中午了也没把方子描写齐全。赦大老爷在一旁看着,急得又是搓手又是踱步又是拽头发的,强烈要求以身代之。   可惜,贾小环是个有原则的好孩子,必须自己的事情自己做。就算是把半老头子急吐血了,那也不能行未竟之事。   “早跟你说了,你念着我写着,哪还用得着你费这么大劲儿。看看,这小巴掌都写成黑的了,有没有伤着手指头啊?还有这脸,你是把他当抹布了不成,一道一道的丑死了。”赦大老爷惊喜地接过那方子,却并未急着察看,反对着贾小环开腔嘲笑。   不过,老爷他好在还是个慈祥的,丢给贾小环自己的帕子,嘴上却仍旧不依不饶的,耻笑道:“对了,你个小家伙儿不是说自己不认字吗,这就叫不认识字?虽然……这字儿的确写得跟狗啃的似的。”   “嫌是狗啃的就扔!”贾小环对着自己手上的墨汁也是皱眉,想来脸上也有不少墨渍,光用这干帕子擦怕是不顶用的。他不耐烦地哼道,啥叫得了便宜还卖乖,就这半老头子这样的。   曾经,他是多么敬佩这位大伯父啊,认为他虽内敛不善表达,性情又颇为纨绔不修,但终归是位慈祥和蔼的长辈。但事实上呢?!呵呵,小爷都快被这半老头子折腾死了。   “哼!”赦大老爷也不生气,弯着手指刮一下小家伙儿的鼻子,低下头去看那方子。贾小环如今的字迹确实,呃……稚嫩,大老爷皱着眉连认带蒙的,总算是将全文给看了下来。   只见他眨巴了眨巴那双桃花眼,眼神里满是不解与迷茫,怔怔地问了贾小环一句,“环儿,这么着真的能烧出那东西来?”材料未免太过简单了些,也就是工序上有点复杂,但这……   这方子里的烧制材料和方法也太过简单了些,若如此真的就能烧制出玻璃器物的话,让国朝的工部和匠人们情何以堪啊?!   自打西洋的玻璃器皿流入,同这边儿的玻璃大不相同。他们也是钻研了多少年的,可终究是落后得多,烧制出来的玻璃透明度差且易碎。也正是因此,造成了玻璃器物的价值居高不下。   可按照小家伙儿这方子上来看,烧制那透明无色的玻璃器物并非难事,所用材料也不难寻摸,这未免有些骇人听闻。难不成,小家伙儿叫他那什么师父给糊弄了?   终于还是问出来了啊!   赦大老爷问出了心中的疑惑,却也让贾小环心里一松。这种应有的疑问,若是半老头子一直不问,他就总觉得有什么没着落似的,七上八下的不放心。   “我哪知道,我自个儿又没烧过。”即便是说着没底气的话,贾小环仍旧嘟着一张小脸,语气里的理直气壮就别提了。反正,他师父说是能行的,那不管到底行不行,弄起来试试呗。   不过,依照贾小环以往的经验,他师父留下的东西还是比较靠谱儿的。   “呵呵!”满腔的激动险些被浇灭了,赦大老爷真想狠拍一顿小家伙儿的屁屁。都不知道方子能不能行,就敢这么理直气壮地,老爷他果然是太娇惯孩子了。   用罢了午饭,赦大老爷就骑上了马背,也不管张太医怨气如何,一行人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。大老爷还是要到农庄去,那边安置着不少工匠,正好让他们试一试这方子。若是成了的话,那自然皆大欢喜,老爷他也用不着倾家荡产了;若是不成……不成再说吧。   小家伙儿可是说了,他手里的宝贝多着呢!   站在庄子门口,目送大老爷迤逦而去,周瑞揣着手勾起了嘴角。总算把这不速之客给送走了,也该他好好改善改善生活才是。这两日住在那破土坯房子里,又脏又潮的,都快把他憋出毛儿来了。可偏偏又有个大老爷杵在那儿,弄得他也不敢便宜行事,真是受罪得很。   不过,往日倒是不知道,那环哥儿什么时候竟然扒上了大老爷。这可真是有意思得很,放着自己亲爹不知道亲近,反倒对个不顶用的伯父献殷勤,这可果真是奴才生的啊。   对于贾小环亲近赦大老爷,周大管家是十分不屑的。荣国府虽说是大老爷袭了爵,可当家做主的是谁,明眼人一看就知道。再加上还有个宝二爷在,不仅衔玉而诞还深受老太太宠爱,这日后是个什么结果,谁又能知道呢。   “老刘啊,你看咱们接下来,是不是按着上回商量的来办?”往回走的路上,周瑞向着庄头刘三道:“天花啊,可毕竟是非同小可的,咱们可万万不能大意的。便是不为旁的,也该为这庄子上的十来户想想。若是万一哪个染上了,岂不是咱们的过失。”   “之前有大老爷在,那就是位不听人劝的主子,咱们就已经耽误了不少工夫。若是再耽搁下去,若是酿成了大祸,可是谁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的啊。”看着刘老三依旧不吭声,周瑞不免有些不耐烦,皱着眉加重语气,道:“我看,这便把环哥儿同赵姨娘他们移到个妥帖的地方,叫人看着才是。”   把那两个挪走了,他们两口子也才好住进那小别院里啊。   刘三这才向着周瑞憨笑一声,道:“不必如此了吧。大老爷不是请了太医来,给环哥儿和姨娘都诊了脉的,说是都没染上。周管家,那毕竟是府里的少爷和姨娘,都是主子来的,咱们不好放肆啊。”   周瑞一听就急了,当即便瞪起了眼睛,颇有些疾声厉色地说道:“啧,这又怎么会是放肆呢?来之前,便是老太太亲口吩咐的,必要将他们给看好了,不能有一点松懈的。我说刘老三,这若是出了什么事,上头可是照着我的头呢。我不管那么多,你今儿必须把人给挪走了看起来。刘老三,你可别忘了这庄子该听谁的。”   “你说,这庄子,该听谁的?” ☆、第031章   “你说,这庄子,该听谁的?”   这句话响起的时候,刘三同周瑞两个皆是一惊,齐齐地抬头看过去。正看见环哥儿背着手,渊渟岳峙地立在那儿,一时间震惊不已。   好吧,其实这只不过是贾小环的认知。事实上,刘三和周瑞两个,就听出了那话音里的奶声奶气,自然知道是谁在说话。更兼之,一个尚不足三尺的五寸丁儿,背着手站着只会让人觉得小娃作怪,丝毫不可能有什么渊渟岳峙的气势。   至少,周瑞看到他这副做派,便有些气歪了鼻子的感觉,眯着眼盯着贾小环,鼻子不是鼻子,眼睛不是眼睛的。   想来也是,他周大管家本是好端端地在国公府邸里当差,每日里不说是锦衣玉食的,但最起码也好吃好喝住得舒坦。哪像是如今这般,住的是阴暗潮湿的土坯房,里面连件像样的家具也无;吃的喝的也全都是乡野之物,偶尔用一回还能当成个新鲜,可若是顿顿都吃那个,哪是人过的日子。   若不是因为他们母子主仆闹出个天花来,他周瑞也用不着跑到这荒山野岭的,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,还得担惊受怕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京。这可真是,多少年吃过的苦都没这两日得多呢。想他周大管家招谁惹谁了,他的心里又有多冤枉?   就这,这小哥儿还要跟他摆主子的威风?能得他!   “环哥儿,看你说的这话,也着实有些好笑了。这庄子该听谁的?”周瑞眼中含着轻蔑,并不打算给这个招嫌的哥儿留脸面,“这庄子乃是贾家的产业,自然是要听主子们的。而如今咱们府上,最能当家做主的是哪位主子呢?那当然是老太太,她老人家说的话,谁都得乖乖听着。”   是以,就算你贾环也算是个主子,可也且不是能当家做主的呢。别以为到了这偏僻的地方,没了旁的主子们镇着,就能轮到一个庶出的小哥儿逞威了。他周瑞领着老太太的命令,又怎会把个庶出且差不多被放弃的哥儿放在眼里。   周瑞对自己的心思没有丝毫掩饰,也压根儿就不担心会出什么差错,吃什么挂落。就算都是老贾家的骨血又如何?就算都是二老爷的骨头又怎样?这小爷们比较起来,那也是有天壤地别的。   这回要是换了宝二爷,给他天大个胆子也不敢这么放肆,可谁叫出事的是这环哥儿呢。当然了,若真是宝二爷身边有人染了天花,又哪会被扔到这等僻陋的地方。   “刘庄头,你觉得他这话说得可对?”贾小环只乜斜了周瑞那张趾高气昂的脸一下,便将目光转向庄头刘三,面带轻笑地问道。他的身体这阵子养得不错,一张小脸儿笑起来便显出两只酒窝,叫人瞧着分外得招人喜欢。   可这张可爱无端的笑脸看在刘庄头的眼中,却愣是叫他收起了心中的戏谑与好笑。只见他原本就木讷的一张脸更显得呆愣不少,扯着嘴角笑得脸上沟壑丛生,“三爷到了这庄子来,那就是这儿的主子,奴才们什么都该听您的,听您的。”   他这话一出来,贾小环还没吭声,周瑞便先恼了,皱着眉头喝一声,“刘老三,你胡沁些什么?环哥儿即便是主子,可他才多大年纪,咱们自然是要听老太太的吩咐才是。难怪你这些年都被按在这鸟不拉.屎的地方,这么大岁数了,也不懂事得很。”   倒不是周瑞有多看得上刘三,而是他对这庄子初来乍到的,即便顶着个大管家的名头,也少不得要依仗他刘老三,不然怕是支使不动那些庄户们。若是这刘老三拎不清,懵头懵脑地站到贾环后头,那他若是想要弄点什么都不方便不说,怕还会阻碍繁多。   周瑞这话说得疾声厉色,刘三却并不理会,只“嘿嘿”地冲着贾小环赔笑脸。他的这番作为,不光是气得周瑞火冒三丈,便是贾小环也意味莫名地看了看他,第一回将这个庄头放在了眼里。   揉了揉被气得冒火的眼角,周瑞深吸口气,决定暂且不理会这刘老三,先将贾环给弄住了再说。只要把他的主子弄在手里,也不怕刘老三不听话。   再者,贾环区区一个庶出的,竟然敢不将他放在眼里,可是该狠给点教训,让他长长记性才是。要知道,那赖大管家即便是府上的少爷们见了,也得尊称一声“赖爷爷”的。即便他周瑞比不上赖大,可好歹在荣国府也是个人物吧,又岂是能叫贾环随意轻蔑的。   想到了这里,周瑞不禁阴沉了脸色,淬了毒一样的眼睛盯着贾小环,在心中发了狠。只见他也不再做声,大步抢上前去,伸手就要将贾小环给擒住。刘老三不是不想出头得罪主子嘛,那就让他周瑞来,且先将这不懂规矩的小孽种关起来,饿上个三五日的再说。   虽然已经表了态,但眼角的余光瞅见周瑞举动的时候,刘三心中是有过一丝犹豫的——要不要拦住周瑞?这犹豫虽然只有一瞬,他很快便有了决断,待要有所行动的时候……刘三便发现,自己已经晚了。   那环小爷儿见到周瑞冲过去,竟然似乎十分高兴一样,笑得两个酒窝更加显眼,甚至还轻快地拍了拍小巴掌。也就是这两记小巴掌,周瑞便毫无征兆的,仿若醉酒一般东倒西斜起来。在踉跄了两步之后,“嘭”地一声倒在地上。   刘三心中暗自“嘶”地咋舌一声,没顾上去看周瑞如何了,便蓦地瞪大眼睛看向立在那儿的小孩儿。入目的仍旧是张俊秀可爱的脸,可那一双方才还明朗清澈的眼睛,此时却已经染上了层层暗光,哪还像是个孩童的眼睛。   “咦,周管家这是怎么了?好端端地,为何忽然就倒下了?可还能起得来?”贾小环并未在乎刘庄头的惊诧与震动,反倒自己一脸的惊讶。他踱着小步子来到周瑞跟前,抬脚踢了踢他的脑袋。   也是这时候,刘三才发现周瑞虽然倒下了,却并未昏迷过去,反而大大地瞠着一双眼睛,只是身子却没了丝毫移动的能力。从那双瞠大的眼睛里,刘三看见的大概……只有茫然。   没错,周瑞这会儿就是迷茫得很,整个人都是摸不着头脑的。方才,应该是他要冲过去捉住贾环,然后将他关起来,打算不给食水地磋磨几天,好好教教他规矩。当然,等教好了规矩,他也没打算再把人带回京城去,还能替太太了却一桩心事。   可是为什么……他会莫名其妙地就倒下了,身上一丝一毫地力气也使不出,只能这么四肢僵硬地趴在地上?   满腹的疑惑还没有解答,脸上就已经被踩了不知多少下,周瑞已顾不上去思索解疑了,一门心思琢磨的便是如何脱此困境。没有体验过的人不知道,这种无力又无助的感觉,实在太过骇人,他根本承受不了。   甚至,便连被贾小环劈头盖脸地这么羞辱,周瑞也不顾上愤怒,只求着能赶紧摆脱这不能挪动的困窘之境。一切,都且等着他恢复了再说。  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贾小环的几下踢踏,便让周瑞的脸转向了刘三。周瑞便如获至宝一样,死死地盯住刘三,眼睛满满地都是祈求。这个节骨眼儿上,能救他的也就只有刘老三了。他也不是个蠢的,自个儿蓦然间成了这样,怕是跟贾环这孽种脱不了关系。   刘三本就没打算同周瑞有太多牵扯,此时又见事情有异,更加不会对他伸出援手,只束手低头地立在贾小环跟前儿。是以,周大管家那样殷切祈求的眼神算是对牛弹琴了,没有收获丁点儿回应与援助。   贾小环对此表示满意,到这座庄子上来也算是因缘际会,却没想到也许能得着个意外的惊喜呢。上辈子,他从不曾听说过这位刘庄头,但这会儿看来似是位与众不同的人物。   “命人寻个地方将他关了,暂且饿两日清清肠胃才好。这人啊,就是平日在府里偷奸耍滑得多了,明明是个干活出力的奴才,却偏偏养得身娇肉贵的。这不,来一趟庄子上,爷这当主子的还好好的呢,他这做奴才反倒扛不住了,忒不像话了。你说是不是,刘庄头?”   蹲在周瑞的脸前面,贾小环仍旧是笑得天真烂漫惹人疼爱,可口中吐出来的话语,却听得周瑞浑身汗毛倒竖,一双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骇,嘴巴半张开着想要说些什么。   周瑞实在没想到,为何自己竟会沦落到这步田地,为何竟会沦落到贾环的手中,为何竟然转眼就成了人家的手中牌……这到底,是怎么回事,何以竟然让他周瑞落到这等地步啊?这可真是一步错就是步步错,他算是被那婆娘坑苦了,也不知还有没有脱身的机会。   在刘三的招呼下,两个庄户汉子前后抬着周瑞,将他扔进了昨日住着的屋子里。贾小环并未说什么旁的,只给他留下了一句,“别担心身边没人伺候,等会儿便把你那媳妇给你送来。你们两口子都是一样的货色,怕都在这庄子里呆不好的,还得好生体验才是。”   方才说罢了这个,却又正好听见了刘三娘子来报,说是赵姨奶奶同周瑞家的吵起来了。 ☆、第032章   事实上,那俩人哪是吵起来了,根本就是打起来了啊。   赵姨娘头天晚上原打算同儿子抱在一起好好歇一晚上的,毕竟这两天把她折腾得不轻,又惊又惧的也受了不少惊吓。到了这会儿,很该好生休养生息才是。   可谁知偏偏赶上大老爷跑了来,弄得她只能避到庄户的家里,和刘三娘子挤了一夜。即便是庄头家的屋子,那条件比起荣国府她那间小院子来也差得远了,若非昨天实在是累得狠了,怕是一夜都睡不安稳呢。   但即便如此,她也仍旧没能休息好。这不,今儿一大早上,尽管身上仍旧疲乏得慌,赵姨娘便再也睡不着地歪在床.上发呆。   若是往常,她这个时候就得要起身了,梳洗之后也挨不上用早饭,就得紧赶慢赶地到太太跟前儿候着,不然晚到一会儿就得吃许多挂落。虽然,她那位太太总是得等上小半个时辰才起身。   现如今到了这偏僻庄子上,猛地一下子闲了下来,倒叫赵姨娘颇有些无所适从了。刚醒过来那会儿,她还没癔症过来,还手忙脚乱地想要起身去“当差”呢。   等到都要脚着地了才想起来,这地儿可没有太太让她去伺候。慌张的心思猛地松下来,便让赵姨娘一丝儿力气也没了,索性就这么赖在床.上,等什么时候实在躺不住了再说起来的事。   “怎么,她还没起来呢,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,真是……”  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,就在赵姨娘终于躺不住了,打算起身的时候,就听见门外有人嚷嚷着说道。这声音都不用她细听,便能听出来是谁的,赵姨娘登时便坐起身披上了衣裳,柳眉倒竖地瞪眼看着门口。   “哟,姨娘这可算是起身了。姨娘啊,不是我说你,即便是咱们到了这天高主子远的地方,你也不该这么懈怠着的。要知道,老太太打发了咱们到这儿来,那也是有差事要办的。那小鹊已经不行了,你和环哥儿同她接触最久,很该多避讳着些才是。这不,来之前儿老太太可是发了话的,要将你们……”   “呸!你个黑了心肝的老娼妇,我叫你再拿乔。”耳中听着周瑞家的放屁,赵姨娘手脚利索地穿好了衣裳,一待瞧见了她,便将手边的茶壶摔了过去。   那茶壶里面满壶的水,乃是昨晚上刘三娘子留给赵姨娘的,这会儿在就已经凉得透了。这么一壶的凉水,劈头盖脸地就迎面砸在周瑞家的头上,直吓得她吱哇乱叫,闷头就倒在了地上。   赵姨娘却仍旧不解气,抢上前了两步就跨到了周瑞家的身上,噼里啪啦地巴掌就甩到了她的脸上,口中骂道:“你个贱痞子,看老娘怎么收拾你。多少太医都给看了,环哥儿同我一点事也没有,就你个浪yin的东西不放心,还想将我们母子关了,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……”   周瑞家的本是来仗势欺人的,却没想到她自个儿还没能威武一回呢,倒先被个姨娘给霸道了。起初,周瑞家的整个人都是蒙的,怎么也没料到赵姨娘竟会有这么大胆子。直到那毫不留情的巴掌落到了脸上,她才算是被打醒了。   “啊——你怎么敢……”周瑞家的尖锐地叫唤一声,立刻便愤然反抗起来,口中亦不忘了召唤帮助,“你,刘三家的……哎哟,你还不快来帮我,把她捉住关起来……”   说起来,赵姨娘同周瑞家的皆是丫鬟奴婢出身,只不过赵姨娘乃是自幼干活熬过苦日子的,这点周瑞家的这副小姐一样的大丫鬟便比不了。更兼之,两人的岁数在那儿摆着,赵姨娘正当盛年,有着一把子力气。是以,两人这一番厮打起来,周瑞家的可不就吃了大亏。   她本就失了先机,被赵姨娘骑在身下好好地摔打了一通,只落得个鼻青脸肿猪头一样的下场。到了最后,便连求救、求饶的话都叫不出来,只剩下抱着脑袋,有气无力地哀嚎惨叫了。   刘三娘子本是跟着周瑞家的一起来的,却是没有插手的意思,硬是看着赵姨娘打得差不多了,方才上前两步拉人。“哎哟,我的姨娘奶奶呀,您可千万小心些,这万一要是伤着了,可让我们怎么跟三爷交代。”   说着,她一边将赵姨娘搀扶起来,一边又向跟来的庄户娘子们使眼色,低声道:“你们几个,还不快去看看她怎么样了。另外,再去个人到前面说一声,看看这事该怎么着才好。”   赵姨娘狠狠地周瑞家的身上找了一回痛快,本也累得不轻,再加上还没用早饭,还真有些起不来了,便顺着刘三娘子的搀扶起了身。   只即便如此,她也没放过周瑞家的,劈头盖脸地呸了两口到她身上,“臭婆娘,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儿,天高皇帝远的,老娘还能饶了你?!给老娘记住了这顿打!”   哼,想当年,她赵怜怜那也是有名的泼辣性子,多少丫鬟婆子对上她都得吃亏。若非是后来跟了老爷,头上压着个太太,她会冲周瑞家的这臭婆娘服软讨好才怪。   倒是这个刘三娘子……赵姨娘瞥一眼扶着自己的女人,心中暗自哂笑。昨儿她倒是看走眼了,这恐怕可不是个什么老实的乡下婆娘。就好像方才,她很是出了把子力气,又豁出去了颜面,倒是让人家给看了场戏。   刘三娘子瞅见赵姨娘看过来的眼神,毫不犹豫地就回给一个憨厚的笑容,“姨娘您且先坐下歇歇,我已经叫人去拿饭了,听了三爷的吩咐,特意给您准备了粳米粥呢。且方才已经叫人去请三爷他们了,想着也快该过来了。”   她正说着,赵姨娘便瞧见儿子迈着小短腿过来了,身后跟着的便是庄头刘三。见着了宝贝儿子,赵姨娘也顾不上跟刘三娘子废话,一伸胳膊就将贾小环搂在了怀里。   “娘,你怎么样,可有被冲撞到了?”贾小环虽被他娘抱着,却还是仔细地察看了一番,确定亲娘没吃亏,方才松了口气。   “我能有什么事,倒是狠狠地出了口气呢。环儿呀,我可告诉你,今儿咱们娘儿俩可不能软了,不然还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。你可瞧见了没有,那不过是个奴才罢了,便不把你这小爷儿放在眼里,要将咱们母子给关起来呢。若是咱们乖乖儿听话了,谁知道被那么一关,还能不能再竖着出来了。”赵姨娘嘴上说着周瑞家的,眼睛却很往庄头夫妇两个身上瞟了几下。   他们娘儿俩初来乍到,又是身单力孤的,还不知道这起子庄户们打着什么主意,若是这会儿不把气势立起来,恐怕往后还不得叫人欺负死了。就如现在这般,她好歹也算是半个主子吧,跟个奴才都打起来了,竟都没个上前帮忙儿的,忒可恨了!   贾小环也瞅见了周瑞家的惨状,不由得在他娘亲怀里蹭了蹭。他是知道娘亲的,平日里在王夫人跟前儿,虽然总是伏低做小、卖蠢讨好,但心里面其实有数得很。不然,头顶上有这个王夫人,也生不下一儿一女来。   就好比现在,到了新地方就要立起威来,同他是一个打算。   “刘庄头,这奴才以下犯上,还敢跟姨奶奶动手,就先罚她外面跪着吧。”贾小环拍拍赵姨娘的手背,将目光转向庄头刘三,笑嘻嘻地吩咐道。   他这一句吩咐出来,倒叫在场的人都静了静,便连赵姨娘都讶然地在他俩之间转了转眼睛。但旋即,她就把眼睛停在了刘三头上,想看看这个庄头到底听不听她环儿的话。   尤其是刘三娘子,对贾环此时的做派颇为惊诧,眼睛就瞥向了自家男人。这一看下来,倒叫她吃了一惊,心里惊疑不定起来。   只因,环三爷的令一下来,她男人便已经利索地答应了一声,指挥着两个仆妇将周瑞家的拖出去了,也不管她身上还受着伤。   周瑞家的本来已缓了口气,正打算好好闹一场,让自己男人给做主呢。只是,她因着脸上肿得厉害,眼睛都不太能睁得开,便没发现周瑞根本就没能来。待听到贾环的一声令下时,这女人原还想嗤笑于他呢,却没想到自个儿竟真的被拽了出去。   然后,便是膝后一疼,硬生生地跪在了地上。   贾小环对刘三的反应还算满意,正巧又见人端了吃食进来,才知道他娘亲竟然还没吃早饭。当下也不再管旁的,殷殷地陪着赵姨娘吃起饭来。   至于刘三等庄子上的人,则被他摆了摆手,俱都打发了出去。   “你个臭小子,快跟我说说,怎么就这样威风起来了?”一见屋子里只剩下他们娘儿俩,赵姨娘便扔下了勺子,一手拧上贾小环的耳朵,“是不是大老爷给你撑了腰?对了,还有周瑞呢?”   娘亲拧在耳朵上的手指看似用力,其实贾小环并没有多少痛感,却还是故意哀叫求饶出声,惹得赵姨娘笑嘻嘻地松了手,还体贴地替他揉揉。   “周瑞,他已经被大伯叫人关起来了,还有这个周瑞家的,等会儿您消了气,便把她也一起关起来。娘,这刘三当年受过大伯的恩惠,昨儿大伯一来就吩咐他了,让他好好伺候咱们娘儿俩。您就安心地在这儿住下,没人敢怠慢、冒犯您的。”   贾小环握着赵姨娘的手,信誓旦旦地说道。说起来,赦大伯来得刚好,给他当了挡箭牌,也省得他再找理由糊弄娘亲。   至于这庄子上的人,听话了那就皆大欢喜,可要是有那胆敢不听话的…… ☆、第033章   “带上她,咱们且让他们夫妻团聚去。”   安抚了赵姨娘,又哄着她去收拾屋子,贾小环缓步来到周瑞家的跟前。这女人大约跪了半个多时辰,此时已经软踏踏地瘫在地上,眼看着仿佛就要断气了似的。   贾小环却没将之当回事,站在离着周瑞家的两三尺远,冲着刘三夫妇俩吩咐道。如今不过是九月末的天气,远不是酷暑严寒的苛人,才不过半个时辰而已,哪会将这女人磋磨成这样。要知道,在荣国府当差的,哪个不是最知道怎么跪着省力的。   周瑞家的歪倒在地上,放在身边的拳头紧了紧,心里真是恨极了这个小瘪三。他怎么敢,怎么敢啊?!不过是个区区贱妾生的庶子,怎么就敢对她这么放肆无礼,怎么就敢对她如此打骂羞辱?!   要知道,周瑞家的自幼便是王家的家生子,父母皆是王家有体面的奴才,从小便安排到了王夫人身边伺候。除了伺候的主子性子大了些,她过得那还真是副小姐都不如的日子呢。到了后来,她陪嫁到了荣国府,嫁给了府里的二管家,自己当了管事娘子,依旧是风光得很。   何曾……何曾遭过这样的罪啊!   仍旧是两个仆妇,将周瑞家的拽起来,连拖带拽地送往他们夫妇昨晚安置的屋子里。周瑞已经被关在那儿了,这会儿也不知道恢复行动了没有。   贾小环背着一双小胳膊,慢慢地跟在后头,目光冷冷地盯着周瑞家的脸色,将那又羞又恨的神情俱收眼底。待会儿,他可得好好问一问,王氏那女人怎么交代了她。   刘三微微哈着腰,亦步亦趋地跟在贾小环的身后,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前面那小小的背影。按说,不过是几岁的小孩儿,却偏偏要摆出副大人的做派,端得是好笑的,但现如今他却不敢笑这位小爷了。   方才趁着这位小爷哄亲娘的时候,他特意去看了看周瑞那货,且细致地进行了检查。却发现,他竟看不出周瑞中了什么药,更别说将之解除了。   这要是方才环三爷将药也用在他的身上……刘三打了个颤,不敢再继续想下去,赶紧收敛了心神跟在环三爷的后面听候吩咐。   土屋并不大,里面不过是一张土炕,除了个小炕桌便连张桌子也没有,就更别说椅子板凳了。周瑞夫妇两个便被扔在土炕上,两个人靠在一处,宛若等死一样。   贾小环并不在意有没有地方坐,他本打算跳到土炕上同那两口子对话的。但刘三庄头却是个有眼色的,不知从何处弄了张椅子来,给他摆到了土炕上,周瑞夫妇俩的跟前。然后便一脸殷切地笑着,请环三爷上座。   “这地方真不错,对不对?”贾小环瞥了刘三一眼,便将目光转向了这间屋子,巡视了一圈之后停在周瑞两口子身上,“我听说,这地方原是你们打算关我和娘亲的,也真是难为你们初来乍到的,就能选出来这么一个好地方。”   他伸出脚尖,在周瑞的鼻端蹭了蹭,方才接着道:“只可惜啊,如今形势骤然剧变,我和娘亲是享受不了这等好地方了,倒是便宜了你们这两口子。周瑞,你说说,你这运气是不是好得都有些过分了。”   “啧啧,荣国府的下人,里里外外、大大小小的足有上千号,怎么就让你们俩得上了天花呢?你们说说,这不是运气又是什么?要我说啊,便是那小鹊都没你俩的运气好呢,谁叫她得的不是天花呢。”贾小环窝在椅子上,一手托着下巴颏,眨巴着大眼看着周瑞两口子。   他这话一出来,屋子里其他的三个人俱都惊了,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看向他。即便是脸肿成猪头样的周瑞家的,也将肿成缝儿一样的眼睛瞪成了月牙儿。   怎么回事?!小鹊那丫头得的竟然真不是天花?   事实上,前来给小鹊问诊过的太医们,大都没办法确定她得的就是天花。但因为实在太像了,是以大家都将小鹊脸上的那些痘疹子视作了天花。但心里多少都是有些期盼的,万一那真不是天花呢?   如今,让他们没想到的是,竟然是贾环这个几岁的小孩儿给了他们确切答案。这又如何让他们不吃惊呢?!   当然,在吃惊之余,也有长出口气的感觉。毕竟,天花实在太过吓人,若能不碰上还是一辈子都不碰上的好。   “不,不是……她得的不是天花?”周瑞本是下意识地想要说话,却发现自己已经可以出声了,虽然声音听起来涩涩的,却也当即差点喜极而泣,“我,我能、能说话了……”   周瑞家的有些不明所以,抱着自家男人想要问问怎么回事,却偏偏脸被赵姨娘打肿了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直恼得掉下泪来,眼睛恨恨地死盯着贾小环。   刘三却是知道怎么回事,不由暗暗回想这位小爷方才的动作。说起来,他好像用鞋尖儿蹭了蹭周瑞鼻子,难不成……想到此处,刘三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只不知有没自己巴掌大的小脚。   这些,都是宝贝啊!   “当然不是天花!”贾小环不管他们的震惊,自顾自地解释道:“你们也不想想,小爷我自个儿还没种疫苗呢,又怎么会去碰天花那种东西。再说了,我不过是个五岁大的娃娃,又从何能弄到天花呢?喔,你们不知道什么是疫苗,就是能让人永远不会得疫病的东西啊。”   “就好像,小鹊如今身上种的,可不就是天花疫病的疫苗。”贾小环目光扫过三个人,将他们震惊错愕的神色看在眼里,忽然嘿嘿地笑了起来,“没错哦,就是我给小鹊下的药,让她得了假‘天花’呢。”   说着,他又从怀里掏出个小荷包来,送到周瑞夫妇两个的眼前晃了晃,“要不,怎么就说你们俩的运气好呢。看见这个了没有,小鹊那丫头是个没福气的,得不上天花那疫病,只能弄个假的吓唬吓唬人了。可是,你们两口子不一样哦。”   贾小环此言一出,周瑞登时便惨白了脸色,就连他媳妇周瑞家的那红肿紫涨的脸都有些变色。周瑞强按住心中的恐惧,兀自打起精神道:“别,别吓、吓唬……”   他如今是真有些怕这位小爷了,深恐这万一是说真的可该如何是好。谁又能想到呢,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小子,竟然有那么大本事,无声无息地就将他个大男人都给撂倒了。此刻贾环说弄来了真的天花疫病,倒让他不得不信以为真了。   周瑞家的已经开始发抖,瑟缩地往周瑞身后躲去。这也就是周瑞只能说话仍旧不能动,不然也得爬起来抽这婆娘几个嘴巴子。   便是庄头刘三也不禁口舌发干,咽了咽喉咙,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。这位小爷可真是……让他怎么说好?   这要真是天花疫病,那可就是能要人命的玩意儿,且还不是一条两条命,甚至可能让这整个农庄绝户啊。他怎么就敢这么随便地将这要命的玩意儿随身携带的?!   哦,也是,人家不是说了嘛,他有疫苗的。可是……   他这一庄子的人都没有啊!   刘三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,暗暗地抬眼看向贾小环,却没想到正对上他的那双明亮大眼。明明只是个几岁大的娃娃,那双眼睛显得格外天真干净,可却让刘三率先错了开去。   贾小环没有理会刘三,收回目光仍旧看向周瑞,“你还真没说错,环爷我惯来都是会吓唬人的。现如今,怕是整座荣国府里的上上下下,都叫我给吓得不轻。但是,周瑞啊,你又怎么知道,我除了吓人,就不会……杀、人、了呢!?”   大概是年纪太小,贾小环的声音里还带着孩童的稚嫩,即便此时是说着要人命的话,听上去却也仍旧奶声奶气的。只是,这样的童音听在周瑞的耳朵里,便不是那么动听了,反而格外地叫他毛骨悚然。   “嘁,没趣。只不过是个天花而已,竟然就被吓成这样。周瑞,你好歹也是荣国府的二管家,未免也太成样了些吧。”贾小环使坏地将那荷包仍到周瑞身上,眼见着他一翻眼睛就厥过去了,不免鄙夷地嘲讽。 ☆、第34章   吓傻了周瑞夫妇两个, 贾小环拍拍巴掌从土炕上蹦下来, 没理会刘三伸出来做扶持的手。   瞥一眼那被锁上的屋门, 刘三闷着头跟在贾小环的身后,心中忍不住盘算着那两口子会是个什么下场。然后又思人及己,摊上这么位小爷儿, 自个儿那一家子连带着这些庄户们, 又该是个什么下场呢?   “放心吧, 天花那东西,能不碰我是绝不会碰的。方才那荷包里,不过是些旁的玩意儿罢了,只会物传人,却不会人传人的。”贾小环并没有回头去看,却似乎已经知道了刘三的心思, 口中缓缓地道。   “嘿嘿嘿……”心里松了口气, 刘三面上却只憨厚地笑着。他算是见识了这位小爷的本事, 可没打算再跟他耍什么心眼儿。如今啊,他只盼着这次事情尽快过去, 京里的荣府能赶紧将这俩活祖宗都给召回去。   贾小环走在前方,漫不经心地吩咐道:“平日里也不必苛待了他们,该给吃给吃该给喝给喝, 且看看他们能撑多久吧。当然, 若是你愿意帮忙,也可请大夫给他们看看,看能不能救人一命的。”说到这里, 他方回首看了刘三一眼。   “不敢,不敢,小人一切都听三爷的吩咐,您放心,您放心……”刘三低头哈腰的,一副全凭环三爷吩咐的模样。事实上吧,他对周瑞两口子会是个什么下场,其实也挺好奇的。   将周瑞夫妇按了下去,贾小环便没有再多关注,他还有自个儿的事情要忙。首当其冲的,便是解决手头拮据的问题。   自古便有穷文富武之说,想要好生习武就不能少了银子花用,不然身板儿根本扛不住。更别说,他还有许多药材要使唤,哪一样都少不得花费银子。   “三爷,咱们这儿跟小汤山那边不一样。那边儿山上有温泉,地热丰富,这时节方能种出新鲜蔬菜来。可咱们这儿比小汤山更靠北,更没有地热支持,如今这时节怕是……种不出菜来啊。”刘三面上十分为难,心里更是叫苦连天。   他就说呢,这位小祖宗不是个好相与的,这才安生了两天,可不就开始找起事来了。这不,一大清早就叫上他到了地里,背着个小手溜达了一圈,回来就跟他说要修温室种菜。   老天爷呀,这都入了冬却要种绿叶子菜,不是耍他玩儿嘛!白白把那种子种下去,白费了功夫不说还得白瞎那些种子。   “您要是这两天没吃好,觉得菜色简单了,小的叫婆娘捡些豆子出来,给您发些豆芽儿。要不,小的赶明儿到庄户家里寻摸寻摸,看有没有什么干菜、山珍之类的,给您添些菜色,如何?三爷,这绿叶菜种不出来,真种不出来啊。”   “种不出来?”贾小环站在一处小土丘上,目光大约与刘三平齐,瞥他一眼后从怀里摸出张纸甩过去,“温室就照这上面的修,门窗都不得大意了。另外还有炉子和烟道,那乃是重中之重,大冬天的能不能种出青菜来,就看它们了。”   鉴于自己手头并没多少本钱,又是身在山里农庄上,贾小环决定因地制宜,先从种菜开始赚银子。   如今京中每到冬日里,新鲜菜蔬便稀罕得很,即便是荣国府那样重排场的,贾母的饭桌上十来天都不见得能有一回。也就是皇宫抑或家里在小汤山有庄子的人家,冬日里饭桌上才能常见些,可那也不是随便哪个主子都能享受的。   尤其是每年年节的时候,哪家若是给亲友送一筐新鲜菜蔬,夏天里烂大街的东西,那时候就别提有多体面了。   算算日子,这会儿已经入了十月间,抓紧时间把温室建起来,正好能种出一茬子绿叶菜来,像菠薐菜、油菜、韭菜、黄瓜,小白菜等等。有了这些稀罕东西,这一冬天很应该能赚上一笔。   刘三将那图纸摊看来,发现上面的图画得非常仔细,让他连个毛病都挑不出来。只是,再详细的图纸,谁又能保证成功呢?   这位小祖宗也不过才五六岁,还真能比他们这些在地里熬了一辈子的农户们懂得多?   只是,这回刘三倒真是小看了贾小环。   想当年他在师父的调.教下,将家里小温室打理得妥妥当当。他们师徒两个,一年四季都不用上街买菜,便是寒冬腊月也不曾亏了嘴。   贾小环乜斜一眼刘三,见他仍旧是一脸的难色,心念略转之间便明白了他的顾虑。这人不是怕种不出菜蔬来,怕的是修建温室的银子没地方找吧。他们这庄子并不富裕,   “不用担心银子的事,一切的花销都从我这里出。”赦大伯父离开之前,给他留了张银票当花销,虽不能大手大脚花用,建两间温室还是足够的。   果然,此话一出,刘三脸上的为难便敛了一半。见状,贾小环又道:“叫庄户们都尽心些,这茬子菜蔬若是年前能种出来,少不得就是一笔大买卖。我也不会亏待了你们,甭管收入多少,都拿两层出来,你们自个儿分。这个年能不能过得滋润,就看你们自个儿的了。”   “是,三爷您放心,小的一定全力替您办事。”听到这里,刘三仍是憨厚的一笑,只语气里多了份痛快,“小的这就组织人手,先将温室给您建起来。”   他先前也确实是担心银子的事,生怕这位小祖宗要庄子上掏钱,他们这庄子可承担不起。庄子上虽然每年都有收成,却并不是什么收成丰厚的大庄子,除去要送到荣国府的那一笔,也就勉强够庄户们糊口罢了。   若是不管不顾地跟着这位爷胡闹,别说是过年了,怕是连这个冬天都过不去呢。庄户们都是跟了他多少年的,他实在不忍心为了巴结个小主子,叫下面人跟着吃苦受罪啊。   好在,这小爷倒是个明理的,甭管是不是胡闹,知道自个儿掏银子便好。更兼之,若是真能在年节前种出一茬子新鲜菜蔬来,那可就……两成收入,定能过个肥年的啊!   “恩,温室的事情你操点心,就按我那册子上修建,一定要选肥沃些的田地。每间温室占地两亩左右,先修建个五间吧,这一个冬天差不多就够了。”贾环一边往回走一边向刘三交代,道:“另外,安排几个熟悉农事的庄户给我,要先把秧苗培育起来才是。”   刘三跟在后头一一都应了,心中越发觉得这小爷儿不可思议。明明不过是个几岁的小娃,又是从小在京中国公府邸长大的少爷,不但懂得这什么冬日种菜的温室,更是对那些菜蔬的种植知之甚详,土壤、温度、浇水、施肥……就没有哪样是他不知道的。   不用操心银钱的事,又有根“胡萝卜”在前头吊着,刘三等人便风风火火地忙活起来,贾小环的冬日种菜计划也得以开展。   每日里,他都是寅时末便起身,身上绑了沙袋子跑操,然后是扎马打拳练功,一直到辰时末方回去梳洗用饭。再然后便是一身短打扮,随同庄户们下地育秧,忙活到正午时分。   中午的时候,贾小环便陪着他娘亲用饭,母子两个在一起扯扯家常。赵姨娘总是会跟他说些庄子上的趣事,要不便是显摆自个儿如何受婆娘们欢迎,多少人追着她学手艺活儿等等。   睡个午觉起来之后,仍旧是下到田里忙活,直到天色见晚了方回去用晚饭。再之后,便是自个儿窝在屋子里,鼓捣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药,疗伤救命的,伤人要命的,应有尽有、种类繁多。   这一天中午,贾小环从地里回来,心情十分愉悦。他方才到修建温室的地方看了,五间温室都已经收拾妥当,下午就能往里面插秧,再有一个月左右的功夫,温室里便能有青菜出产。   银子啊,已经离他不远了。   “环儿,你可还记得小鹊那丫头?”赵姨娘见儿子胃口好,亦是开心地多吃了半碗,方才放下碗来道:“今儿我听刘三家的说,那丫头来的时候看着病得沉重,如今竟也熬过去了。特意将人叫过来看了看,果然是除了脸上多几个麻子,一点事儿也没有呢。别说啊,你梦里那个老爷爷教你的,八成还真是那么回事儿。”   贾小环算了算日子,他们到这庄上也有十来天了,小鹊确实该痊愈了。他端着娘亲给盛的汤喝了两口,笑着道:“是呢,老爷爷教的还能有错。周瑞那两口子的模样,您不是已经见了,让您解气了没有?”   “嘿,解气,太他娘.的解气了。”一提起周瑞两口子的惨样儿,赵姨娘登时眉飞色舞起来,一把将儿子抱到腿上,“如今啊,我每天都得去瞅瞅他俩,不然都能吃不香睡不着。我儿子,就是有本事,看把他们整治的,忒解气了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关于种田的事,苍白并不太懂,肯定有不合理的地方,请亲们指正,我会改的。 ☆、第035章   说起周瑞两口子,赵姨娘可算是找着话题了,抱着儿子叨叨个没完,时不时便要嘻嘻哈哈地笑个前仰后合,险些从椅子上往下滑。   贾小环坐在他娘.的腿上,一下子就出溜下来,好容易站稳了身子,便又被他娘抱回去,只能抱着胳膊摇头了。由此可见,他娘对周瑞夫妇的怨念有多深,那两口子惨成那样子,她都没一点儿心软,看上去恨不能他们再惨一些才好。   “哼,让他们俩给老娘使绊子,如今还不是落到了我儿的手里。环儿,你可得好好收拾他们俩,弄死了那两个都不为过。想当年,若不是周瑞,我爹也不会……还有那贱蹄子婆娘,仗着是太太的陪房,看不起我也就罢了,竟连你也敢怠慢。便是探姐儿,那可是养在太太跟前儿,老太太都疼爱的,她也敢使绊子,说小话儿,她就是该死。”   赵姨娘笑得差不多了,面上虽未敛了笑容,却已经隐隐透出悲愤之意来,咬牙切齿地恨恨道。她当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,搂紧了腿上的贾小环,眼睛淬毒一样盯着周瑞夫妇所在的方向。   “娘,你放心。既然你说他们该死,那就让他们去死便是了。”听到娘亲提到贾探春时,贾小环微微皱了皱眉,但他很快侧了身抱住他娘腰,小手安抚地拍拍她的背。   重生一回,他希望娘亲能万事顺心、心想事成地过日子。她既然如此厌恨周瑞两口子,想要他们去死,那他们便不用活着了。   下午的时候,贾环带着庄户们将培育好的秧苗都移到了温室里,满眼浅嫩的绿意让人心旷神怡。   说是贾小环带人干活,其实他不过是背着手指挥罢了,庄户们也不会让他个几岁小娃操劳。此时,他领着刘三在田间逛了一圈,又交代道:“夜里还要安排几个人值班,不能叫温室的路子灭了,不然……”   刘三一一都应了,又将贾环送回住处,方才带着庄户们继续忙活去。事到如今,看着那绿油油的小菜苗一日日长成,他也对这冬日种菜有了期待。若是他们这起子人真能学会这种菜的法子,那可是一笔用不完的财富啊。   待陪着赵姨娘用过晚饭,贾小环没有去鼓捣他的药,而是独自举着盏灯来到周瑞夫妇的门前。自打将他们关在这里后,这还是他头次登门呢。也不知道那荷包里玩意儿,有没有让他们yu仙yu死起来。   小土房的门并未锁,贾环脚尖轻轻一踢便吱扭一声开了,只是屋里面是黑乎乎的,并没有人给他们点灯。踢开房门贾环并未急着进去,他需要在门外等等屋里散气,不然怕是得给呛出来。   大概是觉得这两口子太不成人形了,刘三虽然还安排了人管吃喝,却没叫人管拉撒。周瑞夫妇又是行动不便了的,没人伺候着自然只能随地解决。如此半个多月下来,这屋子里的味道便可想而知了。   “娘也真是的。”贾小环捂着鼻子闪远了些,心中对娘亲万般佩服。也是难为他娘了,这屋子都这种状况了,她竟然还能坚持每日亲临,也是没谁了。   “谁……”许是屋里人听见门开的声音,抑或是瞧见了门口有光亮,发出一声轻得仿佛飘起来的问话。那声音太过轻忽,贾小环连是男是女都没能听出来。   周瑞等了半晌,也没见外面有人进来,本都以为是自己弄错了的时候,忽见屋子里蓦地一亮,不由得心中一动,强自挣扎着抬起头看过去。   他这半个月的苦头可是吃大了,头一回觉得活着有时真没死了好。现如今若是谁能给他一刀,他都要跟人道一声谢呢。可当定睛看清了来着何人时,满腔满腹地怨恨仍旧是抑制不住。   贾,环!就是这个小畜生,竟然凭白让他吃这种苦,简直是丧尽天良、丧心病狂、丧天害理。   想他周瑞何曾招惹过他,不过就是因着老太太的命,送他母子到这儿来罢了,又从不曾阴害于他们,何至于就这样对付折磨于他啊。若是现在还能动手,他真恨不能,恨不能……   就在他要暗中发狠的时候,骨子里不知由哪里猛地冒出来股子麻痒,让他登时畏缩下来,什么怨愤、痛恨也顾不上了,剩下的就只有……   “三爷、爷,求求您……求您了,饶、饶了我,饶我……”每当这股子麻痒来袭的时候,周瑞总是只能狗.屎一样瘫在那儿,可这回他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,硬生生地蠕动了身子,想要将脸朝向贾环,以求让自己的哀求更能取悦人一些。   贾小环单手一按炕沿,小身子已经翻了上去。他将油灯放到一边小柜上,把炕上的两人照了个清楚。夫妇俩的模样一入目,贾环小脸儿上登时漾起了欣慰的笑容。   师父传下来的药,果然是不得了的!   周瑞夫妇当初在荣国府时,皆是衣着光鲜的体面人,虽都已经有四十来岁的年纪,却保养得宜看不出已年至不惑。在荣国府里是伺候人的,可一出了那门,便是在宁荣后街上,那也是有头有脸有仆人的,许多贾家族人都比不上。   可现如今这两口子,却哪还有分毫往日的光鲜,只剩下了不堪入目。   单是那两张脸,就险些让贾小环没认出来,扭曲干枯浓疮遍布,不仔细看都认不出来那是张脸。那衣裳已经看不出颜色来,皱皱巴巴地裹在身上,贾小环皱着眉遮住了口鼻。除了排泄物的那股子恶臭外,两人身上还有着陈朽腐烂的异味。   周瑞是个男人,此时还能拼命蠕动两下,周瑞家的就不行了,眼看着就是出气多进气少熬不下去了。这时候,她只是眯缝着那双死鱼眼睛,里面只有一个意思,那就是求速死。她已经受不住这苦了,若不是连咬舌的力气都没有,怕已经自个儿了解自个儿了。   “真是可怜见的,你们俩不过是送一趟得了天花的小鹊,竟然倒霉催的自个儿也染上了。看看,这脸上的痘疮,都烂成了什么样儿。你们说说,你们俩怎么就这么倒霉,偏偏摊上了这事儿呢?荣国府啊,那么金门玉户、富丽堂皇的地方,这辈子怕是回不去了。”   贾小环蹲在周瑞身前一尺左右的地方,一手托着腮帮子,话语间满是遗憾,“爷我还想着,等到临过年的时候,叫你们陪着我们娘儿俩回去呢。可惜啊,你们这两个奴才没那份福气,好好地偏要把命丢在这荒山野岭的。放心吧,爷是个懂得体恤人的,会给你们安排个风水好的归宿。”   他目光冷冽,语气老成,偏又顶着张五六岁的脸,在背后那点灯光的映衬下,别提有多诡异了。周瑞两口子看在眼中,本就因痛苦儿颤抖的身子抖得更加激烈几分。他们早该想到的,这不是贾环,定是被不知哪里来的恶鬼附了身……   “鬼,鬼,是鬼啊……”周瑞再不敢向着贾小环蠕动,而是拼命向反方向蹭着。口中神经质一般讷讷地念叨着,眼睛里方才的光已经完全熄灭,他知道,他要没命了。   贾小环咧开嘴笑得粲然,鬼吗?这奴才倒是有眼力,他可不就是只鬼,还是只来讨债复仇的厉鬼呢。   两刻钟之后,贾小环从土房里出来,一抬头便瞧见等在外面的刘三。他面上无甚变化,仿佛丝毫不在意对方的到来,看过去一眼吩咐道:“给京里去个信儿,周瑞夫妇染上天花去了。”   “是。”刘三是听他媳妇说环爷来了这儿,当时便想着周瑞夫妇怕是不用再熬下去了,如今果然是这样。他并不替那俩人难受,反倒替他们松了口气,像他们那样活着,还真不如痛快地死了呢。   如今,那两口子也算是如愿以偿了。   消息传到荣国府的时候,并没有掀起多大的风浪,也只有周瑞的儿女们哭了一场。王夫人倒是抹了两滴眼泪,又在佛前念了会儿经,可也就只是如此了。   即便是她念得那几句经文,却也不知道求得究竟是什么,是祝祷周瑞夫妇安息呢,还是祈祷贾环母子陪葬?   不过,这消息也让贾小环母子回府的日子,更加遥遥无期起来。如此一来倒也正合贾小环的意,却是让赦大老爷挠起头来。   自打他从贾环那儿拿到了玻璃方子,便一刻没有耽误地送人了。大老爷心里清楚得很,玻璃那玩意儿若是真能弄成了,凭荣国府的资格是绝对守不住的。   与其自己费劲巴力地研制出来,到时候再被人强取豪夺,倒不如早早儿地便送给个能守得住主儿,省劲儿了不说,还能落下个功劳。   收方子的主儿很嫌弃,拎着那张被画得歪七扭八的纸,“就这玩意儿,你就打算跟朕换百十万两银子?你好歹真的烧出玻璃了,再跟朕商量抵账的事啊。”   于是,赦大老爷虽不在工部当差,却时时刻刻关注着工部的作坊,比正宗的工部员外郎政二老爷还要上心得多。   只是,时间一天天过去,玻璃是烧出来了不少,可品质上跟外来的那些还是有所差距,就更别说贾小环说过的那种什么大块平板的了。   为了这个,赦大老爷别提多想念小侄子了。 ☆、第036章   菜苗都已经移种到了温室里,剩下的就由庄户们打理照看,贾小环便清闲了许多,每日里花更多时间在练功上。   待温室里第一茬青菜长成,时间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,密云这里刚下过了一场雪。天上才刚放晴,地上的积雪仍旧皑皑的,刘三就咧着嘴跑了找贾小环了。   “三爷,爷,菜能摘了,咱们的菜能摘了啊。”因着前两日的雪,刘三恨不能住到温室里,就怕这天猛地一冷,坏了他的宝贝青菜们。这不,今儿一大早天刚亮就又去了,终于确定那些青翠鲜嫩的青菜们能采摘了。   “最东边那个温室里的,那两亩小白菜都已经长得差不多,可以慢慢往下采了。爷,咱们那菜长得可好了,我瞧着怎么也得摘下来两千斤。如今这时节,一斤青菜便是蔫头巴脑的,怎么也得卖上百文,更别说咱们这么新鲜的了。一斤一百文,两千斤就是二百两,十亩地就是,就是两千两……”   却原来,这货早就已经打听好价钱了。   贾小环刚结束了长跑热身,此时正稳稳当当地扎着马步,闻言瞥了刘三一眼,温声道:“两千两,你们能分两成,那便是四百两。啧啧,果然是过个肥年啊。”   “是呐,是呐,能过好年……”刘三犹沉浸在不可自矜的喜悦之中,也没听出是贾小环的声音,拍着巴掌咧嘴笑着应是。直到巴掌把手拍疼了,才多少回过神来,一眼瞅见小祖宗在斜眼描自个儿,登时敛了笑容,讪讪地“嘿嘿”起来。   这些日子的相处,他倒也多少摸清了小祖宗的性子,用一句话形容就是“爱之yu其生,恶之yu其死”。被这位小祖宗记挂在心里的人,那真是捧着护着在所不惜,就好似他的那位生母赵姨娘;而被他厌恨上了的,那结果就很……可以参考周瑞那两口子的下场。   像他们这群庄户,只要是不得罪了小祖宗,他还是很好相处的。不过小小年纪,却很有办法、有本事,还很能吃苦,更能同他们一起劳作。虽然小孩儿家使不上什么力气,但却很能指点他们。   现如今,随着温室里的青菜一日日长成,他们这些庄户们都已经打定了主意,绝不能得罪了这小祖宗。   “得了,既然能收获,那就赶紧组织人手,下午就开始收菜。然后……”贾小环仍旧是蹲着马步,抬头看了看天气,道:“今晚上你带人连夜出发,争取明天一早赶到京城去。到了那地方,价钱还能卖得更高一些。多到东边儿转转,那边的都是富贵人家,尤其花得起银子。”   “是,您就瞧好儿吧。”刘三利索地答应一声,恭恭敬敬地向着贾小环躬身告退。然而一转身就原形毕露,脚不沾地恨不能飞起来一般跑走了。他可得赶紧着些,小祖宗说得没错儿,就是得把宝贝青菜拉到京城卖去。   贾小环目送刘三那货跑远,默默地勾勾嘴角,继而便仍专心练功起来。今日扎马分了神,得多加两炷香时间才行。   数九寒冬的天气,一上午操练下来,贾小环仍旧是出了一身汗。他刚回房洗漱换了换衣裳,正打算去陪娘亲用午饭的时候,却见壮壮跑到了跟前。   “三爷,三爷,我爹说大老爷来了,叫我给您说一声。”壮壮仍旧是虎头虎脑的,平日里没事总爱跟着贾环,后来见他不反对,还跟着他练起武来了呢。   大伯父来了?贾小环心中一动,不免想到了之前玻璃的事。已经过去近两个月了,有那张方子在,想来制玻璃也应该有点成果了。他同壮壮交代一声,让他去知会赵姨娘,自己则快步往外迎了出去。   赦大老爷身上裹着黑色的狐裘斗篷,边大步往这边来,边哈着双手。化雪总比下雪冷,这天儿实在是冷得邪门儿,若不是心里惦记着这小子,他可不会这时候往外跑。   在大老爷的身后,还跟着个圆滚滚的小身影,大概是穿得有些太厚了,抑或者是衣袍不太合身,小身影走得有些踉踉跄跄的。他应是极力想跟着赦大老爷的步伐,只可惜实在是腿短,越是着急就拉得越远,也就越是走不稳当。若不是刘三时刻在旁边关注着,怕是不知道要摔几回了。   那个是……贾琮?贾小环远远地看过去,好半晌才认出来,不由皱起眉来。这小子比他还小上多半岁,身子又素来单薄,这样冷的天气,大伯父怎么将他也给带了来?   “环儿,快看看,我把谁给你带来了。”赦大老爷搓着手,也不待贾环见礼,便一把将人拎起来颠了颠,“你一个人呆在这儿也没个伴儿陪,我怕你整日里无聊,这不就把琮儿给你带来了,你们俩年纪相仿,正好做个伴儿。”   贾小环眉皱得更紧,一拍大老爷的胳膊蹦下来。他很不喜欢如今短小的身板儿,简直太容易被人摆布了。没好气地瞪一眼贾赦,贾小环心知其中必定有事,不然这他不会这时候将贾琮送这儿来。   “环哥哥,我可想你了。”贾琮看见贾环也很高兴,往日里在荣国府他们俩总是一起玩儿的,旁的也没人陪他们。这回可有好久就见过玩伴了,贾小琮自然是想得很,本想冲过去抱抱的,却冷不丁看见了自己爹,登时就不敢放肆了。只是,趁着贾赦没注意,仍旧偷偷向贾环办了个鬼脸。   “乖,我也想你了啊。”贾小环看着这个小弟弟,目光有些怅然悲惋。他伸手揉了揉贾琮的发顶,又拉住他冰凉的小手捂着。   自打重生回来,他不是抱病就是离开,还并未见过贾琮。若是两辈子算起来,他更是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这个弟弟了。   这孩子……当年死在了天牢里。   十余年后,贾家宁荣二府的那一场牢狱之灾,最无辜的怕就是他同贾琮这两个庶出的。可结果呢?下场最惨的,却也是他们这两个庶出啊,一个身死狱中,一个被卖梨园。   明明,荣宁两府的繁花似锦、富贵奢华,他们这两个才是沾光最小的啊。   外面天气太冷,他们几人便赶紧进了屋里,自有刘三命人端上热水、毛巾来,请贾赦父子梳洗。赦大老爷还无妨,总还会自个儿抹把脸,贾小琮就为难了。   “刘三,带着琮儿去寻我娘,让她照顾着些,顺便就留在她那边吃饭了。另外,给我们这边再摆一桌,我与大伯父有话说。”贾环又转而向贾琮,和颜叮嘱道:“琮儿,你去找我娘,她那里今天有新做的板栗糕,还有好多果脯。”   一听见有好吃的,贾小琮就二话不说地走了,都不用刘三抱的。伯侄两个目送他身影消失了,方才相对而坐,默默地对视着,仿佛在比谁更能沉得住气一样。   直到酒菜都已经上桌了,赦大老爷扒拉一下鬓角叹口气,“琮儿那孩子怕是要在你这儿呆一阵子,你多替我看顾着他些。另外,你这年就打算在这儿过了?若是想回京的话,到时候我在老太太跟前提一声,总能让你们娘儿俩回去的。”   “您可千万别,我求您饶我一回吧。”贾小环见他不愿多提贾琮的事,也没想着多问,既然他把贾琮送来了,自个儿将人养活好也就是了,总算全了两辈子的兄弟情。至于回荣国府过年的事……   “在这儿过年,阖庄上下就我跟娘两个主子,到哪儿都是扬眉吐气的。可若是回了府里,呵呵……见了谁不得磕头见礼,图的什么?我又不是膝盖姓贱,在这儿挺直了不乐意,非要回去受委屈。再说,即便我们不回去,那府里头怕也没人能想起我们来,就跟这儿过个安生年吧。”   “放屁,我不还惦记着你呢吗。”赦大老爷瞪着眼,手痒地探过去弹弹小家伙儿的脑门儿,“得了,不回就不回吧,到时我叫人给你多送些年货来。既如此,那就叫琮儿的年也跟这儿过,叫他陪着你。”   “嘿,大伯父,我怎么觉得,你就是等着我说不回去呢?”贾小环瞥一眼贾赦,探过去半个身子,给他倒了杯酒问道。   “说什么呢,说什么呢,老爷我这是心疼你小子孤单,这才叫儿子陪着你的。个不识好人心的小东西,我可叫你冤枉了死了,哎哟,我的心口……疼啊!”既使被说中了心事,赦大老爷也是绝不承认的,更是捂着胸口吱哇乱叫起来。不过那双修长略翘的桃花眼眯着,满是笑意地瞅着贾小环。   碰上这么个伯父,真是情何以堪啊!   贾小环抽了抽嘴角,懒得跟赦大老爷废话,瞪他一眼问道:“玻璃的事情怎么样了?这么长时间下来,应该已经出功效了吧?”   听他说到了正事,大老爷也敛了胡闹,轻咳一声正色道:“确实,成果还不小呢。按你那个方子烧出来的玻璃,无色透明没有气泡,也比咱们传统的玻璃结实许多。我瞧了几件他们新出的器物,比起西洋玻璃器皿来也毫不逊色,甚至还更加精致。只是,你说的那个平板大块的透明玻璃,现如今还是做不太出来。如今烧制出来最大的一块玻璃,也才不过六尺见方。”   “……那就不小了。” ☆、第037章   得知玻璃烧制已经试验成功,贾小环心里便松了口气。上辈子他师父留下这张方子,他却没有能力去试验,到如今他终于印证了方子。   “环儿,玻璃这事,我已经找了人合作,并且是人家占得大头。再兼之,咱们家还欠着人家银子,所以这玻璃的盈利能到咱们手里的,怕是很长时间内都会是杯水车薪。说起来,大伯在这事上亏欠你良多。不过你放心,我也不会亏待了你,伯父定会给你求些好处来。”   “你把方子给了……”贾小环手指往上捅了捅,见贾赦郑重地点点头,略一沉吟后道:“这倒也是应有之意。玻璃这东西,利益实在太大,若是落在伯父你名下,怕是都不用外人动手,荣府那几个就能逼得您缴械投降。可若是在那位圣人名下,咱们凭着这贡献之功,大概还更能享受些利益。”   听侄儿提起府里的那几个,赦大老爷额角的青筋跳了跳,深有其感地拍拍侄儿的肩膀。只是,那里面到底还有他老娘,大老爷不好多说,便转而道:“这桩买卖,咱们能占两成收益,伯父已经占了你便宜,等到国库的欠银还完了,那两成便都归你。”   “以你的身份,日后总是会被分出去的,上头压着个宝玉,想来分不到几个钱儿的产业。有了这一笔收入,往后总不会像后街上那些族人一样,得看着人脸色过活。我倒是不用在意这个,日后分家,荣国府可大半都是我的。”   贾小环听他语气真挚,心中不由一暖,随手夹了一筷子青菜给他。他心中已有决意,这笔玻璃买卖,若非是大伯父帮忙,他自个儿怕是弄不起来,就更别说去跟紫禁城里的那位主儿合作了。所以,分成他是绝不会独占的,至少也是伯侄两个平分。不过,如今说这些都还为时尚早,这时候还是吃饭当紧。   “咦,你小子的日子过得不错啊。”那一抹翠绿映入眼中,赦大老爷登时惊叹一声,一抬手就夹起来塞进嘴里。他方才一直没注意桌上的菜,毕竟这等乡下地方,又能有什么美味佳肴呢?因此也并未主意到,桌子上竟还摆着一盘清炒蒜蓉青菜。   “唔,好新鲜的青菜,就跟刚摘下来的似的。”赦大老爷一口下去就停不下筷子了,盯着那一盘子青菜干掉了大半,方才停下来赞道。   自打一入了冬,大老爷就没怎么见过带绿色的菜了。青菜这玩意儿吧,平常总是能吃的时候,谁也不在意这东西。可一长时候见不着了吧,却又想得慌,总是吃不着便觉得有些不得劲儿。现如今,正是赦大老爷不得劲儿的时候,好容易逮住青菜了,可不得好好过过瘾。   “可不就是刚摘下来的,今儿早上它们可还在地里长着呢。”贾小环也夹了两筷子,略有些得意地道。他这个年纪,正是不爱吃菜的时候,倒是不怎么喜欢那些青菜叶子。   “嘶……”赦大老爷正夹青菜的手都顿住了,瞪圆了眼睛看着贾小环,“怎么回事,这大冬天的你们倒是种出庄稼来了?现如今,这玩意儿可不便宜,且还是个供不应求。京里面只要见了这种菜的,登时就能被抢个精光。”   “前阵子带着庄户们种了些,如今正是收获的时候,明儿便打算叫他们运到京里去卖。大伯父若是需要,走的时候也带回去些。若是怕不新鲜了,赶明儿隔两日便叫人给你送过去些也行。我这里不断茬地种着,大概会到二三月间才会收手。”那时候,便已经开春儿,青菜什么的价钱也就降下来了。   赦大老爷一听,登时便起了兴致。他加快手下的速度,三五下扒完两碗饭,又灌下去一碗汤水,拍了拍填饱的肚子,道:“这倒是稀罕事,我只听过他们在小汤山温泉庄子里冬日有种青菜,却没想到在密云这等地方也能种得出来。你小子也吃得快些,吃完了带我过去见识见识。”   “有什么好稀罕的,不过是把花房的原理用到种菜上面罢了。等大块平板玻璃能用了,还能将那温室造得更好一些,能种的蔬菜种类更多。”贾小环也放下了筷子,却没陪着贾赦往温室去,而是唤了刘三来,“陪着大老爷到温室逛逛,看看有什么需要的,叫人给他摘一些。”   “哟,你小子这是把我打发了。”赦大老爷揉了把贾小环的头毛,重又裹上斗篷随着刘三出门去了。他此来本是为了送贾琮及玻璃的事情,却没想到还有了个意外收获。   环儿那小子,真是还不知要给他多少惊喜呢!   送走了贾赦,贾环便往赵姨娘那边去,他要去看看贾琮。顺便,还要看看能不能从贾琮身上套出些什么,为何大伯父要特意将他送过来。   赵姨娘屋里,贾琮就坐在炕上,正抓着李子果脯往嘴里塞。在他面前的炕桌上,还摆着四只不小的盘子,里面是花生糕、板栗糕、糖炒栗子和瓜子。赵姨娘则坐在贾琮的对面,手里攥着把瓜子,一边嗑着一边逗着他玩儿,娘儿两个嘻嘻哈哈地,笑得别提多开心了。   贾小环见此情景,一时间不免有些抑郁。其实,这俩才是亲娘儿俩呢吧?!   好在赵姨娘眼尖得很,一眼就瞅见了他,忙高声唤他过去。待他到了近前,更是一把将人抱到自己身边坐了,“跟大老爷一块吃饭,可吃好了?我还特意留了鸡汤,叫她们热一碗给你可好?你整日里都是练什么功,可不能亏待了胃口,不然身子如何受得了。”   说着,她就要扬声叫人去张罗鸡汤什么的。在荣国府那么多年,她深知大老爷可不是个亲切和善的,这是生怕儿子陪着大老爷用饭,自个儿放不开吃不好呢。   “娘,不用忙活了,我都吃好了。大伯父他,比起老爷来强多了。”被娘亲如此关切着,贾小环心里舒坦了许多,“倒是您,别吃那么多瓜子,这东西太干,吃多了上火的。”   这边母子两个互相关切着,对面的贾小琮仍旧嚼着吃食,可那双大眼却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们,眼神里面满是羡慕与期盼。   从很久以前,他就特别羡慕环哥哥的,因为环哥哥有个娘亲,而他却只有奶娘。从他能记事开始,他就没见过自己的娘亲,总是想要见见娘亲。   奶娘虽然告诉他,太太就是他的娘亲,可是他知道,太太那个娘亲跟环哥哥的娘亲是不一样的。他想要的是环哥哥的娘亲,而不是太太。   就好像这会儿,环哥哥的娘亲会搂着他,会笑着同他说话,会看着他不转眼……可是,太太就从来都不曾这样对过他。太太对待他,要不就是问句话就打发了,要不就是逮着他训斥。   他一点都不喜欢太太!   “琮儿,最近在府里过得可还好?今儿怎么随大伯父到这儿来了,可是你耍赖歪缠大伯父了?大伯父可是说了,要把你扔在这儿,过年了也不叫你回府呢。”贾小环一抬眼,看见贾琮的神色,伸手轻捏了下他的脸颊。   “才没有。我早上还没睡醒呢,就被老爷带门了,等我睡醒的时候,都已经在马车上了。”贾小琮也不躲贾环的手,反还贴着蹭了蹭,嘟嘴道:“不回府才好,环哥哥也不在府里,府里没意思极了。前儿来了个小姐姐,却也是个只会围着宝哥哥转的,我见都没有见过一回。”   来了个小姐姐?贾小环略一沉吟,便想起来该是林黛玉来了。当日中秋节的时候,林家派人送来噩耗,姑太太贾敏去世了。算算日子,上辈子大概也是这时候,林家将那位林表姐送了来。   对那位小表姐,贾小环并无甚感情,两人上辈子同处一府十余年,却是连面都没见过几回的。如今听说她进京了,也不过是听听就算了,至多不过是替她感叹一声“命苦”罢了。   可是,这天底下命苦的人多了去了,便是他贾环自己也不是个好命的,可没功夫替别人的命苦惆怅叹息。他如今所想所盼所要努力的,便是能改变自己与娘亲的命运,改变他们的命苦。   “怎么,咱们连过年都不能回府去?”赵姨娘却还是头次听说这个,连忙扔了手里的瓜子,瞪圆了一双杏眼问道:“儿啊,那什么天花不都已经过去了,咱们娘儿俩都没事啊,凭什么不叫咱们回去?你即便是庶出,可也是贾家的子孙啊,过年总得要祠堂祭祖,怎么能不回府呢……”   她想来是着急了,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尖利了,一双眼睛像是要喷火一样。这眼看就进腊月了,她还想着什么时候派人传个信儿,问问府里什么时候派人来接他们呢。   “娘,这有什么的,不叫回去岂不是更好。咱们自个儿在庄子上过年,更加自在不说,还不用各处去陪笑脸儿,去磕头问好。您也不用担心吃用不好,这不是琮儿还在呢嘛,大伯父会给咱们送年货来的,亏待不了您的。”贾小环忙抱住他娘.的胳膊,轻声安抚道。   “臭小子,我哪是担心这个。我是怕,是怕……”赵姨娘望着儿子的小脸儿,心中满是担忧,“环儿,我是怕这头一年不叫你回去,往后他们就成习惯了,慢慢儿地就把你给忘了啊。我的儿,你也是荣国府的子孙,他们不能这样对你啊。”   贾小环靠在赵姨娘怀里,心中却是哂笑,他倒是盼着京里那起子人能把他忘了。只是,这话此时还不能跟他娘说,他仰起脸笑道:“娘,不会的。您看,今儿大伯父不就来了,还把琮儿送来跟我做伴儿呢。”   “不行,这事儿也不知你爹知不知道,得给他去个信儿才是。”赵姨娘却似没听见他的话,口中兀自呢喃道:“老爷最是注重礼数的,过年祭祖的时候,子孙们总是要全都到场,他不会叫少了你一个的。环儿,你看咱们是托大老爷给带个话儿,还是派人进京一趟?”   “娘,都不用,我不想回府过年。”   他这话一出来,赵姨娘就冲着他瞪起眼来,母子两个开始大眼瞪小眼。就在他们各自盘算如何说服对方的时候,忽听对面的奶声嚷道:   “我也不回去过年。” ☆、第038章   赵姨娘一伸手塞块果脯到贾琮嘴里,没好气地嗔道:“呸,吃还堵不住你的嘴。”   继而又转向贾环,絮絮道:“小贼球,旁的我不管,可过年祭祖的事儿不能耽误了。不然,明明不是你的错儿,日后追究起来,也是你的不是。你娘我本就是个上不得台盘的,连累得你也是个叫人看不起的身份。你是荣国府的正经子孙,可那阖府上下,又有哪个将你放在眼里的。没错儿的时候还是如此,若是叫她们揪着了把柄,那就更……就好比这一回,不过是个奴婢染了天花,你这当主子的就得陪着带着穷荒僻壤来。”   她毕竟是荣国府的家生子,又是自幼便在贾母身边伺候的,即便没有人教导,可耳濡目染之下,对这府里是个什么做派那是一清二楚。   “娘,您不就是怕我不受他们待见,日后长大了得不着什么好处。”贾小环抱着他娘,靠在她怀里仰着头,说道:“其实,您不是也早就看出来了,那府里的老太太、老爷太太,又有哪个是将我当成儿孙看待的。只要前头还有个贾宝玉,我就是个小冻猫子,死了他们也不会掉一滴泪的。既然如此,我又何必委屈自己,去他们跟前儿讨好呢?”   赵姨娘一听这话,登时就红了眼睛,咬牙切齿地嘟囔道:“贾宝玉,哼,贾宝玉……”就是有那么个凤凰蛋,她的环儿才会落得这般处境,她真是恨不能恁死他。   贾小环握住她被帕子勒白了的手,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,笑道:“娘,您也知道,前阵子我叫庄户们种了些蔬菜,如今已经可以开始收获了。您方才用饭的时候,尝了那蒜蓉炒青菜没有,味道可还新鲜?”   “我已经跟刘三吩咐了,叫他们今晚上连夜进京,赶着明儿早上去把卖青菜。刚才大伯父都说了,咱们那青菜鲜嫩得很,很能卖得上价钱呢。就庄子上那十亩地,一个冬天下来能种个三四茬,少说就是五六千两银子的进账。”贾小环也不在同他娘说回府的事,反得意洋洋地掰着指头显摆温室蔬菜的收获。   “娘啊,那么些银子,咱们若是回了府里,谁知道到时候会便宜了谁。反正啊,点子是儿子想出来的,可收获的银子绝对落不到儿子手里。您想想,旁的人都不说,光是一个王熙凤,那么个贪婪泼辣的狠毒女人,哪会给咱们留下一两来?”   单是听着儿子说那五六千两银子,赵姨娘就已经快要傻了。她即便是从小在荣国府长大的,却也没见过几千两银子是什么样儿,更别说是落到手里了。可现如今,居然就真的有那么五六千两,就真的在面前摆着,只等着她们娘儿俩去拿呢。   她拿手捂着胸口上,忍不住咽了咽唾沫,眼睁睁地瞅了儿子半晌,道:“对,不能叫他们知道,谁也不能叫他们知道。这是咱们的银子,可得看好了,看好了……哎呀!”说到半截,也不知想起了什么,赵姨娘猛地一拍大腿。   想是思绪太过混乱,她着一巴掌也没拍准了,正拍在到了靠在身上的贾小环,拍得贾小环呲了呲牙。更惹得对面一直懵懂坐着的贾琮哈哈笑个不停。   赵姨娘也癔症过来,忙把儿子抱到腿上给他揉,边揉边凑到儿子耳边急切地道:“环儿,可这事儿不是已经叫大老爷知道了,他那贪财好货的性子,还不得把这笔银子都给霸占了。这可怎么得了,咱们怎么办?要不就……”正说着,还偷眼瞅了瞅对面的贾小琮,怕他听见了跟他爹告状。   贾小环抬手摸了摸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,有些默然地避开了娘亲莫测的眼神儿。瞧他娘这个神态,似乎只要他一点头,他娘就能冲上去把大伯父给灭了。贾小环忙抱住老娘,“娘,那是大伯父,人家看不上这个的。”   “瞎想什么呢!娘的意思是,要不就分给他点儿。环儿,哪怕是分一半给大老爷,这事儿咱们也不亏。有了大老爷在前头挡着,可是能省咱们娘儿俩不少事儿呢。”赵姨娘一怔便明白儿子的意思了,瞪着眼戳了戳他脑门儿。   这混账小子!大老爷又不是周瑞两口子那样的奴才,她又怎么会让环儿对他动手。不说别的,但是环儿到了这庄子上,唯有大老爷来探望过,甚至还带了太医来,她就对大老爷感激不尽,恨不能立个长生牌位给他呢。   “呵呵呵……”贾小环咧着嘴傻笑,逗得赵姨娘也瞅着他笑之后,又哄着她道:“娘,咱们便是过年不回府,可也能回京去呀。到时候啊,儿子陪您到各处好地方都逛逛,您说起来也是在京里长大的,可怕是连荣国府都没出过几回,多可惜呀。”   “我可是听他们说了,京里过年的时候热闹极了,到处都是杂耍卖艺的,还有各种小吃糕点,各家店里也都有好东西,咱们娘儿俩到时候可得好好逛逛。正好,到时候卖菜也挣了银子,咱们到那些有名的金店银楼、绣坊布庄、胭脂水粉店里去,专挑好东西给您添置。”   也让儿子,好好地孝敬孝敬您!   贾小环窝在赵姨娘怀里,向她叨叨着过年的计划,让赵姨娘的脸上渐渐地布满了憧憬。若是真能过个这样的年,也是她的福气。不,有环儿这么个儿子,就是她的福气!   到了半下午的时候,赦大老爷才兴冲冲地从地里回来,身后跟着一脸哀怨的刘三。贾小环正带着小虫虫贾琮玩儿,见了他俩的情状不由挑眉。   大伯父他……到底是要走了多少菜,竟叫刘三憋屈成这样。   “得,带着不少的新鲜青菜,我也不跟你这儿多耽误了,这就要走。”赦大老爷揉揉小儿子的头顶,又捏了把小侄子的鼻子,把便宜占了个够,“你们安生在庄子里呆着,有空了我再去来看你们。若是有什么事,就叫人去跟我说,咱现如今也是有靠山的。”   交代了这么两句,赦大老爷便颠颠儿地走了。贾小环送出来的时候,瞅着那被塞得满满当当的马车,抽了抽嘴角。哼,他娘果然没说错,这就是个贪心不足的。   整辆马车,除了给赶车的车夫留了个放屁股的地方,就连马背上和车顶上都绑了菜筐子。至于赦大老爷本人,不好意思,车厢里根本就没有给他留地方,骑马吧。   “一百多斤,一百多斤,这得有一百多斤呐……”目送着赦大老爷身影消失,刘三仍旧屹立在庄门口迟迟不愿离开,口中犹自不停地呢喃着。一百多斤的宝贝青菜啊,便是一斤只卖一百文,那也是十几两银子啊。更何况,那是一百文就能买的吗?!   刘三真是眼泪都要下来了,狠狠地抽了自己两巴掌。就是他自己贱的,干嘛非要跟大老爷显摆,领着他到青菜那儿看看也就算了,干嘛还领着往别处去?他的黄瓜啊,他的青瓜啊,他的茄子啊,他的韭菜啊……都还没熟呢!   贾小环本还将刘三当个热闹看,却忽见他将脸转向了自己,急忙一正脸色,拖着送爹爹送到直拍手的小虫虫往回走,“琮儿不是说想跟哥哥学打拳嘛,走,咱们练拳去。”   大概是相处得久了,这刘三对他已不如初时的回避和避讳,尤其是有了温室种菜这回事之后,更是对他亲近不少。而他表达亲近的方式,便是……絮叨!那是真能絮叨啊,每回这货跟自己磨嘴皮子的时候,贾小环都想把他嘴缝起来。   “环爷……”   因着被赦大老爷占了老大的便宜,刘三卖起菜来更加兢兢业业,最显著的一点便是,原本打算一百五十文卖的青菜,愣是被他卖到了两百文一斤。   自打赵姨娘知道了买菜的事儿,便将之全权接手过去,叫贾小环完全没有插手的地方。看着娘亲同刘三夫妇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,环爷感慨地叹口气,索性丢开手去忙自己的事了。   而贾小琮自到了这庄子上,算是猴子回到了花果山,彻底野开了。每日里除了早上跟着堂哥练会儿功,剩下的时间便是跟着壮壮等几个庄户子漫山遍野地撒欢儿玩耍。大冬天的,几个孩子也不怕冷,简直愁死贾小环了。   好在壮壮有个姐姐名叫茶花,那丫头是个利索泼辣的,瞅见环爷发愁了,便自告奋勇地去看孩子了。她已经十来岁的年纪,知道环爷来了之后,让爹娘和庄上的叔叔婶婶们受益多少,心中对这位小爷感激得很。如今能有用得上自个儿的地方,她怎么也得出把力。   说来也怪,自打有这丫头看管着,几个孩子还真就乖巧许多,再不随便乱跑了。贾小环这才算松口气,不用愁得想揍弟弟了。   如此一转眼就是一个月,再不到几天就该过年了。京城里荣国府没人来叫他们娘儿俩回去,他们也没派人回去问一声,就权当是对方不存在了。赵姨娘是头一回自己过年,每日里张罗年货,又得顾着生意,更是忙得不亦乐乎,也似乎就忘了回府的事儿。   这一日正好是祭灶,贾小环夜半忽然睁开眼睛,正对上一双冷厉深邃的眸子。 ☆、第039章   即便是上辈子曾身陷天牢,贾小环也从不曾这般狼狈过。   细嫩的脖颈,被一双布着薄茧的手擒住。这双手应该是很修长的,它用力握紧的时候,险险都要将贾小环的脖颈圈住;这双手也应该是很有力的,在它的掌控之下,贾小环瞬间就失去了呼吸的权力……   贾小环根本就没看见手的主人什么模样,他逐渐混沌的脑子里,唯一能够记起来的,便只有那一双深邃冷厉的眼睛。   他的眼睛,在迅速地翻白;他的脸色,在渐渐地憋红;他的四肢,在僵硬无力……   这是,又要死了么?!   可是,他好不甘心,该怎么办?!   就在要彻底失去意识前,脖颈上凶残的力气忽然消散,贾小环猛地大口吸气,然后被呛得咳起来撕心裂肺。他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,什么不甘,什么怨愤,都比不上活下去。   “小家伙儿,要听话些,才能活得长久。”等了良久,大概是觉得贾小环缓得差不多了,手的主人抚着他的小脸蛋儿,轻声说道:“伯伯要在你这里呆一会儿,记得不要叫唤啊。”   那说话的语气,是恁的温柔亲切,便仿佛是诱哄在宠溺的晚辈一样。   尽管脖颈上的手去了,贾小环却仍然觉得呼吸那么艰难。每一次呼吸,脖颈处都好像被锯子在拉似,让他痛得咬牙切齿。不用问,此时他的脖颈上定然是被围上了条青紫色的链子。   他的小身子颤抖着,一双圆润的大眼已经溢满了泪水,当他怯生生起抬起来去看手主人的时候,清润的泪珠子就掉了下来。应当是被吓坏了,贾小环不敢出声地抹着眼泪,身子因为抽泣抖得更加厉害,却当真不敢出声,一只小手紧紧地捂在嘴上。   “真是个听话的乖宝宝,伯伯很喜欢哦。”手的主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,一张木然僵硬毫无表情,似乎是掩盖了什么遮蔽面具。只有那声音,仍旧温柔亲切,更是带着些真心的喜爱。   “呵呵……真、是、谢谢,你的、喜爱了……”因为脖颈上的伤势,贾小环说起话来有些艰难,但他还是努力讲清楚了每一个字。   此时的他,颤抖的身子已经坐了起来,坐得稳稳当当,没有一点抖动的意思;手上是不知从何处摸出来的帕子,仔细地将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,然后帕子被扔在了男人脸上;因哭泣儿而微微泛红的眼睛,已经没有丝毫泪意,只是幽冷地盯着男人。   “你……”男人必定是没想到,自己竟然栽在一个不知有没有大腿高的小孩儿手上,脸上虽然看不出表情,但那双眼睛中的惊诧却是显而易见的。   他是真的震惊了!   贾小环咧着小嘴儿,伸手拧了一把男人的鼻子,暗自琢磨着把这凸起的部分削掉,这张脸会不会更叫人看着顺眼些。   暂且将如何处置男人扔在一边,贾小环从炕上爬起来,踩着男人的中间部位越过去。他的脖颈伤得不轻,得好好寻些药才行。好在他这些日子研究了不少师父留下的方子,里面便有极好的疗伤药,内服外用功效极佳哦。   栽到个娃娃手里,男人虽然十分震惊,但并不怎么觉得害怕。他的身体不知为何不能动弹,大概是中了娃娃的什么药,但眼珠子却还能转,索性便追着这娃娃转转吧。   他前阵子南下办事,回京途中遭了埋伏,被追杀到这附近。原本只想找个地方窝一夜,待明日下属找来,便能赶回京城。摸进房里发现只有个小孩儿时,他还觉得松口气,却没想到……   遇上了个硬茬儿!   小小年纪就这么精怪,真的好么?!   更可恨的是,臭娃娃踩在他身上的那两、脚。明明一步就能跨过去的,娃娃偏偏倒了两步,还在那上面顿了顿……男人被这一击震撼了,想要咬牙切齿,想要呲牙瞪眼,想要呐喊出声。   只可惜啊,身上中的不知是什么药,药效实在是厉害。他浑身上下丝毫都不能动弹,就连眼皮子都别想动一下。所有的憋屈和痛楚,都只能埋藏在心里,这让男人眼神更加冷厉深邃。   呵呵,有趣的小东西,给老子等着。   贾小环点燃了烛火,处理好脖颈处的伤势,清了清喉咙。他端着烛火回到炕上,让烛光将男人的脸照个清楚。   入目的面孔十分平常,贾小环能看出这人脸上是蒙了东西的,但是并没有打算揭下来。他是个不太喜欢麻烦事的,虽然现如今已经身陷麻烦之中了,可有些麻烦却还是能免则免。   事实上,这人若是老老实实地呆上一夜,贾小环一句话也不会说。可偏偏这是个手不老实的,想要个听话的乖宝宝,何必非要动手呢,是不是?   他盘着腿坐到男人脸前头,一点儿不在乎脚丫子跟那脸不过半指距离,脸上满是天真淘气地伸出指头,一下下捅着男人的鼻孔,歪着脑袋道:“伯伯,你喜欢宝宝,可宝宝不怎么喜欢你,怎么办呢?伯伯实在长得太丑了,鼻子居然有两个洞,还凸起来这么高。啧啧,宝宝帮伯伯休整一下,好不好?”边说着,边在那鼻子上比划。   男人斜着眼珠子,费力地看着臭娃娃,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儿。这小家伙儿别看眼神天真懵懂,但他却分明从其中看出了认真,似乎……真的想要拉了他的鼻子似的。   他看上去,才五六岁吧,怎会如此狠辣?   男人心中有些懊悔,却说不清是因为什么,因为方才冒然出手伤人,还是方才没有干脆一把掐死。不过,这也让他有了些好奇,也不知这是谁家的孩子,太有些……出人意料了。   “哎呀,宝宝忘了伯伯不能说话。”贾小环却不管男人心里作何想,先把自个儿的仇报了再说,他的小巴掌糊到男人脸上按了按,方欢喜地笑道:“好了,伯伯快说,把鼻子割掉是不是会好看很多。”   闭着嘴轻咳一声,男人发现自己真的能说话了,瞥向贾小环的眼神更加惊奇。小娃娃身上只穿着寝衣,能看出探出衣袖的光滑小胳膊,让他真弄不清他把药藏在何处。   这小东西果然古怪!   眼瞅着小娃娃转为戏谑的目光,男人正yu说什么,眼神忽然凝了凝。继而他翘起了一边唇角,仍旧语气温柔地道:“那个,宝宝啊,伯伯后面有人追的,这会儿似乎已经追上来了。你看,是不是等把他们干掉了,咱们再商量割鼻子的事。”   两句话的功夫,贾小环也听见了外面悉悉索索地动静,登时就黑了一张小脸儿。他冷哼一声,瞪瞪男人故作为难的眼神,又是一巴掌糊过去。男人立刻就冷了眼神,因为他发现自己又不能动弹丝毫了。   这娃娃是打算怎样,将他交出去不成?   贾小环已经顾不上理会男人,他的窗外、门外都已经有了动静,敌明我暗地也不知有多少人。想来是方才点燃烛火给了外面人线索,让他们轻而易举地找了来。   只是,最可恨地还是炕上的那个。贾小环又从男人的身上借道而过,这回不但是两只脚齐上,更是狠狠地跺了跺。   这一击下来,男人虽然更是疼得想咬人,但眼神却缓和下来。看小娃娃这个做派,倒不似要将他扔出去的样子。   他们这略一耽搁,外面人便已经破窗、破门而入了。他们似乎根本不在意惊不惊动人,直接便踹门、掀窗闯了进来,一个个都是夜行打扮,面上是黑巾遮面,手中各持刀剑。   男人见此情状,不免暗自着急,眼神瞥着贾小环,恨不能把小家伙儿按住,先拍一顿屁股再说。   难道,真的要把命扔在这儿不成?   但是,男人很快便缓了心情,瞥着贾小环的眼神里只剩下咋舌了。   只因,但凡进来一个黑衣人,迈前不过一步,便会闷头栽倒。黑衣人虽然很快反应过来,迅速往外褪去,却依然未能逃过栽倒的命运。   得,一个个都跟他一样。   但事情至此并没有结束,外面仍然还有黑衣人,见不能靠近那房间,便有射.出暗器,抑或者干脆投掷兵刃的,要先干掉贾小环再说。   对于这个,贾小环却除了躲无可奈何。他虽开始习武了,但毕竟时日尚短,外面的黑衣人都是身手一流,远远不是他能对付的。   因太过仓促,他也没什么地方可躲,唯有将炕上的一张小炕桌竖起来,挡在自己前面。好在,他的药粉扩散很快,再有两三个呼吸的功夫,便能将屋外的黑衣人也都放倒了。   只是,事情没有按照贾小环的预计发展,他在炕桌后面听见了打斗声,刚要探出头去瞅一眼,便听见刘三的声音。   “环爷,你……”刘庄头的声音戛然而止,伴随着沉重的‘噗通’声。   “呃……”贾小环向外看了一眼,果然瞧见刘三仰面朝天地倒在门槛上,不禁揉了揉额角。又等了一会儿,外面再没有了动静,贾小环方真正松了口气。   不过,药粉这东西呢,向来都是伤人伤己的,这样不好、不好啊! ☆、第040章   “环爷,这、这怎么处置?”刘三捂着浆糊一样的脑袋,瞥一眼满地的黑衣人,强自稳住了声音问道。   他家的小祖宗是个人物啊!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制药本事,单只他见识过了几样,就叫人不得不赞叹:真他娘.的管用啊。   “我娘呢,可有人陪着?”贾小环没心思理会黑衣人们,张嘴先问他娘.的下落。方才的动静可不小,没听见他娘.的动静,贾小环心里不安生。   “姨娘在我媳妇那儿,今儿晚上她们几个娘们儿整理菜蔬。”刘三也是感叹,幸亏赵姨娘今儿没在场,不然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。就以小祖宗的性子,万一姨娘受了丁点儿伤害,怕不得怒发冲冠。   贾小环闻言松口气,这才有心思处理当前的事。这躺了一地的人,少说也有十八.九号,瞧着这些人,他忍不住又回头瞪了一眼炕上的“老伯伯”。   被放倒的伯伯并没反应,贾小环踩了踩黑衣人的肚子,仰头向着刘三笑了,那笑容分外地灿烂可爱。   “刘叔啊,他们就拜托你了。寻个地方将他们扔过去,等天亮了我再去跟他们算账。不过,这事儿想来不好叫别人知道,你自个儿能办好吧。”他言罢还抬手拍拍刘三的胳膊,以表达自己充分的信任。   呵呵……刘三扫一眼地下的一片人,再瞄一眼小祖宗的笑脸儿,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  他方才同黑衣人交过手,每一个都是身手一流悍不畏死的,妥妥的都是死士。能够派出这么彪悍死士的人,身份可想而知,反正荣国府打从先老太爷他爹之后就没这个实力了。   当然,这并不是他为难的缘故。此时让他真正为难的是,小祖宗实在太不知道心疼属下了,将近二十号人,全靠他一个人拖扛,得折腾到什么时候?!   折腾的时候长倒也无妨,多不过是一夜不睡罢了,可是他的腰呢?!腰断了怎么办?!   贾小环却不管这个,吩咐完差事之后,就看着刘三先将屋里的人都拖拽出去,然后就门窗一关一闭,彻底将刘庄头抛弃在了门外。   打了个哈欠,贾小环揉着眼睛爬上了炕,踹开压在被子上的一条腿,裹着被子缩在炕头上睡了过去。他的作息很规律,今晚上却被打乱了,方才有危险还能打起精神来,这会儿却是撑不住了。再说,他如今五六岁的小身板儿,正是嗜睡的年纪啊。   他是睡着了,旁边动弹不得的“伯伯”却有些傻眼。   这娃娃还真睡熟了不成?就这样把他扔在这儿,娃娃竟然也不怕的么?还是说,这孩子对自己的药十分有信心,根本不担心他能恢复行动。   不管怎么样,总该先处置他才睡吧?!   冬日的阳光总是来得晚一些,今日贾小环起得也有些晚,他起床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。仍旧是打着哈欠,贾小环忍着瞌睡起了身,打起精神来出去练功。临离开房间的时候,仍旧没理会身边的“伯伯”,只交代了险些累岔气的刘三一声,给那家伙换个地方。   昨儿光顾着那起子黑衣人,倒是把这货给忘了。后来他也懒得再开门叫刘三,白便宜这家伙在他的炕上带了一宿。   刘三本就是才忙活完,来跟小祖宗汇报一声的,却没想到竟还有活儿等着他,原本就酸了的腰险些闪了。这都叫什么事儿!他都想抽自己一巴掌,叫你好往小祖宗跟前儿凑。   心中怀着阴影,刘三拖拽男人的动作难免粗暴,让男人给他记上了一笔。   这个庄子上的人,真是……呵呵!   作息时间被打乱,贾小环一早上练功都觉得脑子发涨,好容易咬着牙坚持练完了,精神头才算是上来些。他去用早饭的时候,赵姨娘已经回房补觉去了,贾小琮则是还窝在炕上睡懒觉。   最近菜蔬的生意十分红火,根本就供不应求。现在刘三他们已经不用到市场去卖菜了,一直到明年二三月份,所有的菜蔬都已经预定了出去。如今他们只需要将菜送进京里,在城门口便已经被各大客户给瓜分完毕。   赵姨娘对此万分欣慰,越发看重温室种菜,每隔几日便和几个庄户女人一起,将温室打理得妥妥帖帖,又或者将菜蔬整理得新鲜青翠。劳动热情十分高涨,贾小环便是想拦都拦不住。   吃过了早饭,贾小环消了消食,方才迈步往关黑衣人的地方去。刘三选的地方很偏僻,在整个庄子最后面的位置,那里曾经安置过疑似天花的小鹊,平日里轻易不会有人靠近。   “哟,伯伯啊,你也被放到这个地方了啊。”贾小环一进门,便瞧见那一片黑里唯一露脸的主儿,天真地瞪大眼睛笑着说:“我们刘三可会挑地方了,这儿是不是让伯伯很舒坦?”   男人仍旧全身都动弹不得,所处的位置也看不见臭娃娃,只能在心里狠狠地揉搓一番,给臭娃娃记上一笔。   小东西,且等着他能活动了!   但是旋即,男人便暗自鄙夷起自己来。曾几何时啊,他竟然也成了只能在心里放狠话的那个了。   贾小环路过男人的时候,嫌弃地用脚尖踹踹,还很不小心地又从他的中间踩过去。没什么诚意地道了声歉,贾小环在屋里转了一圈,将所有黑衣人的模样都收归眼底。   刘三当他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些死士,见状便上前两步,道:“环爷,这些人应该都是死士身份,我之前已经搜查过他们身上,并没有发现任何能表明身份的东西,想来是组织缜密的。这种状况下,咱们怕是问不出什么来。您要是想知道怎么回事,大概……”   说到这儿,他往男人那里瞥一眼,“还是问这男人,或者更方便些。”   “我管他们是何身份做什么?”贾小环奇怪地看了看刘三,又将目光转向死士们,仍显稚嫩的奶声却能让人听出冷意来,“他们是为了杀他,他闷着头撞进了我房里,他们便要将我一起杀掉,这是何道理啊?”   “在这世上,我最厌烦的便是不讲道理的人,我一直都认为,不讲理的人呐,不管他是何身份,出身何处,背后有什么靠山,那都是不应该活着的。你说呢,刘叔?”他盯着死士圆睁的眼睛,除了说话声音之外,再没有哪处仿佛五六岁小孩儿的。   他的上辈子,遇到了太多不讲理的人,不讲理的事,当日他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,并未曾想过如何抗争,只除了生命最后的那一把火。   到了这辈子,他环爷想开了,他要换个活法儿!   又被小祖宗叫了一声刘叔,刘三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,在心里抹了把冷汗。待看到小祖宗那双黑得清澈的眼睛看过来时,他眨着眼睛讪笑两声,道:“这,这也得看有多不讲理哈……”   贾小环纯然欢快地一笑,拍了下小巴掌,点头道:“刘叔说得没错,咱们是得好生分析分析,他们到底有多不讲理。”   “那边那个,伯伯,你来说说,他们是不是特贴不讲理的。我明明只是个还没窗台儿高的小孩儿,跟他们又是素昧平生,更是不曾同他们有过纠葛仇怨。可是,仅仅因为伯伯你擅自闯进了我的房间,爬上了我的炕,还对我的脖颈恋恋不舍,他们就要对我狠施辣手。我只是个天真无邪,懵懂可爱的五岁小童,等过了年也才六岁。这样无辜乖巧、天真烂漫的小孩子,他们竟然也下得去手,简直就是……伯伯,你来说。”贾小环的话语很是义愤填膺,但一张圆润的小脸却是冷然无情的。   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动静,贾小环方才一拂脑门儿,嘟囔道:“啧,我怎么忘了,伯伯你现在是个不会动大哑巴,不会说话的。罢了,即便你不会说话,想来也是赞同我看法的。”   他眼睛在男人和刘三身上转了个圈儿,分别递上去一个灿烂的笑容,“既然伯伯和刘叔都认同我的意见了,那就一起看看我如何处置他们吧。”   男人这回瞧见臭娃娃的笑了,那笑容当真是灿烂夺目,尤其是两颊上的酒窝儿,让他移不开眼睛。好吧,他是本来就移不开眼睛的。但是,臭娃娃那两个小酒窝,真的是很让他印象深刻,大概轻易不会忘记了。   刘三心里就是一咯噔,也不知小祖宗又想干什么。但是,有些话他还是得劝的,“我的爷哟,这人可有将近二十个,您若是在这儿处置了,咱们可没地方安置他们。咱可先说好了,我还得进京送菜呢,可没力气挖十好几号坑。”   他算是怕了小祖宗,一听这就是打算把死士全都恁死。杀人灭口什么的,老刘他是赞成的,可是收拾残局会很麻烦啊。而且,就以小祖宗这管杀不管埋的性子,他把人恁死之后,只会去当甩手掌柜,留下他收拾残局。   老刘他岁数已经不小了,早就退出江湖了啊!   贾小环歪了歪脑袋,向着刘三笑得更加灿烂,之后瘪瘪嘴缓声道:“刘叔,你的见识可真浅。像这样不讲理的混账东西们,都该是死骨无存的下场才对,怎么还会有残局让人收拾呢?” ☆、第041章   尸、骨、无、存!!!   刘三的眼皮子不禁跳了跳,嚅动了两下嘴皮子,却终是没能说出话来。   他,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啊!   他这小祖宗明年才六岁好吧,怎么人命在他眼里就这么不值事?当初,周瑞那两口子就是这样,一口药下去就成了亡魂。况且,那两具尸首的模样他看了,真是能当得起惨不忍睹那四个字儿啊。   现如今更是……老天爷,这可是十几条的人命啊。叫十几个人尸骨无存,这小祖宗究竟是谁教出来的哟。   当然,他也并不是说这些死士不该死,既然都叫了这名儿,那就是当死的命。更别说,他们当时是真的要将小祖宗一网打尽的,若非小祖宗还有点本事,怕是早就命丧黄泉了,根本等不到他来救援。   让他们去死,那是一点儿也不冤枉。可是,这事不该叫个五六岁的孩子动手啊!   而且,依小祖宗的性子,难道不该是小手一甩,将操劳事都扔给他来办才对吗?   “怎么这么惊诧的样子,刘叔不该是这么见识浅薄的啊。”贾小环想向着刘三挑挑眉毛,但因着最近小脸儿胖乎了不少,那小眉毛就没能挑起来,只显得眼睛又瞪大了一圈儿。   那小模样儿,那是真可爱,真逗人,真可人疼啊。不光是屋里站着的刘三,便是被撂在地上的男人也被那小模样儿晃了眼。   男人已年过三十,膝下儿女不说成群,可也有十好几号。而且不是他自夸,大概是因着爹娘.的底子都不错,儿女们个个也都是长相清俊秀美的,在他面前也个顶个地乖巧懂事。可偏偏看在他眼里,哪个都不如此时的这臭娃娃招人儿。   死士们也许是素质过硬,抑或者并没将贾小环当回事,是以他虽然张牙舞爪地说什么死无全尸、尸骨无存的,死士们的眼神儿并无甚变化。   贾小环对此也不太在意,左右都是要死的人了,也犯不着跟他们计较。他在袖筒里摸索了几下,掏出个成.人拇指大小的瓶子来,来到个瞪着眼的死士边上,笑着歪了歪小脑袋。   男人瞅见了那瓶子,虽不知是干什么用的,但心中却直觉那不是个善物儿。他虽然身子不能动,但心里头已经是额头的青筋直蹦了。   这臭娃娃不会是玩儿真的吧?!   方才,他听这主仆两个说什么尸骨无存的,心里其实并没有当真,只当是臭娃娃贫嘴而已。若说是他们会弄死这群死士,这个他是信的,可说什么尸骨无存就未免太过了。   尸骨无存啊!   要知道,便是如今的大庆律,都已经将剐刑凌迟给废除了,这尸骨无存可是比凌迟剐刑还要穷凶极恶的。   等等……男人转了转眼珠子,忽然难得地困惑了。为什么……他会认为,臭娃娃的尸骨无存是活着就尸骨无存?   还没等男人想明白自己的困惑,便被刘三激烈的抽气声惊动了。他急忙转动着眼睛,却没办法看到死士们的情况,也不知臭娃娃又做了什么。   “这药可是我前些天才配好的,还没有试验过,今儿个正好用你们当做试药的。”小瓶里面是透明的液体,此时已经有一滴落在了死士的眼中,贾小环蹲下身子等后续结果。   那死士就比较惨了,他本是瞪着眼睛对着贾小环,忽然间眼睛就是一痛,然后……然后那刻骨铭心的疼痛便开始从眼睛向着身体的各处蔓延,让他恨不能嘶吼叫嚷,抠痛打滚。   可是他不能,他的身体一动也不能动,便连眼睛都不能眨动,便连惨叫都不能出声,便连哀求都不能张嘴。他就只能睁大着眼睛,清醒地感觉着自己一点点的消失,从眼睛到鼻子到嘴巴到额头,到……到没命了。   有那么一瞬间,这死士是有些后悔的。为什么……他不在倒下的途中便咬破牙尖的□□,让自己死得干脆轻松一些呢。   药水从眼睛侵入死士的身体,一点点将之化为乌有,让死士很快便悄无声息地死去。然而,药水的行动还没有结束,依旧按部就班地消化着死士的身体,直到他从人变成了水儿。地上再没有那死士的痕迹,留下的只是一滩侵入地中的印儿。   “药效倒是还不错,就是速度有点慢了。这若是遇到那狠心的,一刀子下去就能缓过来,看来往后得改善改善。”贾小环眼睁睁地瞅着那死士消失,小胖脸上没有丝毫怯意,口中喃喃地道。   刘三咽了咽唾沫,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块空了的地,怎么也移不开了。他的老天爷,这可真他娘.的是尸骨无存啊!而且,还是活生生的尸骨无存。他原先还当是,先把人恁死了,再操作毁尸灭迹的事呢。   贾小环也是第一次干这样的事,心中本有些忐忑和局促,但都被他强行压抑了下去,直到那死士变成了滩水儿,他才算长舒了口气。   “爷,小爷,您歇歇,剩下的让我来可好?”刘三眼见小祖宗又往下一个死士跟前去了,连忙把人拦住,自告奋勇地请缨道:“环爷,您给我个机会,好好处置这些没原则没底线的混账玩意儿们。”   “给,每个人用一滴就够了。”贾小环其实等这句话挺久的,此时闻言便很干脆地将药瓶塞给了刘三。经过方才的实验表明,他还是不够狠辣恶毒,以后还得多加锻炼才行。   不过,今天的锻炼已经够了,往后的还是往后再说吧。   刘三瞅一眼手里的药瓶子,又瞥瞥将他抛在脑后的小祖宗,额角的青筋蹦了蹦。他就知道,小祖宗是当惯了甩手掌柜的!   将死士们留给刘三处置,贾小环迈着小短腿儿来到男人的旁边。他见男人眼睛紧紧地盯着自己,那目光里有着困惑和探究,以及一些说不明白的内容,向他咧嘴笑了笑。   “伯伯,是不是没看见宝宝方才是怎么让死士尸骨无存的?想不想亲眼看一眼?”贾小环四处扫了两眼,噔噔两步从一边搬了个板凳过来,“来,宝宝帮你开开眼界。”   贾小环一手搬起男人的脑袋,一手将板凳塞过去,男人登时便能见屋里的情形看个大概了。为了能让男人看得更清楚,他还特意帮男人摆弄了摆弄脑袋。   男人入目的,便是刘三不着痕迹地戳死士两指头,然后滴一滴药水上去。那两指头……男人在心中挑挑眉,臭娃娃瞧出来没有他不知道,但他却是看出来了。   刘三的那两指头下去,死士便已经真的成了死的人士了。这世道可还真是藏龙卧虎得很啊,如此偏僻山野间的小庄子里,居然还有此等高手,不得不说是出人意料。   当然了,更加让他出乎意料的,还得说是这臭娃娃。男人转动眼珠子,用余光锁定了贾小环,却见他也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。   这是……男人只觉得脖颈后面一冷。   “伯伯啊,死士们擅闯私人庄园,又意yu滥杀无辜幼童,自是罪无可恕,如今他们已经在遭受惩罚了。那么,同样是擅闯他人庄园,无故伤害威胁小童,更致使危险殃及无辜人士。这样的伯伯你,又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呢?”   贾小环盘腿儿在男人面前坐下,居高临下地睨着男人的眼睛。若说死士们死有余辜,那么这个给他惹事,掐他脖颈的家伙,就更加不是个玩意儿。   死,都不足以赎他的罪孽!   “不过伯伯可以放心,宝宝也瞧出来了,你大概不是位凡人,所以并不太担心自己的结局。没关系,你既然带了面具,便表明不愿叫人知道身份,宝宝这么善解人意的,自然也不会去问。伯伯你也看出来了,宝宝手里有很多药水啊,药粉什么的。”   “我跟你说啊,那些都是宝宝才配出来的,有好些个都还没实验过呢。可是呢,这庄子上都是我的人,用哪个去试药都不太合适。毕竟,有些个药呢,效果有点……骇人听闻。”贾小环似有些不好意思,两只拇指相对缠绕着。   不过,他那双明亮的大眼睛,殷殷地望着男人,“伯伯啊,宝宝不得不说,你来得太是时候了啊。宝宝正愁着没个人用来试药,你就颠颠儿地跑了来,身后还领着十好几号的同伙。更让宝宝感激不尽的,便是你们太、太、太善解人意了。”   贾小环感叹了一声,小手拖着下巴,道:“来都来了不说,还知道给宝宝摆出个由头来,让我能还不介怀地用你们。多难得啊!你说说,你都做到这份儿上了,宝宝又怎么能不勤奋以对。”   臭娃娃,你想对老子做什么!?   男人这会儿是真有些着急了,眼神灼灼地斜瞥着贾小环。他已经看出来了,这小子年纪尚幼,大概并没有什么正邪之念,也没有什么身份顾忌,只知道自己高兴了便好。   自己落到了臭娃娃手里,他又是擅长药物的,谁知道手里还有什么稀奇古怪或者狠毒致命的药物呢?若是真的一样样都在自己身上试一试,那可真的是……   要命了啊!   男人的目光登时软了下来,殷殷切切地望着贾小环,想要表达自己的意念。 ☆、第42章   “环爷, 咱们的菜蔬第二茬已经可以陆续采收了。前日往京里送菜的时候, 好多人都想多订些你呢。唉,当初只整出来十亩的温室, 真是白瞎了庄子上的那么些地。您看看,这是这俩月的账本,第一茬的菜都卖出去了,总共三千多两的收益呢。”   “得了吧,当初便是那十亩的温室,你还老大不乐意呢, 这会儿倒是后悔起来了。”贾小环盘腿儿坐在炕上,接过刘三递过来的账本翻了翻,问道:“这些我娘可看过了?”   前后两辈子, 他都不太懂这些经营买卖的事, 所以便总是支了点子出来后,便交给旁人自己去当甩手掌柜。   这回卖新鲜菜蔬的事, 贾小环便是托给了娘亲赵姨娘。赵姨娘本就被这赚银子的买卖刺激得不行,连过年回荣国府都能抛到脑后了, 此时被儿子委以重任,那还有什么好说的!?   她二十出头的年纪, 正值精力旺盛、风风火火的时候,登时就忙了个脚不沾地, 有时候半夜都不睡忙着整理蔬菜。贾小环曾劝过他娘亲,生怕累着了她,可赵姨娘却是精神头十足的, 一点也不嫌累,整日里都忙活得不亦乐乎。   “账本就是姨奶奶整出来的,我们这等荒野陋民哪里知道这些。”刘三语含佩服的说道,有了赵姨奶奶在,真是省了他们不少事,账目什么的一清二楚,从没出过一点儿错。   既是亲娘整出来的账本,贾小环随意翻了翻也不细看,便将目光放到了炕桌上的木匣子上。匣子里便是这阵子赚来的银子,零零散散地总共三千三百多两,这是贾小环这辈子的第一笔收入。   如今已经是腊月中,再有十来天便是新春佳节,各家各户都正是准备年货的时候。刘三此时将账本递上来,怕也是有意提醒他,得分两成收益出来。眼看着新年一天天近了,大概庄户们也是耐不住了。   “刘叔,这些银子是给你和庄户们的,你们拿回去自己分。咱们当初说好的两成,我就按七百两给你,多出来便算是给你的新年红包了。”贾小环从匣子里点出七百两的银票,推到刘三的面前。   刘三立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了,手上利索地将银票拢过来,嘴上还腆着推辞道:“嘿嘿……这怎么好意思,这不是还没到时候呢,哪能要您的赏……哎哟,小的谢谢环爷的赏,谢谢小祖宗哟。”   贾小环不乐意听他这个,便故作要伸手去拽银票。刘三瞧见了小祖宗的举动,登时便不敢瞎白话了,“哎哟”一声便改了口。他可是清楚得很,他这小祖宗那是真爱整治人的,说不定就真能扣他几天银票呢。   他倒是不担心小祖宗不给银子,就是这眼看就过年了,要是多耽搁几天,到时候兄弟们置办年货时太过仓促。本来嘛,离着过年越近,他们的买卖就越忙活,若是再添上年货的事,看就真是忙不过来了。   放下了银子的心思,刘三又想起另外的事来。他小心地将银票揣进怀里,瞥了一眼炕梢窝成一团的男人,面带难色地道:“环爷,这人您打算怎么处置啊?依小的看来,能招得那么多强悍死士追杀,他的身份怕是……”他的话没往下说,而是伸出指头往上指了指。   “现如今,那批死士都已经连渣都不剩了,他落到咱们这儿的消息暂时没传出去。只是,他不见了踪影,想必不知多少人明里暗里找着呢。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,咱们这儿又不是什么防护严密的地方,总会被人摸出来的。爷啊,您总得为往后想想,为姨奶奶想想不是?”   贾小环的目光也转向男人,小胖脸儿上是满满的嫌弃,旋即便不耐烦地扭开脸去。他如今是一眼也不想瞧见这男人,便是瞧见了也恨不能眼神化作刀剑,将这“伯伯”给戳死。   呵呵,难道是他不放人滚蛋吗?!早晚有一天,他得恁死这老东西!   当日,他说是拿这男人试药,也确实试了几种药水药粉。起初,瞧着男人不受控制地嬉笑怒骂,贾小环还是挺欢乐的,每回都是搬个小板凳,坐到男人跟前瞧热闹。   但慢慢儿地,也不知是他自个儿觉得没趣儿了,还是被男人的眼神盯得不痛快,贾小环就不乐意跟男人玩试药游戏了。   于是有一天夜间,他就拖着男人把他扔到了猪圈旁边的草垛里。男人身上有他的麻药,不过大半个时辰就能失效,想来到时便会自行滚蛋。   贾小环倒是不怕男人报复,他环小爷能放倒他一回,便能放倒他两回、三回。即便男人的身份不凡又如何,小爷他就是这么任性!   结果……呵呵!   男人在外头混了一晚上,第二日没等天亮就又蹭到了贾小环的炕头儿。不过这回大概是学乖了点儿,没上来就动用掐脖颈的手段,反倒是一脸温柔慈和的笑容,拎着贾小环的衣裳搭在身上。   “宝宝,你真是太淘气了,怎么能叫伯伯露宿室外呢?还挑了个不雅的地方。呐,你闻闻,伯伯身上是不是味道怪怪的。”男人的话虽然是说教的,语气却很是宠溺,手上更是将贾小环抱在怀里,还哄娃娃一样地轻轻摇晃着。   贾小环是按照生活规律醒来的,一睁眼入目的便是男人那张木讷讷的脸,还有那双看上去温和深邃的眼睛。有那么一瞬间,贾小环的脑子是一片空白的,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。   他奶奶.的,这老东西想对小爷做什么?!   没有丝毫的犹豫,更没有对男人的举动有任何关注,贾小环便再次放倒了他。好吧,这根本就是下意识的反应,连贾小环自己也都是眼看着男人软倒,才明白自己干了什么。   但是,不得不说……干得漂亮!   男人在倒下的一瞬间,是有一种冲.动和后悔的。   他后悔的,并不是自己返回这里,也不是没对臭娃娃下杀手,而是……他不应该光是收走臭娃娃衣裳,他根本就应该扒光了这小东西才对。   而让他冲.动的,便是真觉得手指头痒痒,他应该再掐一掐臭娃娃脖子,好歹也能捞回点本儿啊!   “臭死了!伯伯你原来是个臭东西,真是让宝宝嫌弃。”贾小环皱了皱鼻子,鄙夷地踹了踹男人的中间部位,“自己臭也就罢了,竟然还染了臭味在宝宝的衣裳上,伯伯,你太不道德了。”   重新去了衣裳穿好,贾小环拍了拍男人的下巴,给了他说话的权力,方才问道:“小爷都已经放你走了,干嘛还这么恋恋不舍的不肯走?怎么,是不是小爷的药让你太舒坦了,这才舍不得走?”   “宝宝,伯伯最近无家可归,只好暂且跟你混日子了,你就再收容伯伯一阵子,如何?”事已至此,男人也暂且认命了,只待下回有机会再说。现如今紧要的,便是他要在此处多留几日。   这里,是个难得的好地方。   贾小环闻言笑得很天真,干脆利落地给男人扔出两个字来,“没门儿!”   男人被扔在角落里一整天,然后又是半夜被贾小环扔了出去,这回扔得更远,身上的药持续时间更长。以如今的天气,这么在外面呆一晚上,怎么着也得冻个半死。   昨晚男人在外面一夜,想必已经联络上自己人,今儿到他这儿来,大概是另有所求。贾小环不愿搭理他,干脆将人扔得远一些,就不信男人要被冻成冰棍子了,他的人能不将人领走。   然而,让贾小环脑袋大两圈儿的是,第二天早晨这男人竟然又蹭到了他炕头儿。而更让环小爷崩溃的,是这臭男人怎么敢……   男人仍旧是笑容和蔼地对着贾小环,只是那笑容后头,总有着丝咬牙切齿。他这回还真是得从所愿,把这臭娃娃扒了个精光。他还就不信了,这身上都一丝不怪了,难不成小东西还能下药放倒了他。   哼哼,他已经打定主意了,这回不掐臭娃娃的脖颈,以免不小心给弄没命了,让他没得玩儿。但是,一顿打屁屁是绝少不了的。   贾小环虽然披着五六岁娃娃的皮囊,可心理却实打实是个十八、九岁的少年,还是位经历过多番坎坷的沧桑少年。   此时,少年被人扒成了光嘟嘟,如何能不恼羞成怒。   男人是真没想到啊,臭娃娃都已经这样了,居然还是将他放倒,这还有没有天理?!也是从这时候开始,男人彻底正视起贾小环来。   小东西年纪小小,本事却真是不小!   恼羞成怒的环小爷,这回也不再扔男人了。不是不愿意滚蛋嘛,不是舍不得小爷嘛?得,小爷成全你!   他也不再给男人下什么稀奇古怪的药,就是整日里一把迷药撒下去,每天只叫男人醒一回吃顿饭。一等吃完那加料的饭,男人就晕晕乎乎地睡过去。   可即便是如此,这臭男人都没想着滚蛋啊!   贾小环的内心是有些崩溃的,他这会儿还真不知道该拿男人怎么办。   “你不用管他,时候到了自有人来接他。”不愿意叫刘三知道自个儿的无奈,环小爷故作高深地道:“倒是眼看着要过年了,庄子上的年货你得好好准备。我们娘儿俩还有小琮跟这儿过年,该有的都要准备了。” ☆、第43章   转眼便到了祭灶那天, 赵姨娘等娘们儿们早早就准备好了灶王龛, 中间贴着欢喜富态的灶王爷和灶王奶奶。   一大早,赵姨娘率众祭了灶, 又往两位神仙的嘴上抹了蜜糖,送他们上天好好地说些甜言蜜语。她这辈子还是第一回这么威风,一张明艳妩媚的脸上喜笑颜开。   说起来,听她家环儿的倒也不错。在这庄子上过年,他们娘儿俩便是主子,又领着庄户们赚了那么些银子, 就别提多自在,多有威望了。如今这庄子的人,哪个看见他们娘儿俩不是挑大拇指的, 可不比在荣国府跟人伏低做小、低眉顺眼地强。   也就是环儿不能回府祭祖, 让她心里面不甘愿。再兼之,前阵子她其实是偷偷叫人传信儿给老爷的, 可老爷那边儿却一点儿回音也没有,可见压根儿对她环儿不上心, 她这心里真是……又恨又无奈又委屈啊。   即便环儿是个庶子又如何,总也是老爷的骨肉啊, 为何眼看过年了竟然也不想着?赵姨娘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儿,更不敢跟儿子诉说, 生怕儿子知道了也心里难受。   做儿子的,不受亲爹喜爱,这叫什么事儿!   祭拜了灶王爷, 又给贾环、贾琮兄弟并庄户的娃娃们分了祭灶糖,赵姨娘不免又叹口气。这祭灶糖,还是昨儿大老爷命人送来的,听说是御赐的呢。   以往,她总听说大老爷如何如何不像话,如何如何对儿女们不管不顾,可如今看起来啊,人家比她老爷是强得多了。至少,这过小年儿的,还知道送点儿应节的物什来。   “娘,我已经叫人备好车了,咱们今儿就进京去,趁着年前热闹每天都有集,好好逛个三两天,置办置办年货。”贾小环啃了两口手里的灶糖,便将之塞给了嗜甜的贾小琮,自个儿拉着他娘.的手说道。   真去京城逛逛啊!?赵姨娘一听就亮了眼睛,嘴角的笑容怎么也止不住。   生在京城,长在京城,至今二十多年,她都还不清楚京城的集市长什么样儿呢。之前环儿说去京城逛街的时候,她并没有当真,只当是这孩子哄她呢。却是没想到,她这辈子竟然还真有这样的机会。   娘儿俩都是行动派,干脆利落地收拾了就往外走,身后还跟着个欢天喜地的贾小琮。这要是个没上过大街的小家伙,一听说能上大街玩儿,连不撒手的灶糖都忘到了一边。   庄子外面停着两辆马车,还是当初他们母子同周瑞两口子来时用的。周瑞他们虽是下人,用的马车却要更好一些,贾小环便将他娘送上那辆车,还将贾小琮也扔了上去。此外,随行的还有刘三娘子,并她的一双儿女,而赶车的就是刘三了。   至于贾小环自己,则是独自爬上了另一辆马车,而马车里面已经有……一坨在等着他了。   多日来的迷药作用下,男人这会儿即便清醒了,脑袋里也是一盆浆糊一样的。这种奇异的感觉,让男人不习惯之外,也很是新奇。毕竟,从小到大自记事起,他就从不曾有过这样混沌的时候。而他,不到两周岁便能记事了,至今仍能记得尿他一身的情景。   “宝宝啊,今儿怎么舍得让伯伯醒着,竟然还带着伯伯出门。你是不知道啊,伯伯这会儿的心里面,简直都要软得化成水了。”男人不单是脑子浑噩迟钝,身体也是软绵绵的。毕竟也好些天了,臭娃娃每天都只喂他一顿饭,叫他饿不死罢了。   “我带娘亲进京去逛逛,买些中意的东西,正缺个熟悉京城的向导。”贾小环已经懒得理会男人的油腔滑调,满含鄙视地睨着他,“你可别跟我说,你也是个不熟悉的。”   “哦,原来宝宝是有求于人啊。那么……”男人一听便乐了,也不介意贾小环将他当成个带路的,反倒兴致颇高地道:“那什么,你们打算去哪逛,想要买些什么东西。不过,伯伯可是先跟你说清楚了啊,女人家的喜欢的东西,我可是不熟。”   他本是想同臭娃娃讲讲条件的,便是谈不成买卖,也能插科打诨几句,熟悉熟悉彼此。不过,瞧着臭娃娃那呲着牙的小脸儿,男人便决定还是说点别的吧。   贾小环都不用说话,光是那张小脸儿,便能将自己的嫌弃表露无遗,满满的都是“要你有什么用”的鄙夷啊。   “先选个妥帖的客栈安置好,再去银楼、秀坊、绸缎庄、胭脂铺去看看,然后到新开的琉璃店去。晚上的时候,安排好听戏的地方,出门在外总要有个消遣。之后若是还有时间,便看着哪里有集市,也要去逛一逛的。另外,一日三餐都要新鲜的,天南海北的美味佳肴都要有,还要多准备些精致有名的点心……”   为了让娘亲出行舒心、舒适,贾小环简直操心死了,一条条地跟男人交代。临时想起了什么,便赶紧又加上去,直听得男人都要翻白眼了。   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东西!   “得,放心吧你,只要到了京里,伯伯什么都给你安排好,成了吧?!”男人不耐烦他的贾小环的絮絮叨叨,刮了下他的小鼻子,又转口问道:“宝宝,你是荣国府的小爷,叫环儿?可是一等将军贾恩侯的哥儿,怎么要过年了不回府去?”   贾小环护着鼻子瞪了眼,没好气地回道:“我是二房的。”他也不担心被男人知道了身份,左右便是自己不说,这男人想知道也是轻而易举的。   “二房?那就是……从五品工部员外郎贾政的,怎么是这么个身份?”男人略带可惜地摇摇头,但很快便收敛了表情,似是怕贾小环生气,解释道:“伯伯可不是嫌弃你,你别多心。”   呵呵,你若是不说,小爷才不会多心呢!   “伯伯同你说啊,京里面最繁华热闹的,当属琉璃厂、天桥那几个地方,到时候伯伯都带你去逛逛。便是平日里,那些地方不但有许多做买卖的,也还有不少耍把式卖艺的,热闹得很。尤其这阵子眼看就过年了,更是有许多卖艺人进了京,为的就是好生赚一笔……”   男人瞅着那张小胖脸,讪讪地闷笑两声,改口说起了旁的事。有些是贾小环知道的,更多却是他不知道的,上辈子即便是活到了十八、九岁,说起京城上层来他仍旧是个圈外人。   时间过得很快,两辆马车大早上出发,待到午时左右便已经进了城门。一群人没向着宁荣街过去,而是在男人的指点下,寻了家客栈安置了下来。   这客栈名叫八方,乃是是京城顶尖的客栈,前面是三层的酒楼,后面则是住宿的套房以及几栋小院儿。因着赵姨娘的身份此时并不好公开,贾小环就叫刘三订下了一处院子,也省得娘亲出行不方便。   “环儿,咱们先往哪儿去?”略微急切地用罢午饭,赵姨娘满怀殷切地道:“我听说,京里最有名的银楼叫福瑞银楼,咱们是不是到哪儿看看去?你三姐姐有回就说了,那里的珠宝首饰俱都是独一无二的,她瞧见琏二奶奶有一套那边的头面,别提有多稀罕了。唉,当时我瞧着她那样子,小眼睛都要红了。可那时候咱又没银子,哪能给她……”   “娘,这回还是先给你买些吧。至于三姐姐,她整日都在老太太、太太的跟前儿,若是有了好东西叫她们知道了,怕是得问问是怎么得来的,反倒叫她不知如何是好了。倒不如,娘你替她攒着些银两,日后当成嫁妆给了她,还能真落到她自个儿的手里,您说呢?”   一听他娘提起贾探春,贾小环便忍不住暗地里皱眉。但他瞧着娘亲那么高兴,也不好扫她的兴,便先寻个由头将事情暂且后押。   他娘瞧着是个泼辣粗鄙的,但其实对儿女却是心心念念,如今跟着他避在密云的庄子上,想必心里别提多念叨在荣国府里的贾探春了。   “说得也是。”赵姨娘叹了口气,心也知道她环儿如今的买卖得避着人,是绝不能叫府里有些人知道的。如此一来,便要委屈她的探春了,也只能她私底下多攒些银钱给她,让她能往后在夫家顺当宽裕些。   心里舒了口气,贾小环一手牵着娘亲往外走,而贾小琮早就颠颠儿地爬上了马车。   从来没陪着女人逛街购物的贾小环,并不知道自己将要经历怎样的磨难。而等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,外面的天色已近擦黑,而他娘却还没从一处银楼里走出。要知道,这银楼才是他们踏入的第三家店铺啊。   “环哥哥,我饿了,咱们什么时候去吃饭啊?”贾小琮本是窝在刘三怀里打瞌睡的,此时大概是饿醒了,揉着眼睛问道。   他的脖颈上挂了个金项圈,明光晃晃的显然是个新的。只是项圈底下的配饰被小家伙握在手里,叫人看不清楚是个什么物什。瞧这样子,贾小琮该是很喜欢这物什,便是打瞌睡的时候也没舍得松手。   “饿了啊?走,我记得瑞福斋就在不远,咱们过去看看可有你喜欢的点心。”贾小环也是等得有些坐不住了,一下从椅上蹦下来,让人往里面交代一声,便拉着贾小琮往外走,刘三亦跟在后头。   刚出了银楼的门口,便瞧见方才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的男人冒了出来,问他道:“宝宝带着弟弟去哪里,伯伯陪你去可好?”   他们这边说话寻吃的,却是叫人偶然看在了眼里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昨天码字的时候睡着了,这章晚了,亲爱的们见谅啊!   晚上的时候还有一更。另外,受到了煙煙的两颗地雷,苍白明天会加更一章的。   谢谢煙煙亲哦!! ☆、第44章   “环哥哥, 这个板栗糕好吃, 比府里做得还好吃呢,你也吃。”贾小琮举着块啃了一口的板栗糕, 有福同享地要塞进贾小环的嘴里。   他们这两个荣国府的庶出小爷,平日里虽不缺吃喝,却也别想有多少好吃好喝伺候着。真要比起来来,说不定还没有那些个体面下人们吃用得好。至少,贾小环就能数出几个巴掌的人头儿来,那都是日子舒坦过他们的。   是以, 总是玩儿在一处的兄弟两个,但凡哪个得了点儿好东西的,都会想着分对方一点。不管多少, 起码也能尝尝味道, 这是他们小屁孩儿的默契。   贾小环事实上已经过了馋嘴的年纪,意思意思地啃了一小口, 便叫贾小琮自己享用去了。他们此时已经又回到银楼,赵姨娘等人的选购行动也已经进行到了尾声。   “环儿你快看, 娘戴着这个是不是挺好看?”赵姨娘抚着发间插着的一支金镶玉蝶恋花步摇,还轻轻地摇晃了摇晃, 显摆给儿子看。在抬起的那只手腕上,还显露出只颜色翠绿的玉镯子。   赵姨娘这会儿是真的志得意满了, 一张明艳的俏脸上满是笑容。二十多年了,她这还是第一回享受人上人的待遇呢。就跟这门脸体面的大银楼里,打扮规整的掌柜娘子对着她恭恭敬敬, 那嘴里漂亮的恭维话儿就没停过。待见她掏了银子的时候,更是将她夸奖得连自己都听不下去了。   “好看,娘亲戴什么都好看。”贾小环愿意的时候,小嘴儿也是挺甜的,一边又问道:“挑了这么久,娘亲就看中了这两样吗?怎么不再选几样,咱们有银子呢。”   “选了,选了。”赵姨娘的眼神闪了闪,一甩帕子拉起儿子就往外走,边走还边道:“哎呀,方才也在意,竟然已经这么晚了,我说这肚子怎么就直叫唤呢。环儿啊,咱们去哪儿吃饭啊?”   在银楼里耽搁这么久,赵姨娘当然不止就选了两样。相反的,她还挑了整整两套金镶宝石的头面首饰,足足花了五百多两银子。只不过,那是她替探春攒下来的,暂且还不想跟环儿说道。   自己个儿的儿子,她又如何看不出来,环儿也不知是不是因这回事闹的,本就同女儿探春不亲近,如今就更是不待见她了。来前儿她说要给探春也添件儿收拾,可不就被儿子给寻由子给挡回来了。   赵姨娘想得也简单,只想着那总归都是她肠子里爬出来的,血脉相连的姐弟俩还真能不闻不问、不管不顾的?!   以前是儿子年纪小没本事,女儿自然不把他们娘儿俩看在眼里,可如今却是不一样了啊。她的环儿得了个好师父,学会了天大的本事,瞧瞧这一个冬天就挣了多少银子,更别说还帮了大老爷的天大的忙。若是叫女儿知道自己的弟弟如此出息有成色,她就不信女儿还能看不上她们娘儿俩。   贾小环素来关注娘亲,自然瞧见了她那闪烁的眼神,心中大概便有了些想法,却并没有开口。他那个姐姐啊,总得让他娘好好受受刺激,才能真正地抛到一边。   他不理会赵姨娘的心虚,带着人往附近的酒楼去填肚子。待他们一进了酒楼的门,立刻有两个人影闪进银楼里,一男一女,看上去是对夫妻。   若是贾小环或赵姨娘在此的话,定然能认得出来,这女子还是个熟人,正是周瑞夫妇的女儿,嫁了个做古董行的,如今人称冷娘子。而在她身边的,便是她丈夫冷子兴。   冷子兴做的是古董生意,在京中交游广阔,店铺也在这条街上,同这位银楼掌柜有些交情。此时寒暄了两句之后,他便摆出一副闲谈排遣的架势,问道:“方才见一众人出门,再看看老兄这般笑脸,想来是做成了一笔大买卖啊。”   “哪里,哪里,小生意,不过是糊口罢了。哪比得上冷老弟的生意,那可真是开张便能吃三年啊。”银楼掌柜嘴上虽然谦虚着,可拈须的手指也遮不住唇边得意的笑。   说起来,方才那笔也不过是几百两的生意,但其中的赚头却是难得得很啊。那婆娘也不知是哪家的土包子,分明是个没见过世面的,却偏偏想装得富贵体面。他不过是叫自家婆娘多奉承了几句,可不就闷头瞎眼地将掏了腰包。   那两套头面并步摇和镯子,若是卖给那等识货的,别说六百多两了,便是一百六十两都不会要。光是这一笔买卖,他就能从里面扣下来将近五百两来,又如何能不得意。   “老兄你太过谦虚了,不像话啊。”冷子兴是熟人,一打眼便差不多明白这货的猫腻,也只是在心中啐一声,又问道:“不过,我瞧着那可都是生面孔,老兄可知道来路?说不得,若真是那等外面来的富户,老弟也要凑过去套套生意啊。”   银楼掌柜的心知冷子兴这是有意谋财,便凑近他耳边低声道:“我也不满老弟你,那些都是京外来的土包子,听他们说话该是密云那边儿的,进京来置办年货。不过,他们是一个婆娘带着俩娃娃,剩下的都是些仆佣,想来对老弟你的生意……不会怎么有兴趣。”   这倒也是实话,古董玩意儿多是男人的喜好,少有女人、孩子在意这个的。冷子兴却是不为了生意了,一听说乃是从密云来的,眼睛便是一亮,忙追问道:“老兄,可从问过他们姓名?呃,小弟若是前去套近乎,总要知道个称呼才是。况且,越是不懂的,生意才越好做不是。”   向着冷子兴心照不宣地一笑,银楼掌柜的点点他,道:“那女人姓赵,孩子不知道姓什么,只知道一个叫什么环的。其实,这些都不用问我,你凑过去总还是要请问一遍的。不过,我可先跟你说啊,那几个不像是太有银子的,老弟你怕是……”说到这儿,他拍拍冷子兴胸口,咂着嘴摇摇头。   冷子兴却已经没了同他打缠的心思,连忙叫了一声正同掌柜娘子说悄悄话的媳妇,向他们告辞而去。留下银楼掌柜的撇着嘴猛摇头,“什么人呐这是。”   一出银楼,冷娘子便想张嘴问话,被冷子兴一眼睨过去,登时闭紧了嘴巴。夫妻两个快步回了自家的铺子,冷娘子偷偷看了看她男人的脸色,方才问道:“怎么样,是不是那杀千刀的母子两个?”   “密云来的,女人姓赵,小子叫环,你说是不是?”冷子兴坐在炕头儿,食指缓缓地敲在炕桌上,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。   “真的是他们。”冷娘子眼睛瞪得都立起来了,咬牙切齿地狠狠道:“两套金镶宝石头面,一支赤金镶玉步摇,一只翠玉镯子……六百多两啊,他们凭什么拿得出来。”   冷娘子出生时,周瑞已经在贾家得势,成为仅次于赖大的二管家,更是当家太太王夫人的绝对心腹。可想而知,冷娘子虽然是个家生奴才,却自幼都是锦衣玉食,丫鬟伺候着长大的,比起荣府的二、三、四姑娘也不差多少。   后来,被父母求了恩典得了自由身,说成一门好婚事。成婚之后,丈夫更是因着她同荣国府的关系,对她千依百顺、温柔体贴,身边更是从不曾有别的女人。   ……   然而,就在几个月前,她身边的一切都变了。   丈夫冷子兴,第一次向她发了脾气,第一次打了她,第一次将她关进柴房,第一次把她的陪嫁丫鬟拉上了床,第一次从外面领了姨娘回来,第一次……太多太多的第一次,然后便是第二次、第三次、第……她不知道多少次。   而这一切一切的起因,都只有一个——她的父母没了啊。   那么精干圆滑的两个人,稀里糊涂地就死在密云的庄子上,死在了天花这病上。可是,偏偏最该去死的那两个人,为什么不死呢?!   冷子兴懒得理媳妇的深仇大恨,他心里思忖着别的事。没了荣国府里的老丈人和丈母娘,他这阵子的生意简直惨淡至极,明里暗里更是受了不少同行排挤挤兑。毕竟,他的靠山倒下了啊。   现如今,他日思夜想的,便是如何再给自己寻座靠山来,也好能将生意支撑下去,抑或者能更进一步。只可惜,靠山又那是那么好寻的,他既不想将自己搭进去,又想依仗人家的势力,哪有那么便宜的事。   想当初,也是他强忍着嫌弃恶心,不计较地娶了周家这丑无盐,也才能被老周那两口子看在眼里,然后顺势将荣国府的牌子顶到头上狐假虎威。   “是呀,六百多两的银子,一个被撵到了偏院庄子上的姨娘,居然大大咧咧地就拿出来了,买的还是不中用的首饰。出手能如此爽快大方,这说明了什么呢?”冷子兴仍旧手指轻敲着炕桌边沿儿,目光凝视着不知名地一点,意味深沉地道。   “说明呀,他们手里有的是银子。那区区的六七百两,不过是个小意思罢了。这个事儿,有趣啊有趣。”说到此处,冷子兴不禁有些兴奋起来,敲着炕桌沿儿的手都停住了。   冷娘子本是恨不能亲手掐死贾环母子的,此时见了冷子兴的模样,也不禁打了冷战。这阵子,每回冷子兴要收拾她,整治她的时候,就是这副模样儿。 ☆、第45章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林心如的宝宝竟然已经出世,恭喜恭喜啊!!!   用罢晚饭回转客栈的贾小环,并不知道自己母子一行人已被盯上了。   赵姨娘隐约有些小心虚,一回客栈就说累了,撵了儿子回自个儿房里。至于贾小琮,正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四五岁年纪,还没等回到客栈呢,就已经睡得天昏地暗,是叫刘三给抱到床上的。   “今儿晚上有个稀罕节目,宝宝可要跟伯伯去见识见识?”男人总是神出鬼没的,晚上吃饭的时候不见他人影,此时却已经站在窗边等着贾小环了。   “不去,累得慌。”贾小环没好气地乜斜他一眼,真想啐他一声狗皮膏药。这人怎么就粘上他了,甩也甩不掉,回回都会自己找回来。   贾小环有时候是真想啊,一把药下去恁死他,再来个毁尸灭迹,让他自此烟消云散。只可惜,是一步错步步错啊!   当初的一念之差,没对这狗皮膏药下死手,还放了他自由身。现如今再说恁死他,贾小环却是不敢动手了,谁知道这狗皮膏药身边隐匿了几个护卫呢?   经过这事儿,贾小环也算长了个记性,在狠辣绝情的小道儿上越奔越远。   “别介呀,没了你的小牌牌,那地方可不好进呢。”男人从腋下把贾小环抱起来,边往外走边商量道:“宝宝,你给伯伯行些方便,伯伯赶明儿叫人给你娘送些体面的首饰、绸缎可好?今儿她在那银楼里,可是吃了亏上了当的。”   相处了这么些时日,男人对这个臭娃娃总归有所了解,知道他对母亲分外在意。想要讨好这小东西,讨好那个赵姨奶奶就是捷径。   贾小环本是想把男人再放倒的,此时一听这话就顿住了,皱着小眉头问道:“什么意思?”   心念电转之间,贾小环大概已经明白男人在说什么。说起来还挺惭愧的,他们娘儿俩都是出身高门大户,即便是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,原也该是见多识广的,只可惜娘儿俩一对都是没什么眼力的,什么首饰成色、绸缎品阶、古董来历,他们俩不说一窍不通吧,却也是容易糊弄得很。   原想着今日那银楼乃是京中的老字号,买卖信誉是能信得过的,不会为了区区几百两银子砸了自家的招牌。可这会儿听了男人这话,怕是他娘不光是吃亏上当了,还是吃了大亏上了大当呢。   “还能是什么意思,叫人当冤大头宰了呗。想是瞧你们娘儿两个是生面孔,穿着打扮、言谈举止也并不出众,日后当不会有什么大生意,干脆就紧着今儿个宰一刀。”男人一手托着贾小环屁屁,一手刮下他的鼻尖,叹道:“薛家的铺子,越发是不像话了。”   贾小环本抬手去拍他在自己脸上作怪的手,猛地听见了最后一句,顿时就黑了小脸儿。他奶奶.的球,狗皮膏药说的薛家,是他知道的那个薛家么?!   “对了。说起来,那个薛家跟你还有点亲戚关系,算得上是杀熟了啊。”看见臭娃娃变脸,男人似乎颇为高兴,面上虽罩着遮挡,眼神却异常地雀跃。   呵呵,果然是他们家!   “这事儿别让我娘知道。”贾小环嘟噜着一张小胖脸,磨了磨牙叮嘱男人一声,转而又道:“多寻些好东西给我娘,你还欠我条命呢。”   见臭娃娃不再挣动,男人知道这是他同意出山了,当即便笑着答应道:“放心吧。伯伯那里的都是好东西,没人敢拿西贝货来糊弄伯伯的。不过,你那娘亲好歹也是在荣国府长大的,听说早年间还是史太君跟前儿的,怎的这样没眼光?”   娘亲被鄙视了,贾小环恶狠狠地瞪男人一眼,愤声道:“要你管。还想不想去拍卖会,还想不想长见识了。”方才听男人提起小牌牌,他便知道男人说的是哪回事。   前天大伯父贾赦往庄子送年货的时候,还给他送来一块令牌,说是琉璃坊将大年初一开始营业,但是从小年夜开始,直到除夕夜之前,琉璃坊每晚都会举办拍卖会,专门拍卖各类玻璃制品,算是为自家打响名号。那块令牌,就是出入拍卖会场的信物。   男人闻言笑了两声方抿了嘴,还用手指轻轻一比划。只是,在臭娃娃看不见的时候,男人的眼神深沉起来,不着痕迹地望了望赵姨娘缩在的方向。   “我娘是在荣国府长大没错,可学的是怎么伺候人,能懂多少大家族娘们儿的把戏。若是有人教导,我娘比谁也不会差了。”尤其是对值钱的玩意儿,他娘可是重视万分的。   “这倒也是。不如这样,伯伯替你帮你娘寻个嬷嬷服侍如何?”男人听见贾小环的嘟囔抱怨,眼睛略转了转,颇为善解人意地道:“你放心,伯伯定为你寻个宫里出来的资深嬷嬷,在你娘身边服侍提点着,保她再不会这样吃亏上当的。”   贾小环眼神诧异地盯着男人,弄不明白这货为何对他娘这事如此上心。他不过是随口抱怨罢了,这膏药便这样深明大义地伸出援手,怎么看怎么让他觉着是另有盘算啊。   难道说……他娘.的魅力太过惊人了!?   臭娃娃的神色太过分明,男人登时就嗔了眼神,冷哼一声道:“得,不愿意就算了,全当我瞎操心了。臭小子,小小年纪就知道胡思乱想,真该收拾收拾你才是。”   “别呀,我又没说不要嬷嬷,是你自己胡思乱想才对吧。那个,你给尽快些,最好年后就能给找来。”待过罢了年,温室菜蔬的买卖就没那么忙乱,娘亲就该闲下来了,给她寻点事情做正好。   贾小环一巴掌拍在男人的肩膀上,敲定了嬷嬷的事,旋即便拧住他的耳朵,操.着稚嫩的小嗓子忿忿地低吼道:“还有,你还收拾我?信不信小爷儿一把药恁残你。”   “胡闹!”男人一撇头,救出自家耳朵,报复性地拧了把臭娃娃肉墩墩的屁股蛋子。贾小环自觉受辱,怒吼一声双手齐出,揪住男人的耳朵左右乱晃……   一大一小打打闹闹间,很快便来在和平门外,门面朗阔的琉璃坊就立在此处。   今晚的玻璃拍卖会,早就已经打出了名声,上到王公贵戚,下到富豪乡绅,但凡知道了的都挤破头想来见识见识。离着开始还有小半时辰,门外便是车水马龙,人声鼎沸了。   在一众豪车宝马之间,贾小环的马车真是分外显眼,招来了不少的视线围观。男人倒是毫不介意旁人目光,自觉地抱起臭娃娃,径自走向琉璃坊的大门。他这一举动,倒是叫几个人缓下了脚步,想瞧瞧这不起眼的两个到底能不能进得去。   贾小环方才同男人闹得太狠,这会儿便趴在他肩膀上缓气儿。背着手揉揉屁屁,贾小环又踹男人一脚,他就不该念着男人给他娘寻嬷嬷,没一把药放倒这货。屁股肯定都叫他捏青了!   “这位爷,请出示您的请柬。”琉璃坊门口迎宾的是位四十上下的男子,一副文人打扮,乃是琉璃坊的二掌柜,此时略跨前一步拦住两人,笑眯眯地说道。   眼前这对父子穿着颇为普通,不像是能弄到拍卖会请柬的主儿,但他也并不以此断人,态度亲切地问一声。毕竟,琉璃坊的背景如何,该知道的都知道,没哪个敢到这儿来乱闯乱撞的。   要请柬呢。   贾小环一支脑袋,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膏药,盘算着自己要是不把牌子拿出来,这货又该如何是好啊。   男人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,特意转过头来看他一眼,方才伸手从怀里摸出块玉牌来,在二掌柜面前晃了晃。二掌柜的一看清玉牌,立时睁大了眼睛,向着男人深施一礼,恭恭敬敬地将人让了进去。不仅如此,还特意吩咐了领路的活计,好生将两位贵客领到楼上雅间去。   贾小环的脸是黑黑的,起脚就是一踹。这贴狗皮膏药,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啊!居然还学会从他身上摸东西了,他都不知道那牌子什么时候被摸过去的。   男人挨了一脚也不介意,个臭娃娃能有多大力气,更别说还是被他钳在怀里行动不便的。他将玉牌在贾小环眼前晃晃,体贴地给他放进了怀里,还道:“你这孩子也是的,自个儿的东西都不知道收好,这牌子方才就是掉在马车上,多亏了伯伯给你捡回来。”   “呵呵,那还真是谢谢伯伯啊。您等着,宝宝回头就给你准备些好东西,以作酬谢。”贾小环冷笑两声,恶狠狠地眯眼道。   只是,他如今这副小皮囊,又如何凶恶得起来,看在旁人的眼里也只剩下招人了。这不,男人就忍不住被勾上,情不自禁地在那小胖脸上啵了一口。   那声音,特别的响亮!   贾小环霎时间就僵住了,直到男人都已经抱着他坐在了雅间里,连男人的几声哈哈大笑都没听见。   前世今生,前世今生啊!他贾环,从来都不曾被人如此轻薄过,便是做戏子那些日子,周旋在两王两皇子之间,他也是洁身自爱得很,从不曾被谁占了便宜啊。   那个唯一想要占他便宜,还敢伸出手来的家伙,是个什么下场?   变、成、了、灰!   狗皮膏药,你死定了! ☆、第46章 (有添加)   “琏二哥, 我听说这回不单是有玻璃的摆件, 还有许多穿衣镜、屏风之类的大件儿呢,就好似前阵子凤姐姐得的那玻璃炕屏一样。对了, 还有成套的透明玻璃餐具, 听说一件件的都可精致了。咱们可得好好选一选, 挑几样好的回去给老太太瞧瞧。”贾宝玉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, 一边跟欢快地说道。   他是随着贾珍和贾琏一同来的, 两人本是皆不耐烦带着个小跟屁虫, 奈何有老太太贾母发话,他们也没得奈何,只好将人带上了。为了这个, 贾珍连亲儿子贾蓉都没带着。   宁荣二府如今不比往昔了, 这回统共只得一张请柬,只能进来三个人。这也就是赦大老爷懒怠动弹,政二老爷嫌太过铜臭, 才有他们三个出面的份。   听了贾宝玉的话,贾琏同贾珍相视一眼, 忍不住都撇了撇嘴。这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!   琉璃坊背后站着的可是圣上,它的拍卖会上拍卖的又岂会是凡品?他们这回来, 多半也是来凑凑热闹, 想要搬东西回府,甚至是搬几件好的回府,作梦呢吧!   贾琏斜睨了眼贾宝玉兴奋的圆脸,顺手理了理衣袖, 打趣儿道:“镜子、屏风的算什么?宝玉啊,你难道没听说,到后面可还有好东西呢。瞧见这琉璃坊的门窗了没有,上面镶嵌的都是上好的平板玻璃,上面一个褶儿,一个气泡可都没有的。”   “今儿这个也拍呢,只要是今晚上拍下来,明儿就有人上府里给换门窗去。瞧瞧,这玻璃又挡风,又透光的,要是给老太太的院子换上去,那可真是……这不正好要过年了,叫来拜年的亲故们瞧见了,谁不都得赞一声,再没那么孝顺的了。”   他正说着,又半环住贾宝玉的肩膀,挤眼道:“对了,还有林家表妹呢。她才从江南过来,那边冬天可没咱们这儿冷,怕是不太适应这气候。再者,我可是听你凤姐姐说了,林家表妹先天身子就弱,整日里都离不开药。这本就水土不服的,若是再受了寒,唉——”   “哎呀,琏二哥说得是,说得是啊。”贾宝玉闻言直拍巴掌,连连点头道:“玻璃确实挡风又透光的,比那些纱布强得多,咱们家很该将窗户上的都更换了。林妹妹这两日便总是咳嗽,想来就是有些受不了天冷,我怎么方才没想到呢。”   贾琏向着贾珍使了个眼色,贾珍登时会意过来,故作为难地道:“这事,今晚上怕是办不成啊。我今儿就是凑热闹来的,身上并没带着多少银票,琏儿你呢?”   “唉,我也是啊。看来,只好等明天再说了。就是不知道,明儿还有没有这个拍卖。”贾琏也是一脸愁容,拍着脑门儿懊恼地嚷:“这会儿便是叫人回去取,怕是也来不及,送不进来了啊。”   “没事。来的时候,老太太怕我有想要的玩意儿,特意叫鸳鸯姐姐塞了好些银票给我呢。”眼看兄长们发愁,贾宝玉连忙分忧道:“两位哥哥就当是成全我,叫我好好孝敬老太太一回吧。”   得,这果然是带着私货呢啊!   贾珍同贾琏又是对视一眼,一个目带同情,一个满眼郁愤。同样都是孙子,他贾琏还是长子嫡孙呢,可瞧瞧这待遇的差距……就跟他贾琏不是亲生的一样。   不,应该说他老爹就不是亲生的吧。   接着,又听贾宝玉欢声道:“除了鸳鸯姐姐给的一千两,我还带了自己的私房钱。本来是想着给林妹妹寻摸件好玩意儿,哄她开心的,如今正好拍下玻璃窗户来。琏二哥哥,你说我送林妹妹个什么东西好,拍下来个炕屏好不好?上回在凤姐姐那儿,我就瞧着林妹妹挺喜欢那玻璃炕屏的,看了好几眼呢……”   能不看么,那就是人林家送来的东西。贾琏这会儿正气不顺,也懒得理会贾宝玉,只小声同贾珍说话,任由贾宝玉在一旁嘚啵嘚。   贾小环趴在二楼雅间前的雕栏上,一眼瞅见那三口,不禁往暗影处挪了挪。直到瞧见他们走到一楼的角落坐下,方才又探出头来。要是叫那几个看见他,回去往长辈们跟前一讲,还不知能给他惹出多□□烦呢。   这眼看要过年了,贾小环只求着能清静些。   “你在找谁?”男人站在贾小环的身后,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,“从进了这儿,宝宝都没跟我说一句话,伯伯可寂寞了。”   贾小环撇了撇嘴角,也不搭理这膏药,只小脚丫子往后褪了褪,踩在那只大脚上拧了拧。小爷他尚且年幼,根本就没打算考虑感情问题,如何能纵容这膏药。   男人脚上蛮疼的,却也没有撇开臭娃娃,由着他在自个儿脚上又是踩又是拧的。直到臭娃娃没力气了,方才不由分说地将人拎起来,抱回椅上坐稳。   冷不丁被抱起来,贾小环的身板儿是有些僵硬的,内心深处更加笃定了——果不其然,这膏药对小爷他是有想法的!   啧啧,这可真是厚颜无耻啊,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岁数了,居然还觍着脸想要对小爷老牛吃嫩草。   真是岂有此理!   “拍卖就开始了,待会儿喜欢什么,伯伯给你拍下来。”男人说得颇为豪迈,颇有要为了臭娃娃一掷千金以讨欢心的气魄。   “呵呵。”小爷才不稀罕!   贾小环冷笑一声,对男人的献殷勤不屑一顾。玻璃而已,他若是想要,直接叫人送到面前便是,哪还用得着在这儿跟人挤破头竞拍。怎么着,他环爷也算是琉璃坊的小老板呢!   别以为耍耍暴发户的把戏,小爷便会对你另眼相待。   哟,这还真是使起小性子了啊!   男人深感有趣地柔和了眼神,更加卖力地逗弄起臭娃娃来,想要看着小东西变脸儿。   两人说话间,只听前方台上一声槌响,拍卖正式开始了。   起初拍卖的,都是些小玩意儿,玻璃镜子、屏风、摆件等。可光是这些东西,便看得贾小环直吐舌头。   这些东西一件比一件的拍价高,高得贾小环心略虚。他是知道玻璃成本如何的,比起那些给它们做配饰的木料、刺绣、宝石、金银等等,玻璃简直便宜得一塌糊涂啊。   可如今这都……卖上天价了!   “真是门好买卖,只这一场拍卖下来,怕得有十来万两收入。一年下来,光是这琉璃坊的收入,便能比得上小半个国库了。”男人立在雕栏前,将贾小环放在雕栏上坐着,一手环住他的腰,“我瞧着,还有好几个西洋人也在叫价,看来咱们这玻璃确实比他们的要好。”   “在如何烧制大块玻璃上,西洋人仍旧是技术空白,如今看见咱们有这等大块的玻璃,如何能不眼馋。这么些年,凭着玻璃这玩意儿,他们已经不知宰了咱们多少银子,也该是时候让他们掏一掏腰包了。”贾小环蹬蹬悬空的小短腿,略觉不安地双手抱住男人胳膊。   “再说,玻璃并不是什么珍贵玩意儿,这东西成本低得很。也就是起初的这两三年,是个捞银子的买卖。待时候一长了,也就是个平常的东西,若是有朝一日,咱们大庆朝的平民百姓都能用得起它了,那才算是功德圆满呢。”   这话是师父跟他说过的,贾小环曾经嗤之以鼻,但如今却看到了希望。   “哟,宝宝你竟然有这样的远大志向,当真是叫伯伯吃惊不小啊。”男人是真的颇为惊讶,一手轻抬起他的小脸蛋儿打量。   他从没想过臭娃娃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儿罢了,一身的稀奇古怪本事不说,脑子精明,胸怀还深广,让他不得不想要探究,这究竟是何等人物教导出来的。   “哼!”感觉到身后的膏药又贴紧了些,贾小环心安不少,便又对膏药嫌弃起来。对于这么明晃晃的夸奖,也只是骄傲地昂着小脑袋轻哼一声。   男人见他不说话便有些不乐意了,就想松松手捉弄捉弄臭娃娃,却忽然听他喊了一嗓子:“五百二十一两。”   贾小环的声音仍颇为稚嫩,听上去还有些奶声奶气的,不免叫人吃惊,皆往这边看过来。多数人都想看看这是哪家的孩子,小小年纪便这样捣乱凑热闹,也没大人管不成?   只是,男人的动作很快,利索地将臭娃娃收了回来,将之掩在身后,没叫旁人瞧见。   而台上的拍卖师,则是先往不远处的大掌柜那里看了一眼,见对方向自己点了头,方才扬声道:“好,十七号雅间的小友出价五百二十一两,可还有哪位朋友加价的?”   两人重又坐回椅上,男人方才点点臭娃娃的鼻尖,问道:“怎么着,不是不稀罕玻璃物件儿的嘛。”   “伯伯你说的啊,我喜欢的都给拍,就拍这个。”贾小环摇头晃脑地躲避男人手指,噘着嘴耍赖道。   男人的手指顿了顿,略带诧异地道:“宝宝啊,你喜欢……妆匣子?”方才臭娃娃叫价的,正是一款材质昂贵,雕工精致的妆匣,上面镶嵌着一面圆镜。   贾小环闻言先是一愣,但转眼便点头,道:“恩,我给我娘的。”   事实上,若不是男人提起,他根本就没看拍卖的是什么。方才之所以喊那一嗓子,不过是听见了贾宝玉在叫价罢了。   贾宝玉,哼哼!   “任性的小东西。”下面又有贾宝玉在喊价,男人听了便明白过来,摇摇头后喊道:“一千两。”   贾宝玉一直想给林妹妹拍一件礼物,好安慰她丧母、离家的悲苦心情。只是,前面拍卖物品的价钱让他望而生畏,好容易这会儿瞧见了一样小巧的物件儿,眼看着就要拍下来了,却没想到半路遇到抢拍的了。   在家随心所欲惯了的宝二爷很不开心,尤其是跟他争抢的似乎还是个小娃娃,让他忍不住往楼上看去,想要瞅瞅是谁   ……   贾小环自然不会叫贾宝玉瞧见,他还想跟着他娘好好过个年呢,可不愿意被那一府人给搅和了。这孩子一扭头就歪到了男人怀里,还撒娇似的蹭了蹭。   好吧,其实他是鼻子有些痒。   心中怀着无限遗憾,贾宝玉不得不眼睁睁看着那妆匣子被送到楼上,心里的闷闷不乐就别提了。怎么说呢?从小到大,宝二爷就还从没受过这样的委屈。   身为荣国府衔玉而诞的宝贝蛋,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,哪样不是老太太、太太亲手捧到他跟前儿的。求而不得什么的,对于宝二爷来说实在太过陌生,这猛然间砸到了头上,很是让他有些承受不来。   当然了,这也跟贾宝玉年纪还小,没多少机会出府见见世面有关。而更让他承受不来的,还在后面呢。   拍卖会进入了高.潮阶段,方才的拍卖师已经退下,此时站在那儿的乃是琉璃坊的大掌柜,一位六十上下,面白无须、眉目润和的老先生。   在场的人大多数都不认识他,可但凡是身份够高的贵人,俱都知道这位大掌柜的来历。一见到他站上了台,整个拍卖场子便是一静。   那大掌柜笑呵呵地向着下面一躬身,便轻拍了一下手掌,立时便有人利落地抬上整排的物件儿。物件儿并非旁的,正是木质与玻璃相结合的门窗。   大掌柜半旋过身,一指这些门窗,笑道:“诸位,下面要拍卖的便是压轴的物件儿——年前改装玻璃门窗的资格。因着离过年也没几日了,改装还要花些功夫,是以本坊只在今天拍卖,并且只拍卖十个名额。诸位若有感兴趣的,便请上台来仔细参观一下。”   他此言一出,当下便有不少人上去参观了。要知道,玻璃物件儿虽然稀罕,但对于大多数庆朝勋贵大员来说并不算难得,可玻璃门窗就不一般了,不少人都是冲着它来的。   据他们所知,琉璃坊镶门窗用的的大块透明平板玻璃,可是西洋都没有的。现如今,也唯有当今圣上的大明宫,里里外外都换上了玻璃门窗。除此之外,也只有琉璃坊装上了两块当个样板。   这若是能赶在年前给自家也换上了,那体面可就大了!   想想看,过年时家家户户都要走亲访友的,旁人家都还是纸糊纱糊的,可自家却已经换上玻璃的,那可是跟圣上使的一样啊,啧啧!   “如何,宝宝可想要一个,将你那庄子上的门窗给换了?不用担心银子,伯伯拍下来送你便是。”见台上人影晃动,男人也微眯起了眼睛,轻拍下贾小环的屁屁,问道。   “不要,那庄子也不是我的,换上了还不知道是便宜了谁呢。”贾小环瞥男人一眼,对玻璃门窗并不太感兴趣,“再说了,人家说的可只是改装资格,还没说材料、人工要花费多少银子呢。况且,这也不是光靠银子的事儿。”不然,大掌柜也不会不出底价,就叫人上去看。   果然,贾小环的话音儿刚落,一位年纪已经八十上下的老翁轻咳一声,道:“诸位若是没有意见,这第一个资格就由本王出价一万两买下了。”   这话貌似在询问身边的竞争者,但实际上并无多少询问的意思。而竞争者们也并无异议,纷纷点头拱手相让。原因无他,老翁乃是郑亲王,太.祖皇帝的幼弟,便是当今圣上也要唤一声叔父的。   “一万两啊……”贾小环即便是心里早有预测,但是听到这价钱的时候也啧啧咋舌。想想看,这光是个年前改装的资格,就能卖出去一万两,那若是算上材料、人工的话,又该是多少?!   虽没有亲眼见过玻璃如何出产,但他可是清楚成本的,这赚头实在太大了啊。贾小环一个没忍住,就暗暗盘算了盘算,日后等荣国府的欠账还清了,小爷他能落下多少银子。   在心里扒拉了半晌的算盘,贾小环便放弃了。没法子,他算不清啊!   有了郑亲王这一万两打底,接下来叫价的便有个杠子了,没有哪一个会出价在万两以下的。另外,狼多肉少,本没打算争得面红耳赤的竞争者们,这会儿也顾不上面子情了。他们方才可是打听了,琉璃坊装过年前这一回,起码半年之内都不会再给人改装玻璃门窗了呢。   楼上王爷们争得热闹,底下贾琏与贾珍两个看得也热闹。   贾琏往上头瞟了两眼,向着贾珍小声道:“这可早就听说顺王爷同宁王爷不对付,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啊。听听,这俩人怕是杠上了,光是个年前装玻璃的资格,这都叫到多少了。”   “嗨,咱们管他们叫多少呢,左右都轮不着咱们头上。”贾珍摇了摇头,说话间不免有些酸溜溜的,“要说这琉璃坊也是作怪,光买玻璃还不算,竟然连个资格都要拍卖。还特意赶在这要过年的时候,擎盼着人掏银子呢。这也就是背后站着……,不然……哼!”   听他说话有些没遮没拦,贾琏微微皱了皱眉,略打个哈哈便又转向了贾宝玉。   贾宝玉的内心是十分震惊的,一张满月似的小圆脸怔怔的,目瞪口呆得宛如个痴儿。   他一直都认为,自家荣国府是个富贵已极的。却原来,并非如此吗?! ☆、第47章   琉璃坊小年夜的拍卖会, 在贾宝玉深深的自我怀疑中结束。而贾小环没能坚持到最后,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的时候,已经是第二天早上。   房间里只有他一个, 床边的矮几上放着昨晚拍下来的妆匣子。匣子上面留着一张字条, 上书:宝宝,年后再见, 压岁钱在匣子里。   膏药总算是暂时撕下来了,贾小环只觉得浑身一松, 早饭都能多吃半碗。   不过,这膏药还算有点良心, 还知道把压岁钱给留下来。贾小环撇着嘴打开妆匣子, 小爷他才不承认自个儿对那压岁钱是有点小期待的。   妆匣子是上等红木制的, 大概一尺见方, 高约七.八寸的样子。掀开了第一层的盖子, 立起来就是那面玻璃镜子。镜子是椭圆形的, 背后刷了水银,晶莹剔透、光滑清晰的,将贾小环的小胖脸映了个分明。   贾小环也是第一回见这新鲜物, 对着玻璃镜很是挤眉弄眼了一阵儿。看着镜子里那个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小屁孩儿,傻不兮兮地做鬼脸, 贾小环鄙视地翻翻眼睛, 得到了对方同出一辙的应对,“俩”屁孩儿都噗嗤一声笑出来。   新鲜之后,贾小环又接着找压岁钱。妆匣子下面还有三层, 抽出第一层来,里面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,以及镶着珠宝的象牙质梳妆工具,光是梳子就有大大小小六把。   这些……就是那膏药给他留的压岁钱?!   贾小环一手敲着妆匣子沿儿,一手拧着下巴,心里头戳着挂膏药名的小人儿。哼,他要是敢这么干,小爷下回非得糊他一脸爬不起来不行。   再下面一层,贾小环往外抽的时候就觉得沉甸甸的,等到抽开来了,登时就被晃得花了眼。珠宝首饰,全都是珠宝首饰啊,摆得层层叠叠、满满当当,连个缝儿都看不见啊!   说起来他环小爷也是国公府邸出身,可两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金玉珠宝,此时猛地跳进眼里,小心肝儿都禁不住惊呆了片刻。咽了咽口水,想必……膏药不会弄一匣子假货糊弄他,对吧?!   只是,东西应该是很值钱,却没一样是小爷他能用得上的,这不是岂有此理嘛!   贾小环敲了敲第三层,心里打定了主意,要是膏药还敢糊弄他,日后少不得就要算算账呢。利索地将第三层抽出来,贾小环就黑了脸。首饰,又是首饰,膏药家是不是就剩下这些玩意儿了?   这回并不像上一层似的,摆得密密麻麻乱七八糟,里面整齐地摆放了两套头面,一套金累丝镶红宝青玉镂空花蝶头面,一套赤金点翠嵌宝头面。尽管贾小环对这些玩意儿并不了解,但只瞧着这精巧的手工,便可知两套头面必定价值不菲。   可是,他环爷一大老爷们儿,膏药送来这么多娘们儿用的东西作甚?难不成……手指摩挲着下巴,贾小环眯起了大眼睛。   果然,那膏药必定是对小爷他有不轨之心的。只可惜,他却入不了环爷的青眼啊。光是凭他不知长什么模样的脸,都不值当环爷瞅他。   嫌弃地扒拉一把妆匣子,贾小环忽然轻“咦”了一声,从二、三层之间抽出两张纸来。展开来一看,其中一张竟是张庄子的地契,瞄一眼地址竟然就在密云,离着他现今所居的那庄子大约不远。   更让贾小环惊喜的是,地契上书的赫然就是他的名字。这也就意味着,膏药已经将那庄子转到了他的名下,环爷他如今赫然就成了有房有地的地主老财了呢。   相比起那些首饰头面,很显然这张地契更合贾小环的心意。美滋滋地将地契又细细看了一遍,方才好好折起来放进怀里,他又捻起另一张纸来。不过,这一张就不那么让他欢喜了。   这张并不是环小爷待见的庄铺地契,而是膏药留下的一张便条,上面写着的内容直让贾小环皱眉。这膏药实在太不像话,惦记着小爷还不算,难道对爷的娘亲也有想法儿?!   便条上没说旁的,只给那一水儿的首饰头面安排了去处,全都是送给他娘亲的。那死膏药到底想干嘛?!   贾小环这会儿也逮不着男人,心里不免暗悔自个儿心慈手软。想当初,他就该一把狠药下去,直接把那贴膏药化成水儿才对。也省得如今心里没着没落的,不知那膏药意yu何为。若是因为他祸害了娘亲,又该叫他情何以堪,简直都没脸活了。   没给贾小环多少时间运气,外面赵姨娘已经开始喊人了。他们今儿还是打算逛街的,昨儿买了不少首饰,今儿就得去绸缎庄、衣裳铺子啊什么的逛逛。  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,以往在荣国府的时候,好歹都会给做件新衣裳。现如今那边儿连回都不叫回去了,更不会有人惦记着他们,可不就得自个儿惦记着自个儿了。旁的不说,她总得给环哥儿、琮哥儿都整身衣裳才是。   这一逛起来就又是一整天,等到一起人回到客栈,已是月上中天。贾琮是被抱着回来的,早就睡了个人事不知,贾小环也是累得不轻。   明明,也没走多少路,大多数时候都是跟店铺里坐着等的,也不知怎么的就累了个头晕眼花。恹恹地同娘亲道了晚安,环小爷便如飘着般往自己房里晃荡。   只是还没等他进到屋里呢,刘庄头便紧赶了两步,凑近贾环耳边禀报,道:“环爷,今儿个在街上,小的觉得仿佛有人跟在咱们后头似的。下午的时候特特留意了下,谁知竟还真是有人跟着咱们呢。”   “有人跟踪?”贾小环先是有些愣怔地问一声,但旋即便一个激灵醒过神来,眼皮子一抬打起了精神,问道:“几个人跟踪,可能看出来头?是不是荣府的人?”   “并不是熟人,是二三十岁的一双男女,两人行动并不严谨,看样子并不是什么专业人士。只是,您也知道我常年都在庄子上,对府里头的人并不熟悉,也不知是不是府里的人认出您来了。”刘三帮贾环拧了擦脸的帕子,嘴上也不耽误地回道。   贾小环闻言难免叹声晦气,他如今就想跟娘亲安生过个年,要是被那府里的人给搅和了,小爷他又该何去何从啊?是让天花来得更猛烈些呢,还是干脆一把耗子药扔井里斩草除根算了。   至于旁的人,贾环倒并不太在意。他如今不过是个小屁孩儿,有几个会把他放在眼里,就算头上罩着成琉璃坊的股份,可又有几个人知道呢?但凡那些知道的,想来也不会弄两个门外汉跟踪他吧。   “等明儿看看吧,若是那两个还跟着咱们……”贾小环略一沉吟,到底是没下死手,从袖袋里摸出个拇指大的小瓶子扔给刘三,“明儿要是他们还敢跟着,就用这个招待招待他们,也不用怎样,洒到身上便是。”   犹如条件反射,刘三瞅见小祖宗掏药就打哆嗦,嘿嘿地讪笑着接过了药瓶。实在是,周瑞两口子和那些刺客们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,叫他实在、实在、实在不敢得罪这位小祖宗啊。   这边厢贾小环主仆给跟踪者下了通牒,那边厢身为业余跟踪者的冷子兴夫妇也正商议着贾环他们。   “当家的,我今个儿瞧清楚了,就是赵姨娘那贱人,还有她那个贱种。哼,明明都已经被撵到农庄去了,居然还敢进京来晃荡。也不知道那浪荡贱人贴上了哪个,竟然弄到那许多银子,光是这两天都花了上千两呢。当家的,你擎等着吧,明儿我就进府里去,好好跟太太……”   冷娘子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,又是羡慕嫉妒又是恨,说起赵姨娘来就咬牙切齿的,恨不能以身代之。她如今过得水深火热,便越发不能瞧见旁人过得好,更别提是原本过得不如她的了。   旁的人她整治不了,可赵姨娘那贱人是个什么东西,难道她还整治不了她?!荣国府里可是还有太太镇着呢,她若是能递个把柄给太太,就凭太太的手段,还能叫那贱人娘儿两个落下好来?   “你给我老实着些,没我的吩咐不准胡乱行事。”只是没等冷娘子诉完胸中抱负,冷子兴便一瞪三角眼,厉声打断她的话,“明日你便不必出门了,给我好生留在家里。另外,这事你也不必再管,我自有打算。”   “你……”冷娘子一口气憋在嗓子里,真想喷到这丧良心的脸上,可一对上他那双阴冷狠戾的眼睛,便立刻叫她丧了气,只敢咽了口气,嗫嚅道:“我……我知道了,知道了。”   没办法,爹娘还在的时候,自是只有她向着丧良心的使性子。等他们不在了,起先她还敢同丧良心的争执一二。可如今……挨的打太多、太狠了,她不得不长了记性。   她,不敢了!   冷子兴不屑地乜斜过去,很快便将她抛在一边,自个儿思忖起来。他现如今需要的,可不是给那两个死鬼报仇,而是要寻一座靠山,让自己的家业能够越发庞大兴旺。   所以啊,这靠山并不必一定是荣国府的二太太,赵姨娘背后的人也许是一个更好的选择呢。   以他对王夫人的了解,那女人是绝不会信任一个外人的,有什么买卖也绝不会交给个外人。当初他是全凭着那俩死鬼,他才能替那女人办事,顺便捞些好处的。现如今……哼,他怕是指望不上这个丑八怪。   倒是赵姨娘母子身后的人,让他颇感兴趣。那母子两个在荣国府是个什么处境,又怎么可能会有那么些银子花用,这背后肯定是有人有事啊。若是能让他掌握到手中……   转了转眼珠子,冷子兴心中便有了计较。赵姨娘母子他还是得跟着,定要将其背后的人揪出来才是。到时候,他便可再去琢磨,到底是掀给荣国府呢,还是就干脆攀到赵姨娘这边儿。   也是因为这个,他不能叫身边这丑八怪给搅合了。恩,为防着她坏事,明儿该当将人捆了扔到柴房里才是。   冷娘子还并不知道自个儿明日的厄运,畏畏缩缩地躲在床角,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惊动了冷子兴,就遭了他的拳打脚踢,然后就会被踹到屋子外头吹冷风,丢人又受罪。   腊月二十五,这也是贾小环计划在京城呆的最后一天,明儿一早他们便会赶回密云庄子,好生准备过年了。   今天的计划是筹备年货,糖果点心,瓜子核桃,鲍参翅肚,酒茶蜂蜜……一行人又是满京城晃了整天,大包小包地堆了一车,这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客栈。这回即便是贾小琮都是精神奕奕的,左手糖棒棒右手肉干干的,小嘴儿就没见停过,也不知道那小肚子怎么受得住。   将跟踪者的事情交给了刘三,贾小环便没再关注。一直到回了客栈,才乍然想起来似的,随口问了一声,“怎么样,可将人放倒了?”   “那可不是,环爷您给的药,可管用着呢。我洒了药在他身上,大概一炷香的功夫,那厮便手脚抽搐、口吐白沫地倒下了。”刘三咧了咧嘴,将没用完的药还给小祖宗。小祖宗就是小祖宗,这药别提多管用了,一旦沾上了那就是中风没商量。   “今儿一早就又发现那厮了,我就瞅了个空晃过去。那厮也是个没羞耻的,居然还敢跟我打听姨奶奶的事。我也借机探了探那厮的底,不过那厮倒是个嘴严的,并没问出什么来。”   打听娘亲的事?贾小环皱了皱眉,他如今就烦谁惦记着他娘,但凡听见有个这样的,就想攥在手里捏死了以绝后患。   “昨儿不是说还有个女人吗,今儿没跟着?”贾小环问得有些烦躁,事情不能干净利落地解决,这让他十分恼火。小爷他就是想跟娘亲安安生生过个年而已,为什么就这么、这么、这么难呐!   贾小环的烦闷并非无的放矢,他叫人放倒了冷子兴,却是让冷娘子得以扬眉吐气大翻身。中风了的冷子兴被好心人送回了家,冷娘子对着床上口歪眼斜的他,双手叉腰笑得别提多震耳欲聋了,且狠狠地吐了他一脸的肺部精华。   这丧良心的倒下了,如今整个冷家就都成了她的,她又如何能不高兴,不开心,不欣喜若狂。这阵子她受了多少的委屈啊,往后就全都能还回去了。   哼,个丧良心的白眼狼,且等着吧!不过,这还不是当前最要紧的,她还有更重要的去办。   在贾小环一行踏上归途的时候,冷娘子也进了荣国府,来在二太太王夫人的跟前儿。   临近过年,王夫人也有些忙碌,且这两日宝玉的心情都不太好,此时她的神情也有些恹恹的。本不会见个外人,可她到底是菩萨心肠,看在周瑞家的份上,让冷娘子进到了面前请安。只是却没想到,被这蹄子的几句话给振奋起了精神。   “你说什么?你在京城里瞧见赵姨娘跟贾环了,你确定没看错?他们还大手大脚地花费银子,两三天的功夫花了几千两?你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,便是咱们府上,也没有这么花销的。”   “哎呦,奴婢虽蒙您开恩,出得府去成婚,但到底是一家老小到底都是您的人,哪里敢跟您胡言乱语的。奴婢就是瞧见了赵姨娘母子,奴婢起先还怕是弄错了,第二天又特意跟上去细看了一番呢。还有那花银子的事,他们在哪儿花销的,奴婢都记着呢,太太您若是不信奴婢,尽管叫人去问便是。”冷娘子就跪在王夫人身侧,举起只手来信誓旦旦。   王夫人听了她这话,皱起了眉毛并不言语,手指仍旧缓缓地捻动着佛珠。自从把那母子俩撵到密云庄子上,她便没再在意过,却没想到那一对贱人、贱种在这儿等着她呢。眼看着就要过年了,他们这是想要干什么?!   几千两银子啊,两三天就都花销了,便是她这国公府的当家太太都没这么阔绰过呢。银子谁给他们的?若说是她家那老爷,她是绝不相信的。   老爷是个什么性情,她心知肚明,甚至比老爷自个儿都更清楚。那就不是个能体恤妻儿的,手头有多少银子都只管自己花用,想要指望他给塞点银子,便是她在宫里那可怜的元春都没指望。再说了,几千两不是个小数目,府里最近都没支出过这么大一笔银子。   所以,那贱人是怎么弄到那笔银子的?王夫人不能不好奇啊,而在好奇之余也难免心生喜悦。她看赵氏那贱人不顺眼多少年了,于今可算是有机会,将她同她那俩下流种子给抹除干净。   “行了,这事我知道了,你且不要对外声张,我自有道理。”王夫人心中有了定夺,瞥一眼冷娘子,唤了金钏一声,道:“去,取个红包赏了你姐姐,顺便替我送你姐姐出去吧。”   不提王夫人如何安排事宜,打算如何处置贾小环母子,既然说到了荣国府,且去荣庆堂瞧瞧贾宝玉吧。   小年那日,宝二爷兴致勃勃地去了琉璃坊,回来时却是郁郁寡欢、闷闷不乐的。那一张圆盘儿似的脸上,满满都是深受打击的苦楚和委屈。当看见了贾母的时候,宝二爷便忍不住红了眼眶。   这还了得?贾母看在眼里,疼在心里,当场就把宝贝孙孙搂进怀里,又疾言厉色地命人将贾珍、贾琏都叫来。   她定要好好问问那两个混账东西,不过是叫他们带着宝玉散心,怎么就让她的宝玉受了这样大的委屈。瞧瞧这小眼眶红得,她瞧见了都想跟着掉眼泪呢。   大过年的,这样欺负宝玉,让她也跟着生气,端得是有其父必有其子,一个个都是不孝顺的。赶明儿祭祖的时候,看他们如何跟列祖列宗交代。   贾母的召唤,隔壁宁国府的贾珍根本就没有响应,一句“时辰太晚,明日再说吧”,便将来传话的下人打发了。天寒地冻、月黑风高的,刚刚又跟外头应酬了许久,他可没功夫跟隔壁那老太太唧唧歪歪去,左右两家都已经出了五服的,孝不孝的就那样吧。   珍大爷能这样一推四五六,琏二爷就没此等福气了。这边丫鬟一来传唤,本来都已经爬上琏二奶奶床榻的琏二爷,也只能叹一声晦气,垂头丧气地爬起来,整整衣袍往贾母上房而去。   老太太这个时候叫他过去,琏二爷都不用问就明白是怎么回事。   “说,宝玉这是怎么回事,出门时好好一个孩子,你瞧瞧这回来成了什么样子。叫你们带他出去散散心,你们就是这么给我交代的?到底是出了什么事,你给我说清楚。”一看见贾连进来,贾母立时就怒目凝眉地问道。即便如此,她也没忘了轻轻拍抚着怀里的贾宝玉   贾琏将那祖孙情深的情景看在眼里,早已经没有了曾经的羡慕嫉妒,心中只剩下淡淡的庆幸。幸好啊,他没有被这么养大,不然现在怕是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。   “老太太,这事儿我也举得稀罕,倒是不太清楚宝玉怎么回事。嘶,按说今儿个出门没什么不对的事啊。宝玉啊,看看你把老太太急成什么样子,还不赶紧说说你到底是怎么了。咱们今儿就去了场拍卖会,见识了见识玻璃物件儿而已,怎就把你委屈成这样子呢?”   话说到这里,不等贾母瞪眼睛骂人,琏二爷一拍巴掌,恍然道:“该不会是那妆匣子的事吧,不就是没拍下来嘛,这有什么的。你也就是今晚没带够银子罢了,赶明儿等琉璃坊开张,带够了银子去买便是了。一个妆匣子而已,就把你委屈成这样子?”   “什么妆匣子,宝玉带着我给的银子呢,就连个妆匣子都没拍下来?”贾母闻言瞪了眼睛,话里眼里满是对贾琏的怀疑。   她是给了宝玉一千两的,竟连个妆匣子都拍不下来?该不是他们两个当哥哥的欺负宝玉,将她给的银子糊弄过去了吧。   “这老太太您就有所不知了,今晚上琉璃坊物件儿的叫价,那可是一件高过一件呐。便是宝玉看中的那妆匣子,最后的叫价就是一千五百两,他可不就没能拍下来。我倒是想贴补宝玉一些,可惜我纯是去看热闹的,身上也没带着几两银子,可不就……”   贾琏说着一摊胳膊,充分表明了自己的无能为力。他就是个爹不疼娘不在祖母还不爱的,实在是没有能力去支持一个被爹娘奶奶都宠爱的凤凰蛋啊。   当听到个妆匣子都被叫价一千五百两,便是贾母心里也是一惊,不免暗暗咋舌。不过是个妆匣子罢了,顶多是弄快玻璃当镜子,怎么就叫到这么高的价钱。   “宝玉,是不是这么回事?”即便心里觉得贾琏不敢跟自己说谎,贾母仍旧是柔声问了问怀里的贾宝玉。待见到他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点了点,方才更加放柔了声音,笑道:“傻孩子,这有什么好难过,就像你琏二哥说的,赶明儿叫人去琉璃坊买个回来便是了。”   “今个儿也是怪祖母我,叫你没带够了银子。下回咱们若是再去的话,定不会再出这种状况了。到时候啊,甭管你想要什么玩意儿,都只管买回来便是。咱们家缺这个缺那个,却又怎么会去了你的东西。我的傻宝玉,快别难受了,来,给祖母笑一个。”   大概是被哄得心情转好,抑或者是贾母的话又给了他底气,贾宝玉“噗嗤”地笑了一声,微微抬起头来。祖孙两个相对而视,彼此之间的浓浓情意简直叫人咋舌。   至少,琏二爷就是有些目瞪口呆的。   “老祖宗,我是想拍下那妆匣子给林妹妹的。她、背井离乡、不远千里来到咱们家,我都还没送她份见面礼呢。我就想着这就快过年了,想叫她能开心一些。”说到这儿,贾宝玉一嘟嘴,小声嘟囔道:“谁想到,不知叫哪个小孩儿家给搅和了。”   “好,好,好,宝玉你是个好的,你林妹妹若是知道了你如此为她着想,便是没有妆匣子也定会开心许多。咱们也不着急,等过了年再送你林妹妹便是。”听到孙子如此关心外孙女,早有心将两人凑对的贾母喜不自胜,抱着宝贝孙子摇了摇。   “还有,不光是这个。老祖宗,我瞧见了琉璃坊用玻璃镶嵌的门窗,真是又透光又挡风的。本想着能给您这里也换成玻璃门窗的,可谁知道,谁知道……”仿佛又想到了琉璃坊里的场景,贾宝玉重又变得讷讷的。   宝贝孙子实在是孝顺已极,贾母就别提有多欣慰了,笑盈盈地哄问道:“谁知道怎样,跟祖母说道说道。”   可惜不论她如何哄逗,宝贝孙子都支支吾吾地不肯答话。时间一长,贾母不免有些无奈,只好抬眼向贾琏看过去,示意他讲讲出了什么变故。   琏二爷本坐在一旁椅上打瞌睡,被贾母咳了两声方强打起精神来,将玻璃门窗的事讲了讲。其实他都觉得荒唐可笑,完全弄不明白贾宝玉到底在颓丧、抑郁些什么。   是,荣国府乃是开国勋贵,四王八公之一,威名赫赫地位崇高。可是,那是在几十年前,是曾祖爷爷还在的时候。   到了祖父当家的时候,荣国府虽然还挂着国公府的名头,就已经大不如前了。至少,老太爷这位国公从不曾任过实职,就是赋闲勋贵而已。就更别提现如今的他爹了,那就是个一等将军,还是个除了俸禄啥都没有的将军。   所以,这个贾宝玉到底是凭什么,认为自家是能够跟那许多当朝亲王、郡王们媲美的?!到如今猛然间发现自家不如人家了,就仿佛遭了晴天霹雳一般,把自己弄成了个受了委屈的鸟,就知道找个地方埋了脑袋,权当露在外头那屁股不是自己的一样。   听完贾琏的话,贾母也是默默无语的,不知道该如何跟她的宝玉解释。他们荣国府是显赫得很,但却也不是特别特别显赫的,而是处在一个十分……微妙的地位上。   这想法若是让琏二爷知晓了,怕是会在心里将老太太笑话死。什么微妙不微妙的,明明就是尴尬好么!   最终,贾母也没能彻底开解了宝贝孙子,反倒是把自己也弄得颇有些闷闷不乐。怀念起当年的风光威势,难免就在心中厌恶起害得她风光不再的罪魁祸首来。   于是乎,接下来的几日,赦大老爷没少打喷嚏。   可即便是这样,大老爷也没忘了给密云的儿子和侄子送去年货。腊月二十七那天,赦大老爷给密云的最后一批年货送到了。而紧随其后的,乃是王夫人派过来,召唤的贾小环母子回京的钱华等人。   钱华原是荣国府的买办,自周瑞死了之后,王夫人便将他提了上来。这钱华娶的也是王夫人的陪嫁,一直以来都是周瑞的后备人选。周瑞死了之后,这钱华便是最高兴的人之一。   一听见刘三的禀报,贾小环便黑了小胖脸,牙齿磨得咯咯响。他奶奶.的,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成。没两天就过年,这时候叫他们娘儿俩回去,姓王的女人想干什么?   小爷就是想跟娘亲好好过个年啊,特么地为什么就这么难?!   “去,也到饭时候了,先安排他们用顿饭再说。”贾小环已经打定主意,是绝不会这时候回京的。那既然他这当主子的都不回去了,旁的人自然也别想回去才对。   ……   荣国府里,王夫人从天明等到天黑,又从天黑等到天明,连着等了两天,却愣是没能等到要见的人。她的内心是阴翳的,明明该是临近新年心情放松的时候,她心里却是沉甸甸阴森森的。   因着当主子如此,王夫人那整个院子气氛都是沉寂阴郁的,就仿佛笼罩在浓密的阴霾之中。各个丫鬟婆子,甭管是有没有体面的,皆是小心翼翼、谨言慎行,便是大气儿都不敢出。   往常能贴身伺候主子的大丫鬟们总是志得意满的,在小丫鬟、粗使婆子等跟前儿总要有些傲骄之气;可如今却是全然颠倒了过来,就因着不能躲得远些,四个一等丫鬟个个儿都挨过罚,脸上看着还是光洁干净的,可那身上的青青紫紫真是……   唉,造孽啊!  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九,还是没见着钱华把人给押回来。王夫人便知道,姓赵的贱人和那下流种子怕是长本事闹事儿了。   自个儿派过去的人,想来已经叫拿捏住了,若是就这么放任他们不管,她是绝不甘心的。   更甚者,王夫人还联想到了周瑞两口子的死。以前没深追究过,现今想来他们也不是凭白染上天花的,同那贱人、贱种脱不了干系。   只是,偏这会子正要过年,明儿就是除夕了,阖府上下都是忙得脚不沾地的,她手头上也派不出人手来,少不得……   王夫人眼神一闪,顿住捻动念珠的手指,将珠串稳稳套在腕上,平声道:“金钏儿,取我的大衣来,随我去向老太太问安。”   没错,她已经在荣国府当家二十年了,可这府里最有权势的从来都不是她,而是坐在荣庆堂里的那……老不死的。如今既然赵贱人跟那贱种露了马脚,正好也该叫老东西知道了,亲自下手处置才是。   毕竟,那贱人当年还是老东西塞给老爷的呢。就叫她这做儿媳妇的好好瞧瞧,老不死的是如何知错改错的吧。   荣庆堂里,今天的气氛不错。贾宝玉,贾氏三春并表姑娘林黛玉都聚在老太太跟前,另有长孙媳妇李纨、二孙媳妇王熙凤也都围在边上凑趣儿,一群大大小小的女人腻歪着,可不止是一台戏那么简单了。   王夫人刚刚走到上房门口,门上的锦帘都还没掀开呢,便能听见里面嘻嘻哈哈地说笑声,让她难免心中不悦。   凭什么,她接连几日都是心情沉郁的,这些人竟然全不顾她的心情,在这里嬉皮笑脸、闹闹哄哄,简直不成体统。   光是如此也就罢了,更岂有此理的却是,这起子不成样的蹄子们自甘堕落还不算,竟然还敢带歪了她的宝玉,都是合该下地狱的。   这其中最可恨的,便是那老不死的。也不看看多大年纪了,整日里还把宝玉拘在身边,弄得宝玉成天跟着一起子小蹄子混在一处,什么样的好名声都给败坏了。她的宝玉衔玉而诞,任谁都知道是个生而不凡的,可别当她不知道,如今外头都是怎么说她宝玉的。   “哟,太太来了,您快坐,我们方才还在说,待会儿就去请您来,陪着老太太摸花牌呢。可巧儿您这就来了,这大概就是那什么心有灵犀了吧。”   对上王夫人,王熙凤这做侄媳妇的可比人家儿媳妇亲近多了,也不等王夫人向贾母见礼,便小碎步地笑迎上去,扶着王夫人走到贾母跟前。   进门之前,王夫人便整了整神情,此时脸上虽然仍是木讷的,却显然比在荣禧堂时柔和了许多。她先是向着贾母问了安,又向给她问安的晚辈们点点头,最后眼睛落在了贾母的身上。   “老太太,这不是要过年了,我前儿叫人送了些钗环簪花来,想着给姑娘们添添光彩。方才叫人送到碧纱橱林丫头那儿了,正好姑娘们都在这儿,不如就叫她们都过去挑挑看吧。”此时的王夫人,分明是个慈祥和蔼,疼爱后辈的贵妇人。   “另外,珠儿媳妇和凤丫头你们也去看看,一则帮着姑娘们参谋参谋,二则若是看见喜欢的,也好挑上两件吧。”她是有话要跟贾母说的,这些人在跟前儿都是碍事的。   虽则还有个宝玉,她并没有吭声,但这孩子是个什么性子她还不知道?好好的孩子,叫老不死给惯得,哼!   结果也果然如王夫人所料,贾宝玉都不用她提,自个儿就兴冲冲地跟着姊妹们去了。事实上,除了调脂弄粉之外,宝二爷对于精美别致的饰品也是很感兴趣的。   贾母自从这儿媳妇开始打发小辈们便敛了笑意,懒洋洋地歪靠在座椅上,想要看看她这是又闹出了什么事。大年下的,这蠢女人最好是聪明点儿,别整出什么不好收拾的事情来,让她这么大岁数了,还不得安生过年。   心里面有了章程,贾母只冷眼瞧着王夫人发挥,擎等着看她能给自个儿出个什么难题。这女人若是真敢作妖的话,少不得又得受一次收拾。贾母有时候也感叹王氏这女人的执着,明里暗里跟自己斗了那么久,从来都没赢过,怎么就是不长记性你?!   “老太太,这眼看着就除夕了,环儿那孩子可还在密云庄子上呢。说起来,这过年就是该阖家团圆的,那孩子既然没染上天花,也该把他接回府过年才是。要不然赶明儿开祠堂祭祖的时候,冷不丁少了个子孙,祖宗们岂不是要问。您觉着呢?”   环儿,贾环?几个月没听人提起那个庶出的孙子了,冷不丁听王夫人说起他,贾母还险些没能想起来。略一愣怔才想起几个月前的事,不免有些先发制人地道:“难得你还能想起那孩子来,我还当你根本就将他忘了呢。既如此,派个人去接回来便是了,还来跟我知会什么?”   “老太太教训的是。”王夫人微垂着眼帘,捻动佛珠的手指顿了顿,静静地认了个错儿,又道:“我也是惭愧得很,比不得老太太您时刻都惦记着小辈们。我这还是听人提起了,才想起环哥儿母子的。您想来不知道,前两日有人在京里面见着那母子两个了呢。”   贾母闻言就挑了眉,坐着姿势总算是有力了些,只是仍旧未接言。事实上,以她对那母子两个的了解,大的又蠢又愚,小的顽劣泼赖,哪个是能私自跑进京来的?再说了,若是真跑进京来了,现在人在哪儿呢?竟不知道回府了不成?   “原先我也是不信的。且那人还说了,他们母子不光是进京,还大手大脚地两三天就花了几千两,这我就更不信了。咱们家素来都是举止规范的,何曾有过大手大脚的时候,断不会教坏了小辈。”   王夫人暗暗瞥一眼贾母,见她脸上不见变色,便知道这老婆子是不信她的话。不过,她也并不在意,接着道:“这不,我前儿就派了人去接,可谁知道……直到如今也仍旧没见着人啊。老太太,您觉着这是怎么回事,又该如何是好啊?”   贾母这回是真皱了眉,问道:“你派去的人呢,也没回来?”   “可不是没回来,是以我这心里放不下,实在坐不住了,只好来跟您禀报。老太太,您说……会不会是赵姨娘她,做出了什么不能容的事情,儿媳妇真是担心啊。如今转眼就要过年,万一闹出什么事来,咱们国公府的体面可就全都……唉!”   贾母眼睛定定地看着王夫人,却见她只兀自微垂着脑袋捻佛珠,心中不免又是可气又是可笑。气,是气这女人竟然还真敢给她出难题,倒是学会蹬鼻子上脸了;笑,则是笑她是个不识好歹的蠢货,一辈子都没学会长记性。   不就是一个奴籍出身的姨娘嘛,能闹出多大的事来,还能捅破天不成?也是正好,她便接着这件事,再给这蠢儿媳个教训,看看她到底能不能学聪明一点,长长记□□。   “鸳鸯,去把琏儿给我找来,我有事交代他去办。”贾母有意再次立立国公太太的威,扬声向守在上房门外的大丫鬟吩咐道。   琏二爷走出荣国府的时候,整个人还是懵圈着的。老天爷呀,荣庆堂那老太太也不知道是出什么幺蛾子,明天就是除夕了,这会儿竟然让他往密云庄子上去。   为的是什么?接二房的环哥儿母子俩。还是那句话,老天爷呀,那母子两个同他是什么关系,竟然叫他个当侄子,去给二叔接小妾,这也……未免太不知道忌讳了吧!?他可是记着,那赵姨娘只比他大三岁,还是五岁来着?   “你这又是要往哪儿晃悠,要过年了也不知道在家呆着。”   琏二爷猛地被这声音惊动,一抬眼便瞧见自家老爹刚出黑油大门里出来,连忙躬身请安,“老爷,方才老太太有吩咐,命我往密云庄子上去,把环哥儿他们给接回来。”这老爹也是够了,自个儿不也是一身外出的打扮,还来说他,不知道什么是言传身教啊?   赦大老爷本没将儿子外出当回事,此时闻言登时停住了脚步,挑眉道:“接他去?早干嘛去了,这时候了你们倒是不嫌晚,就不怕人家嫌弃?还有,怎么是叫你去呢,二房又不是没男人了。政老二是缺胳膊还是短腿儿了,支使起你来倒是干脆,你小子就指望着跑腿儿活呢?”   琏二爷暗自诧异今儿老爹的话多,也不愿跟他歪缠,只讷讷地地着头听。他指望着老爹念叨腻歪了走人,他也好去办老太太吩咐的差事。左右,他倒是挺厌烦挺他爹絮叨的,都是光放屁不干事儿的。   他琏二好歹也是荣国府正正经经的长子嫡孙,还能真稀罕干这跑腿儿管家的活儿啊?!要不是府里的形势将他逼到了这步境地,他能这么自甘下贱嘛?!他倒是想当个明堂正道的勋贵公子,可谁叫他没摊上个能靠得住的爹呢!   嘁,这会儿倒是数落起他来了,早干嘛呢?!   赦大老爷嘴上念叨着儿子,心里头对他其实也有着愧疚,这孩子确实是叫他耽误了啊。好在,现如今他摊上个有造化的侄子,提携得他也有了指望,断不能再叫儿子耽误下去了。   正好,这时候大老爷等的马车来了,也不管贾琏受了谁的啥吩咐,大老爷拉着儿子就上了马车。   “老爷,咱们这是上哪儿去啊?我这还……”贾琏直到被按在了马车的垫子上才癔症过来,控制不住地抽了抽嘴角,问道:“算了,我先陪您办了事便是。”   “得了,跟着你老子出门,少不得有些好处给你,别给你老子摆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儿。”赦大老爷一大巴掌拍在儿子背上,对于儿子背脊的厚实程度颇为满意,当即便眯起了眼睛,“带你去个好地方逛逛,若是看上有喜欢的物件儿,就当是老子送你了。”   “算起来,你现如今都已经二十二三了,我这个当老子都还没送过什么物件儿给你。”大老爷说着,神情便有些怅然起来,但很快又回转了,勾起嘴角拧一把儿子俊脸,“这一回就当是补给你小子的,算你二十三年,一年一件儿,只能少不能多啊。”   若非是还知道跟前儿坐着的是个活人,琏二爷是真想撬开这货的脑壳来,看看里面是不是已经成浆糊了。贾琏抚上自己被拧了把的脸蛋,总觉得这块肉已经不属于自己了。   眼前这人,怎么可能是他老爹?居然要送他东西,还是一年一件儿地送,呵呵……送到不会是毒.药吧?!他其实是想吓唬死自己,对不对?   “您到底要带我去哪儿?”   “咳咳,也不是什么稀罕地方,前几日你也是去过的。”赦大老爷有些自豪,挺了挺胸脯,故作不怎么在意地道:“就是那个琉璃坊,你不是去过它的拍卖会。”   “琉璃坊?”贾琏盯着他老爹,慢慢瞪圆了自己的桃花眼,与他爹那双相似的桃花眼大眼瞪小眼,“也就是说,你打算在琉璃坊,顺便送我二十三件玻.璃物件儿?”   说这话的时候,他特意加重了“玻璃”二字的分量。   “是啊,喜欢不喜欢?高兴不高兴?老子对你好吧?”赦大老爷十分干脆地点头应是。昨晚是琉璃坊最后一场拍卖会,他这会儿是被叫去看账的,然后确认清楚户部欠账的单子。   贾琏自打那问话之后,就紧紧闭上了嘴巴,一句话也没再跟赦大老爷说。他兀自低着头坐在那儿,默默地不知道再想些什么。   腊月二十九注定是个矛盾的日子,许多人忙碌着脚不沾地的,却也有许多人闲逸着,同样是脚不沾地的。   这闲逸者当中,少不了在炕上打滚儿,想要再补一觉的贾小环。当然,根据环爷自己的说法,就是小爷他正在思考,思考着未来要如何生存下去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晚上应该,可能,大概,也许……还有。 ☆、第48章   从京城回到密云庄上, 赵姨娘又开始忙得夜以继日。   庄子上的新鲜菜蔬生意好得匪夷所思,越是临近新年越是如此。最近这两天,他们的人根本就不用往京城里送货, 客户们都已经派人在密云县城里等着了。一见到有新鲜菜蔬运下来, 便会你争我抢地一哄而上。   原本,在京城里花了上千两银子, 赵姨娘每想来,心里头便总是有些懊悔, 觉得自个儿实在有些祸祸了。好在这几天转眼便又是几千两银子进账,让她还算是有些底了。心里也打定了主意, 往后可得仔细着些, 再不能纵着自己大手大脚了。   庄户们的买卖热情也是异常高涨, 天天都不用人督促, 男女老少都将那十亩温室照理得妥妥帖帖。全庄子上除了给姨奶奶和环爷、琮哥儿的菜蔬之外, 就没一个去动那些蔬菜的, 一根小葱儿都得卖银子去。   想想看,每卖出一颗菜蔬都有他们的两成份子啊,光是这两三个月他们就赚了超过一千两银子, 分摊到各家各户少说也有好几十两。老天爷啊,这要是搁到以往, 半辈子都攒不出来呢。   这还只是第一年, 时间有些仓促了,庄子上只收拾了十亩温室。往后就不一样了,明年他们一定早早儿地就忙活起来, 把整个庄子的地都料理成了温室。呵呵,一百多亩啊,那得能赚多少银子?!   他们根本就不会算,也根本就不敢算啊。   腊月二十九,是整个庄子最忙碌的一天,因为明天菜蔬买卖就暂停了,直到正月初六才会再次开张。相熟的客户们都知道这事,多得是要赶在这一天来买菜的,生怕来晚一点儿主子们新年就吃不上新鲜蔬菜了。   赵姨娘并庄户们这边厢忙活着,贾小环就清闲得让人咬牙切齿了。仍旧是卯时中爬起来,跑跑跳跳热身之后,就是每日的练功时间,直到辰时末方才收功,然后用罢早饭就开始了无所事事。   原本他还能逗着贾小琮玩儿,那孩子颇为皮实,有时候逗得狠也会哭鼻子、不理人,但只要给点好玩好吃的,很快就会跟你重归于好的。不过,如今人家有了新的玩伴儿,对环哥哥没什么兴趣了。   明儿就是除夕,贾小环闲得坐在炕上发呆,坐着坐着就变成了歪靠在枕上,靠着靠着就又变成了躺,小身板儿就跟没了骨头似的。等他意识到自己的状态时,不禁要自啐一声:个懒骨头的。   好在,骨头虽然懒着,贾小环的脑袋可就没闲着了。他一直在思考的是,下一步该如何走。   王氏那女人派了人来,说明对他们母子起了心思,不会放任他们再久居密云。也就是这会儿要过年,那女人腾不出人手来,这才让他们能逍遥几天罢了。一旦等王氏缓过劲儿来,他们母子势必还是要回到荣国府的。   想要真正脱离荣国府,还得从长计议才行。   当然,环小爷也想过,实在不行就干脆施展所长,挨个儿下药好了。但凡老贾家哪个货色对他们娘儿俩不轨的,小爷他就好好地磋磨磋磨,让他们享受享受卧病在床的闲适安逸。   不过,下药这个事吧,总不是那么万无一失的,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叫人看出破绽、逮住把柄,小爷他势单力薄的,可没有护住自个儿母子俩的成算。   最让他放心不下的就是娘亲,是以贾小环并没打算带她回荣国府,反是暗暗在心里盘算着……怎样才能让他娘甘愿抛弃贾政,改头换面换个身份去开启新生活呢?   若是能安顿好娘亲,那贾小环心里的底气可就厚实多了。去了后顾之忧的环小爷,那便是上天入地都无所畏惧的,想当年便是亲王、郡王不也被他戏弄于掌中。区区荣国府而已,上到老太太贾母,下到管家管事、丫鬟婆子,哪个小爷他也不怵。   可是,让贾小环为难的是,他娘似乎对贾政还有些念想,从没想过要离开他的。   这个暂且放在一边,还有他自己的事。贾政那个爹,他是不打算要了的,那么将自己过继出去,就是个不错的选择。而在贾小环看来,这该不是个难题。   贾氏一族在京共有八房,从中挑一支脉过继当属不难。即便这边不行,那不是还有祖籍金陵的十二房嘛。贾小环还就不信了,那么些远近亲戚的,还能挑不出个让他满意的过继对象。   大概,他若是被过继出去,王氏等人也该是乐见其成的吧。   ……   “哟,我的爷,您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?”王熙凤脚步匆忙地进到房里,脸上满是疲态,待看见歪靠在炕枕上的贾琏时,不免诧异地问道。   明儿个就是除夕,阖府上下忙活个不停,更别提她这个操持家务的媳妇儿了。这不,外头都已经掌灯半晌了,她方才得了点空闲,能赶回来用晚饭。原还想着自家爷们儿不在家,叫了平儿陪自己一起用,却没想到贾琏就在那儿呢。   打发了平儿去叫人赶紧上饭,王熙凤来在贾琏的对面坐下,轻拽了拽他袖子,问道:“问你呢,老太太、太太不是叫你往密云去了,你这是还没去呢,还是已经回来了啊?环哥儿娘儿俩个已经带回来了?”   贾琏手里把玩着什么,一见王熙凤过来便掩在袖里,瞥过去一眼,道:“没去呢。正好碰上老爷有事,跟着老爷跑了一趟。方才也跟老太太回报过了,这当儿时间太紧,全等过了年再说。左右,环哥儿一个小子,也没什么要紧的。”   王熙凤对贾环母子也不在意,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,问一问也就罢了。不过,她是个眼尖的,将贾琏掩饰的动作看在眼里,只是没瞧见他拿着的是个什么。   “拿的是个什么啊,竟还不想叫我看见怎的?”嘴上轻啐一句,王熙凤的脸色并不好看,心中只当贾琏拿了什么不体面的玩意儿,抑或者哪个小娼.妇的信物。她一手撑在炕桌上,探过什么就要抢过来看个分明。   “哎呀,你可小心着些,这玩意儿稀罕着呢,又脆得很。快别动手的,我给你看就是了。”贾琏见状忙握住她手,好言哄劝道。   待王熙凤哼了一声安生下来,方才挽了挽衣袖,将手伸到她面上,面上颇为得意地道:“给你,看看吧。这可是新出的物件儿,天底下就没多少人见过。有了这个啊,那起子洋商人可再腆不起脸了。”   “什么呀?说得这么宝贝,别是我的爷你眼界窄,叫人知道了岂不是笑话。”因着祖上是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,诸多洋船海货都是家里经手的,王熙凤自认见多识广,对贾琏的自鸣得意十分看不上眼。   只是,她漫不经心地瞅过去一眼,登时就移不开眼睛了,下意识地探过双手去,捧住贾琏手上的东西,喃喃地问道:“嘶——这是……琉璃的?”   贾琏脸上的笑容更加得意,欣赏了好半晌她的震惊,方才晃了晃翘着的二郎腿,“可不就是琉璃的。你就说吧,见没见过这等晶莹剔透,毫无瑕疵的玻璃品。我可告诉你,这样的琉璃,便是洋人们也造不出来。前几日琉璃坊的拍卖会知道吧,多少洋人、胡商都是玩命地叫价呢。”   这是一只小巧精致的酒杯,杯口只比铜钱稍大一分,杯身也只有小指高矮,杯腹上是莲开并蒂的图案。王熙凤将杯子在眼前仔细打量着,发现确实如贾琏所言,这琉璃通身晶莹无色,身上连一个气泡杂点也没有,果然是她见所未见的。不过……   “嘁,不过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东西罢了,看把你能耐的。”王熙凤娇嗔着啐贾琏一声,嘴上虽然很不在意这玻璃杯,那手却是牢牢地握着它,丝毫没有要放下的意思。   “怎么着,咱们二奶奶这是看不上眼了,那还不赶紧给我还回来。”说着,贾琏便作势伸手去夺,自然被王熙凤瞪着凤眼躲了过去。他轻拧了把媳妇那俏脸,方才挑着眉眼从身后摸出两个盒子来,“瞧吧,看看这些个能不能入了咱们二奶奶的凤眼。”   王熙凤侧目看过去,她是个心眼儿灵通的,见状哪还猜不出个大概。一想到盒子里可能存放的物件儿,她难免就心中一喜,赶忙将之捞到跟前,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。   果然,一只盒子里放着的是几只酒杯,同她手里这个一模一样,一个个都精致剔透得不得了。王熙凤将之一只只都拿在手里细瞧了,又将原先那只也放回去,方才将盖子扣上,就要往怀里抱。   贾琏见状就不乐意了,抢先将盒子捞过来藏在身后,拦住了来抢的王熙凤,将另一只盒子推给她,“几个酒杯而已,你又用不上,跟我抢什么,这个才是你的呢。”   “怎么用不少,那杯子大小正合我用呢。”好东西被抢了去,琏二奶奶十分不乐意,但看在这男人好歹还记着她,便不再与之纠缠,先看看她的是什么才好。   这只盒子比方才那个大一些,打开来一看,王熙凤就移不开眼了。盒子里是十二面玻璃镜子,一个个只有巴掌大小,却难得俱都是清晰无匹的。   王熙凤拿起一面来在眼前晃了晃,镜面里是张娇花儿般的粉面,宛如璧人一般。她忍不住就笑开来,镜子里那璧人儿也笑了,美得简直晃花了她的眼。   贾琏看着媳妇那模样不免好笑,弹了弹腰间的玉佩,调侃着说道:“哎哟,不容易啊,可算是有了能合二奶奶眼缘的东西了。这镜子一共十二面,背面是十二生肖来着。琉璃坊单卖是一百二十两一面,可你知道若是要弄上这一套得多少银子?”   “多少?快说说呀。”王熙凤见自个儿男人卖关子,赶上她正高兴得不行,十分给面子地拉住他手摇晃着催问。   “不多,这个数。”贾琏被她哄得舒坦,凑近了些举起一根指头来。   “一千……总不会是一万两吧?”王熙凤蓦地张大眼睛,不可置信地问。   “可不就是一万两。”贾琏一拍巴掌,从盒子里挑出一面镜子,“瞧见没,这面背后雕龙的镜子是不单卖的,明白了吧?哎,你干嘛……”   “你还不快交代,这、这么些银子的东西,你是怎么弄来的?好呀你,我嫁过来这几年了,竟不知道我的爷还藏着这许多的私房银子,你、你真是叫我……”王熙凤握着拳头狠狠捶了贾琏两下,口中低嚷着眼泪就掉下来了,只是还不忘将镜子盒抱住。   “胡说什么,”贾琏赶紧将炕桌推开,把人搂紧怀里,“你也是当家奶奶,咱们家什么情形你还不知道?我这大房的爷们儿,上哪儿存上万两的私房银子去。我方才不是跟你说了嘛,今儿陪着老爷出门一回,这些,酒杯啊,镜子啊,都是……人家送的。”   贾琏说到最后,眼神闪了闪。他今天陪着老爹去了趟琉璃坊,可真是开了回眼界,而且……收获满满呀。老爹绝对是让他刮目相看了一回,说是二十三件,绝对不只是二十三件啊!   就比如,对他老爹来说,一套酒杯也只不过是一件而已。是以,除了跟前的这两套物品之外,贾琏还有二十二件(套)玻璃制品,其中有一件乃是琉璃坊大掌柜送的见面礼。也是那时候,贾琏方才知道,那日进万金的琉璃坊里竟然还有他老爹的份子。   震惊!贾琏当时震惊得不能自己,第一次不知道该用何等眼光去看老爹。   “到底怎么回事?你跟老爷去哪儿了,这是见着了谁啊,竟然舍得送你这么些好东西。”王熙凤禁不住心中的疑问,忙不迭地追问道。她十分想知道是何方的神圣,竟然对她男人这么大方。   “嗨,就是跟着老爷去了一趟琉璃坊,见了见那边的大掌柜。”贾琏并不跟她说份子的事,只懒洋洋地解释道:“我也是才知道的,老爷跟那大掌柜是几十年的交情,当初年幼的时候在宫里一起耍过的。这不,人家如今能出宫当差了,老爷便过去叙叙旧情。想是瞧着二爷我玉树临风、仪表堂堂、一表人才的,这不就给了点儿见面礼。”   “真的呀?”王熙凤闻言睁圆了凤目,口中啧啧称奇。她也是没想到,家里那位纨绔老不修的老爷竟还有这样的人脉。还有……“怎么着,老爷同宫里还有交情?”这她可不知道。   “……”贾琏低头睨一眼王熙凤,淡淡地低声道:“老爷曾是义忠亲王的伴读。那时候,老老太爷还在。”这事,如今在贾家早已经没人提了,若不是听大掌柜说起,连他这当儿子的也都不知道呢。   王熙凤也是知道轻重的,听了‘义忠’两个字便噤若寒蝉起来。现如今,那两个字在大庆朝就是个禁忌。不过,她心里倒是明白了些事,兴许她那公爹这么不争气,也是有缘故的吧。   夫妻两个默默对坐,但只一会儿沉默便被送菜的丫鬟打破。王熙凤打发了平儿等,亲自给贾琏倒酒夹菜,笑道:“我可得谢谢爷,有了这些宝贝镜子啊,过年的时候我可算有东西显摆了。”   “哎,我跟你说啊,这些镜子可不光是你的,还有二丫头、三丫头、四丫头和林表妹的,另外还有珠大嫂子、珍大嫂子,你都挑一面送了。对了,说起来还有史家表妹,你们王家的那几个妹妹,就连老太太、太太和宝玉身边儿的大丫鬟怕都不能少啊……”贾琏瞅不惯她那傲娇的模样,故意掰着指头数道。   “停、停、停,我的爷,你可赶紧停了吧。再叫你这么数下去,别说我这只十二面小镜子,就是二十面也不够分的呀。”王熙凤捂了自家男人的嘴,可不敢再听他数下去了,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就把这藏到旮旯里,谁也不给看还不成。”   因着赦大老爷的缘故,贾小环躲过年前的一回事,总算是安安生生地过了个年。荣国府贾母、王夫人等人年间都是忙碌的,不是走访亲友,便是接待故旧,直到过了元宵节,方才想起那母子两个来。   只是,还没等她们再派贾琏去带人,密云那边就传来了噩耗——赵姨娘,去了。 ☆、第49章   正月十五月圆之夜, 赵姨娘带着两个小娃娃用了元宵,又没什么感觉地赏了两眼天上的明月,便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塞进了被窝里。   这么大冷的天, 小孩子家家的不说早早爬炕上睡觉, 学什么吟诗赏月啊。   安顿好两个小家伙,赵姨娘便也赶紧洗漱安歇了, 她如今也得早睡早起才行。庄子上的温室菜蔬生意,过年也只是歇了几天, 年初六时就已经重开始经营了,她整日里忙活着呢?   只是, 安安稳稳闭眼睡觉的赵姨娘大概不会想到……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 整个世道都变了!   元宵节过去, 忙乱了整个年下的荣国府才安生了些。整日里忙于交际应酬、走亲访友的王夫人, 也是到此时才有工夫想起收拾贾小环、赵姨娘娘儿两个。只是还不等她出手, 密云那边就先传了消息来。   赵姨娘死了——正月十五那天, 吃元宵噎死的!   不过半个晌午罢了,这消息已经传遍荣国府阖府上下,便是隔壁宁国府的也都听说。听说过老死的、病死的、打死的、磋磨死的……可如赵姨娘这般吃东西被噎死的死法, 简直稀罕得闻所未闻,真真是不知险些笑死了多少人。   消息传来那时, 荣庆堂里正热闹着, 邢、王两位太太,李纨、王熙凤两位奶奶,宝玉、黛玉并三春几个小辈都在。大人们陪着贾母说笑闲聊解闷儿, 小辈们则凑在一起嬉戏玩闹,正是一派温馨合乐景象。   听闻了赵姨娘的死讯,热闹着的上房登时安静下来,房里不管是主是仆,都不能避免地怔了怔,然后便面面相觑起来。   实在是,这死因……太过让人意外了。   “还在正月里呢,怎出这么档事,实在晦气。”贾母的面色微沉,皱眉轻叹一声,向王夫人并王熙凤道:“事已至此,你们看该如何处置吧。不过,也不是什么光彩事,只将环哥儿接回来便是。”   言下之意,便是权当没有赵姨娘这人,随意寻个地方埋了拉倒。   王夫人与王熙凤起身领命,便出了荣庆堂,回到王夫人的小上房。待王夫人坐定,王熙凤便等着这位姑母吩咐。   “我总觉得,赵姨娘这死得有些蹊跷,总得叫人过去看看才放心。琏儿如今该是没什么事忙,还是叫他跑一趟吧。”王夫人手拈着佛珠,眼角瞥一眼凤姐,又道:“说起来,年前的时候就叫他去,只不过因事给耽搁了。若是早将那娘儿俩接回来,怕也不会出这档子晦气事。”   王熙凤闻言拧了拧帕子,面露为难地说:“这……太太,我们爷是整日里都闲着,倒乐意替长辈们跑腿的。只是,那赵姨娘好歹是老爷的人,二爷这当侄儿地去……是不是不妥当?”   她倒是不介意自家男人跑腿儿,但这事确实如她所说,贾琏一个当侄儿的,去处理叔父的内宅事,若是正经长辈倒也罢了,可这姨娘小妾的事,他去插手算是怎么回事啊。   “……你说得也是。”王夫人沉默片刻,漠然地抬眼看了看凤姐,道:“既如此,这事你也不必管了,我叫赖大两口子跑一趟吧。行了,你忙去吧。”   “哎哟,太太说的哪里话。我们二爷虽然不方便跑这一趟,这不是还有我呢嘛。”王熙凤看她脸色不对,忙往跟前凑了两步,压低声音道:“正好您也不放心赵姨娘的死,我过去了就替您好好探查一番,看看那娘儿两个到底在密云折腾出了什么事来。”   对王熙凤这话,王夫人还是比较满意的,略收了收脸上的淡漠,向着凤姐露出些笑容,还伸手轻拍了拍她手背,“嗯,我就知道,你是个贴心的。既如此,倒是要劳你跑这一趟了。”   说罢,她又细细向凤姐交代些事,并命她定要将贾环“好生”带回来。王熙凤在一边喏喏应是,心里却在盘算着,这到底如何……才称得上“好生”呢?   她们这边商议着事情,荣庆堂里却早已经将此事抛到了天边,再没有谁将赵姨娘放在心上。大概,也就只有从赵姨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三姑娘贾探春,才会对她的死讯念念不忘。不过,这姑娘也并非是对生母的死有何悲痛之情,而是……   上不得高台盘的奴才秧子,活着时就是个粗鄙恶俗的泼妇,可谁能想到她便是死也死得如此荒唐可笑。   贾探春眼睛盯着贾宝玉抛沙包抓珠子,心神却早已经跑到别处。她自打听说赵姨娘死了,便默默地低下了头,根本不敢抬头去与人对视,心里更是别提有多恨赵姨娘了。   那女人这是不给她留一点体面了啊,居然落得个那样荒谬的死法,可还让她怎么自处?她再如何以荣府小姐自许,可这阖府上下谁又不知道她的生母是谁呢?那女人死得那样荒唐,可让这些人如何看她,私底下又会有多少人对她嘲笑轻鄙?更要紧的事,她本就是庶出,再摊上这么一个生母,往后的亲事又该是个什么情形?   这一桩桩,一件件,虽然还未真正发生,可在她而言已经是历历在目了。这可真是……她怎么就这么倒霉,摊上那么个,那么个……呸!   如今年方七岁的贾探春,年岁虽然尚幼,却已经对许多事心知肚明了。在她看来,赵姨娘死了于她而言算是件益事,只是那死因实在可恶,简直是死也死得不让她省心,可恶至极!   林黛玉是个心思细腻的,在旁边见探春垂首默然不语,只当她是为生母去世而黯然伤心,心中不免泛起同病相怜之感。她的母亲,也是才逝去短短几个月,如今她也正沉浸在丧母之痛中。   “三妹妹,”林黛玉握住探春的手,将她拉近一些,轻声问道:“你还好吧?若是心里不舒坦,我先陪你回去可好?”   探春这个时候是绝不想有人理会自己的,不管对方是何姿态,在她眼中都是装腔作势地嘲笑罢了。是以,即便面上对着黛玉感激地一笑,她的心中却也记上了一笔。只见她摇了摇头,道:“我没事,林姐姐不必挂心。快,该你了呢。”   林黛玉见状知她不愿人多言,便拍了拍她的手臂,回过头游戏去了。不过,她在心里想着,这几日该叫了宝玉他们多开解陪伴三妹妹才是。   这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的小姑娘定然想不到,她的一番善意会给贾探春带来多大困扰与难堪……   在回禀了贾母之后,王熙凤翌日便带着赖大夫妇等去了密云的庄子。待到了庄上之后,王熙凤也不管旁的,径直便拿帕子遮了眼睛,面带悲意地命人领她们去见赵姨娘最后一面。   赵姨娘就被安置在明间的当中,贾小环就跪在灵前,刘三娘子陪在一旁,王熙凤来在房外看到的便是这一幕。她皱着眉眼,被各处的白晃得膈应,心中直道晦气,便不愿再往前凑了,只给赖大家的使个眼色,示意她上前去查看查看。   王夫人觉得赵姨娘死得蹊跷,她可不管什么蹊跷不蹊跷的。人都死了,就算死得再蹊跷又如何,还能再活过来不成?叫她说,她那位姑母也是心思太重,难怪如今活得跟个木菩萨似的,不带几丝生气儿。   她们这边查看赵姨娘,赖大则拉了庄头刘三,让他带着自己在庄子上逛逛。闲逛的同时,不往问问环三爷近日的状况。来之前太太吩咐过,让查查赵姨娘有没有什么不轨行为。   赖大实则也未将这事放在心上,他同王熙凤差不多同样的心思,人都死了还管那些作甚,便是赵姨娘有什么不妥的,顶多也就是将人挫骨扬灰罢了,还能如何?这女人啊,甭管什么出身教养,这心眼儿都大不了。   “对了,二太太年前派了钱华过来,他如今何在啊?”这是赖大关注的另一件事。钱华派出来已经多半个月了,差事没办成不说,到如今连个人影儿也没见。   对于环小爷和赵姨奶奶的事,刘三回得滴水不漏,更是不会将温室菜蔬的事泄露分毫。这买卖若是叫京里那起子人知道了,他们这些人到时候指定是累死累活的还落不着分毫好处。没见他都不把赖大往温室那边带嘛。   至于那个什么钱华……刘三一布楞脑袋,茫然地问道:“怎么,年前二太太还派了人来?我们这里并没有见着人呀,是不是路上出事了,还是……”   “没见着人?”赖大皱起了眉头,沉吟着望了望远处,不再谈论这件事。   刘三低垂着眼睑,并不去看赖大的神色,心中暗叹赖大他们的好运。若非环小爷已经安排好回京了,他们这几个过来,怕也不过是为小爷添几个药人罢了。就好似方才提起的钱华,如今便在环小爷手底下备尝……唉,一言难尽啊!   当晚,王熙凤等人都去安歇了,贾小环仍在明间陪着他娘亲。刘三娘子提着只食盒进来,“三爷,用些粥饭吧,可别饿着了。”她一边给贾小环摆上粥菜,一边端起只小碗走到赵姨娘身边。   “他们是怎么说的,要如何安置我娘亲?”贾小环并不急着用饭,待看到刘三娘子将碗中汤汁喂进他娘口中,方才冷冷问道。   刘三娘子的手顿了顿,迟疑了片刻,方道:“琏二奶奶同赖大管家商议,说是明日便将姨奶奶火、火……”她侧眼看着贾小环,不忍再往下说。   “……呵呵,要挫骨扬灰么?” ☆、第50章   贾小环趴在马车的窗口上, 向后望着那处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庄子。   就在大约一个时辰之前,他的“娘亲”已经在赖大夫妇的监督之下,被烧成了灰烬, 然后便会被埋葬在荒僻的山间。甚至, 他这当儿子的根本就不会知道,娘亲将被埋在何处。   而他和贾琮, 则被安置上了一辆简陋的马车,踏上了回归荣国府的路途。   谁又知道, 那座府邸之中,迎接他的会是什么呢?   王熙凤同赖大家的同乘一车, 此时正不耐烦地拢紧身上的大毛斗篷, 心不在焉地问一声, “看准了吧, 那女人确实是被烧了?可别出什么差错, 往后没办法跟太太交代。”   “二奶奶放心, 我同当家的亲眼盯着的,错不了的。”赖大家的殷勤地将炭盆往王熙凤那边推了推,又将新添上炭粒的手炉递过去, “这么冷的天,还累您跑这一趟, 着实是辛苦了。”   “这有什么的, 都是为太太办事罢了。”王熙凤不再理会赵姨娘的事,反而问道:“往常,我总听说这庄子荒僻破败得很, 每年都没什么收成,只能递些土产上来。可如今瞧着,那些庄户们倒也不是太过穷荒啊。你说,这里面……是不是有什么名堂?”   往年荣国府主管年租的是周瑞,如今周瑞两口子都死了,他们的差事可都还空着呢。这会儿,王熙凤提起这个,并非真的想追究什么,为的乃是这收年租的差事。这话也并非是说给赖大家的听,为的乃是与她丈夫赖大沟通沟通,顺便也在老太太那里通个气。   她虽然已经掌家理事一两年,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个体面些的管家婆子罢了,府中从上到下各处紧要位置上,不是老太太的人,便是太太的心腹,这让她情何以堪呢?   如今,好容易周瑞腾了个好位子出来,她自然要想办法使使劲儿才是。若是还让太太塞个心腹上去,她岂不是还得整日劳心劳力操碎心,却什么好处也捞不着不说,偶尔还得掏些私房填补才行。   那得多冤枉?!   赖大家的也是个心思明透的,这些话只默默地听了却并不接茬。琏二奶奶的意思她明白,这个话儿呢,也能替二奶奶传递,可她却不会流露出丝毫倾向。毕竟,在二太太和琏二奶奶之间,她还是更倾向于二太太,谁叫老太太的眼珠子,那衔玉而诞的宝二爷,是从二太太的肠子里爬出来的呢。   路上无话,一行人回到荣国府已是掌灯时分。王熙凤也不耽搁,带着两个小的便去了荣庆堂给老太太问安。   贾小环迈步走在幽暗的穿堂上,默默打量着有些日子没见的荣国府,也不知道他还要在这地方磋磨多少时日。但是想来……不会太久的。   “好了,既然回来了,就好好歇息两日吧。”贾母慈祥地向贾小环笑了笑,却没有将人招到身边打量的意思,反仍旧亲昵地搂着贾宝玉。   这小子先前可是险些染上天花的,又刚死了姨娘,她可不想沾染这些晦气,没得再带累可她的宝玉。   贾母不愿意多留他,贾小环更没心思同她打缠,乖乖地告退回了自己原先那小院子。站在这偏僻的小院子里,贾小环的心中钝钝的,说不出是什么滋味。   上次在这院子里时,还有他娘,有他,有小吉祥儿……可如今却只剩下他一个。荣庆堂里那许多人,却谁也没想起他身边并无一个伺候看顾的。   小小的一个院子,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,便显得格外偌大空旷了。这不禁让贾小环想到上辈子,彩霞出嫁之后他的处境。那也是一个院子,也是他一个人,也是孤零零的……   便是,后来多了个三姐姐贾探春,他也仍旧是这般孤零零的啊!   心中的孤寂只荡漾了片刻,贾小环很快就将之抛到了脑后。现在的孤单只是暂时的,只要照他的计划行事,很快他就不会孤单了。   他相信,很快,他就能离开荣国府这个孤寂的笼子,带着娘亲她们远走高飞了。   第二日,贾小环起得挺早,因为屋子里有些冷。赵姨娘不在,身边也没人照看,屋子里并没有烧炕,也没有个炭盆。贾小环起身绕着院子跑了几圈,又打了会儿拳,身上才总算有了些热气。   他正打算去厨房寻摸些吃食,院门口便传来声音,“环哥儿可起来了?太太那边等着你问话呢,可得快着些。我进来喽。”   贾小环听这声音便是一顿,来人该是日后陪在他身边的彩霞。   果然,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走进来,看见贾环就站在院子当中,便露出了笑脸,但旋即又有些嗔怪地道:“早上正冷着呢,怎么也不多穿件衣裳就站在这儿,要喝风不成?”说着,还点了点贾小环的脑门儿。   她也不等贾小环说话,径直就进到屋里,挽起了袖子去翻箱倒柜,口中兀自念叨着,“昨儿晚上我就想过来看看的,偏赶上该我在太太跟前当值走不开。就想着你这猛地回来,怕是哪哪儿都弄不妥当,姨……小吉祥儿又不在,你身边也没人照看……”说着还不忘看看贾小环的脸色。   贾小环知道她是怕提起了娘亲害自己伤心,只向她笑了笑并不说话。彩霞翻找出一身厚衣裳,利落地替他穿戴着,却发现这衣裳竟有些小了,不免感叹一声,“环哥儿长大了呢。”   “可不是长大了。”贾小环拽拽彩霞发梢,道:“你也长大了呢,赶明儿我把你要到身边儿来,可好?”   彩霞‘噗嗤’一声就笑了,系好最后的扣子,为贾小环抻了抻衣摆,“说你胖还喘了是吧?你要是能跟太太把我要过来,我定好生伺候你这小主子。行了,咱们可得快点儿过去,你这么久没给太太问安了,若是怠慢了怕是得不了好。我瞧着,太太今儿的脸色可不太好呢,你可得警醒着些。”   “放心。”贾小环握了握彩霞的手,便不再多言地向王夫人处走去。他娘亲挣脱了绳索束缚,王氏自然要找他的不是,怕是不知预备了多少刁难给他呢。   不过,那女人很快就会有旁的事要忙活了,想是分不出精力来同小爷他歪缠才是。   王夫人平日起居的三间小上房里,这会儿就如贾小环预料般地忙乱着,简直就像翻了天似的。   他与彩霞还未走近上房门口,便听见里面赫然传出一声“你说什么……”   那声音格外尖利刺耳,便犹如刀片刮石一般,让听的人直皱眉头。但贾小环却是个例外,这一嗓子让他觉得蛮动听的,听得他眉眼舒展,连脚步都轻快了两分呢。   彩霞却是一个激灵,连忙拉住了贾小环,两个人往角落里一挤,并隐隐地将他掩在身后。她不知道房里出了什么事,但也能听得出那是太太的声音。而能让素来端庄矜重的太太这般失态,怕是出的事……不比天塌了轻多少。   果然,他们方才缩到角落里,王夫人已经风风火火地从上房里冲了出来,看那样子就连头发都没梳理齐整。那副着急忙慌、手足失措的模样,怕是有生以来都不曾有过的。   王夫人只是一闪而过,根本就不曾理会被她点了名叫来的贾小环,大概……她早已经将贾小环抛到了九霄云外。现在的王夫人,心里只有一个人,那就是她的宝玉。   “太太这是怎么了?”彩霞诧异地望着王夫人的背影,以及跟在她身后那一串丫鬟仆妇,喃喃低语道:“可从来没见过太太慌乱成这样。环哥儿,你等我去问……”   “哪还用得着去问,能让她失态到这般模样的,怕也只有她那命根子了。”贾小环拉住彩霞,拽着她跟随前面的大队人马而行。他向着彩霞眨了眨眼睛,调皮道:“走,咱们也跟上,看看热闹去。”   “你呀,这种事,躲还躲不及呢,你怎的还敢往跟前凑。要真是宝二爷出了什么事,这府里老太太、太太还不知着急成什么样,你要是敢去看什么热闹,还不得被记恨死。”彩霞连忙将人扯住,不许他往那边去。   “没事儿,她们且顾不上我呢。”贾小环却不担心这个,他对宝二爷的状况心知肚明,笃定那起子婆娘操心贾宝玉都不及,绝顾不上理会他的。   他环小爷编排下来的戏码,若是不亲自去欣赏一番,岂不是白费心血了。   说罢,这孩子也不管彩霞,径直便往贾宝玉的院子走去。彩霞见拦不住他,噘着嘴在后头跺了跺脚,一咬牙也跟了上去。   果然还是个小屁孩儿的,什么事儿都敢往前凑,也不想想连赵姨娘都不在了,谁还能护着他。这要不是当初受过姨娘些恩惠,她才不管这小屁孩儿呢。   如今,天气尚未转暖,贾宝玉仍旧住在贾母碧纱橱外。若是平常时候,这时天色尚早,远未到宝二爷起身的时辰,碧纱橱内外都应是悄然无声的。可今日却并不如此,不但碧纱橱内外嘈杂一片,便是贾母上房也是乱糟糟的,似乎丝毫不担心吵着了老太太贾母。   甚至,贾母正是那个叫唤得最震耳欲聋的那个。   “快——快去请太医,请太医……你们,轻些轻些,敢伤着我宝玉分毫,看我绕得了谁……”贾母身上的衣衫并不齐整,全然没有平日里一品国公夫人的形象。此时的她,只顾得上她的宝玉,那是她的命根子。   贾宝玉整个人瘫在床上,手脚俱都僵在那儿,颤一颤都不会。大冷的天,他浑身上下却跟淹过了似的,都能拧得出水来。一张圆盘脸惨白惨白的,那原该是施脂般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,此时正微不可察地抽动着,却没办法发出分毫的□□声。   这并不是他不痛苦,而是已经痛苦得一丝动作也做不出了,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。就在一刻钟之前,他还在满床打滚儿,扯着喉咙喊疼,几个丫鬟合力都箍不住他,惊动了荣庆堂的上上下下。   “宝玉,宝玉,我的宝玉啊……你这是怎么了?哪里不舒服,哪里难受,你跟祖母说,祖母替你疼,替你受啊……我的宝玉,我可怜的儿啊,你可要了我的命了……”贾母不知贾宝玉是何情形,也不敢轻易去碰他,只能坐在床边看着他哭。这一哭便停不下来,眼睛都要哭瞎了。   贾宝玉却是不能说也不能动,也唯有那双原该宛若秋波的眼睛半睁半阖地耷拉着着,满是凄苦惶恐地瞅着他的老祖宗,眼角眉梢哪还有一丝风情,里面除了眼屎就是眼泪。   王夫人来得也很快,一路上喊着她的“宝玉”就冲了进来。   这女人今日起得也挺早,本是打算慢慢洗漱、缓缓梳妆,让贾环那小崽子好生在外头吃吃风。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,还没磋磨到那小孽障,却先等来了她家宝玉的噩耗。   这可真是晴天霹雳!她的宝玉好好的,怎么会猛不丁就病成这样?!   “宝玉,你怎么样?怎么样啊……”王夫人一瞧见儿子那般凄惨的模样,哪里还把持得住,‘嗷’地叫了一嗓子就扑了过去。她简直不敢想象,若是宝玉再出点什么事,她可怎么活啊!   只是,王夫人没能扑到儿子身上,被老当益壮的老太太贾母一把推了开。这老太太嗔怒地瞪着王夫人,毫不给面子地斥道:“做什么!宝玉这样也敢碰他,你若是伤着我的宝玉分毫,我只管问你要命。”又转向门口方向,仰声喝道:“太医呢,大夫呢,怎么还没叫来?”   贾小环来到的时候,王夫人正好哭哭啼啼地从地上爬起来,一脸愁肠百结地伏在贾宝玉床边,眼巴巴地瞅着受苦的宝贝儿子,却不敢再对他动手动脚了。   他虽是来看热闹的,却没打算亲自上阵去演,仗着自己如今娇小玲珑的优势,贾小环寻了个旮旯窝着看戏。就凭这起子人的精彩演技,环爷他连早饭都能省下。   很快,太医、大夫还没请来,府上的几位姑娘就先到了,一个个俱是满怀关切地围在贾宝玉床前。贾小环特意瞄了瞄贾探春的脸色,发现她果然是与宝哥哥兄妹情深的,一副恨不能以身代之的模样。   啧啧,真是个好妹妹啊!   倒是日后与贾宝玉两小无猜、情投意合的林黛玉,此时虽然也颇为担心的样子,却远不如贾探春一般急切。想来也对,这姑娘进荣国府时间尚短,还没能与贾宝玉长成了青梅竹马呢。   贾宝玉一出事,不光是荣国府阖府上下,便是宁国府也被惊动了。贾小环靠在不起眼的旮旯里,掰指头数着老贾家前来关怀宝二爷的人口,贾赦夫妇、贾珍夫妇、贾琏夫妇、贾蓉、贾蔷等等,宁荣两府的大小主子挨着个儿地到这碧纱橱来报到,更别提还有宁荣街后的那些贾家族人了。   就是从来都方正律己的政二老爷,为着这个宝贝嫡子,都向部里告了假,十几年来首次旷了工。   “看看,这才是地位啊。”贾小环摇摇头,跟身边的彩霞嘀咕着,“宝二爷这还没死呢,这排场就隆重成这样,他若真敢死一死,啧……彩霞啊,你说咱们是不是让他试着去死一回呢?”   “又浑说了。我的三爷哟,您可消停些吧。既是想看热闹,你就安安生生地看,可别再胡说八道的,若是被谁听了去,你这小命儿还要不要?”彩霞同贾环隐在一处,翻着眼睛捂住他的嘴,还没忍住地拍了他胳膊一记。   真是个小屁孩儿,怎么什么话都敢说!   贾小环只冷笑一声,也不再多言,冷眼看着那边众人急的急、哭的哭。他可还记得师父说过的一句话,让他此时来说,便是“看着他们都不痛快,环爷他就痛快了”。   唉,他环爷果然是个心里藏奸、五毒俱全、六亲不认的主儿。   嗯,不错,不错,必须夸奖!   这个时候,贾小环忽然有点想念起那贴膏药来。若是那贴膏药这会儿在的话,想必会对小爷他大加夸赞才是。真是的,明明就是贴膏药,偏是个没眼力价的,该黏着人的时候不知道黏着,不该黏着的时候偏偏就黏得撕不下来。   皇城不远处的肃亲王府里,肃王爷同几位心腹正在书房中密谈。大约是因什么事起了争执,明显是一文一武的两人像是要打架一般,旁边人正在劝解。   肃王爷端坐在书案后,却并不在意这事,他眼神有些放空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但是,冷不丁地“阿嚏、阿嚏、阿嚏”三声响起,令得书房里为之一寂。   一连三个喷嚏不但惊醒了肃王爷自己,也镇住了吵闹的众人。   “如今我的情形,你们想必也明白。父皇他老人家坐着的那个位置,得之乃是不幸,失之只会没命。奈何,我如今还没活够……”肃王爷揉了揉仍有些痒的鼻子,端正了面容,扫一眼在座的心腹,沉声道:“是以,不必再议了,各自回去按计划筹备,三日之后,早朝起事。”   书房中的众人闻言,俱都面面相视一眼,随后皆向着肃王爷抱拳躬身,道:“臣等,谨遵王命。”   有了王爷这句话,他们几个也是松了口气的。不然,一直这般犹豫拖延下去……就真如王爷说的那样,失之没命了。   送走了一众心腹,肃王爷略微放松了些,他倚在靠背上,手指把玩着一只小巧的碧玉环。也许,他这两日应该去逗一逗宝宝,顺便从他那里抠些“好”东西出来。他所图谋的事情,光是流血之争确是有些暴虐了,尤其……是对上他那个皇帝老子的时候。   荣国府里,贾小环不知道他在想起膏药伯伯的时候,膏药伯伯也在想着他。窝在旮旯里看了大半天的热闹,那些女人除了哭,还是哭,不然就是随意迁怒处置人,环小爷很快就没了看戏的兴致。   正好他肚子也饿了,便拉着彩霞离开了荣庆堂。两人仍旧是挑了个僻静不起眼的地方,商量着吃饭的事。   府里的凤凰蛋病得气息奄奄,府上先后请来了数位太医,十数位名医,便是现在也还有大夫进出呢。可惜,这一位位的谁也没能诊出宝二爷犯了什么病,个顶个的束手无策。   宝贝凤凰蛋的病情如此沉重,贾母等人哪还有心思用饭。怕是谁这会儿敢跟贾老太太提一提吃饭的事儿,老太太能啐死他。   她的宝贝孙子痛苦成这样,竟还有人能吃得下饭,这得有多没良心呢!   别的不说,起码眼前这一顿饭,荣国府里许多人都指望不上了。有鉴于此,贾小环就没打算在府里吃饭。   摸了摸怀里揣着的小私房,环小爷一摆手,向彩霞道:“走,小爷带你打牙祭去。”   只是,彩霞并不回他话,反直瞠着眼睛冲他使眼色。贾小环便知道出事了,忙一回头,便瞧见大伯父贾赦正在身后笑眯眯地睨着他。   哎呀,遇着老的了。贾小环伸了伸舌头,就笑着望他跟前凑,“大伯父,环儿想死你啦——”   “呸,想死我也没见你去看我一眼。”赦大老爷可不上他当,一伸手就把那小脑袋瓜揉了几把。 ☆、第51章   中午这顿饭, 贾小环是陪着赦大老爷在外面吃的,彩霞则自己回了住处。毕竟,她一个二太太的大丫鬟, 跟着大老爷到府外晃悠总是不好。不过, 环小爷已经许诺了,会给她带好吃的回来, 这丫头便已经很高兴了。   吃饱喝足之后,贾小环正捧着茶盏漱口, 冷不防听见赦大老爷问道:“环儿,你就单与我说说, 宝玉他那病……可与性命有没有妨碍?”   贾小环闻言顿时停住了漱口的动作, 猛然抬眼盯住了贾赦。赦大老爷却是不动声色, 只默默地坐在那儿看着他, 眼神里有些贾小环看不懂的东西。   沉默良久, 贾小环才放下手中的茶盏, 嗤笑一声说道:“大老爷这话问得稀罕,我不过一个懵懂无知的小屁孩儿罢了,又怎会知道宝二爷的病情如何, 是不是要死了呢?这会儿府上正有那许多太医、名医,大老爷很该赶紧回府去, 好生与他们打听打听宝二爷的病情究竟如何啊。”   赦大老爷一见他这模样, 便明白这孩子应是想叉了。他叹息一声,起身将椅子挪到贾小环身边坐下,伸出手想要揉揉贾环发顶, 但却被对方板着小脸儿避开了。   对着那带着嫌弃的小胖脸,大老爷没好气地“嘿”了一声,干脆不由分说地将小家伙儿提起来按坐在腿上,又痛快地撸了把小脑袋瓜。   “傻孩子,无论如何,宝玉与你总是兄弟啊。我不知他这回患病与你有无关系,不过想来不会是他无缘无故就病成那样。”赦大老爷一手搂着贾小环,一手揪着他的小耳朵,“快说,我就问你一句,你打算闹多大?”   贾小环摇头晃脑救下自己耳朵,脚后跟磕磕贾赦的腿,噘着嘴道:“我能闹多大的事,翻不了老贾家的天,就是不想给荣国府当三爷罢了。正好你既然问了,就帮我寻摸个远房的族亲过继好了。最好,是那种已经不在世的,在族谱上落个名义便是了。”   赦大老爷闻言挑挑眉毛,神色莫名地问道:“怎么忽然想到这个?荣国府如今虽然家道败落了,你大伯我也是个不争气的,可好歹仍旧还是勋贵人家,仍旧顶着个‘四王八公’的名头,多少也是有些体面的。环儿,你在府上虽然继承不了爵位,也落不着太多产业,可身为老二的儿子,怎么着也比那就剩下个名字的族人强得多吧?”   “那可不好说,日后的事情谁又知道呢。”贾小环撇撇嘴,仰着小脸看看贾赦,叹气道:“叫我说呀,大伯父你跟我都是同病相怜的,在那府里得不着多少好处不说,说不定一出了什么事,就得去当那顶缸的挡箭牌。还不如,你跟我学学,早早离那起祸秧子远远儿的才好。”   “还有那什么‘四王八公’,除了挂着个名儿的北静王,剩下的哪个还在原地儿呆着呢?再说,我可不觉得你那个弟弟靠得住,有他还不够倒霉呢。”贾小环嘟囔着,声音小得几近于无。   “……你个小鬼头倒是看得清楚。”赦大老爷却听见了他的嘀咕,沉默了片刻道:“好吧,我去替你查查看族谱,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。只是,你若是这样过继出去,身边没有长者照看,可怎么……不然,你干脆过继到我这房来吧。”   “可别。”贾小环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,挣扎着从贾赦腿上蹦下来,“大伯父你又不是膝下空虚,有琏二哥和小琮在就够热闹了,我就不往里凑了。咱们总得替那些断了香火的族人想想,是不是?”   “得,你小子不稀罕老子,老子还不稀罕你呢,不跟你歪缠了,就让你自生自灭去。”赦大老爷气得吹了胡子,给了贾小环一记响头。   他缓缓站起身来,正了正神色,道:“环儿,你虽年纪尚幼,但我知道你是心里有主张的,所以这些话我同你说。人生在世,能做兄弟就是缘分。只是,做兄弟相处一世并不容易,尤其是咱们这样的人家。还没等兄弟情深呢,反倒先为了些权啊财的争得头破血流、势不两立的。”   “其实,咱家这样的还算好的,若是轮到再显赫富贵些的人家,还不定争成个什么样呢。”就好比那座皇城里的兄弟们,你死我活都是轻的,恨不能让人断子绝孙啊。   ……   拜托了贾赦帮自己挑选过继候选人,贾小环便将心思专注到准备工作上。   贾宝玉在床.上瘫了两日,多少太医、名医都看过了,也没能查出病因,更别说病情好转了。不光如此,宝二爷每消停个两三时辰之后,便好似攒足了劲儿似的,又开始扯着嗓子哭天喊地满床打滚了。闹腾完了就又瘫在那儿,不会动也不会叫唤了。   他如此这般也就罢了,整个荣国府似乎都摊上了霉运。   贾母操心宝贝孙子,整日整夜地守在他身边,她人上了年纪,哪经得起这般折腾,一不留神就染了风寒,转眼就病得起不来床了。即便如此,这老太太也没舍得离开孙子,愣是命人将她同贾宝玉安置在一间房里。她这病倒不是贾小环作妖,王夫人那儿就不一样了。   儿子病成这样,她却没有一点办法,王夫人简直要绝望了,又兼之整日辛苦看护贾宝玉,精神难免有些恍惚。贾小环就给她添了点油加了点醋,让她在往返荣禧堂与荣庆堂的途中摔了一跤。   啧,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点儿背了,王夫人这一跤摔得有点惨。摔断了一条腿不说,还将脸摔出了个豁儿。   王夫人的惨状,贾小环没亲眼瞧见,但听彩霞说了。那断腿虽能养好,但多少会留下点后遗症;至于脸上的豁儿,是必定会留下疤痕的。因着这两样,往后荣国府的二太太,怕是没办法再出门应酬了。   儿子、妻子、母亲……这接二连三的打击骤然砸下,贾政根本承受不来,整个人愁眉不展的,唉声叹气个没完。他都不知道自家是不是撞了邪,怎么就挨着个儿的出事呢?旁的倒也罢了,这万一邪运落到他的头上,可又该如何是好啊?!   并没让政二老爷等太久,贾小环也给他加了点作料。作料也没别的功效,就是于排泄上方便利索一些。不过,对着政二老爷,贾小环是舍得用料的,都是捡好的下给他,是以效果就有点超乎寻常了。   说来也是赶巧,这一天正是肃亲王起事的日子。贾政早上按时到工部当差,屁股还没坐稳呢,外头便已经乱了起来。整个工部衙门都被兵丁监管起来,全副武装的兵士刀枪出鞘,根本不准随意进出。贾政亲眼看见的,两位不听话的同僚,当场就被砍倒在地,丝毫都不讲情面。   战战兢兢地苦等了半日,政二老爷等方才听说到底出了什么事——肃亲王于乾清门起事,斩杀安、恭二王,逼圣上禅位。现如今,大庆朝那至尊的位置上,实际已经换了人了。   这可是晴天霹雳!直劈得政二老爷屁滚尿流!~   贾政是被抬回荣国府的,身上异味四溢、衣衫不整,整个人已经没了意识。没办法,从没有如此丢过脸的二老爷,无论如何也承受不住这样的耻辱,就连赫然间的皇位变换都无法让他轻忽丝毫。昏迷之前,他就只有一个念头:往后还怎么活?!   贾小环不知道贾政该怎么活,他只知道自己该怎么活。   如今朝堂上风云变幻,荣国府众人是没那个本事掺和的。好在贾母并贾政夫妇都倒下了,赦大老爷一声令下便紧闭了府门,对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,只等一切平定了再随大流。   荣国府外风疾雨骤,荣国府里面也不平静。   国事不敢谈论,但家事还是有胆子说道的。于是,不知不觉之间,荣国府里就有了这样的说法——环哥儿是个命硬的,府里出这么多事,都是被他给克的。   还专门有人掰着指头数了,但凡跟环哥儿走得近、关系亲的,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。最先的就是小鹊,好生生的竟然就得了天花,哪还能有命在;再来就是周瑞夫妇,跟着下了趟密云,两口子就一块儿没了命;然后就是赵姨娘,才二十多岁大好年华的,居然吃元宵给噎死了。   原本府上是没事的,可环哥儿一回来就事情接连不断了。宝二爷、老太太、二太太……病的病,伤的伤,到现在也没一个能下了床的;还有二老爷,平日里多么品正端方的人啊,居然落得个……那个样的下场,简直都生不如死了啊。   这样的话在荣国府越传越盛,贾母、王夫人等人自然也都听入耳中。都不用多想,几人就对之深信不疑,随之就对贾小环恨之入骨了。   尤其是王夫人,简直就恨不能将贾小环给生撕了。她就说,为何她的宝玉会忽然就病得那么严重,多少天也没有起色,就是那个孽种给克的。还有,她摔得那一跤也是,明明身边那么多丫鬟伺候,竟然还摔成这样,可不就是怨那个命硬的孽种。   再想一想,若是她的宝玉有个万一,这二房可不就剩下他一个儿子。那日后二房的一切,岂不都成了那孽种的了?她,才不会眼睁睁地看着那孽种得逞呢!   贾小环见火候差不多了,府上随之就又有了过继的风声。这种说法一出现,登时就正中王夫人、贾母等人的下怀。   是呀,有这么个命硬的孽种,还不赶紧扔出去才好。   ……   二月二,龙抬头。   这一天是庆朝新帝登基的日子,肃亲王宇文熙正式从父亲的手中拿走了皇位。是的,他并没有在意太上皇的意愿,主动伸手拿走了那个位置。   贾小环对此是有点诧异的,在他的记忆里的确有肃亲王杀兄逼宫这回事,但却并不是在这一年,而是在两年之后。不过,环爷他天高皇帝远的,改朝换代的事情跟他关系不大,他关心的是自己换家这回事。   赦大老爷还是很得力的,将族谱颠来倒去地翻了十来遍,总算是给贾小环挑出一位合适的过继对象。金陵贾家在京□□有八房,除了荣宁二府还该剩下六房。   但其实这几十年开枝散叶下来,支支脉脉的不知多少,还真是有那断了香火,只在族谱上剩下个名字的。   贾赦给贾环挑出来的这位,就是这样的情况。此人与赦大老爷同辈,名叫贾敕,十八岁尚未成亲的时候便病逝了。其父是贾家偏房的庶子,这贾敕又是他父亲的庶子,父子两个都不是什么有出息的,也都是体弱多病的,皆没活过三十岁。   最为难得的,便是这贾敕五服之内的亲戚都已经死绝了,贾小环若是过继了去,就是个小光棍儿,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了。另外,日后即便是荣宁两府被抄家灭族了,也牵连不上他环小爷。   王夫人对这个人选也比较满意,并未对此提出异议。首先,这人死了多少年了,家里什么也没剩下,孽种过继了去就是受穷;再者,那一支的人都是短命鬼,正合了那孽种的晦气命硬,最好早死早超生;还有,孽种不过六七岁的年纪,她就不信能孤苦伶仃地长大,百家饭可不是好吃的。   未来的生活有了盼头,贾小环心里那个急啊,就盼着赶紧开祠堂,将环爷他从贾政名下划掉。只是京中如今气氛紧张得很,贾家并不敢任意行事,只等着朝中局势稳定了,才会张罗过继这等小事。   也不只是贾小环盼着,荣国府如今躺着的那几个,个个都是盼着赶紧撵走他的。即便是身为祖母的贾老太太,即便是身为生父的政二老爷,也俱是急切等待着的。人都是惜命的,很显然贾小环并没有重要到能让他们豁出命去。   正肃帝宇文熙还是很有能力的,抑或者他是早有安排,短短不过半月光景,便已经将朝廷大局掌握在手中。太上皇即便再心有不甘,再蠢蠢欲动,终还是被按得爬不起来。大约也是心灰意冷了,老圣人破罐破摔地沉浸在了后.宫琐事里,很是册封一些太妃、太嫔。   眼看着朝廷上没事了,贾小环的过继事宜正式提上日程——二月十八。事情并没有办得多大,只不过是知会了部分族人,开了祠堂祭告了祖宗,然后由族长贾珍动笔,将贾小环的名字从贾政名下划去,另添至贾敕的名下。   看着那被贾珍徐徐写下的“贾环”两个字,贾小环只觉得神清气爽,两辈子都没有这么痛快的一天了。从此刻起,他就同贾政、王氏他们再没有什么关系了。   环爷他……总算脱离苦海了!   “怎么着,环儿虽然过继出去了,难道你们还真就不管不问了?贾敕那支的产业,早就已经被族里收了回去,现今环儿什么都没有,你们打算让他怎么活?不叫他住府里,他住哪儿?不给他分产业,他怎么活?不派人伺候照看,他依靠谁?”荣庆堂里,赦大老爷沉着脸质问道。   他是真看不上这些人了,环儿刚刚才过继出去,老二那两口子就有脸提叫环儿搬出府去。不给房子住,不给银子花,不给人照顾,他们想让环儿如何自处?   王夫人抽动下脸颊,她脸上的伤口虽已结痂,却还未养好,扯动一下就疼得咬牙。贾赦这般毫不留情面地质问她,让她十分难堪,心中怒不可遏。   那孽种是个什么东西,都已经过继出去,还想要住在这国公府邸?还想要金银产业?还想求下人伺候?他想得美!   赦大老爷瞪瞪贾政,见他竟不接话,不免气得咬牙。他瞥一眼贾母,见这老太太也没贴补环儿的意思,大老爷冷哼一声,“这事你们可想清楚,环儿虽然过继出去了,但要是隔不几天就出什么事,那可好说不好听,荣国府的脸还要不要了?”   “行了,大老爷说得也没错,环哥儿到底是从咱们家出去的,该给的还是要给的。”贾母将贾赦的话听进去了,明白还真不能对贾环不管不顾的,她略一沉吟后,拍板道:“密云那个庄子,环哥儿是住过的,就给了他吧。” ☆、第52章   京都北城门之外,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里,贾小环正同赦大老爷相对而坐。马车的外面,丫鬟彩霞坐在车辕上, 怀里抱着个小包袱, 脸上、眼里交杂着茫然和憧憬。   今天是环哥儿离开荣国府的日子,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, 自己就被太太与了环哥儿。彩霞咬了咬嘴唇,自此以后, 她就是环哥儿的人了。也不知道,往后的日子会是怎么样的。   好在, 环哥儿虽然被过继了出去, 不好再同荣国府扯上关系, 但总算还有大老爷拉了他一把。她可是听人说了, 若不是大老爷据理力争, 怕是环哥儿就真的得净身出户, 不会有密云那座庄子倚靠度日呢。大概,就连她能被环哥儿带走,也是大老爷操持的。   这可真是, 当伯父的比当爹的可强多了。大老爷还能出来送一送环哥儿,可老爷他却根本连问都没问过, 权当是不知道似的。心中对贾政的鄙夷只略起, 彩霞就赶紧将之抛到脑后,再不敢想。   到底是个给贾政夫妇当奴婢多年的丫头啊!   马车里,赦大老爷将只木匣子推到贾小环面前, 道:“你小子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,瞧瞧这乐呵的,嘴都要笑歪了吧。”真还是个沉不住气的小屁孩儿。   他将匣子打开,里面是几张契纸,解释道:“这里面是密云那庄子的地契,庄头刘三两口子的身契,还有庄户们佃田的契约。有了这些东西,你也算是有个安身之所,能安安生生长大。”   “这些银票你也拿着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大老爷又塞了只荷包给贾小环,沉声叮嘱道:“往后也没个大人在你身边儿,自己可得谨慎持重着些。有什么事也别怕麻烦我,一定叫人来跟我说,我有空也会看你。你小子……要好好的。”   贾小环乖乖地将东西收好,也不推辞那些银票,毕竟“长者赐不敢辞”,他愿意领大伯父这份心意。日后,自然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回报于他。整个老贾家,也就只有这位大伯父在他这里有此等待遇了。   “大伯父放心,我会好好儿的,也少不得去折腾你的。我只盼着呀,到时候你别嫌我烦才好。”贾小环嘻嘻笑着,开始撵人了,“时辰也不早了,您还是赶紧回府去。我也得赶紧上路,不然天黑都不一定能感到庄子上呢。”   “没良心的小崽子。”赦大老爷没好气地拍一把贾小环,也干脆地下了马车,“得了,你们赶紧启程吧。密云那边也没得着信儿,若是太晚过去,那边人也不会等你们,不定会不会出事呢。”   贾小环也下了马车,向着赦大老爷磕了个头,这才重又上车启程。贾赦轻拈着胡须,目送着马车越行越远,直到再也瞧不见了,方才长叹一声,转身回城去了。   ……   到了密云,贾小环并没往刘三那个庄子上去,而是转道去了膏药伯伯送的庄子。当日,他娘亲赵姨娘“病逝”,就是被安置到了这里。算起来,贾小环也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娘亲了,心中别提有多想念。   只是……   “你个小兔崽子,还敢跑,给我站住——”庄子前宽敞的空地上,赵姨娘一手举着鞋板子,一手叉着腰,疾眉厉眼、咬牙切齿地对着贾小环吼着,十分得穷凶极恶。   不过,她嘴上虽然吼得凶狠,脸色虽然恶毒,手脚却是迟钝得很。捯着一双小短腿儿的贾小环,赵姨娘也没能追得上打得着。   赵姨娘心里是真的生儿子气了。这小子连商量都不跟她商量,就让她香消玉殒了,这还了得?!   想她正月十五那天夜里,还琢磨着第二天几时起来,温室里能摘出几斤菜蔬,庄子上能挣多少银子呢。可等她一睁眼倒好——赵姨娘吃元宵噎死了,这死法儿嘿!   现如今,她——赵拾儿,成黑户儿了。   “你个没良心的小崽子,老娘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,拼死挣活地生下你,又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……你说说,你是怎么对我的?”追儿子追到了屋里,赵姨娘也不追了,把鞋板子一扔,自个儿往炕上一坐,拍着大腿就哭起来。   “老娘我才二十出头儿呢,正是风情万种、仪态万千、千姿百态的时候呢,你个小崽子倒是忍心,不吭声地就把老娘弄成了个没命的。现在可倒好,老娘也叫凤辣子、赖大他们挫骨扬灰了……你说,往后该怎么办,你娘我可该怎么活啊——”   贾小环方才跑得挺喘,这会儿坐在他娘对面,双手支着下巴趴在炕桌上,眼巴巴地瞅着他娘哭。要说起来,他娘这演戏的本事差得很,干打雷不下雨的,光听见哭的声儿了,一滴金豆子都没瞧见。   “娘,你信我。荣国府的赵姨娘没了,可您——我贾环的母亲却还在。赶明儿,儿子托人给您办个户籍,再不让您顶着个家生奴婢、侍妾姨娘的身份,儿子定让您也过过当太太、老太太的瘾。”   即便没瞧见眼泪,贾小环仍旧叫那哭声揪得心疼,叹了口气,爬到娘亲的身边,抱着她的腰。他仰着小脑袋,目光定定地看着母亲,语气再不能更坚定。   “环、环儿……”赵姨娘蓦地停住了哭声,一把抱住了自家儿子,却是真正掉下泪来,“我的儿,你、你可让娘说什么好啊。真是难为你,难为你能这样为娘着想。只是……”   只是,儿啊,你能不能靠得住啊?   贾小环却一点儿不担心,大包大揽道:“放心吧娘,有儿在呢。儿子梦中得了师父的教导,长了许多本事啊。您也是知道的,咱们盖了温室种菜蔬,冬日里不是挣了许多银子。还有这处庄子,也是儿子给人帮了大忙,人家送给儿子的,就连您也不得了那琉璃镜子的妆匣子。”   待再过一阵子,京城的风云平静下来,他便想法子给娘亲安排一个体面的身份来。往后,他再也不会让娘亲做什么“赵姨娘”了,他的娘亲就该是“赵太太、赵夫人”才是。   “那倒是,娘的环儿厉害着呢。哎,你别说,那妆匣子有面琉璃镜子不说,里面竟还有那许多宝贝的首饰头面,可稀罕死娘了。我这半辈子了,都没见过呢。”她说着还凑近了贾小环,满是得意地道:“那府里头的,都是太太、夫人吧,她们也不见得能有一套那样的,怕也就是老太太了,私库里想还能见得着。”   “娘亲喜欢就行了,往后儿子还给您寻摸更好的。”贾小环见他娘高兴的样子,自己也高兴得不得了。上辈子,他从小到大都只让娘亲劳心费力、蒙屈受辱,这一回他绝不能重蹈覆辙。   在赵姨娘看来,琉璃镜子虽然珍贵,但毕竟不如珠宝头面让她稀罕,忙叮嘱贾小环一声,“我就喜欢那明晃晃的金首饰,就弄那些个就行。往后便是有什么不妥当的,也能典卖了支应生计。对了,环儿,这庄子如今是你的了?”   她跟这庄子上住了一个来月,庄上人虽都将她当成主子对待,可她心里总是没个底的,都没敢在庄子上四处转悠。如今听儿子说了庄子的归属,难免追问一声确认。   “可不是就是咱们的。”贾小环转了转眼珠子,巴着他娘亲笑得乖巧,“不光是这处庄子,还有密云那处庄子呢,也被给了我。您看,这就是它的契纸。”   “真的呀。”赵姨娘闻言惊喜莫名,但旋即又迟疑地问道:“可是,为什么啊?”   贾小环就有些对手指了,小屁股往炕沿儿上蹭了蹭,方解释道:“那个……我被过继出去了,过继给了已经去世的贾敕,从今往后就是个没爹的娃了。”   赵姨娘愣怔了半晌,好容易反应过来,便是一嗓子,“什么——?”然后就又是摸着鞋板子,举起来就要敲儿子。老天爷呀,这到底是怎么了,她的儿怎么就……怎么就成了个小光棍儿。   贾小环呲溜一下蹦下炕来,边撒欢儿往外跑,边抹着额角的汗珠。他就知道,娘亲知道了他的丰功伟绩,少不了得给他几鞋板子的。   母子两个又是一通追逐嬉闹,叫人看着只觉得母子情深、其乐融融。荣国府里,王夫人对儿子贾宝玉亦是纵容宠溺、母子情深的。   自打贾小环在族谱上换了个爹,贾宝玉便立时病情好转起来。而贾小环一离开了荣国府,贾宝玉更是能下床活蹦乱跳了,可将王夫人喜得连脸上的伤都忘了。   说起来,那孽种果然是个命硬走霉运的,这不一将他撵出了荣国府,这府上的喜事就一桩桩接二连三地登了门。贾宝玉的身体痊愈了,贾母的心情一松自然也好了,贾政也能强撑起精神去当差了……   这一日,政二老爷刚刚下衙便紧赶慢赶地回了府。他似是有什么大事,也顾不上更衣,便径直去了荣庆堂见贾母。   贾母的上房里,仍旧是王夫人、王熙凤、李纨并贾宝玉、黛玉、三春等皆在。大人们陪着老太太摸花牌解闷儿,几个小的则在一旁看牌,顺便帮着出主意。   政二老爷一进了门,便道:“老太太,大喜事啊。” ☆、第53章   “老太太, 喜事,大喜事啊……”贾政都没来得及让门口的小丫鬟向里面回话,便已经人未到声先到了, 倒是展现了一回王熙凤般的风采。   随着他的这一声, 整间上房里的人都朝门口看过去,各个俱是心中诧异十分的。他们荣国府的二老爷, 素来都是位端方清肃的板正君子,礼仪规矩上是从来不错的。今个儿到底是有何喜事, 竟然令他欣喜到了如此失态的地步?!   贾母同样惊讶得很,待屋里人都向贾政见礼之后, 便笑容满面地好奇问道:“政儿, 究竟是有何喜事, 快说来与我们听听, 让我们也能好生为你高兴高兴。”莫不是……终于要升官了?   “呵呵……”贾政此时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, 他忙轻抚了抚须髯, 正了正神色,道:“老太太,是宝玉。”   政二老爷目光慈和欣慰地望向了儿子, 面上满是老怀大慰之感,欣然道:“今日我正在衙门理事, 宫里有人过去传了圣上的口谕。老太太, 咱们家宝玉让当今圣上选中,命他不日便进上书房读书,去给皇子们做伴读呢。”   “哎呀!”贾母闻言便是失声惊呼, 旋即便喜得一拍巴掌,笑开了颜。她想要抱住宝贝孙儿,却发现原先窝在她身边的孙儿,此时已经因儿子的到来退到了一边,便连忙叫道:“宝玉,快过来,快到祖母的身边来。我的宝玉呀,可真是宝贝儿!”   贾政一将喜讯相告,贾宝玉登时就成了上房里的焦点。   王夫人轻转佛珠的手僵住了,惊喜不禁的目光灼灼看着儿子,嘴唇情不自禁地蠕动着。她素来都知道她的宝玉是个聪慧无双的孩子,这天底下就没谁能比得上。长大之后,定然也是个有出息的,必然能平步青云、位极人臣。可是她却万万不曾想到……   她的宝玉如今不过将将总角之龄,竟然就入了当今圣人的眼。圣上也才刚刚登基,居然就钦点了她的宝玉入宫进学,这说明了什么?   说明宝玉的聪慧之名,早就已经传入了圣上的耳中;说明圣上看重宝玉,有心栽培于他;亦说明即便圣上自己赶不及用宝玉,但他会将宝玉留给下任帝王啊!   也就是说……只要看圣上将宝玉派给哪位皇子做伴读,她几乎就可以认定当今圣上将传位于哪位皇子了。   不得不说,王夫人的思想还是很开阔的,脑洞也十分得硕大。只不过是一个陪读的差事,就已经让她想到了,刚刚即位的帝王关于皇位传承的选择。   李纨听了这消息,心里很是揪得慌,看向贾宝玉的眼神里便带上了哀怨与恼恨。同样都是荣国府的公子爷,她的丈夫也是少年聪慧,十四岁就进了学的,只可惜……她是命苦的,摊上了那么个短命的爷。若不然,今日这伴读的差事,是不是也能轮得上她的丈夫?   抑或者,她的兰儿也是稚龄,也是个聪慧好学的啊,为什么就不能也给兰儿个伴读的机会呢?想她的兰儿如今不过五岁,却已经进了家学,开蒙读书,日日都不曾缺课,岂不强过这……这整日混在内宅的贾宝玉。   在座的这些都是兰儿的长辈,曾祖母、祖父、祖母……竟没有一个人想起来他们的曾孙、孙儿,这可真是……可真是可憎可恨啊!   因着政二老爷在,王熙凤并不敢入平常一般嬉笑,只是笑意盈盈地盯着贾宝玉。她的心中也是在感慨啊,这荣国府真不知道是谁的了,怎么有什么好事都落到二房头上了呢?   她原先嫁给琏二,大半就是因为大老爷继承了这府上的爵位,日后她能有个体面的诰命身份。可嫁进来这两年她也瞧出来了,合着除了个爵位之外,大房根本就没占着这府上半点的光。   就比如这一回,大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荣国府有个含玉而诞的宝二爷,能让当今圣上点了他的名去给儿子做伴读,怕多半也是冲着这个吧。就是不知道,这个“含玉而诞”的事要是出在了大房,诞下来的那个能不能活下来呢。   眼角的余光瞥一下自家的姑妈,王熙凤便无比干脆地将心里头将将荡漾起来的念头打消了。她也是王家的女儿,却绝不比不上姑妈的手段,更比不上姑妈在王家的地位。   她,不敢跟姑妈学啊。   林黛玉并迎春、探春、惜春四个小姑娘,尚且不太明白皇子伴读的具体意义。但是她们却能知道,这对贾宝玉来说是件大好事,不然老太太、老爷、太太他们不能欢喜成这样。于是几人皆是笑着向宝二爷挤眉弄眼,以示恭喜之意。   贾宝玉是震惊的,有些瞠目结舌地走到贾母身边,任由她搂住自己揉搓。   素来,贾宝玉都是畏惧父亲贾政的。方才,一看见贾政进来了,他便赶紧借着见礼的机会,同姐妹们一起挤到了角落里,不敢在父亲面前打晃,生怕被他老人家逮着不妥之处教训。   只是,今日贾政就是冲着贾宝玉来的,自然没有躲得过的道理,一进门就被贾政擒在了眼中。好在,这回的是喜事,政二老爷这会儿不管怎么瞅儿子,就觉得哪儿哪儿都顺眼,再没有更让他顺心惬意的宝贝蛋儿了。   从没有过这种待遇,贾宝玉有些震惊,心中颇为不习惯。但是感觉还不错,至少他不必再担心挨骂受罚了。这也让他对去给皇子伴读的事,少了一些排斥感。   虽然年纪尚幼,贾宝玉却已经不愿沾染那等禄蠹之事了。自打开蒙识了字,便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并不将读书当成什么要紧事。反正,他是个脑子聪明的,每回父亲考问总能糊弄过去,这便够了。   在家他都不愿意上学读书,就更别提进上书房读书了。那种地方,进去了就没有半点自由,定然整日里都是些书经文章,愁都能愁死个人。另外,若是再碰上个性子恶劣的皇子,还不得被欺负死了。   别人得了这差事,也许会喜得不能自己,他贾宝玉却是不愿去占那个风光的。   不过……贾宝玉目光在贾母、贾政等人面扫掠过,在心中暗暗摇了摇头。罢了,难得让老人家如此高兴,就连父亲都喜得失态,他答应了便是。   “传口谕的公公说了,明日宫里便会派公公来,先专门教导教导宝玉宫中的礼仪。另外,宝玉进宫之后,就会同皇子们住在一起,一月方能出宫两日。”贾政拈着胡须,此时已经能够把持住心情,面容平和地同贾母说道:“老太太,依我看,咱们要提前为宝玉做些准备啊。”   贾母听了便点头个不停,向王夫人同王熙凤言道:“是,政儿说得很是,这事你们可必定要上心。宫里那可不是别的地方,处处都要准备妥当的。唉,宝玉还这样年幼,若非是圣上钦点了他的名,这般看重我的宝玉,不然我可不放心让他进宫去。”   见王夫人、王熙凤皆连忙点头领命,贾母似是想起了什么,忙又吩咐贾政道:“还有,圣上的口谕可说了宝玉是给哪位皇子做伴读?还是得想法子去打探打探,那些皇子都是个什么性情,有些什么癖好。日后宝玉要与他们相处一处,总得让宝玉对皇子们了解一二。”   “这个……具体是给哪位皇子伴读,口谕中倒是没有言明。不过,老太太请放心,我这就叫琏儿出去打听打听。我自己明日也约几位亲友,好好探问探问才是。”贾政深感贾母所言极是,欣然领命道。   荣国府上欣喜一片,不过顿饭功夫,宝二爷被当今圣上选为皇子伴读的消息便已经传遍阖府上下,现如今正在向着宁国府及贾家族人传播。便是隔着半座城的王、史两家,贾母、王夫人也都派了人去传话,顺便探问探问皇子们的性情。   赦大老爷有一点跟王熙凤很像,一听说贾宝玉被今上选为皇子伴读,他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,想到了“含玉而诞”那件事。   他们荣国府如今是个什么情形?区区一个二房从五品官的儿子,如何能入了当今圣上的龙目?要知道,那位可是刚刚才断了兄弟的命,端了父亲的位啊。他,即便是想要安抚朝中勋贵,也绝不会看得上贾宝玉。   那么,他又是因为什么,要将贾宝玉掂出来,竖起来?   赦大老爷第一个念头,就是贾宝玉的“含玉而诞”。   想当年,老太太将这孙子生而不凡的事传遍京城,赦大老爷便知不妥。索性,当时在位的太上皇大概只当是笑话,他又安排了那么一场抓周礼,将这是给糊弄了过去。   可如今在皇位上的这位却……是位心眼儿不怎么大的啊!   赦大老爷不禁想到,新皇即位,又是通过兵变逼宫的方式即的位,除了施恩安抚朝臣勋贵之外,可是还有另一种途径啊。   威慑!竖起一块牌子,当做是威慑的样板。思来想去,现在的荣国府,还真特么地适合当那块板。   说起来,他家也是开国勋贵,祖上也是开国功臣,配享太庙的主儿,地位算是够高了;可偏偏两三代下来,家道早已中落,子孙上下就没有一个争气的。这样的荣国府若是被收拾了,既能给大小勋贵们一记狠狠的巴掌,又丝毫不必担心惹出什么乱事。   大老爷抑郁了! ☆、第54章   远在密云的贾小环并不知道, 荣国府中人因着一个皇子伴读的差事,正热闹得沸反盈天。他更是不知道的是,那一家子人为了找他, 都快将整个密云给翻个遍了。   贾小环装巧卖乖地哄好了娘亲, 便有功夫参详参详膏药送他的这处庄子了。这庄子离刘三那处并不太远,就是步行也不过是半个时辰功夫便到。   庄子的地方不算太大, 只有一百多亩耕地,但是耕看起来就十分肥沃, 乃是上等田亩。不过庄子上另有三处山包,上面种满了果树, 大部分都是密云的特产:板栗和李子, 这也是庄子上的可贵之处。   “爷, 您看看还有什么吩咐, 小人这就去办。”说话的是这里的庄头, 名叫李顺子, 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,细皮嫩肉的,一点儿不像个在庄子上打混的。   贾小环被他领着在庄上逛了一圈, 也没什么好说的,便摇了摇头, 只道:“暂且就这样吧。另外, 你们也注意些,日后若是见着什么海外的种子之类的,便尽力弄回来, 咱们也种种看。”   他并不是个知晓农事的,当初能弄起温室来也是师父教导过,不然面对着庄稼也是个睁眼瞎。不过,他曾经听师父提起过,有些海外的作物是产量极高的,便叫庄户们注意着些。   要知道,这庄子上的人都是膏药留下的,借着膏药的权势背景,说不定能有运气落着一两样呢。若真有那运气了,他就想法子献给今上,以此为娘亲求个风光诰命。   安排好这边的事情,贾小环便往刘三那边去。刚刚来在庄子外,里边便已经有人冲了出来,离着老远就嚷嚷着,“哎哟喂,我的爷,您这是上哪儿去了,可算是回来了。”   贾小环蒙得很,定睛去瞧才看出是谁来,诧异道:“林管家,你怎么在这儿,可是大伯父有什么事?”他才从贾家出来没几天,那家是出了什么事,竟然就把人焦急成这样?   来人乃是荣国府专管银库账房的管家林之孝,贾赦曾对贾小环透过底,这是他大老爷的人。   “我的爷,不是大老爷的事,是您啊。”林之孝在这里等环小爷这是第三天,他等得都快火烧屁股了,可算是把小爷等了回来,弯腰就想抱起贾小环打包带走,“爷啊,如今宫里都在等着您呢,您快随我回去吧。”   “等等,等等……”贾小环一个闪人,让开林之孝的胳膊,皱眉道:“你跟我说清楚,什么叫宫里都在等着我?我区区一个贾家旁支,跟那地方能扯上什么关系?还是说,那边人折腾出了什么事,拿我当垫背的呢?”   “不是,这事儿吧……”好像还是因为您起来的呢。林之孝也不敢对贾小环用强,这位小爷可是在当今圣上跟前挂了号的呢,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,将这几日府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讲来。   那么,热闹着的荣国府究竟出了什么事呢?   却说,荣国府阖府上下皆为了贾宝玉要当皇子伴读的事欣喜,第二日便迎来了宫中司礼监的内相刘谦。刘谦刘内相乃是新上位,刚刚被提拔起来的,显然是今上的心腹。   贾政亲自将人迎进了荣禧堂,并将贾宝玉带到内相面前,“宝玉,还不快来拜见刘内相。”说话间,政二老爷是隐含得意的,目光自得地看着儿子捻须而坐。   在贾政面前,贾宝玉并不敢放肆,乖乖地向刘谦见礼问安。他观这刘内相不过二十出头年纪,一副清秀白净的面容,心中不免有些感叹。如此一张好面孔,可惜竟是位公公,唉!   刘谦笑盈盈地打量着贾宝玉,看了半晌方转而向贾政问道:“贾员外,这位便是令公子吗?咱家怎么觉得,看上去不像是个五六岁的小公子呢。”   “五六岁?”贾政闻言一愣,连忙挑眉问道:“刘内相何出此言啊?这宝玉乃是本官膝下独子,今年已是八岁。不知……刘内相从何得到五六岁的话。”   “不对,不对。据咱家所知,贾员外你还当有位幼子,今年该当年方六岁,名叫贾环的。贾员外啊,这位贾环公子,才是圣上钦点入宫进学的。”刘谦皱起了眉头,话语间便有些不悦,“你看……贵府是不是弄错了?不如,赶紧把贾环公子请出来,也好让咱家向圣上交差啊。”   “贾、贾环?”政二老爷此时如遭雷击,被这消息砸得瞠目结舌,半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。他是万万不曾想到,今上钦点的皇子伴读,是他的儿子不错,却不是生而不凡的嫡子宝玉,竟然是命硬出继的庶子贾环。   这怎么可能?!   若非是司礼监的公公亲口所言,又事关对方的差事,贾政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的。毕竟,宝玉好歹还有个衔玉而诞的不凡来历,能够让圣上另眼相看。但贾环那不成器的蠢东西有什么?他又是如何入得圣上耳目的?   可如今这等状况,政二老爷是不能不信的。只是,现在该怎么办?他已经将贾环过继出去,更是将人撵出了京城啊,这让他此时到哪儿去找个贾环出来,交给刘内相?   “哎呀,那今个儿内相怕是要白跑一趟了。”赦大老爷大步迈进荣禧堂,向着刘谦拱手道:“内相有所不知,几天之前二弟有心族人膝下空虚、后继无人,便将我那贾环侄儿过继给了族人。如今,环儿都已经不在京城多日,远在密云的农庄呢。”   “大哥!”贾政对着大老爷怒目而视,眼睛极快地瞥了刘谦一眼。他方才还在想,今日如何先将刘谦糊弄过去,然后赶紧将贾环接回来,明天事情便能妥当了。   至于那个过继的事,那不过是家务事,改日将族谱上的那一笔抹去便是了。能够不被过继成支庶孤儿,他相信贾环那孩子即便再蠢笨,也会求之不得的。   只是却没想到,事情全都被这废物大哥给败露了,这可让他如何是好?   “过继?”刘内相将贾政的神色看在眼睛,面上满是惊诧,心里却是暗笑不已,“贾员外,你可有何话说?此时一个弄不好,咱家可不好向圣上交代啊。”   他可是司礼监出来的,贾环公子又是圣上特意吩咐关注的,又怎会不知道小公子的动向。这会儿跟贾政、贾宝玉父子两个磨缠,也不过是因着圣上有话儿,特意叫看了他们情态,回去好禀报给圣上解闷儿呢。   说话间,看够了贾政的惊慌失措与恼羞成怒的丑态,刘谦便将目光转向了贾宝玉。   贾宝玉是一脸愣怔的,站在贾政身旁失神,全然没平日间的聪明机灵,跟丢了魂儿似的。刘谦是听说过这个衔玉而诞的贾家子弟的,总是听人说有多聪明伶俐,可如今瞧着却……怎么呆头呆脑的。   在被当今圣上钦点位皇子伴读的时候,贾宝玉虽然心中并不情愿,但是能被天下至尊看重,到底是令他沾沾而喜的。毕竟,少年人总是有些自尊自傲的,尤其是宝二爷从来都不是什么谦逊少年。但不管怎么说,宝二爷是矜持的,勉为其难的。   可这会儿刘内相将事情颠覆了,圣上点名的伴读并非是他,而是那个从来不被他看在眼里的庶弟,这让宝二爷他情何以堪啊?!   贾宝玉这般的失神,也是因为这猛然间的打击,让他难堪得不知所措。他向来都是荣宁二府的天之骄子,整个贾家都没有那个子弟比得上他。现在忽然之间,就莫名其妙地被个他看不起的同辈踩在了脚下,宝二爷十分接受不了。   本来不情不愿的伴读差事,在这时候,在贾宝玉的眼里,有了截然相反的变化。   ……   贾小环盘腿坐在炕上,小脸儿一撇,噘嘴道:“你回去吧,小爷我不回,也不当什么伴读。圣上口谕点的是政老二他儿子,小爷我又不是他儿子,老贾家族谱上写得清清楚楚呢。”   他面上虽然不显,可若细看的话,便能发现这小子双手握得紧紧,手指头都攥得发白了。新皇刚刚登基,冷不防降下这样一道旨意给他,贾小环即便不能万分笃定,但心中总还是有些计较、猜测的。   膏!药!   狗!皮!膏!药!   即便那贴狗皮膏药不是新皇,也绝对是跟新皇关系十分紧密的。但是,贾小环更倾向于……新皇就是那贴膏药。   若真是那样的话,那他环爷的点儿可太正了啊!   贾小环放飞了思绪,林之孝却被他吓得‘噗通’就跪了,哭丧着脸哀求道:“爷,我的爷啊,小的求求您……求您看在大老爷的面上,好歹回一趟荣国府吧。大老爷他老人家,他老人家也在府里等着您呢啊……您是不知道,司礼监的刘内相天天儿去府上等您,如今、如今咱们府上都快叫他、叫他……”折磨死了啊!   关我屁事!?   斜着眼睛瞥瞥林之孝,贾小环不搭理他的哀求,自顾自地拧着眉头,托着腮帮子沉思:膏药伯伯到底想作什么妖?   给皇子做伴读,他就不怕环小爷挨个儿给皇子们下补药?还是说,那膏药撕不下来了?   紫禁城,乾清宫里,端坐在御书案后面的宇文熙,蓦地狠狠打了两个喷嚏。 ☆、第55章   端坐在御书案后的皇帝陛下, 接二连三地打了十来个喷嚏, 登时叫身边伺候的太监总管站不住了。李庸然公公略抬头瞥一眼陛下,近前了两步低声问道:“主子爷可是着了凉, 我这就传太医来可好?”   宇文熙揉了揉鼻头,正要说话时就又是两个喷嚏,让他不由得苦笑了下,“不必,朕没事,这大概是……哪个小东西想朕了。”   他索性站起身来, 背着手走到窗前眺望片刻,问道:“贾环那小子如今在哪儿?荣国府派没派人去请?……罢了,叫人准备准备, 朕要亲自去一趟。”   李庸然并未见过陛下口中的那位贾环, 但最近却频频听陛下提起这孩子。他即便是自幼便在陛下身边伺候的,对陛下的心思甚为了解, 却并不能弄明白为什么……陛下会这么惦记一个六岁的小孩子。   毕竟,一直以来, 他们陛下都不是太喜欢小孩子的,便是那些皇子皇女们, 也没见陛下对哪个特别亲近的。李庸然就纳了闷儿了,那个荣国府的弃子, 到底有何非凡之处呢?   此时,一听陛下要亲自去见贾环,李庸然心中也是一喜, 他也要去开回眼界了。   密云农庄里的贾小环撵走了都哭了的林之孝,一扭头对上的便是愁容满面的刘三,小脸儿就耷拉了,“干嘛,瞧那脸皱得都成老树皮了,小爷招你惹你了?”   刘三赶忙扯着嘴角要笑,也不管这笑到底有多难看,向着小爷诉苦道:“爷,还不是温室的事。这眼看着就三月份了,温室菜蔬再往后就没什么收益,往后可怎么过啊。爷您也是知道的,咱们这庄子是个没什么收益的,每年赚不着什么银子不说,隔三差五的年份还得赔些银钱呢。”   “所以说,爷,您看……”刘三的个子挺高,这会儿干脆蹲到贾小环边上,脸上挤出朵讨好的笑容,求道:“您看,您是不是再琢磨些什么营生给咱们,让咱庄户们的日子也能有个盼头啊。”   “咦——离我远一点。”贾小环被他那笑脸惊着了,一双小手并排将那脸推走,“你们着什么急啊,整个庄子上下都忙活了一冬天,过几日又是春耕农忙的时候,好生歇几天不行吗?过阵子再说吧,让我想想先。”   给庄户们寻个赚银子的活计,贾小环是本就想着的。往后这一庄子就都是他的人了,他不为他们筹划着也不像话。再者说,他如今年纪尚幼,也得倚靠着这些人为他和娘亲干活呢。   虽然还没得着确切的说法,但也得着了贾小环的准话,刘三的心就放下大半来,登时一张皱巴脸都舒展开来,一迭声地对环小爷又谢又夸,恨不能捧上天去。   他今儿走这一遭,背后盯着的可是整个庄子的人,从八.九老翁到八.九稚童,各个都盼着环小爷能给他们再指条路呢。虽然忙活了一个冬天,就连过年都没能歇几天,可他们一点也不抱怨。要知道,挨家挨户都分了好几十两银子呢,比以往五六年的都强呢。   放下了心事,刘三也说起了伴读的事,“另外,爷,您真的不回京里去啊?还有那皇子伴读的差事,虽然是个折磨人的差事,可那上面……”他伸手指了指天上。   “那上面既然都点了您的名儿,您要是一直寻由头不去的话,怕是不妥当啊。”皇家无戏言,哪是他们这些平民违抗不遵的。刘三语气有些沉重地劝道:“爷,您可不能因为荣国府那几位主子的缘故,把您自己给耽误了。”   贾小环知他是为自己好,怕自己因小失大,为了跟荣国府那起子人置气,把自己给搭进去。不过,他也没跟刘三说自己的猜测,只是安抚道:“我知道了,不会胡闹的。那府上的人既然求着小爷我了,那就得有个求人的姿态,总不能就派个二管家来吧。”   “原来您是在意这个。”刘三闻言多少放心了些,也看出小爷不愿跟他谈论此事,便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。   在庄子上转了一圈儿也就到了中午,贾小环正坐在炕上等面条,刘三跑进来禀报,“爷,外面有客人……”他凑近贾小环压低声音,“就是上次被人追杀到您屋里那位。”   能够遭受那种程度杀手的追杀,那位爷就不会是位平凡人物,方才他又暗中打量了对方两眼,那位爷的气度实在不凡。更何况,他的身后跟着那一位,看上去有些不妥之处啊。   膏药!   贾小环一下子就从炕上蹦下来,也不吭声就轮着小短腿儿跑了出去。   刘三也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,望着贾小环的背影,眼睛里有些担忧。他不知道环小爷自个儿知不知道,一听说那人来了,那张小胖脸儿都笑成个包子了。   宇文熙并没有等在外面,单手背在身后就进了庄子。他虽然在这里呆过几天,但并不曾白日里游逛过,这会儿便四下张望着看看。他也想知道,作为小东西的亲人长辈,荣国府那些人是怎么对待他的。   “膏……伯伯!”贾小环的腿虽然还短,但捯起来的速度却是不慢,一瞧见膏药就扯着小奶声喊了起来。他本是想喊膏药的,但猛然间想到了那个可能,就将‘药’字咽了下去。   没办法,皇帝老儿不好惹啊!   高伯伯?!宇文熙站住了身形,闻言挑起了眉毛。他这个环宝宝是认错人了呢,还是给他起了什么绰号呢?   冲得势头有点猛,贾小环毕竟年纪还小,便有些收不住脚步。不过,看着膏药伯伯已经张开了的双臂,环小爷心怀大慰之下,索性小身子就撞了过去。   “哎呀!”李庸然见状惊呼一声,连忙想抢上前去,将主子爷护在身后。这位贾环公子怎么跟个二愣子似的,横冲直撞得万一伤着陛下可如何是好。   不过,宇文熙摆了摆手,反迎上前两步,略一弯腰便将贾小环接住。他年方三十左右,又是曾常年置身军中的,接一个小娃子,哪怕是胖嘟嘟冲过来的小娃子,还是轻而易举。   “哟呵,宝宝,你怎么又胖了,伯伯都要颠不动你了。”宇文熙颠了颠手里的小胖娃,明显感觉到了分量的增长,“再胖两天都得长成球儿了,也别叫环了,改叫球吧。”   “呸,你才是球呢。小爷身材好得很,颠不动小爷,那是你的腰老不中用了。”贾小环才不惯膏药呢,一脑袋就顶过去。他原本是想对膏药和气些的,可一见着这贴膏药了,就有点控制不住呢。   宇文熙见着贾小环心情也挺愉悦,还用额头同他抵了抵脑门儿,然后也不用指引地抱着人就往里走。他一直知道这小东西很招自己喜欢的,可直到这会儿又见着了,才发现自己对他的喜欢实在有些强烈了。   强烈到了……让他的理智也拒绝不了!   罢了,喜欢就喜欢着吧,多宠一宠便是了。他膝下虽然儿女俱全,但因早年间常在军中,同他们并不亲近。又因为身在皇家,有着自身作为范例,原先还以为自己当是与天伦之乐无缘了。   现今既然有这么个小球儿,就算是他当父亲的机缘吧。   李庸然瞠目结舌地跟在两人身后,迈着的脚步轻飘飘的,就像是要飞起来一样。没办法,这样子的皇帝陛下,他可是从来未曾见过的啊。要知道,他可是伺候了陛下几十年的贴身太监,就连陛下掉眼泪也看过的。   皇帝陛下虽然总是面带笑意,便是上了战场,对阵杀敌的时候也大多是笑着的,可是李庸然知道,陛下并不是个温和慈善的主儿。   就比如大明宫的老圣人,那是陛下的亲生父亲,不就被撵下了皇位;就比如刚被斩杀的两位,那也是陛下的兄弟,不就入了土却不知安不安;就比如宫里的皇子公主,哪一个不是陛下亲生的,不也从没谁敢在陛下面前丝毫放肆亲昵的……   可是他现在看见了什么?!   陛下他,不但抱住了横冲直撞的小娃子,还一声责怪训斥都没有。而且,陛下竟然还跟那娃子蹭蹭蹭的,这景象简直……简直要晃瞎他的眼啊!   “怎么就吃这个?”宇文熙点点炕桌上的一碗捞面条,指甲宽的白面条,配着炒白菜,上面盖着个煎鸡蛋。他在庄上的那几天,吃的也不是这等简单的吃食。小娃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怎么能这么不注重吃食。   贾小环一点也不嫌弃,抱着面条搅匀了就开吃,咽下去一口,道:“还不是伯伯你嫌弃宝宝胖,宝宝就只好少吃点,省得真胖到伯伯颠不动了,把宝宝当球踢起来呢。”   吃捞面条,是贾小环同师父一起时爱上的。那时候,师父的手里都绝了,一碗面条简简单单,却能叫他把舌头都吞下去。   宇文熙默默地弹他一记脑门儿,扬声道:“我也还没吃午饭,给我也来一碗。”   刘三就候在门口,一听见这个就抬眼去看对面。正好,他对面的李庸然也看过来,咧嘴一笑,道:“麻烦了,走吧,我随你去帮帮忙。”顺便再验验毒什么的。   面条上得很快,爷儿两个面对面坐着,呼呼噜噜地没多大会儿就干掉了。   贾小环端着一碗面汤干了半碗,擦干净嘴揉着圆滚滚的小肚子。待瞧见宇文熙也放下饭碗了,环小爷板起小脸,问了句“说,你是谁!” ☆、第56章   贾小环一巴掌拍在炕桌上, 板着小脸儿喝道:“说, 你是谁!”   他自己大概意识不到,宇文熙却看得清楚, 对面是一个人小鬼大的鬼灵精。明明才几岁大的年纪,偏偏要做出一派大人模样,实在招人好笑,让他忍不住伸过手去。   “唔——”并捏住脸颊的贾小环瞪着大眼支吾着,一双小拳头狠狠锤着膏药的手臂。看见对方脸上的笑容,环小爷的内心是沮丧的, 他是有多想一拳头砸在膏药的脸上啊。   只可惜……胳膊太短能怨谁!?   宇文熙捏着那胖嘟嘟的脸蛋儿往两边扯,心情被小东西那丧气又忿忿取悦了。待看见贾小环都红了眼眶,大眼睛变得水汪汪了, 他才赶紧松了手, 用脚将炕桌推到一边。   “怎么着,伯伯捏疼你了?”他将贾小环扯过来, 抱起来放到了腿上,又捧起小胖脸, 目光仔细地在上面逡巡。果然,两边圆圆的小脸蛋上都按上了红红的印子, 宇文熙见了心中难免懊恼。   他,果然是不会跟小孩儿相处啊!   贾小环才不管膏药懊恼不懊恼, 卜楞着脑袋抢回了脸蛋,一抬手拳头就夯到了膏药的下巴上。   他年纪虽小,但也练了半年功夫, 手上还是有些劲儿的,宇文熙又是冷不防挨了这一下,当下便“嘶——”了一声。   这一拳,让两个人都有些意外。   贾小环攥紧了拳头,张着嘴愣在那儿,他也没想着能打中这一下啊。扁了扁小嘴偷眼去看膏药伯伯,瞧见的就是一张黑了的脸,眼神冷淡地盯着他,贾小环下意识地一挺腰板。   “放肆!”一声尖细的厉喝,惊动了对峙的两人。却原来是李庸然因故进来,正好看见了皇帝陛下挨了打,当即便指着贾环目眦尽裂。欲要抢上前时,却被皇帝陛下一抬手止住。   宇文熙漠然地看贾小环一眼,方转向李庸然,吩咐道:“你下去,没有朕的吩咐,任何人不许进来。”   很快,房间里又只剩下一大一小两个。宇文熙仍旧让贾小环在腿上坐在,只默默地盯着他,眼神里让人看不出什么。贾小环有点恼羞成怒,也怒目圆睁地跟宇文熙大眼瞪小眼,只是那偷偷摸摸缩到背后的拳头,让他显得十分色厉内荏。   眼见着那张小胖脸都耷拉下来了,宇文熙方才又抬起手来。贾小环登时就一闭眼,心里就是一苦,想着大不了就也挨一拳,权当是以牙还牙了。   膏药的手很快就落在了脸上,但却只是轻轻地抚了抚脸颊,贾小环惊讶地睁开眼,怔怔地看着膏药伯伯。不、不是要还手吗?!   “怎么着,伯伯我还能跟你个小混球动手?太看不起人了吧。”宇文熙没好气地弹他脑门儿一记,再次问道:“脸呢,有没有被我捏疼?我瞧着都红了,是有些没轻重。”   贾小环的手在背后揉来揉去,被膏药伯伯弄得有些难为情。他蹭了蹭膏药的手指,瞄一眼被自己打中的下巴,瘪着嘴委屈道:“我,我又不是故意的,是你太笨,都没躲开。”   但是,说实在的,贾小环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啥。   “哼,强词夺理!”宇文熙拧着他鼻头啐一声,将这小插曲扔到一边,重又将话题移回正事,“怎么着,认识这么久了,宝宝你终于想起来,问问伯伯到底是何方神圣了?”   贾小环也是个心大的,膏药伯伯转开话题,他也随着将之抛到脑后。抱住宇文熙拧鼻子的手,他一点儿不觉得自个儿有错,埋怨着道:“你还说,都是你也不知道自我介绍的,谁知道你是谁。还何方神圣,有没有这么显摆自己的?快说,你到底是谁。”   心知小东西是个惯会胡搅蛮缠的,宇文熙也不再纠缠于谁的错上,径自道:“我叫宇文熙,乃是太上皇的第四子,于上个月逼宫迫使太上皇禅位,如今已经登基即位,改元肃正。所以,宝宝,我是皇帝陛下哦。”   做着自我介绍,宇文熙并没有避讳自己夺取皇位的手段,只是眼神淡漠地看着贾小环,目不转睛。   果!然!这膏药果然就是当今圣上啊!贾小环心中升起“果然如此”的念头,继而便是狂喜。   怎么办?环爷他居然被贴皇.帝.膏.药给黏上了。忽然之间,靠山就直插云霄、连绵起伏了啊!   至于,膏药是怎么取得皇位的,贾小环并不在意。   首先,他上辈子就知道有逼宫兵变这档子事,并不觉得震惊稀罕;其次,对于父子之情什么的,他并没有多么推崇,对“孝”这个字,他有自己的理解;然后,当初膏药被追杀成那德行,怕是已经到了不逼宫篡位就得死了。   “皇帝,你是皇帝……所以,果然是你叫我进宫去当伴读的喽。”贾小环很高兴,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,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宇文熙,癔症了一会儿,忽然又问道:“那,那我是不是要给你请安见礼?”   小混球儿还是小混球儿,这让皇帝陛下很欣慰,眼神不由柔和了许多,“在外面,咱们不讲究这些。便是往后在宫里,只要不是在人前,你原本如何就还如何便是。”   “真的让我进宫啊,可是我不想去宫里啊。”贾小环卜楞脑袋,撅着小嘴嘟囔,“那里面规矩多得要命,一个不小心就得送命。我又是个小伴读,还是个没背景没靠山的,宫里面随便哪个主子都比我尊贵,万一惹着了谁怎么办?我可不想整日里都得卑躬屈膝的,见了谁都得磕头问安什么的。我不去!”   “去吧,怎么会没靠山呢,不是还有伯伯这个当皇帝的在嘛。”宇文熙按着他小脑袋,柔和了声音哄道:“有伯伯在,谁还能欺负我们宝宝不成,伯伯给你撑腰。谁要是敢欺负我们宝宝,伯伯就替宝宝欺负死他,好不好?伯伯在宫里多孤单,你都不去陪着伯伯,太狠心了吧。”   狠心个屁!贾小环强忍着没冲着膏药翻白眼。也不知道究竟是谁狠心,竟然让他一个无依无靠的稚龄小孩儿进宫去当差,眼睁睁地要看着环小爷他受苦,这膏药的心得有多狠!?   “不去,不去,不去……就是不去!”脑袋晃得好像拨浪鼓,贾小环嘴里嘟噜着。他已经开始挪动小屁股,打算从膏药身上蹦下来,不准膏药再黏着自个儿了。   膏药什么的,就是不能惯着!   “哼!”可惜,皇帝陛下也是个不会惯人的,贾小环便是招他喜欢,也不能不听话不是。所以,宇文熙单手把贾小环按在腿上,另一手干脆利落地就落下几巴掌在他屁屁上。   他的巴掌并不重,贾小环被打得怔了怔,但旋即挣扎起来,口中嚷着,“啊——臭膏药,坏膏药,有本事放开小爷,咱们光明正大地打一架。”   “嘿,倒是稀罕了,怎么不冲着我用药了?”宇文熙扶着气呼呼的小混球儿重新在腿上坐好,好奇地问道。照着以往相处的经验,这种时候他便该倒下了啊。   贾小环冲着膏药直瞪眼,两排小牙磨得咯咯响。他蠕动着手指头,是真想弹这膏药一指头,让他跟以前似的,不听话就倒下。但是……   这货是皇帝!   这货是皇帝!   这货是皇!帝!   “不去,不去,就是不去!”反正贾小环就是这么一句,咬死了不进宫去,打屁屁也不去。   宇文熙也有些恼了,挑起眉毛,道:“不听话是吧?行,朕明儿就派两个人来,看朕怎么收拾你。棍棒底下出宝宝,朕往后天天都得给你几个板子,什么时候打得听话了,什么时候算完。说,听不听话,去不去宫里陪着朕!”   贾小环鼓着腮帮子,冲着膏药不停运气。这可真是仗势欺人啊!还有没有天理了!?   “去不去?”宇文熙微微勾起嘴角,戳了戳小东西的鼓腮帮,作势起身道:“还不去是吧?行,那朕就回去了,明儿开始就有宝宝你的板子受。”   “……”贾小环拽住了膏药,磨着牙挤出一个字,“去!”   只是,他立刻就捂住了嘴,一双大眼睛瞪得溜圆,让宇文熙心怀大慰之余皱了眉,问道:“怎么了,真这么不想去宫里陪着伯伯啊?”   “唔……”贾小环瞪着眼点点头,又摇摇头,甚至还咽了咽口水,就是没张嘴说话。   宇文熙见状觉得不对,伸手就在他下颚上一捏,就看见小混球儿“噗”地一下,吐出了个白色的小点点。   “噗!哈哈哈……”皇帝陛下定睛一眼,认出了那是什么玩意儿后,唯一错愕便大笑起来。   贾小环简直恼羞成怒,再也把持不住,小手一抬就糊在膏药脸上。然后,膏药伯伯的笑声戛然而止,整个人不可自制地向后倒下。   ……   既然已经商议好要进宫,伯宝两个也没耽误,半下午的时候贾小环就已经被膏药伯伯打包上了马车。他也没带着什么行李,进了宫膏药若是敢叫他缺什么,看他怎么收拾他。   临行之前,贾小环一直都是闭着嘴的,凡事都是点头抑或摇头,一张小脸儿崩得阴沉沉的,都快能滴下水来了。   刘三在边上看得一头雾水,有心想拦一拦小主子吧,可看小主子那模样,倒也不是被强带走的。所以,到底是怎么回事啊?!   皇帝陛下虽然又被放倒了一回,面上却没有丝毫怒容,反而眼角、嘴角都是上翘着的。要不是担心小家伙儿再恼羞成怒放倒自己,宇文熙大概到现在也止不住笑声。   磨牙磨到把自己的牙磨掉,这小东西真是……太招他喜欢了! ☆、第57章   宇文熙、贾环一行赶回皇宫时, 夜色已深, 便连宫门也已经落钥了。李雍然出面打个招呼,侍卫们开了偏门,马车方才缓缓驶进宫城。   待来到乾清宫前,皇帝陛下抱着个“包袱”下了车。李雍然忙想将“包袱”接过替陛下分忧,却被陛下一闪身避了过去。一直到被放在了龙床上, “包袱”也是没有一丝动静,睡得别提多酣畅了。   五六岁的小孩儿, 正是嗜睡的年纪, 贾小环还没进京城就合了眼,连晚上饭也没吃,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就是被饿醒的。眨了眨一双睡得雾蒙蒙的大眼, 环小爷坐起来揉着肚子发癔症。   “……膏鸟,我讷……”按按‘咕咕’叫的肚子,贾小环蹬了蹬小短腿儿,嗓子里带着困倦地喃喃道, 眼睛里还是茫茫然的。   宇文熙将贾小环带回来时辰已晚, 便直接将人安置在了自己的寝宫里。这会儿, 皇帝陛下却并不在寝宫, 而是已经上早朝去了。不过, 他并没忘了将李庸然留下,命他照看好贾小环。   是以,此时寝宫里一有了动静, 李庸然便来到龙床跟前,掀开了那明黄的帷帐,轻笑道:“环公子醒来,可是饿了?主子爷吩咐了给您备着早膳呢,快起身吧。”   昨天,他并没机会仔细端详这位小哥儿,今儿可得好好瞧瞧。到底是位什么样的小公子,竟能那么讨陛下的欢心,便是皇子公主们也比不上。   一边伺候着贾小环穿衣,李庸然一边打量着他。   看长相的确是个精致可爱的小娃,可离着粉雕玉琢还差得远,皇子里头强过他的不少;论性子可不是个多么乖巧听话的,他昨儿可瞧见陛下挨得那一拳了,这要是换个人还不定什么下场呢;论家世那就更不用提了,先荣国公次子的庶子,还是个被过继出去的。   李庸然心里就纳了闷儿了,这孩子到底是怎么得了陛下的青眼的呢?!   贾小环并没注意旁人的打量,他的心思全都在吃上。人活两世,皇宫的御膳还是让他开了眼界,小家伙儿痛快地填饱肚子,躺倒在炕枕上张着小嘴缓气儿。   宇文熙走进来时,看到的就是个小不点儿,胖胖的小脸儿上有个黑洞洞的坑儿。皇帝陛下登时就笑了,迎来了小不点儿抿着唇的怒目而视。他连忙轻咳一声,敛了笑容,“用罢早膳了?可还合胃口?”   “嗯。”贾小环点点头,没有张嘴说话的意思。缺了门牙什么的,说话漏风什么的,并不适合展现人前。尤其,是在这贴膏药面前,环爷他丢不起这个人啊!   “等会儿我带你去住处看看,有什么不满意的就提,我让他们改。”宇文熙也不再笑话他,省得这小子羞怒之下再将他放倒了。这可是在宫里,皇帝陛下也丢不起这个人。   贾小环就有些皱眉,他并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宫里。但是他也明白,膏药这里偶尔混一晚上还行,想要常住却是不可能。脸上有些不情不愿的,贾小环还是点了点头。   “你在宫里虽然是伴读的身份,但伯伯并不会将你指给哪个皇子,你就当自个儿是进了学堂,好生学习功课便是。”宇文熙也用了早膳,并没急着去处理政务,而是牵着贾小环去参观住处,顺便交代道:“伯伯膝下也有几个儿子,年岁有跟你差不多的,也有大几岁的,你且同他们相处看看,若是处得来呢就在一处玩,处不来的话就不理会便是。”   看吧!贾小环神色有些恹恹的,没精打采地瞥一眼膏药伯伯。对于上学读书,环小爷他从来都是不上心的,如今被按着读书,别提多没意思了。   至于那些个皇子们,上辈子就让环爷他膈应够了,这辈子可真没打算再跟他们虚与委蛇。什么相处不相处的,只要他们不来招惹环爷,环爷就不搭理他们。可他们若是不长眼,那环爷就得……试试膏药伯伯这腰撑得怎么样了。   “宝宝要记着好好学啊,伯伯隔几天就会考校考校你的。若是学得不成器,”宇文熙使力捏一捏小东西的手,笑道:“板子可是少不了的。”   强咽下yu冲口而出地抗议,贾小环狠狠地闭紧了嘴,猛地挥了挥小拳头以示愤怒。动不动就是板子,还能不能好好相处了?!可别忘了,环爷他也是有底牌的,惹恼了爷就撂倒你。   宇文熙笑眯眯地看着他,只是但笑不语。身为当朝天子,每日里总是日理万机、案牍劳形的,有了这么个解闷儿逗趣儿的小东西,着实会让他轻松不少。   安排给贾小环的住处,就在乾清宫不远的一处小宫院,并排还有几间宫室,里面住的都是皇子。其中最靠近乾清宫的,便是贾小环住的住处。   一间两进的宫室,面积并不太大,但住一个小娃子是绰绰有余了。伯宝两个一踏进宫门,里面的宫.女、嬷嬷、内侍已经跪倒了一片,向着皇帝陛下行礼问安。   得着了陛下的眼神示意,李庸然上前一步来在贾小环身边,弯下腰指点道:“环公子,这个内侍叫李轩,您有什么跑腿儿、外出的事就支使他;这个是刘嬷嬷,这个是雯茹,都是能贴身伺候的;剩下这几个,都是能干活儿的,随您差遣。”   随着李庸然的指点,几个人挨个儿向着新主子问安。贾小环一一在他们面上扫过,瞧着都是能沉得住气的,倒没哪个偷眼乱瞧的。他抿着嘴点了点头,就在嗓子里“嗯”了声。   宇文熙见他铁了心不张嘴,不免觉得好笑,对这群宫.人们叫了起。他领着贾小环在宫室里转了圈,便揉揉小家伙儿的发顶,道:“这两日宝宝就好好熟悉熟悉,后天我再送你进上书房。好了,你先在这儿呆着,或者在宫里逛逛,伯伯就回去了,到午膳的时候再来接你。”   贾小环见他要走,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,待宇文熙看过来时,伸手拽住了李庸然。那意思是,要让李庸然留下来陪他。环小爷在皇宫里人生地不熟的,冷不丁就一个人呆着,那心里多没底啊。   环爷他还小呢!   宇文熙只一沉吟,便点了点头,吩咐道:“庸然你留下,陪着宝宝在宫里逛逛,中午了直接带他回乾清宫去。他现今不爱张嘴说话,你多看护着他一些,别叫他受气受委屈。这小子可是个不吃亏的,你要是护不住他,他恼起来可是惯会迁怒的。”说着,弹了弹贾小环脑门儿。   哼,懒得理会这膏药的胡言乱语。嫌弃地瞪一眼皇帝陛下,贾小环向着他摆摆手,意思是他可以走了。宇文熙没好气地点点手指,翘着嘴角转身走了。   伯宝两个此番互动,只看得周围宫.人们目瞪口呆,心中对这位小主子的地位有了新的认识。如此宠溺纵容,便是皇子们都没有这般待遇啊。这位贾环小伴读,到底是何等来历?   李庸然此时很纠结,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。到底是想跟陛下的新宠小娃娃多接触接触呢,还是对这个隔开自己与陛下的小家伙儿深恶痛绝?   一打眼就瞧见贾小环看过来,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盯着自己,李庸然下意识地就弯了腰,笑眯了眼,“小公子,您看您是现在宫室转转,还是我陪您到御花园逛逛?这会儿皇子们都在上书房,不然也能领您拜见几位皇子。”   贾小环对住处没什么要求,这儿是皇宫,又是皇帝特意吩咐布置的宫室,怎么着都比他以往的住处要强得多。倒是御花园比较稀罕,贾小环有些好奇,便拽着李庸然往外走。   走了两步,他似是想起了什么,又扭回来把个宫.女招到身边。那名叫雯茹的宫.女忙走到他跟前,福身听候吩咐。贾小环一抬手把她的帕子拽了来,抖了抖一折系到脸上。   “呼——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,贾小环仰起蒙了面的小脸儿,道:“走,去逛御花园。”   皇帝陛下的大总管,居然在一个蒙面小孩儿身边跑前跑后,逛了一趟御花园不知被多少有心、无心人看在眼里。一时之间,皇宫平静的表现之下,暗潮就汹涌起来——这小孩儿,是何方神圣?   宇文熙并没想要隐瞒贾小环的身份,不过半日他的身份就已经周所周知。陛下亲自召进宫的皇子伴读,出身荣国府二房,后被过继去了旁支,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儿。   这样的身份,这样的来历,惊诧了许多人。他们一个个皆步上了李庸然的后尘,弄不明白皇帝陛下是吃错了什么药,为何会对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男孩另眼相看。   贾小环却不管他们的惊讶与疑惑,整日里不是跟在宇文熙的身边,就是叫李庸然陪着到处逛游。有着他膏药伯伯撑腰,环小爷飞扬嚣张得很,别说后.宫妃嫔了,便是太上皇的召见都没理会。   听说,因为这个老圣人踹翻了桌案,可是……也就只是他踹翻了桌案,贾小环毛事儿没有。   一日,两位女官在御花园碰了面,其中一人向着另一人,浅笑着道:“贾女史,你兄弟入了宫,怎也不见你去见见。我可是听说了,你那兄弟颇得圣上看重呢。哎哟,瞧我,可是说错话。人家本就不是跟你一个肠子里爬出来的,现如今又都不是一家人了,怕是……不亲近吧。”   贾姓女史闻言眼神晃了晃,面色平常地与之错身而过。 ☆、第58章   这位贾女史, 正是荣国府送入宫中的大姑娘贾元春。   贾元春虽然出身荣国府, 又是老太太疼爱的嫡长孙女,老贾家送她进宫打得什么主意自不用说。只是,奈何她没生在承爵的大房,贾家又日渐中落,是以她进宫几年了, 皇位上的主子都换了,她却仍旧在女史的位置上恋恋不去。   这两日贾元春被侍奉的太妃派去祈福, 并不知道宫里多了个蒙面的小伴读, 还是不对付的女官提起了,她才知道自己居然有个亲弟弟进宫当了伴读。据说,还是个十分得新皇宠爱看重的伴读。   可是,为何还会有什么过继的事?他们荣国府二房的人丁也并不旺盛, 她父亲膝下如今只有一嫡一庶两子而已,怎么会好端端地过继出一个?府里面……出了什么事不成?   一时之间,贾女史惊喜莫名,却又惊疑不定。思忖良久, 她心中方有了计较, 并没急着去见贾环, 而是托人替她送了封信回荣国府去。她素来都是谋定而后动的, 总得弄清楚究竟是何种状况, 才能决定该如何让贾环对自己交心。   即便不是一母同胞,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一面,可他们两个总还是亲姊弟。她这当姐姐的, 又怎么能看着弟弟孤身置于皇宫,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。想她贾元春好歹也入宫几年,在这宫里总有些朋友人脉,多多少少也能护持着弟弟一二。   而于她而言,弟弟似乎是很得圣上看重,若是能偶尔在圣上面前提一提她,对她日后直上青云,想来也会有些助益。   这种合则两利的事情……贾元春站在寝室的窗边,紧紧捏住了粉拳。她是元月初一的生辰,注定了是要侍奉帝王、宠冠后.宫、贵不可言的。而她,已经等得够久了。   贾小环从没在意过贾家还有个姑娘在宫里,也不知道人家姑娘正想着怎么笼络他呢。环小爷这会儿正愁眉苦脸的,今儿个就是他要进上书房的日子了。   读书,那可是个苦差事啊!   早上卯时便起了床,贾小环径直到御花园里跑步、练拳脚。大概一个时辰之后,算着膏药伯伯也该退朝了,便去了乾清宫用早膳。待他到的时候,宇文熙果然已经坐在那儿等他了。   “……伯伯,宝宝寅时起不来,卯时还要练拳脚,辰时中又得来陪伯伯用膳,每天……嗯,巳时去上书房吧。”用汤匙戳着小碗中的米粥,贾小环把短腿儿搭在皇帝陛下腿上蹭蹭,小胖脸儿上的笑容别提多讨巧卖乖了。   本朝皇子上书房是寅时早读,卯时开课,午时末下课;下午则是教授骑射功夫,直至申时末结束。贾小环向来都觉得自个儿卯时起身就够早了,这还得再提早一个时辰,那可就难为死他了。   被那笑脸儿取悦,宇文熙也是眉眼带笑的,拧一把那胖嘟嘟的小脸蛋儿,却并不松口。这上书房的规矩,是当年太.祖爷爷定下的,宇文熙觉得于皇室子弟非常有益,并没打算改变制度。   至于小东西的诉求,皇帝陛下却并没打算拒绝,逗弄他一会儿总会答应的。毕竟,他把小东西召进宫来,又不是想培养出个什么栋梁人物的,不过是求个逗趣儿解闷儿的伴儿罢了。   此时的贾小环对于宇文熙而言,大概更似是个玩意儿。   见事情似乎有门儿,贾小环将饭碗一推,身子就从椅子上蹦下来,趴在膏药腿上歪缠了。只不过,时候稍一长环小爷就没了耐性,一巴掌拍在膏药胸口,耷拉着脸嗔一声:“说,准不准!”   那小指头搓啊搓的,眼睛翻翻着,那意思很明白:不准的话,就倒下吧!   “呵呵呵……”宇文熙讪笑两声,连忙抓住小家伙儿的手,干脆将人捞到腿上,“行,行,行,不就是晚点去上书房嘛,伯伯答应你了。往后都是陪着伯伯用完了早膳,伯伯再亲自送宝宝去,好不好?”   哼,用不着!贾小环板着小脸儿,瞥一眼臭膏药,低下头去耍脾气。只不过,在宇文熙看不见的地方,贾小环的眼睑半阖着,暗沉沉的叫人看不出什么意味来。   宇文熙带着贾小环到了上书房的时候,里面的课程已经开始。上面师傅读一句,下面皇子、宗室子弟、伴读们跟着读一句,读书声琅琅却也悦耳。   只是,一声“陛下驾到”打断了读书声,上书房里跪倒了一片。宇文熙坐下之后,淡淡地叫了起。今天在讲课的,正是上书房的总师傅,宇文熙将贾环拉到身前,道:“这孩子是贾环,朕送过来当个伴读,你等要好生教导,不可怠慢了。”   总师傅之前已经听说新伴读的事,这却还是第一回见人,当下便抬眼打量了下,向着皇帝陛下躬身领命。他对这孩子是有些好奇的,但也并不太过在意,不过一个小娃娃罢了,兴许哪里入了陛下的眼罢了。   贾小环是尊师的,即便这不是他的师父,仍旧乖乖地躬身向总师傅见礼问好。之后,宇文熙还在一旁问着他想坐在哪里,又叫被他点了名的皇子让了位置出来。待瞧见贾小环安安稳稳地坐好,宇文熙方才甩甩袖子走人了。   上书房里很快又响起琅琅的读书声,可是任谁都知道,这屋里大概所有人都是心不在焉的,没谁的心思是放在读书上,就连严肃端方的总师傅也不例外。   贾小环同样没什么读书的心思,坐在角落里托着下巴发癔症。方才,他还真是看见了几张熟悉面孔呢,一个个的叫人看着都十分膈应。也不知道……   当年他那一把火下去之后,那两方都落着个什么下场。忠顺王、北静王、两个皇子……也不知道能活下来个谁。以他瞧着那膏药的德行,怕是哪个都不会轻饶了,尤其是在两个皇子间搅事的人。   怕是……不得好死啊!   他今天本就来得晚,只觉得没多大会儿,师傅便下课了。贾小环还没等伸伸腰呢,身边就凑过来个人,惹得他皱着眉头瞥过去。环爷就知道,跟这儿就没个消停的时候。   “环兄弟,我是北静王府的水溶,往后就这样唤你可好?”此时的水溶,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,眉清目秀的颇有些雌雄莫辩的味道。许是因着水、贾两家乃是世交,所以对着贾小环笑得分外亲和。   这上书房上下,大概也是因着这个,才会让水溶上前来打头阵吧。   贾小环斜睨过去一眼,便仍旧恹恹地伸着懒腰,又打了个哈欠,一点儿没有理会水溶的意思。环爷他如今也是有靠山的主儿,还是有天下至尊当靠山,虽然这个靠山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靠不住。但最起码现在,惹得起他环爷的人有,但绝不包括这个水溶。   被个各方面都矮自己不止一头的小屁孩儿这边无视轻蔑,水溶的心情可想而知,眼神立时便冷了下来。但这到底是个城府深的,面上仍旧带着笑,温声道:“环兄……”   不过,他刚一开口就被贾小环打断,语带嫌弃地道:“不许这么叫,我高攀不上。”说罢也不理会蓦然se变的水溶,扬声将内侍李轩叫进来,“收拾收拾回去了,要是让……等急了岂不是罪过。”   贾小环之前一日三餐都是跟着宇文熙一起用的,今儿中午膏药也没发话,他就还按时跑过去蹭饭。虽然都是在皇宫里,但御膳和御膳却也是相差甚远啊。   水溶本都已经眉目俱厉,高高扬起来的手僵在空中,一时间神情惊疑不定。他是真想给这王八羔子一巴掌,再好好给他些小鞋穿穿。他相信,就凭他水溶的手段,这么个小屁孩儿在他手里活不过几天。可是……   方才贾小环的一句话,让水溶将自己刻意忽略的事情想了起来——这王八羔子不知道因为什么正得宠。就瞧着今儿圣上对他那个态度,现在也绝不是整治他的时候。   他父王可是才跟他交代过的,这些日子一定要低调内敛,不许有任何出格的行为。怕的,就是新皇登基,逮着他们家这异姓王作筏子。   这会儿,他也是一时糊涂了,怎么就跟这贾环一般见识起来。不过,水溶液绝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,若不是贾环混账惹恼了他,他素来都是谦谦君子,又岂会自己动手损了气质。   罢了,这事儿暂且先给他记上,早晚有算账的时候。   明明都已经放学,总师傅也已经离开上书房,可上书房里的学生们却没谁离开的。众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闲话,却都不或明或暗地关注着贾小环这边。   待瞧见这小子对水溶如此嚣张,就差没踩上两脚了,书房里说话的声音都静了下来。直到贾小环揣着手走没影儿了,书房里方才又“嗡”地喧杂起来。   嗬!今儿算是长见识了啊,好一个嚣张骄傲的小屁孩儿啊。   议论贾小环之余,这起子人也没少盯着水溶瞅。唉,水小王爷这回算是丢人丢大了,那贾家小子可真是一点面子都没给他啊,也不知道水家这个吃不吃得下饭。   水溶面色清冷地盯着贾小环背影,便是人都走不见影了,也不曾收回目光。 ☆、第59章   贾小环回到乾清宫, 正好赶上用午膳, 宇文熙正在餐桌前等着他。一看见小东西蹦蹦跳跳地进来,便将人招到身边来,宇文熙问道:“下午想学些什么,伯伯给你安排两位师傅可好?”   上书房下午是骑射课程,每位学生都有指定的师傅教导。以贾小环如今这般年纪, 已经可以开始练习拉弓、扎马等功夫了。宇文熙这么问,是知道他似乎有自己的师父, 问他有没有别的想要学。   “当然有要学的, 骑马、射箭、马上的兵刃功夫,这些我都不会。”贾小环掰着指头数,发觉自个儿不会的还挺多。当年,他跟随师父的日子并不长久, 许多功夫都没学到手,除了唱戏的那点能耐之外,也就是学了几套拳脚功夫而已。   现在既然有机会,贾小环当然要把握住, 好生学些本事护身。他不求能够学到多少学问, 不求往后能够科举得力、平步仕途, 但护身的能耐总是要有。另外, 贾家好歹也是开**功大户, 有机会的话他也想到疆场上去逞一逞威风。   宇文熙点点头,略一沉吟道:“你年纪还小,骑马的事暂且还不着急, 先学了开弓和刀枪吧。等过两年你身体长得差不多了,伯伯送你匹小马,亲自教你骑术。”   “好,谢谢伯伯。”贾小环对这安排还算满意,赏了膏药一个笑脸儿。   他反正是打定主意了,趁着膏药还稀罕他,那就得让膏药越来越稀罕才行。不然,环爷他也不是那等能改朝换代的料,想要活得眉飞色舞却是少不了个靠山的。   伯宝两个相处得万分融洽亲近,看得周边宫.人们俱都是暗暗咋舌。虽然这些人都是李庸然捋过几遍的,但贾环小伴读的得宠程度还是传出乾清宫,然后迅速地在整座宫城里蔓延开来。   贾元春本就留意着这个,自然也是有所耳闻的,兼之她占着贾环姐姐的身份,更是有人往她身边凑合,一则与她套套交情,再则就是打听打听贾环的事。   可是,身为亲姐姐的贾元春,根本就对贾环一无所知啊。若非有人同她提起,她甚至都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弟弟存在。   她,在等着荣国府的家人们给她传消息进来呢。   荣国府里这阵子都有些沉寂,主子们的神色大都不太好看,下人们自然也有眼色,小心翼翼地不敢逾矩作怪。而那些没眼色的,不是被撵到庄子近不了身,就是被惩罚发卖了。   “老太太,宫里头大姑娘送信出来了。”王夫人握着一个半大的信封,神情略带激动地进了荣庆堂,“方才,是六宫都太监夏总管派人送出来的,说是叫咱们有信要回的时候,就送到了夏总管在宫外的府上呢。”   六宫都总管夏守忠,一直都是荣、宁二府致力于笼络的宫.人,不过人家向来对贾家都是若即若离、高深莫测的,像今日这样亲切和蔼还是首次呢。   是以,这让王夫人不由得产生了些揣测,莫非……她的元春终于踏上了正途?!   贾母的上房里并没有往常的热闹,唯有贾探春乖巧地陪在贾母身边说话,手中拿着件绣到一半的抹额,想来该是做给老太太的。此时一见王夫人,贾探春便赶紧起身见礼,默不吭声地退到一边去了。   自从前几日出了当今圣上钦点贾环当伴读的事,贾探春便深感自己在荣国府处境堪忧。阖府上下,从老太太、老爷、太太到宝玉,怕是没有哪一个看得她顺眼了。她都已经顾不上埋怨贾环,每日里琢磨着的,全都是该如何讨好老太太和贾宝玉。   这两个人,才是她未来生活的保障啊!至于曾经被她敬若亲母的太太王夫人……贾探春悄悄地瞥一眼王夫人那因笑容而愈发丑陋的面孔,默默地将她排除在了规划之外。   就冲着王夫人对贾环的恼恨,她并不相信对方还会对自己这个贾环的一母同胞怜惜,不被她插刀泼油便已经是走运了。而且……   贾探春也并不认为太太还能有什么能耐,就看着那张带着疤痕的脸,父亲大概再也不会踩她的房门;日后荣国府的交际应酬,也绝不会再让太太出面,她的亲事相看指望不上太太。   贾家,丢不起那个脸啊!   王夫人并不理会贾探春,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过去。在她的心里,早就已经将这个贱丫头判了死刑。一个出身下贱的庶女,居然还敢跟她耍心眼儿,往后有这贱丫头受的。   要知道,她可是姓王的,还有个生而不凡的闺女在宫里呢。   “元春的信?快拿来我瞧瞧。”贾母正是神情恹恹的,这会儿却立时来了精神,将那信接过来。她先是验了验信上的封印,方才放心地打开来看。   宝贝孙子做伴读的事泡了汤,居然换成是过继了去的贾环,贾母的心情是复杂的,但闷闷不乐却是不可避免。再兼之,先是找不着贾环,后来找着了又不听话,再去找的时候又不见了……贾母的心啊,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都快要拧着了。   她现在就是犯愁啊,万一再找不着贾环,宫里面问起来了该怎么办?实在不行,就……   唉,现在的小孩子都不容易养活,说不定什么时候,一个小小的意外就夭折了呢。   贾元春的信很简单,并不敢些太多内容,只是问弟弟贾环进了宫做伴读,为何家里不跟她知会一声,也好叫她能看护弟弟一二;另外,为何听说弟弟竟然已被过继到了旁支,不再是荣国府的子弟,她要知道弟弟的详情。   “这……”贾母渐渐收敛了面上的喜色,将信递给焦急的王夫人,独自坐在那儿沉吟不语。没办法,老太太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。   毕竟,她如今也弄不清楚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!   “又是贾环!”王夫人攥着佛珠的手,狠狠锤在几案上,眼睛狠狠地瞪向贾探春,咬牙切齿地道:“他居然已经进宫了,不是说,不是说……”不去的吗?   贾环……已经进宫了吗?在王夫人的厉目之下,贾探春往丫鬟身后瑟缩了下,心思却放在了别的地方。说起来,贾环是她的亲弟弟才对,她们俩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弟,再没有这么亲近的了呀。   “去,把两位老爷、大太太,还有珍大爷请来。”贾母沉思了半晌,抬首向着丫鬟鸳鸯吩咐,后又转头向贾探春道:“三丫头且先回去吧,也别总是做这些活计,多寻宝玉、黛玉他们玩耍。”   “是。”贾探春乖巧地答应一声,向着贾母等告退离开。尽管,她心里是万分不情愿,也不知道她那弟弟会是个什么结果。   有荣国府老太太的召唤,贾家的几人到得都很快。贾母一见人到齐了,便将上房里的丫鬟婆子打发出去,另命鸳鸯好生守着门口。   赦大老爷见状便有些挑眉,问道:“老太太,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能让老太太这般郑重,想来还不会是件小事呢。   贾母淡淡地瞥一眼贾赦,并不去理会他,而是向着贾珍正色道:“珍儿,这阵子我思忖了良久,总觉得过继贾环这件事有些不妥,是以……咱们是不是就算了吧。”   她已经想明白了,既然贾环不知何故得了圣上青眼,那他就必须是荣国府,是她贾史氏,是她政儿的儿子。那个什么贾敕,死都已经死了,哪还用得着儿子传香火。   满屋子的人一听这话,俱都是愣在当场。之前过继贾环的时候,这老太太可是连连点头的,根本不曾出现过丝毫犹豫。这会儿才想着后悔了,反应未免太过迟钝了吧?!   不过,他们也并未疑惑多久,贾母接着便又说道:“今天大姑娘送信出来,说是贾环已经被接进宫去了,单独安置在同皇子们并排的宫院里。”   原来,是因为这个。   赦大老爷是知道贾环已经进宫了的,还知道乃是当今圣上亲自去接的,这是昨日刘三来知会的。不过,他并没跟旁人提起,大老爷很乐意看身边这些人的笑话呢。   过于贾环过继的事,老贾家当初也并未声张,过继个小子而已,能是多大的事。却不曾想到,如今竟然弄出这么多麻烦。   贾珍就有些不耐烦,不过也没多推诿,便道:“依老太太的意思办吧,回头我就开了祠堂,知会各位族老一声,将族谱重新改回来便是。只是,这回咱们可就得定下来,不然这族谱整日改来改去的,也不成体统啊。您说是不是,老太太?”   “嗯,珍儿说得很是。”贾母知道这是贾珍下通牒呢,也并不生气,反笑意盈盈地答应了。只要目的达成了,她也不会跟这些小辈们计较,不然岂不是有失老封君的气度。   贾政在一旁稳坐,看着别人商议自己添减儿子的事,丝毫没有吱声的意思。自从贾环能进宫当伴读了,他的心里就被悔恨填满——他失去了一个儿子啊!   因着这个,他看老太太和王夫人都不顺眼,连荣庆堂都有几日没登门了。直到此时见老太太为他操心儿子的事,心中才重又升起孺慕之情。到底是亲娘,知道替他打算,比有些人强多了。   他一转眼瞧见了王氏的面容,那上面又是疤痕又是恼恨的,别提多难看膈应人了。政二老爷厌弃地皱了眉,别过头去再不看一眼。这女人若非有宝玉、元春,若非出身世交王家,哼……   “这事儿吧,怕是没那么简单啊。” ☆、第60章   冷眼旁观着几人轻描淡写地处置着贾环的身世, 赦大老爷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, 也不知道这要是换了他,会是个什么待遇。贾赦并不愿深思,若是同样被这样议论,大老爷他怕是会翻脸掀桌子的。   待见到老太太同贾珍三言两语便达成了协议,赦大老爷拍了下巴掌, 眼神在他们之间徘徊一下,道:“这事儿没那么简单, 可不光是开了祠堂, 改了族谱就能行的。”话语间颇有些虱子多了不怕痒。   贾母闻言便皱起了眉,隐含不悦地问道:“赦儿怎么这么说,里面有什么缘故不成?”还是说,你看不惯你弟弟重新找回个当皇子伴读的儿子, 想要从中作梗?!   不过这也难怪,谁叫贾赦不像政儿,膝下就没一个有出息的儿子呢。贾琏,文不成武不就的, 是个贪花好色的浪荡子, 也就能给府上跑跑腿儿;贾琮, 那就更不用提了, 一个贪玩蠢笨的活猴儿,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,出息不了。   再看看政儿的膝下,珠儿聪慧少年进学, 只可怜那孩子英年早逝,但好在还是留下了贾兰;她的宝玉那更是衔玉而诞、生而不凡的,论起出身来历,怕是连皇室子弟都比不上。便是那个她并不太在意的庶子贾环,如今也让她刮目相看,被钦点做了皇子伴读呢。   “哦,也没什么。只是据我所知,环儿过继的事已经报到顺天府户籍上了,这事儿也不是咱们说改就能改的。另外,老太太啊,您是不是该问问当事人是个什么意思再说?”   赦大老爷哼笑一声,目光扫过贾母、贾政、王氏等人,道:“环儿当日差不多是被撵出荣国府的,他愿意回来吗?然后,他若是不愿意的话,这事儿是不是就得商量商量?毕竟,人家如今是入了陛下青眼的,别亲近没套成,反遭了那孩子的怨怼,您说呢?”   贾母是沉着脸听贾赦说完话的,然后有些不以为然地道:“你这话说得也有些道理,只不过也不至于此吧。贾环一个小孩子罢了,能有多少心思,总要咱们做亲人的替他着想才是。再者说了,政儿总是他的父亲,不管如何总还有个‘孝’字在头上呢。”   “那孩子既然被选做了伴读,总不能是个名声有损,于孝道上有所亏欠的。若他真是那么个货色的话,想必当今圣上也不会对他看重。所以,说起来我这般决定,也是为了贾环着想,那孩子若是个明白的,当知道感激才是。”   听贾母这么说,脸上又是不容置疑的神色,赦大老爷便不吭声了。是呀,一个“孝”字压在头上,便是能让人进退不得,举步维艰的。   他贾赦,不正是对此深有体会的嘛。他贾赦是个挣不脱的,就是不知道贾环那小子,会有何等做派了   贾小环也是个孝顺的,只不过他的孝是挑人的。至少,贾政和王氏那女人,都没资格跟他探讨‘孝’这个字。所以,当宇文熙告诉他贾家的决定时,环小爷登时就怒了。   “呸!呸呸呸!呸呸呸呸……”黑着一张小胖脸儿,贾小环摔了手里的书本子,只恨没个贾家人站在跟前,不然环小爷非得啐死他,“别拦着小爷,爷要去掀了他家的屋顶子,砸了他家的门窗户,奶奶.的,干脆一把火点了……”   宇文熙坐在暖阁的炕上,面前是一摞子奏折,正在凝神批阅。他也不理会对面叽里呱啦叫唤的小娃子,直到被不知第几次踩到腿脚了,方才没好气地抬了头,瞪着贾小环道:“去吧,朕又没拦着你,你小混球儿倒是去啊。”   “……”贾小环一听就瘪了嘴,整个小身板都砸在膏药的身上,仰着小脸儿满是委屈,“伯伯,你都不疼宝宝了,宝宝可还怎么活。宝宝好可怜,没了爹,娘又不在身边,孤苦伶仃地被个伯伯弄进宫里,他又不疼宝宝了,呜呜呜……”   “嗤……”宇文熙被他逗得喷笑,点点胖脸蛋儿上的小酒窝,“行了,干打雷不下雨的,也不知道脸红。宗族身份并非做戏,又岂是能随意过继来过继去。更何况,你的户籍已经更改,也不是贾家随意修修族谱就能算数的。”   “你既然不算做是贾政儿子了,那他就没资格在宝宝你跟前当爹。这世上,并没有卖后悔药的。放心吧,贾政他们占不了你便宜。”皇帝陛下神色淡淡的,说出来的话却斩钉截铁。   贾小环本就不是担心这个,他更多的是生气,气得都不知道该给那起子脸上糊点啥。这会儿腻在宇文熙腿上打滚,耍赖道:“宝宝不管,伯伯要帮宝宝出气。”   “想怎么出气,说来听听。”皇帝陛下漫不经心地问道,用一只手护住小东西,省得他出溜下去,“不过宝宝啊,不是伯伯说你,你这孩子就是个没心思的。他想当爹就叫他当呗,你要是不愿意,连唤都不用唤一声。”   宇文熙的眼睛抬起来,盯着不知名的地方,也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。他的声音有些冷峻,叫人听得缩脖子,“反倒是他们那些想跟咱们沾亲带故的,不豁出底来付出些代价,咱们的名讳又岂是好沾的。毕竟,这世上总是气死老子的儿子更多些啊。”   “膏、伯伯……”贾小环发誓,他从这人冷冰冰的话语里,分明地听出了阴郁和失意。不过想想天家无父子这话,他便有些了然,难免想起了当年的自己。   曾经的他,也有过像这贴膏药的时候吧。好在,他得叨天之幸,有机会能够浴火重生,终是将那郁郁之痛抛了去。他已经真真正正死了一回,同贾家、荣国府、贾政的恩怨便算是扯平了。他已经……再不在意他们分毫。   可是很显然,身边的这贴膏药虽然已经年过而立,却还没有能够像他环小爷似的,那么洒脱不羁。   不愿再看膏药阴沉压抑的脸色,这让贾小环心里也不舒服,他骨碌一下爬起来,盘腿儿往炕桌上坐下,瞪着大眼睛咬牙道:“就他们那小心眼儿的样儿,哪用得着当成爹去气。信不信小爷只要过得舒坦一丝儿,都能让他们难受得吃不下饭。”   “就跟这回似的,那一家子干嘛要把小爷改回去,还不是都怨你硬把小爷拽进宫里读书。小爷如今过得比他们那个宝贝孙子、儿子强了,他们可不就吃不住劲儿,想要沾沾小爷的光。”贾小环用手支着下巴,嗔怒地嚷嚷,“所以,小爷才不要那么个爹。”   “行,不要就不要。咱们宝宝不稀罕要的,伯伯都给你挡回去,好不好?”宇文熙拽了拽小东西屁屁地下的奏折,愣是没能拽出来,不由得抽了抽嘴角,“宝宝,你可得注意些了,这才多长时间,看你身上都长了多少肉。”   贾小环羞恼,他最不乐意人家嫌弃他胖了,忿忿道:“胖什么胖,肉什么肉,你知道什么,我师父说了,小孩子就是要胖嘟嘟的才可爱呢。再说啦,小爷这哪算得上是肉多,你还没见过那块贾石头,那脸就跟脸盆似的,那才叫有肉呢。”   “你说,我好不好看!”一伸手攥住膏药的衣襟,贾小环咄咄逼人地逼问。那姿态已经摆明了,宇文熙但凡敢说个‘不’字的,除了倒下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。   皇帝陛下在小东西面前是很有眼力见儿的,笑呵呵地将人抱进怀里,毫不吝啬地赞叹道:“当然好看了,伯伯活了这么大岁数,再没见过咱们宝宝这么好看的了。美得很,美得很啊!”   他将贾小环按在怀里,上下其手地当个球儿来揉。只是,贾小环没看到的是,皇帝陛下的眼神微微闪烁着,不知是想到了什么。不过,贾小环若是看见了,大概也不会觉得难猜。   方才贾小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,说出了“师父”那两个字,这让宇文熙颇为在意。   一个五、六岁的娃娃,莫名地学了一身惊人本事,总得有个名师教导。这个,宇文熙是一直有所猜测的,却从未听贾小环提起,他也不曾向贾小环提起,两个人都在跟彼此较劲,看谁沉不住气的样子。   今天这一回,算是小东西泄了气么?宇文熙拧了拧眉,心中不能确定。   按着贾小环揉搓了一会儿,皇帝陛下在小东西恼火之前停了手,将人仍旧放在腿上坐着,道:“最近吏部正在考课官员,即将给出考评议论升降。朕想着,那贾政已经在员外郎的位置上坐了十来年,也该是换换地方了。宝宝,咱们把他外放了怎么样?”   “那是你的事,我才不管呢。反正,他便是在京里,也是个占着茅抗不拉屎的,跟工部什么本事也没有。若是外放了,那更是不知道会怎么祸祸外乡。”贾小环撇撇嘴,嘲讽道:“荣国府的政二老爷,就适合每日里跟着清客门人瞎胡聊扯。”   皇帝陛下笑了笑,取过旁边的一份奏折,朱笔在上面略路圈点几下。贾小环探着小脑袋看过去,只见奏折乃是吏部推升列表,上面罗列着即将推升迁移的官员名目。就在方才,他膏药伯伯在名单的最后,添上了贾政贾恩侯的名字。   呸,便宜他了!贾小环瞥一眼那名字后面的官位,哼了一声。 ☆、第61章   这一日, 荣国府刚刚将私信送到夏太监宫外的府上,从工部下职的贾政便得到了自己要升官的消息,说不出的欣喜莫名。   今天晌午的时候, 便有世交镇国公之孙现袭一等伯的牛继宗相邀, 约他下职之后一起吃酒。贾政方赶到约好的地方,便瞧见牛继宗哈哈笑着迎了出来,也不待他见礼就将人拉进了园中。   此处院落名为燕来园, 贾政也是进了门才发现, 乃是一处档次极高的青.楼妓.馆。但凡能够踏入其中的,不是高官显贵,就是士子纨绔,寻常富商即便捧着大把金银, 也是不得其门而入的。一时之间,政二老爷便有些却步了。   素来亲友、同僚们都是知道的,他贾政贾存周是个品行端方、恪守操行的, 燕来园这等地方他绝对不会踏足。今儿这牛继宗是怎么回事, 要败坏他贾政的名声不成?   “嗨, 别这么看着我啊,今儿叫你来这儿,可是有缘故的, 存周且听我解释嘛。”牛继宗一瞅见贾政的脸色, 便打了个哈哈,半拖半拽地将人拉近厢房。顺便,略略转过脸庞, 遮掩去自己眼中的轻鄙。   又不是真的不亲近女色,装什么君子德行啊!   厢房里已经摆好了酒宴,两名大约二八年华的女子候在一旁,待瞧见牛、贾两人进来,便赶忙迎上前见礼问安,然后伺候他们在桌边坐下。   “继宗兄,你明知道小弟并不喜这等、这等……”政二老爷脸色有些为难,皱着眉打量下四周的环境,尤其是在两名女子身上打转了几圈。   “这等什么?这等秦楼楚馆?”牛继宗摆摆手打断他的话,扯着一女子的手,作势要将人拉到腿上亲热,却被女子巧笑一声避开了,还轻哼了一声“牛伯爷,不行哦”。   牛继宗也不生气,笑着冲贾政摊了摊手,道:“瞧见了吧,人家这院子里的,全都是淸倌儿,卖艺不卖身的。咱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,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做派,又怎会带你到那等地方。存周,我可告诉你……”   说着,他将身子靠近贾政,悄声道:“这燕来园背后的人没谁惹得起,这才能让这群姑娘们如此肆意潇洒,也才能这么引人呐。等会儿更是会让你开开眼界,有一位玉洁冰清、出尘脱俗,又琴棋诗画样样精通的百花魁首,要拨冗来为咱们弹一首呢。”   在知道了这地方全都是清倌人,贾政心中的不悦厌弃便收敛了许多,毕竟他对冰清玉润的女子也是赞许的。更兼之,此地背后还有位能让牛继宗都如此乖觉的主子,那想来也没谁敢来败坏女子们的清誉才是。   不过,政二老爷的脸色还是勉为其难的,并不想让在场的旁人看出丝毫妥协来,以免显得他太过软弱。他只轻咳了一声,身边的女子便利落地端茶奉上,伴随着茶水的还有一个甜腻的笑脸。   这个笑容让贾政有些晃眼,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,接过茶水抿了一口。大概是心绪有些太过不稳定,政二老爷这一口抿得有点大,就呛着了真的咳了起来。   牛继宗也得了女子奉上的茶水,借着饮茶的动作遮住鄙夷的神情。幸亏,如今荣宁二府真正当家的是这么个货色,不然若还是贾敬、贾赦那两位的话……   狠狠咳了几声,贾政强忍住了咳嗽,涨红着脸有些羞恼地问道:“怎么回事,继宗兄今日把我叫来,就是为了听一首曲子?若真是如此,那我可就要告……”   “哎呀,你看我这记性,被你方才那么一打岔,我都差点忘了正经事。”牛继宗连忙拉住贾政,一拍额头笑着向他拱手,道:“存周,为兄要向你恭喜了啊。”   贾政闻言诧异,略有些急切地问道:“何喜之有啊,继宗兄?……难道是说,我送进宫的大丫头,要有什么前程了?”说起来,就连宫里的夏太监,这几日不也对元春另眼相看了么。   “那倒不是,宫里面的事,可不是我们这些外人能弄清楚的。”牛继宗摇摇头,手指轻点一下贾政,道:“为兄就是听说存周你,就要升职外放了呢。你说,这是不是喜事!”   升职外放……政二老爷一听此言便是愣住了,失神了好半晌才惊呼道:“真的吗?继宗兄,您、您可不要糊弄我……”尽管话语中尚且存疑,可那脸上早已不自知地笑开了。   牛继宗没好气地一拍桌子,瞪着眼睛佯怒道:“胡说什么呢,我当兄长的,糊弄你这个作甚。我说存周啊,你个老小子可是不地道,我还没跟你讨些好处,你倒是想寻我的不是了。”   “兄长恕罪,兄长恕罪啊……”贾政连忙拱手赔罪,又端起酒杯来自罚,待牛继宗端足了架子重又笑开,方问道:“继宗兄可知,小弟将会被调迁何职,外迁何地?”   “详情我倒是不知道。不过,”牛继宗端着酒杯轻晃,目光深邃地在贾政身上扫过,“存周啊,为兄却是知道另外一件事。你可知道,你这回的升迁,缘自何故啊?”   “这个……”政二老爷脸上有些莫名,似是不知牛继宗为何会如此问,诧异道:“前阵子吏部考课官员,本就言明会升迁一部分政绩上佳的。想来,小弟这次能得以升迁,当是因为在这次考课中,考绩还看得过去吧。”   这货,可真有脸扯啊!   牛继宗明显怔了怔,他实在没想到贾政这货怎么会有如此的幻想。还什么考绩过得去?就他这么个废物,在工部这么些年就是当个摆设,若非他不是那种好出头生事的,早就叫工部的上官们踹飞了。   不过,牛继宗没打算在这上面跟他纠缠,只笑了笑敷衍道:“存周你的考绩自然是过得去,可另外还有助力呢。不是旁的,就是你那个小儿子,被当今钦点了进宫做伴读的贾环呀。”   他倾身点了点桌案,眼睛紧紧地盯住贾政不放,口中道:“据我所知,那份吏部升迁的名单上,原本是没存周你名字的。只不过,你那小儿子往当今圣上的跟前逛了一圈,那名单上就添了你的名字呢。存周啊,你生了个好儿子啊。”   贾环?!   政二老爷闻言亦是心中猛颤,手指无意识地抓着酒杯,嘴唇在胡须的遮掩下颤动着。竟然是因为贾环吗?是因为贾环得了今上青眼,所以他才能得到升官的机会?这也就是说……   贾环那孩子……还是记着他这个父亲的。   只是,贾政的心情十分复杂,难以排解地纠结在一起。儿子即便是被过继了出去,也还是将他这个父亲放在心上,知道为他谋求前程,这让政二老爷心怀安慰;但是,他出身国公府邸,又兢兢业业为官十多年,却还要靠个小子才有机会升官,这、这……   这叫他情何以堪啊!   也许,即便没有贾环添乱,以他的政绩学识,下一批升职的官员里也会有他的。那样的话,他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样,不被人敬佩学识能力,只被人羡慕有个得皇宠的儿子了。   “存周啊,不是为兄说你,你这人也太过小气了。明明有那么个乖巧聪慧的儿子,又托着他得了圣上的青眼,怎么就不知道知会亲友们一声呢?怎么着,这是怕兄弟朋友们占你的便宜不成?我可跟你说啊,等明儿环儿那孩子休假出宫了,你可得给我送到跟前儿好好看看才行。”   牛继宗仿佛没看见贾政渐渐难堪的神色,嘴角笑得惬意,眼睛里满是不屑,话语中却全都是艳羡,“唉,说起儿女们来,为兄就不得不对存周你说一声福啊。”他掰着指头,一个一个地数着。   “贾珠那孩子虽然去得早,但是个好学上进的,十几岁的少年就中了秀才;大丫头生在元月初一,生得是珠圆玉润,性情又贤孝才德,也就是你狠心舍得送进宫去啊;再下来还有那宝玉,老天爷,我可都没听说过那般奇异的孩子,衔玉而诞啊……啧,我琢磨着这得是前无古人了呀。”   “原本,我还觉得下来的孩子就不起眼了,却没想到啊——”牛继宗指点着贾政,扯着嗓子抱怨着,“你个政老二居然还藏了私。贾环那孩子必定是有些出彩的地方,不然又怎么能入了今上的眼。咱们两家多少年的交情,咱们俩都算是一条裤子长大的,你居然都一声不吭的,你可忒上哥哥的心了……”   新皇登基不久,又是兵变逼宫迫老圣人禅让才得了皇位,宫里宫外多少人都盯着他,惦记着他呢。宇文熙忽然钦点了个小童进宫当伴读,其又是出身开.国“四王八公”之一的荣国府,无论如何也会让许多人心生疑问,进而想要借此生出点事端的。   牛继宗,以及牛继宗背后的人,自然也对贾小环有些想法。他今天把贾政请来歪缠,为的可不是贾政这个废物,更不指望能通过贾政谋求什么事情。   他所求的,只不过是等那个贾环出宫的时候,能够见识见识那小子罢了。他们多少人呐,心里面全都藏着疑问:今上宇文熙,到底为何将一个荣国府二房庶子弄进宫?   现在的牛继宗并不知道,贾小环这会儿可不是政老二的庶子了呢! ☆、第62章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三颗地雷,谢谢!!!   下一章十二点之前恐怕码不完,先放一章上来吧。   宫里面, 宇文熙暂时扣下了吏部的那份折子,只隐约传出了某些官员升迁的信息,以看一看朝中的情形。皇帝陛下此时正操心的, 还有贾小环这小东西的心情。   “不就是给他升了一品官嘛, 正五品的官职也高不到哪去啊。再说了,伯伯可是将他外放到广西了,还是派在军中任文职。别耷拉着个胖脸了, 那地方就挨着安南, 地理环境也恶劣,折磨人着呢。”宇文熙扯扯小家伙儿的脸,不让他冲着自己板着脸黑乎乎的。   “我的脸哪有胖,你的才是胖脸。”贾小环拍开膏药的手, 揉揉自己脸蛋,嘟囔道:“我就是看不惯他升官嘛,明明是个什么用都没的书呆子……哦, 不, 是个连书都没读出成绩的, 连个秀才也考不中,整天就知道跟那些个‘善骗人’、‘不顾羞’的清客扯淡……”   宇文熙淡淡笑着倚在枕上,看着他那副小嘴开合的模样儿, 半晌方道:“那贾政总是宝宝你的生父, 就让他去广西升官发财一回又如何,全当是还了他的生养之恩吧。你往后要如何待他,伯伯并管不着, 但这回就让伯伯做主,替你还他这一回。”   贾小环闻言默然,不知该说什么好。他是重活了一辈子的,知道自己跟贾政、贾家算是扯清了,可旁人并不知道。如他现今这般厌烦贾政和贾家,看在旁人的眼里必然落下非议。环爷他虽并不在意这个,但此时有个人能这般为自己着想,贾小环难免心里暖暖的,看着膏药伯伯都觉得亲昵许多。所以……   环小爷勉励抻着小短胳膊,抱住了宇文熙的半拉身子,又拍拍他的后背,语重心长道:“膏—……伯伯,你真的很好!”   嘿!这个小混球儿!   皇帝陛下好悬没气乐了,吹了胡子瞪着眼,掐着贾小环的腋下将人举起来,随手扔到一旁的锦被上。见小东西打了个滚儿想要爬起来,他就一伸脚丫子压在贾小环屁屁上。   年方六岁的环小爷再次亲证,短胳膊短腿儿的抗争力是脆弱的,张牙舞爪地也没能挣脱了那一撇膏药。他干脆一瘪小嘴,生无可恋地趴在锦被上,yu备哭给膏药看。   宇文熙可不敢惹得他,小东西一哭起来就是绵延不绝的,让他根本承受不来。还记得当初他问过小东西那么能哭丢脸不,人家翻着小白眼就回道“不趁着现在能哭多哭几回,等日后长大了哭才丢人呢。”   “明日上书房休沐,宝宝可有什么打算?是想出宫去玩儿,还是就在宫里消磨了?”宇文熙将人捞到腿上,转开话题地问道。算起来,贾小环进宫也快一个月了呢。   “我当然是出宫去了。”在心里给膏药记上一笔,贾小环故作不在意地道:“不过,一天的休沐可不我用。我要回密云去,一则要回去拜见母亲,上回进宫来都没去跟母亲辞行;再则还要回庄子上,刘三他们还等着我安排活计呢。伯伯,你帮宝宝给母亲安排个身份,好不好?”   要回密云啊……   宇文熙的眼睛闪了闪,闻言点点贾小环的鼻子,笑道:“早就命人给你母亲备好了,等会儿就让庸然拿给你。既然你要回密云去,那就多给你两天假,但是事情办完也要及早回来。另外……庸然,朕这里走不开,你便陪着环儿回去一趟吧,务必平平安安地把人给朕带回来。”   有皇帝陛下的贴身总管陪护出行,贾小环即便心知对方另有所求,他也是举手脚欢迎的。无他,以环小爷他如今的处境,不知被多少人盯着呢,一旦孤身出宫,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事。能有个护身符跟着,贾小环欣喜得很。   送走了回去收拾东西的贾小环,宇文熙指了个盒子给李庸然,那里面是赵姼的身份证明。赵姼(shí),一位父母双亡,继而丧夫的女户,便是皇帝陛下安排给赵姨娘的身份。   “等会儿把这个给环儿送去。另外……”宇文熙手指轻敲着书案,略一停顿方道:“那孩子要给自家庄户派活儿,你也在边上好生看着,瞧瞧小东西又想出什么点子了。他是个有本事的,朕也想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的本事。”   李庸然恭声答应,心知皇帝陛下有何打算,打定主意要提主子爷分忧,定要从小环爷手里分杯羹。小环爷是个神奇的孩子,小小年纪便不知从何学了一身神妙莫测的本事,让人想不明白又心怀期盼。   如今尚在太上皇手里的琉璃坊,那真是日进斗金,一年下来二三百万两跑不了。虽然表面上那玻璃方子是荣国府贾赦献上的,可该知道的都知道方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。一个只五、六岁的小孩儿啊,他是怎么知道那等机密东西的?   这次小环爷要给自家庄户们派活计,就不知道又会是何等惊人的买卖了,李庸然心中满怀期待。   朝廷的国库他这做奴才的不知道情形,但就瞧着太上皇当政时官员们的豪奢,便也知道国库里即便不是空空如野,怕也是仨瓜俩枣儿。但主子爷的私库他这做总管的却是一清二楚,皇帝库里也没有余银啊!   李庸然就琢磨着,他们主子爷待小环爷那是胜过亲子的,瞧小环爷对贾赦的态度,那也是位知恩图报的,想必定然不会忘记对主子爷知恩图报。当然了,既然他这做奴才的跟着去了,也会时时见机提醒小环爷,莫要忘记了主子爷的恩情。   翌日一早,贾小环强等着宇文熙退朝,连早膳都没顾得上用,便乘车从紫禁城出发了。马车一路疾行,顺畅地在半下午回到皇庄。为了给娘亲个惊喜,贾小环也没叫人报信儿,揣着木匣子就往里面窜。   从今天起,他的娘亲就是有身份的人了,还是光明正大的一家之主呢!   只是,见到娘亲的时候,贾小环脸上的喜色便轰然消散,一张小脸儿霍地黑沉下来,平日里奶气乖软的声音,也变得阴沉沉的,“娘,你怎么变成这样,可是他们欺负你?”   言语之间,他伸手抱住自己娘亲,目光愤怒地瞪向屋里的下人,就要掀桌子。下人们当下就跪了,口中嚷着“小的不敢对太太不敬,不敢啊……”。   赵太太猛然看见儿子,很是惊喜莫名,顾不上别的先是抱住了上下打量,眼神儿舍不得转开分毫。此时总算暂且看够本儿了,又见儿子要闹事,连忙拍他屁屁一巴掌,嗔道:“胡说什么呢,老娘这是在地里忙活了两天,去了点儿肥膘儿罢了。他们这些个,个个儿都恭敬得很,你可不能胡乱编排人家。”   “娘别打,疼~”贾小环面色缓和了,噘着嘴跟他娘腻歪,待赵太太哼哼着替他揉了挨打的地儿,方才又问道:“娘,您怎么下地里去了,那农活儿累得很呢。”   “呸,还不是你个小崽子乱来,害的老娘好好地成了黑户儿,哪哪儿也去不了,整天都得在这庄里呆着,啥事儿也没有,恨不能无聊死了。前阵子春耕农忙,虽说下地里累一些,但好歹总算有点事做。”赵太太又想起恨事,拧一把儿子的耳朵。   待瞧见儿子扭脸作怪,她又被逗笑起来,道:“再说了,这庄子如今都是咱们的,他们都是给咱们干活儿的,又哪会叫我受苦受累。我说是下地忙活了,也不过是在地里多逛几圈罢了,没意思得很。”   赵太太不愿再跟儿子多说这个,抱着贾小环细细地询问他在宫里的情形,待得到一切都好得不能再好的回答后,脸上满是半信半疑的。   她好歹也是荣国府出来的,虽然只是家生子奴才出身,但也知道豪门大户里有多不好混,就更别提是皇宫内院了。   儿子不知怎的进了宫,还真能跟他说的那样,比在荣国府还舒坦欢畅得多?   她倒是有心想要问明白,儿子到底是因为什么能进宫读书,可是连着问了两回,都被这孩子避了过去。这便让她明白了,这里面怕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,也就不紧赶着问了。   反正都已经进去了,再怎么着她也没本事把儿子弄出来,现今也只求着儿子在宫里能平平安安的,在上书房能好好念书,日后能够有出息,有成se,强过荣国府的那块石头去,让他们一家子都后悔得吃粪。   “娘,您看看这是什么。”贾小环把那匣子放到娘亲面前,小脸儿神秘兮兮的。   赵太太瞪作怪的儿子一眼,好奇地掀开匣子盖,伸手把里面的几张纸拎出来,翻来覆去地打量几眼,就黑了脸。   “小崽子,你又糊弄老娘是不是?明知道哪个字儿都不认识老娘,还弄一丢字儿来戏弄老娘是吧?!”   “哎呀,儿子给忘了。”贾小环吐吐舌头,才不承认是故意的呢,小心地抢过那几张纸,“娘,这东西可不敢损毁了,这是您新的身份户籍啊。您看,您往后就叫做赵姼,是自立门户的女户,是一家之主呢。有了这个,您就不用再整日窝在庄子上,想出门就能出门了。”   “赵姼?”赵太太闻言一脸喜色,小心翼翼地接过户籍来,眼都不眨地瞧着,好半晌才指着那‘姼’字问道:“环儿啊,我小名儿是个拾儿,可我怎么记得那个字儿不是这么写的啊。”   “娘,这个‘姼’字的意思好,是美好的意思,是说您是个美人儿啊。你说的那个拾字,是捡东西的意思,用在名字里寓意不太好,咱们不用那个字。”贾小环是特意查了这名字寓意的,此时细细地跟他娘解释,心里面也给膏药伯伯记上一个好字。   “好,好,这个好,美的好……”赵太太赵姼轻轻地抚摸着户籍,缓缓地将之抱在怀里,微微闭上眼睛喃喃地说着。 ☆、第63章   李庸然陪着小环爷来到庄上, 就寸步不离地跟着,便是人家母子俩亲热聊天,他也笑咪嗤呼、默默不语地在一旁看着。贾小环都不知道瞪了他多少眼, 李庸然也是每回都笑呵呵地混过去, 打定了主意不挪窝儿。   赵太太自然也瞅见这人了,瞧着他细皮嫩肉儿、面白无须的模样,凑到儿子耳朵根儿问:“环儿, 这位是不是……”宫里的人啊?   “哦, 他是乾清宫总管李庸然,当今圣上身边的大内侍,今天特地送我回来的。”虽然这会儿嫌弃李庸然碍眼,但贾小环也知道这人对他不错, 是以介绍起来并不轻忽。   “哎哟,那不就是那一位心腹,”赵太太听了就是一瞪眼, 没好气地拍了儿子一把, 小声嗔怪道:“你这孩子也不早点说, 怎么竟叫人家一直站着。”   说着,她便站起身来,向着李庸然福了福身, 礼数虽然有些不伦不类, 但却是十分真诚,“总管大人,快请坐。您能陪着我儿跑这一趟, 我、我真是谢谢您,谢谢圣上,谢谢,谢谢……”说着便觉得福身已是不够,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去。   李庸然可不敢让她跪,连忙扶住赵太太,亲手将她扶回去坐下,方才自己也捡下首坐了,笑道:“太太说得哪里话,能陪着小环爷走这一趟,我不知多么荣幸呢。小环爷深得主子爷喜爱,素来待之胜若亲子,您且放心便是。”   “如今您的身份也已经安排妥当,日后若是想念小环爷了,抑或不愿在这偏野之地无聊,便跟庄上的人说一声,进京去便是。”   李庸然笑眯眯地说着,话锋渐渐就转了,“咱们小环爷是个有本事的,在京里为您谋划处宅子定不是难事。您若是嫌无聊了,跟小环爷抱怨一声,他还能让您日子过得无趣儿。”   赵太太早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,只会嗯嗯是是地应对着,眼睛瞅瞅儿子贾小环,又偷偷瞧一眼李庸然,心里面潮起潮涌的。难道说,儿子在宫里真的是舒爽得很,背后有皇帝爷宠着护着?   这、这到底是怎么个说头儿啊!?   赵太太一直嗯嗯啊啊的,怎么就不知道接他的话呢?李庸然有些皱眉,心里头有点丧气,不着痕迹地去看一眼贾小环,却见人家正咧着嘴冲自己翻大眼呢。   嘿,这会儿倒是忘了门牙才长了半拉出来。   好在,赵太太并没让李庸然失望太久,已经拉着贾小环抱怨起来,“环儿,李总管说得没错儿你可得给娘找点事做。当初在刘三那庄子上,还有个卖温室菜蔬的事情,我能帮着算算账呀,理理货呀的。现在可倒好,成天除了吃就是睡,要不然就是坐着发呆,我可要没趣儿死了。”   “还有啊,那边的菜蔬买卖也过了季,已经卖不上价儿了。整个庄子上下那么多人,忙过了春耕的那几天,就都闲散下来。前儿个刘三娘子还来见我,跟我抱怨说庄户们忙活惯了,这猛地一闲下来,浑身都不对劲儿的。平常相处挺好的庄户们,这阵子都打了几回架了。”   贾小环原本正瞪着李庸然,听到这儿讶然道:“什么,还打架了?”合着他不在庄子上,那起子庄户们还敢闹事了,刘三在庄上是干什么吃的!   “可不是。我听说啊,就连刘三都挨了巴掌呢。”赵太太告着状,又扯住了儿子要话儿,“我说你要是有什么活就赶紧派给他们,最好是这边的庄子上也派了。这打架闹事啊,都是闲得慌,一忙活了就屁事儿都没有。儿啊,你听娘的准没错儿。”   对啊!对啊!对啊!   李庸然目光晶亮地瞅着赵太太,在心里面给她挑大拇指。   听听,这该是多好的娘亲啊!就这几句话儿说的,该是多会教儿子啊!小环爷就该赶紧听娘亲的,好生折腾出些活计来,派给他们这些庄户。   最好,是那些能赚银子的活计,就好似琉璃坊那样的,能独断经营、日进斗金的;最好,是那些规模庞大的活计,让庄子上的人都忙不过来,主子爷能勉为其难地插把手。   贾小环咧着笑的嘴抽搐了下,狠狠地瞥李庸然一眼,又了扁着小嘴去看娘亲。这可真是好帮手,妥妥地替这李胖子把话都说了,全然用不着他开口求的。   原本,贾小环还想着磨蹭磨蹭李胖子,顺便揪揪膏药的心呢。这会儿他娘一开口,瞅着娘亲那柳眉倒竖的脸,贾小环就不敢有磨蹭了,乖乖地点头答应,“放心吧,娘,我早就准备好了。”   嗯,果然是个好孩子!   屋里面,赵太太飞快地换上一张和蔼慈祥的脸,抬手揉了揉儿子的头顶的毛,深喜儿子是个听话的;李庸然的一张白净圆脸亦是慈眉善目,望着贾小环的眼神柔得简直能滴水,深爱小环爷果然是个感恩的。   贾小环不知自个儿正在被百般夸赞,‘吭哧吭哧’地打了两个喷嚏,揉着鼻子道:“娘,这事儿你也别急,等明日咱们到了刘三那里再详细说吧。娘~您看,我的牙都掉了呢。”不愿说正事了,贾小环奶声儿拐着弯跟他娘撒欢儿。   “嘁,个小屁孩儿的牙,早早儿掉了才好呢,早掉才能早早长出新的来。”赵太太早就看见那颗在换的牙,不过并没当回事,毕竟孩童换牙乃是正常,儿子要是不换才有麻烦呢。   但这会儿贾小环提起来了,她嘴上嫌弃着,却仍旧托着儿子的下巴,掰开了他嘴细细查看。待见到新牙已经在长了,而且长得还挺规正,方才放开他的嘴,还顺手在脸蛋上拧一把。   “得了,我去给你做点吃的,也差不多该用晚饭了。”她拍拍儿子,又转向李庸然恭敬道:“李总管,您也稍候一会儿,我虽然手艺不太好,但总要请您尝尝的。”   李庸然欣然点头,他已经踏上了完成心愿的征途,现在正奋勇前进。而明天,就将是他这趟征途的紧要关卡,也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战果。不过,看着小环爷对娘亲的听话程度,他很有必要讨讨赵太太的欢心。   只是,当晚李庸然并没能尝到赵太太的手艺。娘亲一去了厨房,环小爷就黑了脸,连推带踹地将李胖子撵走了。环爷他好容易回来一回,想好好跟娘亲腻歪腻歪呢,偏偏这个李胖子没眼色得很,赖在那儿不知道挪窝,烦人得很!   第二天一早,一行人两辆马车便奔了刘三那里,出了贾小环母子和李庸然之外,还有这边的庄头李顺子以及彩霞那丫头。两处庄子离得不远,小半个时辰就到了地方,刘三夫妇两个已经在庄门口等着了。   一瞧见马车近前,那夫妇俩就迎上来,跟贾小环母子见礼。两口子早就盼着环小爷了,就算是黑着脸的贾小环,也不能阻挡他们的热情。   小主子爷回来了,那就说明就要有赚银子的营生了,他们这群穷酸庄户只要有了活儿干,有了银子挣,那就什么乱子也不会闹了。就是不知道,这回小主子爷给他出什么点子呢。   贾小环冷眼旁观,从李庸然到李顺子,从刘三到刘三他妞,一个个地都眼巴巴地盯着他,盯得环爷他直想掀桌子。暴躁的同事,贾小环的心也不免有些飘,曾几何时啊,他环小爷已经重要到如此程度了嘛!?   “得,别那么瞠着眼睛看小爷,不就是要找活计做吗,给你们两条路。”将飞扬起来的小心肝强按下来,贾小环摆出义正言辞的姿态,“两条路都是前途远大,端看你们自个儿商议,要走哪一条。”   嗬,居然还有两条路!   刘三同李庸然俱是双眼发光,目光炯炯地盯着环小爷,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期待。怎么办?竟然有两条路可走,而且竟然都是前途远大的,好想两条路一起走,怎么办!?   大概是两人的目光碰到了,转瞬便相撞到了一起,俱是眯着眼睛瞪视对方,眼中满是赫赫之威,威胁对方不许来抢。   环视一眼在座的众人,贾小环心中哼哼:小爷就知道,一个个都是沉不住气的。   “这处庄子在密云,往东北走便是承德,承德再往东北就是女真部,再过去便是朝.鲜;往西的话呢,便是瓦剌、鞑靼两部,再过去便能与许多胡商接触。”贾小环握着支炭笔,在纸上点点画画,完了抬头向刘三问道:“庄户们可愿意出远门奔波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环小爷是个举足轻重的娃! ☆、第64章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的手榴弹,谢谢!!!   昨天没更新,我还会再码一章,大概会是半夜更,亲爱的们明早再看吧。   刘三没有回答贾小环,他同李庸然一样, 俱都是呆呆地看着贾小环画的那张图。那图上面当中的一个点, 是密云;那图上面向右向左各有一条线,分别代表了……两条路?   所以……刘三与李庸然傻呆呆地面面相觑, 又不约而同地看向贾小环。所以, 我的小爷啊,难道这就是您说的两条路?!心怀诧异之余,两人俱都是升起浓浓的失望。   所谓是希望有多大,失望就有多大, 他们果然是对一个小孩子所抱持的希望太过了吗?不过想来也是,小环爷就算再天资聪颖, 也不过就是个六岁的小孩子,哪里就能如他们希望的那样。   刘三还好些,到底他不过就是想谋求件活计,能让庄户们生计宽裕的同时,也能让他们不至于太过闲散。他就是有些发愁, 小爷年幼尚不知实事, 有些状况怕是还不明白呢。   这样跑远途行商,他虽然不惧辛苦, 却不得不担心路途上的安危, 也不得不发愁本钱问题。若是跑那么一趟,路上损伤几个人手,那事情可就大了,这庄上怕是没个宁日;再者, 若是本钱太少,跑一趟下来本小利薄,赚的还不够路途上的花销,那岂不是白费功夫。   但李庸然的失望就有些大了,眼前都有些发黑了。因着琉璃方子的事,不但是他,就连主子爷都对这贾环心怀期盼。可事到如今,待他拿着这所谓的“两条路”回了宫里,送到主子爷的面前时,又该叫主子爷情何以堪啊?!   想到此处,李庸然的面庞便有些黑黢黢的,一双细长眼睛瞥着贾小环,眼神里寒光闪闪。往后,再不能任主子爷那般惯着这小子了,每日都晚俩时辰进上书房,简直成何体统。   李胖子那小眼神儿,贾小环自然看在眼中,不怎么在意地乜斜他两眼,又没好气地瞪着刘三,骂道:“怎么着,这是觉得小爷不顶用了?连话都不等小爷说完,就耷拉着一张脸,小爷还欠你们的了不成?呸,一对儿沉不住气的。”   他眼睛看的是刘三夫妇俩,但在场之人都能听出那“一对儿”里面,想是少不了李庸然的。   贾小环也不跟他们卖关子,仍旧指着那张图纸,道:“这两条商路,不管走通了哪一条,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。咱们这儿的玻璃、烈酒、茶叶、绸缎布匹、陶瓷器皿;瓦剌、鞑靼的马匹和牛羊,女真的矿产和山珍,朝鲜的人参和海鲜……这些都会是好生意。”   看着刘三的眼里渐渐有了光芒,贾小环冲他呲了呲牙,又很快想起自己缺了半颗门牙,连忙咳了一声,继续道:“你们也不用太过担心路上的安全问题,若是想要走这一条路了,我便去向伯伯求一求,让你们可以跟随军中物资运输的队伍,这样一路上也能少一些崎岖。”   “还有,也不用担心本钱和货源的问题。最初的这一趟,你们就带上些玻璃制品,琉璃坊有我的两成份子,花不了多少本钱。”前阵子他虽然没给老圣人面子,却是不担心琉璃坊不给他面子的。   如今,膏药伯伯因着一个父子之名,还并未彻底跟太上皇翻脸,即便不管国库还是私库都羞涩得很,却也没打太上皇私房的主意。可若是琉璃坊回绝了小爷他,那就别怪他将玻璃方子再赠一回了。而膏药伯伯也大可以从玻璃开始,一点一点将太上皇的私房给挤兑垮了。   刘三心中的欣喜已经遏制不住,这里里外外都被想到了,他都忍不住要立刻跑一趟了。就在刘三要欢快点头的时候,被贾小环给拦住了。   “别急着点头,说你们是沉不住气的,还真是一点没说屈了你们。这组个商队出门行商,就是我所说的第一条路,现在……”贾小环目光环视众人,唯有李庸然被他忽略过去,扬声叫道:“小吉祥儿,去将我之前让你存的箱子搬来。”   贾小环他们在里间儿叙事,彩霞便和小吉祥儿在门外叙旧,顺便给看着门。此时一听环爷的话,小吉祥儿便清脆地答应一声,小跑儿着就往自个儿屋里去了。不大一会儿,这丫头就吭吭呲呲地搬着只半大箱子回来,彩霞见了就连忙过去帮忙。   里间儿的几人都有些好奇,不明白贾小环这是弄得哪一出,好端端地为何要取个箱子过来。待瞧见贾小环开了箱子,皆抻着脑袋往里看。其中,尤以李大总管把脖子抻得最长。   没办法,这群人都是见风使舵的,瞅着小环爷不待见他了,便将他挤到了最外头,不把脖子抻得长一点,他还真就什么都看不见了。   箱子里并没什么稀奇东西,两只酒坛子,三只木匣子,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。   赵太太最是不耐烦的,一边伸手去开匣子看,一边嘟囔着啐儿子,“什么东西啊,神神秘秘的。小崽子有你的啊,这藏东西都不知道往老娘这儿藏,连老娘都避忌着,真是百疼你了……”   贾小环皮厚得很,任由娘亲唠叨着,还笑呵呵地给他娘帮忙。曾几何时,这样的念叨他想听还听不见呢。   “这是什么,蜡烛吧?”赵太太指着一个匣子问道,又从另一只里面取出块半个巴掌大小的东西,打量了半晌问:“这个,也是蜡烛吧,怎么没夹烛芯?”   “娘,这个不是蜡烛,是皂块,洗衣净手用的,跟皂角、胰子的用处差不多,但效果要好得多。这个匣子里面的就是蜡烛了,燃烧时火焰明亮,且几乎没有黑烟,更最要的是成本低廉。而这两坛里面是李子酒,具体如何我就不说了,你们且尝尝看吧。”   贾小环挨个儿介绍完,就坐在那儿抱着没开的那只匣子发呆。这些东西,都是师父当年教给他的,并不曾跟他说过原理,只是教给他该怎么做。   这些东西看似花样繁多,又截然不同,可究根究底原料却都是从一个皂化反应开始的。贾小环不知这皂化反应有何原由,却是知道它的神奇。只是一大块猪油融化,再加上些烧碱搅拌均匀,就会产生皂化反应。然后,再加上其他的一些材料,就能做出箱子里的这些东西。   当年,他不过是一个戏子,即便手上有这样的手艺,却也不敢露出分毫。也唯独蜡烛不那么起眼,才敢同醉金刚倪二做个小生意。如今,他机缘逆天重活一世,歪打正着地黏上了一贴膏药,也该是让师父的本事得见天日了。   “咦,这李子酒好香醇,也清澈得很,怪啊。”李庸然此时已经强挤到了里圈,端着一茶碗李子酒闻着,诧异地叹了一句。然后就一口气将酒水干掉,啧啧两声之后双眼放光。   这酒,好喝得很啊!明明是李子酒,却丝毫没有果酒的浑浊,也没有果酒的酸涩,并不比粮食酒差。李庸然自幼不是在宫中就是在王府,深得宇文熙的信任和看重,什么好酒没喝过,这坛李子酒绝对是顶级果酒。   李庸然不但灌了一碗果酒,还点了一根蜡烛,果然便是白天也亮得很,还没有什么烟气儿;他又跑出去蹭了一手灰,弄水试了试皂块的效果,真的把手洗得干干净净,一点儿灰渍也不见了。这,这真是……   “小环爷,奴错了,请您随意处置。”将那箱子里的东西都重又细细地打量了一遍,李庸然咬了咬牙,一屈膝‘噗通’地跪在了贾小环面前,磕了头说道。然后,也不等贾小环说话,便‘啪啪啪’地自己掌起嘴来。   他弄了这一出来,整个屋里的人俱都愣住了,瞠目结舌地瞪着他,不明白他这是作什么妖。大概也就是刘三,多少能明白些李庸然的心思,自个儿也是讪讪地看向小主子,琢磨着是不是也跪下认个错儿。   贾小环也是一愣,挑眉盯着李庸然,抿唇不语。这胖子倒是个有眼色的,知道方才的作态惹着小爷他了,这不就开始服软认错了。大概是想着,这会儿让小爷他有了体面,等会儿就能让条路给他们吧。   哼,想得美!   “哟,这是怎么了……李总管,您快起来,可不敢这么着,我们这、这平民百姓的,可承受不来。快,刘三,快把李总管扶起来。”赵太太不明白是怎么回事,却不敢让当今圣上的贴身心腹如此,连忙叫刘三去扶人,又推了儿子一把,“你也是,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儿说,还不快叫李总管起来。”   贾小环心里不满,却不愿违背娘亲,撇着嘴向刘三道:“太太发话了,还不赶紧去扶人。还有你,有话就说,又是跪又是巴掌的,你欺负谁呢。”   刘三得了小主子的话,才赶紧去扶李庸然,俩人对视一眼,不免都苦笑起来。李庸然那几巴掌可丝毫没有手下留情,一张本就胖胖的脸已经肿成了馒头,这会儿一笑就疼得直抽抽。   脸上疼也就罢了,心里就更是难受。这可怎么是好,好好儿的两条路,多适合他们走啊。京里面建起作坊,产出的各种货物,一部分供应国民,一部分就远销域外,这该有多少利益啊!   这要是因为他一时的鼠目寸光,让小环爷心存芥蒂,他又该有多对不起主子爷。 ☆、第65章   贾小环冷眼看看李庸然,见这胖子舔着脸眼巴巴地看过来, 那眼里都快淌出水了。环小爷半阖上眼睛瘪瘪嘴, 不耐烦地道:“我管不到你,有什么错儿回去找你主子认去。我只要你们记住一件事, 小爷我欠着的人不少, 但这里面却没有你们。”   说罢,他也不再跟李庸然纠缠,转而问刘三,“说吧, 两条路,你们要走哪一条?不管走哪一条, 都跟温室菜蔬一样,你们占两成利,具体的自个儿分。”   刘三张了张嘴正要说话,却被他媳妇拽住了,一回头就瞧见媳妇在向着他不着痕迹地摇着头。略一转念, 刘三大概就明白媳妇的意思了, 他当下就有些踌躇。沉吟了半晌,刘三方才咬了咬牙, 吭哧道:“小爷, 我瞧着、瞧着行商这条路就……就很好。”   原本,按照他的意思,当然是选后面那条路才是。既能安生地呆在家里,又有日进斗金的营生, 岂不是不用出门去草行露宿、跋山涉水的。   可是,媳妇的意思他明白,箱子里面的生意太大,就连琉璃坊都是不能比的,更不是他们能插手的。   反倒是出门行商这条路,每年农闲的时候跑两趟,然后农忙时耕作,冬日里经营温室菜蔬,这样安排下来整年都有事忙,简直不能更完美。   贾小环不置可否地耸耸肩,吩咐道:“人手你自己准备,马匹、货品我这里安排。行了,这几日多想想办法,最好能跟远行的商队交流一二,看看是要走哪边。第一次也不用走太远,先尝试尝试再说。”说罢,就打发刘三两口子走人。   目送着两人的背影,贾小环心中叹气。这两口子,甚至是这整座庄子上的人,大概都只是将他当成了雇主,并没有以主仆之心待他。贾小环对此也没什么不满,毕竟他也没当他们是心腹,更多是合起伙来赚银子罢了。   不过,过些时候他也该培备些自己的心腹了,不然手边连个得用的人也没有。   李庸然忍着脸上的疼,向贾小环谄媚道:“小环爷,那些都不用您操心,奴回去就禀明主子爷,一定都给您备好了,您都放心,放心,嘿嘿、嘶……”他是深感刘三的识相的,也暗自决定要跟军中打声,好生给刘三他们些关照。   “行了,这事本就是你们的,别肿着张脸在我面前晃了,有什么事回去让伯伯跟我说。”贾小环踹一脚李胖子,把人也撵走了。李庸然赔着笑脸,临走也不忘将那箱子搬走,他要将这些送进宫去给主子爷看呢。   “娘,这是给你的,你看看喜不喜欢。”屋里总算是只剩他们母子两个,贾小环才将怀里的匣子递给娘亲,讨好道:“我跟你说哦,这里面的是香水,只要一点点就能香一整天。里面有两瓶,一瓶是李子果味的,一瓶是月季花味的。”   赵太太得了儿子的孝敬,自然是喜不自胜的,接过匣子来就先在怀里抱了抱,体验了儿子的心意,方才将匣子打开去看。只是,素来泼辣的娘们儿,此时不忘睇儿子一眼,“别以为有了这东西,老娘就会忘了你个小崽子藏东西,都不忘老娘手里藏。”   “哎呀,那不是那时候您不方便,儿子又要回荣国府,身边儿也就小吉祥儿还能信,这才将东西交给她了嘛。”贾小环一个打滚儿滚到娘亲的怀里,抱着她的要撒娇,还不忘叫她试香水,“您快试试看香不香,我调了好多回才配成的呢。就配成了这两瓶哦,这世上就娘您有,宫里的娘娘都用不上呢。”   “真的呀,那我得好好试试。”赵太太一手抱着儿子,不让他从自己身上滑下来,一手拿起一瓶那香水摇晃着。瓶子是玻璃的,只有小孩儿拳头大小,看着就精致得不得了,让她都舍不得动呢。   还是贾小环看不下去了,拿起另一瓶来,开了瓶盖滴一滴在娘亲的手腕上。登时,一股浓烈的花香便弥散开来,让赵太太惊喜地瞪大眼睛,将手腕凑到鼻端闻了又闻,“嘿,你别说啊,还真是香呢……”   母子两个对着两瓶香水研究半晌,贾小环就跟娘亲道:“娘,等那边的皂化生意成了,我就让他们给您出些材料,好让您能做做这个香水,如何?这就是用皂化产出的甘油,纯烈酒水,香料等调配出来的,制作起来并不难。往后,您就当个芳香四溢的老板娘,好不好?”   “环儿,我的儿……”赵太太真的红了眼睛,抱着儿子不撒手,那香水早就不知扔到哪儿了。她这人,前半辈子的命不算好,但却有一样是谁都比不了的——她生了个好儿子!   贾小环摸摸娘亲的眼角,不想让她掉眼泪哭出来。他的娘亲已经哭得够多了,掉的眼泪都能淹了他,他再也不想让娘亲流泪了。   赵太太也不想哭,她如今命好着呢,犯得着掉金豆嘛。用力眨了眨眼睛,她平了平心情,转开话题,道:“环儿,如今荣国府的赵姨娘已经不在了,我成了个自立门户的女户,你又过继到了旁支,那……荣国府里面,就剩下你姐姐探春了,你、你对她是如何打算的?”   这,也是她想问许久了的。   贾探春?!   对于这个名字,贾小环根本不愿提起,此时听娘亲提了,脸色就有些阴郁。这辈子,他压根没打算插手去管贾探春的事,她想如何就如何,能如何就如何,往后是个什么结果也全凭她自己。可看着他娘的意思,想要弃贾探春于不顾,怕是没那么容易。   “你这孩子,探春总是你姐姐。”赵太太并不复在荣国府时的刻薄,搂着儿子叹息一声,道:“她也有她的难处,我都不怨她,你个小崽子更怨不着她。我知道你怨她不认我,怨她为讨好王氏轻鄙我,可自她从我肠子里爬出来就被抱走了,我就没养育过她一天,这也怪不了她啊。”   “她们那些庶女,日后总是要嫁人的,离不了嫡母带着相看议亲,我这个当姨娘的能干什么?环儿,娘只求着你一点,看着些你姐姐,在她艰难的时候,一定要帮她一把,让她好好的,也让娘能放心。”赵太太不想流泪的,却还是没忍住,两行清泪滑下来。   “娘,您放一万个心,儿一定看好她,让她能活得好好的。您放心,别哭啊!”贾小环手忙脚乱地帮娘亲擦眼泪,自己说话也带了哭腔儿了,“您要是再哭,我也要哭了……”   赵太太吸着鼻子,看见儿子果然也红了眼眶,连忙举袖子蹭蹭眼泪,扯出笑容来,“好,好,好,娘不哭,娘不哭……环儿,娘谢谢你,替你姐姐谢谢你。”   呵呵!   贾小环跟娘请赔着笑脸,心中却道:娘啊娘,你替人家道谢,却不知人家用不用的着啊。以他对贾探春的了解,那女人怕不会只想好好的而已。   她的人生啊,必须精彩!   又在密云呆了一天,将娘亲送回皇庄之后,贾小环便启程往紫禁城赶了。他不过出来两三天,宫里面那贴膏药就已经派人来催了,简直就是个粘人精。贾小环弹了弹那召唤的信笺,满心满脸都是傲娇。   一回到紫禁城,贾小环就被李庸然扛到了乾清宫,摆到了皇帝陛下的面前,根本连脚都没有粘地。为了这个,环小爷狠狠踹了这胖子两脚呢。   “宝宝呀,你可真是个宝贝!”要不说有其仆必有其主呢,宇文熙根本就没让贾小环站稳了,就打横将人抱了起来,两手一用力扔到了半空。在环小爷的尖叫声中,又哈哈大笑着将人接住。   “啊——你个膏药,敢、敢扔我……”贾小环要疯,这主仆俩是吃错药了吧,竟敢这么折腾环爷他,都必须倒下,倒下!   膏药!?宇文熙挑眉,哼笑两声,又将手里的小东西扔了两把,方才拎到面前,板着脸怒道:“膏药?你个小混球儿果然给我起了诨名,竟然敢给当今皇帝胡乱起绰号,你说说,你是想挨多少板子?”   贾小环搓着手指头,瞪着眼睛就叫道:“你不是膏药是什么,小爷才出门两天,你就巴巴儿地给叫回来了,谁还比你更粘人?我可告诉你,膏药,你要是敢打我板子,我就、我就不给你皂化反应。”他眼睛一歪,瞥见了宇文熙摆在书案上的几样东西。   “不给就不给,大不了让庸然去跟你娘要去。”皇帝陛下却不吃他这套,将人按在腿上就给了几巴掌,“我可是听庸然说了,你娘比你懂事得很,是个好妇人。宝宝啊,这样,你给伯伯那皂化的方子,伯伯就给你娘个诰命如何?”   “行,成交!”贾小环二话没说,连屁屁疼的叫唤都停了,抬起手举到宇文熙面前。他本也有此打算,如今既然膏药伯伯主动提出来了,他当然欣然接受。   娘亲的身份毕竟还是有些猫腻的,若是有了诰命在身,总比是个平民百姓强些。往后即便是跟老贾家的人碰上了,有诰命在身也能让他们不敢妄动。   宇文熙知道贾小环必定会答应,却没想到这孩子答应得这么干脆,难免诧异地看着他,问道:“宝宝啊,你告诉伯伯,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?”   “不知道!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的地雷,谢谢亲哦!!!连着几天收到亲的霸王票,真是幸福!!! ☆、第66章   自上次休沐,贾小环足足旷了一旬的课, 再次踏入上书房的时候, 自然又引起了同窗们的围观。   将整个上书房学生都盘点一番,他们这些人不是皇子就是宗亲, 要不也是朝中重臣子弟, 也唯有这个贾环身世背景让人侧目了。说他是国公府邸出身吧,他不过是个从五品官的儿子,还是个被过继出去的,真算起来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平民孤儿。   可就是这么个孤儿, 贾环偏偏却是上书房里最肆意妄为的一个,就连几位皇子也能艳羡着干瞪眼。他们每日都是寅时就得来晨读, 人家是辰时不过半绝不会现身的;他们每月的休沐只有一天,人家是一休就一旬不见影。   这就是差距啊!!!   就好似现在,即便旷课了这许多天,当堂的师傅却是一个字儿也不吱,只瞥过去一眼就人贾环入座。待到课程讲完了, 师傅也是一言不发地起身就走。   因为这个, 多少双眼睛瞪向贾小环,那里面充斥着羡慕、嫉妒、恨啊!   “小环, 怎么这么久都没来上课, 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就坐在贾小环旁边,此时微微靠过身去,满是关切地问道:“我看你脸色似乎不太好,莫不是身体有什么异样?”   说话的乃是皇三子宇文玑, 贾小环懒洋洋地瞥过去一眼,心道:还不是你老子折腾人。不过,他并没有搭理这货,只自顾自慢条斯理地收拾书本。   想当年,两人已经有一回浴火同焚的“交情”了,这辈子就不用再旧“情”重燃了。   宇文玑被如此冷待,倒也不觉得有多恼怒,实在是已经习惯成自然了。自从贾环进了上书房,就从没理会过他一句话,甭管自己跟他说什么,人家就是一声不吭不搭理他。若这世上就他俩,他肯定得认定这小子是哑巴呢。   最初宇文玑还觉得羞怒难当,想着一个伴读也敢这么冒犯他,怎么得给点颜色看看。当然,那得等到父皇厌弃了这小子,他可不想惹父皇生气。   但是,他素来都喜欢俊秀小童,贾环偏又是个长相再精致不过的了,让他总忍不住上去撩拨。这么一来,被冒犯的回数就多起来,多到了……让他都生不起气来。反倒是每回看见贾环懒洋洋,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小模样儿,宇文玑都不怎么生气,却跟舔了蜜似的。   这种状态若是叫贾小环知道,绝对会啐他一声“贱啊!”   宇文玑是舔了蜜,在他身旁的水溶就面色阴郁了。他同宇文玑交情极深,就宛如手足一般。原本还当对方要为自己出头,却不想这竟是个如此没.种的,对着个小屁孩儿百般讨好不说,连对方的不敬之罪也不敢惩戒。   哼,废物东西!   “小环,你等会儿要做什么,我们一起用午膳,好不好?”这会儿凑到贾小环跟前的,是个同他年岁相当的孩童,脸上是天真腼腆的笑容,“你这边的膳食总是比我的好。”   “好。”贾小环点点头,示意这小孩跟自己走。他是皇七子宇文玸(fú),生母到死都是侍女,可想而知其在宫中的地位。   这个宇文玸跟贾小环也是熟人,当年在忠顺王府有过几面之缘,也曾经在月下刀药相见。贾小环不知道当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,也并没有查弄清楚的意思,全当哄小孩儿玩了。   路过一位比宇文玑略大些的少年时,宇文玸向着他眨了眨眼睛,对方则是不着痕迹地给了眼神。   少年是皇二子宇文玴(yì),是个颇有孝悌之心的兄长,对宇文玸这弟弟多有爱护。这不就给他出了个主意,能跟父皇看重的贾环交好,日子定会好过得多呢。   贾小环将之看在眼中,心中暗自感叹着,膏药伯伯的这群儿子们到底还是年少啊,远还没有能把他折磨得焦头烂额的本事。不过,能够见证他们的成长,也是颇为让人期待的,呵呵……   午膳是内侍李轩带人送来的,一行三个内侍,人手一只尺高的食盒。在饭堂里捡了张桌子,李轩将饭菜都摆好了,笑着对贾小环道:“小爷,今儿圣上赐了一道佛跳墙,干爹说是有新鲜鲍鱼,圣上特意让给您送来的呢。”他的干爹就是李庸然。   又是圣上赏赐了御膳下来啊……饭堂中的人不免侧目,看着贾小环就差掏肝挖肺了。到底是为什么,一个小娃子能让圣上这么惦记着!别的暂且不说,光是每天用膳,就没有一顿忘了赏赐好菜的。   “哎呀,今天真是有口福了。小环,真是谢谢你,有新鲜鲍鱼吃,都是托你的福了。”宇文玸笑眯眯地拍着巴掌,眼巴巴地盯着那道佛跳墙,似是十分嘴馋的模样。   贾小环也不理会这孩子,别以为他没瞧见那眼里的嫉妒。不过,环小爷倒不跟宇文玸计较,谁叫他莫名其妙地就占了人家的父爱呢。   中午饱餐一顿,贾小环下午又到校场拉弓学武,到申时中的时候校场了散了场,他便被李轩催着往乾清宫去。他还没下学的时候,那贴膏药就已经派人来叫了。   嘁,真是黏人!   不过,环小爷又岂是会乖乖听话的?!乾清宫他是不着急回的,书包扔给李轩后,便撒着欢儿地往御花园跑了。紫禁城这么偌大一地方,也就是哪一出园子还有点意思了。   “小爷,小爷……您别闹,别闹啊……”李轩追在后面,却不敢喊‘圣上在等你’什么的,只能愁眉苦脸地哄着。他也不忘了吩咐手下,“快去回禀李总管一声,小爷又跑去玩了。”   环小爷跑去玩儿了的消息,很快便传入宇文熙耳中。李庸然脸上堆着苦笑,心里埋怨儿子的不顶用,向皇帝陛下问道:“主子爷,您看这……我这就去将小爷请回来,可好?”   宇文熙面前正堆着半人高的奏折,他沉吟一声,放下朱笔来,道:“罢了,且让他去玩会儿吧。这几天让他教人皂化,小东西已经连着几日都没玩耍了,今天就叫他放松放松。吩咐下去,只要看好人安危就行,旁的都不用管他。”   有了膏药伯伯的话,贾小环算是在御花园得了闲,不是摘花儿就是薅竹子,要不就是其在铜像上作妖。好半晌才觉得有些累了,进了浮碧亭趴在亭边上,抓了一把鱼食往下扔,逗得游鱼们争相跳跃。   贾小环正对着鱼儿发呆的时候,李轩走到他身边,轻声道:“小爷,有位名叫贾元春的女史求见,说是您在宫外的家眷。”其实,对方说的是小爷的亲姐姐,但他可不敢这般禀报。   谁……贾元春?  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,贾小环是癔症了会儿的,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谁。不过,老贾家的人,出了大伯父之外,环爷他对谁都不感兴趣。于是,贾小环皱着眉摆了摆手,“打发了吧,我可没家眷在宫里。”   李轩见果然如此,小爷对贾家人很不喜,连忙答应一声,便准备去打发了那贾女史。只是,他方转过身去,又听环小爷在身后道:“等等,叫她过来吧。”   这是……果然是小孩子,放不下家人吗?!   贾元春想要见贾小环已经多日了,只是一直都寻不到机会,正自懊恼之中。今日,她本刚刚从太妃娘娘身边下值,却没想到机会便来了。   听了小太监的报信儿,贾元春略收拾了下心情,便向着贾小环款款而来。不过,让她没想到的,却是这个弟弟有些不太懂事,不但让人将她拦在亭外,还晾着她等了那么半晌。   贾小环的确是个不太懂事的,当口中喊着“环儿,我是姐姐呀”的贾元春,快步走进了亭子时,他仍旧恹恹地扔着鱼食。本来是不打算见这女人的,不过这会儿确实有些无聊了,叫过来看看有什么幺蛾子吧。   哼,膏药啊膏药,小爷就再等你一会儿,要是还不来,今晚就不陪你用膳了。   “环儿……环儿,我是姐姐元春啊。”贾元春被这样冷待,面上却没有丝毫不悦,反而满面悲愁,苦笑一声用帕子轻拭眼角,长叹道:“唉——也难怪你不理会我,我们虽是亲生姐弟,却是从未谋面。我这做姐姐的,早早就被送进了这见不得人的地方,竟是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不曾见过。”她似是想要伸手抱住贾环,却又有些望而生怯,只目光殷殷地望着他。   贾小环转过身去看贾元春,并不说话,只上下打量着她。他环小爷活了两世,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位未来的贵妃娘娘。   他还在娘胎里头的时候,她便已经进了宫;等她好容易出宫一回,他身份低微进不了她跟前儿,她也没想过要见见他;再往后,她就死在了宫里,他也被荣国府除了名,两人再无关系。   对于贾元春,贾小环就全当是个陌生人,这会儿叫她过来,也不过是为了见见人罢了。现在人也见着了,果然是个珠圆玉润、脸若银盆的,跟薛家那个挺像。也难怪往后贾宝玉的亲事,她看不上弱柳扶风的林家那个,就相中了薛家的呢。   大概……是怕薛家那个进了宫抢宠爱?只是……   贾小环挑眉,真是没想到啊,那贴膏药喜欢的,竟然是这一款!?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的地雷,谢谢亲!!! ☆、第67章   贾小环默不吭声,这让贾元春十分头疼, 口中又是爱弟心切又是顾影自怜, 渐渐地也就没甚可说的了。毕竟,两个年龄相差十六七岁的陌生人而已, 其中一个又是个不说话的小屁孩儿, 她能说得下去才是见鬼呢。   见贾元春终于安静下来,贾小环才将鱼食放到一边,转向她正色道:“我不知道荣国府有没有知会过你,我在这里知会你一回。我, 名叫贾环没错,但却不是你的庶弟贾环。若我没记错, 你的父亲该叫贾政,而我的父亲讳名贾敕。你我虽是同族,却早已出了五服,所以这个弟弟却不是你该叫的。”   他虽然自觉十分正经,但却不知一个半大的粉团儿, 板着自己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儿, 义正言辞地说话,偶尔还有露一露自己那颗正在成长的门牙……是多么逗人喜欢的场面。   也许, 近在跟前的贾元春欣赏不来, 但是站在略远处的宇文熙却忍不住为之侧目。皇帝陛下当即便停住了脚步,示意李庸然随自己隐身在角落的阴影下。   贾小环并没看到膏药伯伯,仍向着贾元春严肃道:“方才你也说了,我们连面都不曾见过, 本就是两个陌生人,日后也还当对方是陌生人便是。事实上,即便我没有过继出去,以你我并非一母同胞的身份,大概也不会如你同贾宝玉一般。咱们,还是相忘于宫城吧。”   “环儿,你、你何出此言啊!”贾元春没想到贾环会说出这样的话,略一愣怔之后,旋即便红了眼眶,说话间也带了哭腔,“我并不知道家里到底出了何事,为何会好好地会将你过继了去。但是,环儿你要相信,在姐姐我的心里,你不管如何都是我的弟弟,亲生弟弟啊。”   她伸手想要抱住贾环,却被贾小环一个闪身避过,这让贾元春似乎非常伤心,面上宛如大受打击。   抿了抿嘴唇,贾元春状似强撑一般,轻声道:“如今,咱们姐弟俩都在这宫里,正该是相互扶持,互相关照的时候。尤其是你还这样年幼,身边又多是皇子宗亲,稍有不注意,怕不是就会得罪了去。那该如何是好啊?”   “环儿,姐姐不求你别的,只愿你能有事多跟姐姐商量一二,遇上麻烦时能听听姐姐的劝诫。姐姐只希望,你能在宫里平平安安的,能好好读书,早日成才啊。”   贾元春说得十分情真意切,对上的却是贾小环那张板着的脸,心中未免一阵无力。她就不明白了,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孩儿,为何会这么不好哄。自己说什么他都没个反应,难道是个脑子不中用的?   唉……这要是聪敏异常的宝玉进了宫该多好!   既然贾环不吭声,贾元春也不能让场面冷住,目光益发柔和地道:“你也别跟姐姐说什么不想相认,仍不相识的话,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,可对?我听说……”   她眼睛扫了扫四下,靠近贾小环的耳边,压低了声音,“听说你还在圣上面前提起过父亲,使得父亲能够在圣上心里……环儿,你看你这不是还想着父亲,从来都未将父亲当成外人嘛。你的年纪虽然还小,但却是个好儿子,时刻都想着父亲,我这做姐姐的谢谢你……”   贾小环扯了扯嘴角,严肃脸已经不太能板下去了。他从来都不知道,这位贾贵妃竟然还是个话痨,都没人搭理她,她就能嘚吧嘚吧地说个不停。而且,想象力还十分丰富,但是想的方向就有点偏僻不着边了。   他是真不愿再跟贾元春纠缠下去,也不想再对着对方那张疑似被膏药偏爱的圆脸。随意拿起手边的鱼食,一抬手将它们全都扔出去,贾小环拍拍巴掌,就准备回去了。   既然膏药不来就他,环爷只好去就膏药了。至于旁的,等就了再说。   还没等贾小环扭身走人,贾元春也还正换气,不远处传来皇帝陛下的声音,“小东西,可在外面玩够了,愿不愿意随朕回去呢?”男人略微低沉的声音,此时显得格外动听。   亭外随之响起内侍、宫.人们的请安声,亭中的两人自然就被惊动了。   贾小环撇过脑袋看了一眼,眼睛里开心之余又颇多狐疑。这贴膏药还算有点良心,知道亲自来接环小爷,只不过……这儿还有个贾元春呢,他为何要蹦出来?   难道说……环小爷猛地审视向贾元春,暗暗道:膏药还真是中意这一款的女人?!   有没有被贾环冷眼审视,贾元春早就已经察觉不到了,如今她的眼里、心里只有那一个身影——皇帝陛下。   自新皇登基以来,她还从未见过皇帝陛下,一直都是引以为憾的。当然,就算宇文熙还没登基的时候,贾元春也没见过他两回。   要不然,她也不会一见到陛下看重贾环,就会这般想要靠近于他。   为的,就是能够借着贾环的助力,让她能够在皇帝陛下面前露面。   最好,是能够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在陛下的心中,让她能够从此青云直上。   如此,也不枉她十几岁就进宫,困于个女史的身份,久久不能上位。   “女史贾氏元春,拜见陛下!”机会来得如此突然,圣上已经近在咫尺,贾元春已经来不及有何准备,强自按捺住激荡到飞起的心情,恭谨却又姿态怡然地向皇帝陛下盈盈下拜。   啧,漂亮!   贾小环正严格审视着贾元春,猛地怼上这样的场景,当场就想挑起大拇指,喝上这么一声。   要说起来,荣国府的老太太调.教女孩子还是有水平的。亲生女儿贾敏就不说了,听说当年那也是被求亲者踏破门槛的;家里面的三春并外孙女林黛玉,日后哪一个都是娇俏动人;然后还有这位大姑娘,一爬上龙床就升了妃位,强过多少后.宫同僚啊。   宇文熙并未在意贾元春,径直走到贾小环跟前,待见到他在盯着那女史看,方才瞥过去一眼,却也只是掠过一眼罢了。对小东西忽略自己有些不满,皇帝陛下轻哼一声,单手就把人拎了起来。   “下了学就叫你回去,偏偏不听话就要胡乱跑着玩,你说该如何罚你?”见他因被拎着憋得脸发红了,宇文熙勉为其难地换了只手,让贾小环坐在自己小臂上。   贾小环扭了扭脖子,掐一把宇文熙腰上的肉,愤愤嘟囔道:“罚什么罚,都下学了还不准我玩儿,你是想养个书呆子不成。我前几天都忙成什么样了,你都不说心疼心疼小辈,就该给我放两三个月假的。”因是在外面,他的声音很小,也唯有紧靠着的膏药能听清楚。   “嗬,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啊。两三个月的假,你上学才上了几天,真好意思张嘴?”宇文熙也是小声儿得很,紧挨着贾小环说给他听,“再说了,你忙那几天也不是单替我忙活。那生意是我出银子出人出力,还分你两成份子,你也总不能白占伯伯便宜吧。”   “谁白占你便宜了,我那是出本事好不好。要不是我教他们本事,你那生意能做得出来才有鬼……”一听见份子的事,贾小环就瞪了眼睛,暂时忘记贾元春的事。   伯宝两个脑袋差不多都凑到一块儿,窃窃私语着越走越远,浮碧亭里很快就只剩下了贾元春。   贾女史自拜倒之后,就一直维持着优雅的姿态,等着皇帝陛下叫起。但让她大失所望的是,陛下似乎对她毫未在意,并未开口叫起不说,更是不知道有没有看她一眼。   不过,今天也有让她乐观的事情——贾环果然是个得宠的孩子。   她在宫中多年,多少还是有些朋友人脉的,虽然未曾见过新皇几面,但陛下是个什么性子却是听说过的。别的暂且不说,但陛下对小辈素来都很冷淡,便是自己的儿女都是如此。   可是……从方才的情形看,陛下果然对贾环颇为与众不同。她虽然没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,但那副亲昵的姿态,比之一般的父子也犹有过之啊。   这样的贾环,这样的弟弟,她是绝不会放手的。   只是,那个小贱种,似乎不怎么好哄啊……贾元春直起身来,目光沉沉地望着宇文熙和贾环离去的方向,默默地抿紧了唇。   ……   乾清宫里,贾小环抱着一小盆果粒在嚼,眼睛时不时地就往宇文熙身上蹿。他是真的很想问问膏药,是不是真的很欣赏圆润的款型。还有……   是不是也因为环小爷他发福了,膏药才会对他心怀鬼胎的。环小爷他自重活回来之后,身子骨少说也胖了两圈儿,现如今还真是个小胖孩儿呢。   所以,环爷用不用减减肥?!   宇文熙仍旧忙于公务,端坐在书案后批阅奏折,方才不过是出去散散心,顺便接回小东西。不过他虽然心神专注,却也不是毫不关注贾小环的,自然发现了他那窜来窜去的眼神儿。   他心中自然疑惑,但也不急着询问,直到将手上的奏折批完了,方才走到贾小环身边,拧拧那沾着果汁的脸蛋子,问:“在看什么?”   “嗯……伯伯,你说,宝宝是不是有点胖了,减减肥好不好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的地雷,感谢大佩佩的地雷,谢谢!!! ☆、第68章   贾小环的减肥意向, 最终落了个不了了之。皇帝陛下只是夺过了水果小盆子, 环小爷就决定自暴自弃了。胖点儿就胖点儿吧,不就是会被这贴膏药觊觎嘛, 小爷还能怕了他!?   至于对膏药伯伯“性”趣爱好的揣测, 贾小环揉了揉鼻子,决定还是暂且用不着求证了。他对膏药是没那什么趣的,总不能还干涉人家的那什么,对吧!   把盆子里的果粒统统干掉, 贾小环擦干净嘴角,道:“伯伯, 你这边的保密措施不完善哦, 奏折上批阅的内容都散得到处, 还有你跟我提起来一回贾政, 也不知有多少人都听说了。嘁, 就你这乾清宫, 里里外外的也不知有多少钉子。”   “是呀, 谁知道这乾清宫里有多少钉子呢。”宇文熙的神情淡然, 对钉子的事并不以为意,“没办法, 慢慢往外剔吧。再者说,现在有几个钉子在, 还能起些别的作用。不过你可以放心,你那里的人都是我叫庸然特意挑的,是轻易不会出什么事。”   他的话让贾小环撇撇嘴, 听听这话说的,轻易不会出事,那要是不轻易了呢?!哼,膏药也是个不靠谱儿的!   “吏部的那道折子,今天已经发下去了,想来很快就会有公告出来。”宇文熙自然看出小东西的嫌弃,没好气地瞪眼道:“本还想着让下面盯着老贾家的动静,有什么稀罕事跟你知会一声呢。哼,现在……”   “现在更是好好盯着些才对啊,是吧伯伯~”见风使舵的风采丝毫不减,贾小环抱着膏药伯伯的大腿,仰着小胖脸装乖卖萌,一双大眼睛眨巴得……跟呼扇扇子似的。尤其是那一声‘伯伯’叫得,七拐八弯的不着调。   “呵呵……看宝宝你的表现了。”宇文熙抬了抬下巴,充分体现出自己的傲慢情绪。不就是六七岁的小娃子,当伯伯的还能制不住他。   ……   贾政乃是从五品官员,除非大节庆是没有参与朝会资格的。除了休沐日外,每天都是巳时到衙门当差,中午在衙门用一顿午膳,到下午申时中就可以下衙了。   今日,他亦是提前一刻钟左右到了工部衙门,一进门就碰上了顶头上司赵侍郎。赵侍郎平常与贾政也就是些公务上的交情,所以政二老爷见了个礼就打算离开,却没想到赵侍郎竟同他说起话来。   “我这里要恭喜贾员外郎了,不日便要升任外放,日后想必会前途无量啊。”赵侍郎身量比贾政高些,此时微眯了眼睛睨着他,脸上的神情淡淡,让人看不出什么。   政二老爷蓦地听闻此言,即便是他这般稳重的心性,仍旧控制不住地张大了眼睛。就连那素来都是四平八稳的步伐,都微微有了些趔趄。   不过,这也不能怪他轻率浮躁,毕竟已经在这工部员外郎的位置上坐了十来年,早就做得不耐烦了,是不是!?   当对上赵侍郎的眼睛时,二老爷很快意识到了失态,连忙敛了敛心中的激动,却还是没忍住地问道:“赵大人,可知下官……是外放何处?”   当然,他所谓的沉稳,大概除了他自己,也唯有老娘贾母认可了。至少,赵侍郎并没有这样的认知。见到了贾政的变色失态,他已经没兴趣再同对方打岔,“不知。”旋即便转身走人。   这样一个答案,惹得政二老爷一颗心不上不下,哪里还有心情办公。虽然他平素公事也并不繁忙,可此时根本是连坐都坐不安稳。身边的两个常随已经被派出去探听消息,还有个小厮则是被遣回了荣国府,将这好消息禀报给老太太去。   荣国府,贾母的上房里,仍旧是一派热闹景象,婆媳、母子、姐妹、妯娌汇聚一堂。小厮是没资格进到这上房来的,好消息便传到了大丫鬟鸳鸯这里。   “恭喜老太太,贺喜老太太,恭喜太太,贺喜太太,”鸳鸯在门外听了回报,一掀帘子就进了上房,还未过了外间的屏风,便声音清脆地叫道:“咱们老爷要升官了呢。”   这道嗓音一出来,整间上房就是一静,不论尊卑主仆,所有人都看向了鸳鸯。贾母是反应快的,正满心惊喜地想要问个明白,却发现还有人反应更快。   贾母也许还会被儿子的喜讯震惊,王夫人同样会因丈夫的喜讯惊喜,却绝不会为此震撼得失神。她几乎就是紧追着鸳鸯的话,问道:“老爷升了何职,几品官?”   而此时在场的所有人,大概心里都在念叨着这样一句话:可算是升官了!   “额,这……”这个,鸳鸯可答不上来,只好快步来到老太太的身边,并不同二太太说话,独向着老太太恭维道:“方才老爷才派了身边小厮来递消息,说是老爷得了下了早朝的同僚大人恭喜,才知道这事定下来了。只是,具体的公告还没下来,怕是还要等等才知道详细的。不过呀……”   她向着贾母跪倒,磕了个头,“不过呀,我这里可就先给老太太道喜了。老爷在工部里励精图治这几年,也是该平步青云的时候呢。这不,说要升官就升官了。”   王夫人被一个奴才冷落,哪怕这是个不一般的奴才,脸色也是一阴,握着珠串的手就攥紧了。她如何感觉不到,自己如今在府上的地位颇有下降,正处在一个尴尬的地步。   从荣国府的当家主母,老贾家的交际主妇,到现在的王夫人已经并禁锢在了府中。一切,皆是因为她脸上的那道疤痕。不管王夫人作何感想,从贾母到贾政都已经有了决定,是不会再让她主持荣国府的交际了。怕是过不了多少时日,外面便不会知道她王夫人的名头。   所以现在,她明明还是荣国府的当家主母,可府上的一个丫鬟就已经敢对她置之不理。而她,却只能咬紧牙关,暂且叫那奴才先作着,却不能给对方一巴掌。   鸳鸯眼角睨到王夫人,对那阴沉狰狞的脸色不以为意。她是老太君的心腹,自从二太太脸上有了疤痕,她便不太将之看在眼中。那样一个身有瑕疵的女人,已经不可能再在荣国府当家做主了,早晚都是个退居佛堂的下场。   贾母听到鸳鸯的话有些不耐,但却也心怀喜悦。这丫头其实说得也没错,既然都已经确定要升迁了,具体如何倒也不用着急。不过……   “凤丫头,快,去跟琏儿知会一声,让他也到外面探听探听消息,尤其要到吏部去看看。一旦有了消息,就赶紧回来禀报。”贾母先是向王熙凤说道,旋又转向王夫人,道:“你也叫人去同亲家侄子那里问一问,看看他那边可有什么消息。政儿这回升迁,也是你的福气呢。”   王夫人此时脸色已经平缓,即便疤痕依旧明显,但却没有那般狰狞了。她平和地答应一声,起身向贾母告退,待快要走出荣庆堂时,眼睛里已然全是鄙弃了。   福气?若早知道老贾家让她承的是这样福气,她当年便是瞎了眼也不会嫁过来。此时贾政升迁的喜讯,已经不能刺激王夫人的喜悦情绪了。   王熙凤并没追随在姑妈的身后,先是喜滋滋地恭喜了贾母,又打趣了贾宝玉两句。约莫着王夫人走远了,方才向贾母告退,会院落去跟贾琏说话。   她如今同这位姑妈,也是若有若无地抱持着痕迹。毕竟阖府上下都看出来了,二太太往后怕是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都不得看重,若非膝下还有宝二爷和进宫的大姑娘,估计就该被送进佛堂里静养了呢。   这样的姑妈抑或婶娘,并不值当琏二奶奶当成祖宗来敬着。   政二老爷要升官的消息,很快在荣国府传开,不久就弥散至整个贾氏宗族。赦大老爷是听堂侄贾珍告诉的,闻言瞥一眼对方那艳羡的脸,嗤笑一声道:“傻小子,你二堂叔落不了好儿,你信不信?不信,咱们叔侄俩就打个赌,就赌你那本《仕女图》如何?”   珍大爷有些弄不明白了,他赦叔为何这般笃定啊?还有,他那卷‘仕女图’可是别有风情的啊,轻易舍不得给人呢。贾珍便不理会赌约的话,凑近了赦大老爷,赔着笑脸问道:“赦叔儿,这里头是有什么说头儿,您跟小侄说道说道呗。”   “说起来,也不能怪你弄不清楚。”赦大老爷并没卖关子,他靠在椅背上,脸上不自觉带着些笑意,道:“你是不明白环儿那小子,就凭那小子的性情,我是不信他能给政老二什么助力的,不砸上两锤都是善心的。我只跟你说,这事儿要是跟环儿扯上关系,那政老二就算是倒霉了。”   他大概是想起了贾环的小模样,眼角眉梢越发地开朗,“你看着吧,升迁外放也许是真的,可你也该明白,升官外放却不一定是喜讯。到哪处地方任职,又是任何职,那里面的讲究可多了去了。政老二,他呀,嘿……”   贾珍在边上听着深以为然,面色赞同地点点头。他还未开口说什么的时候,就听外面有人来报“老爷,二老爷那边有消息了”,这让珍大爷眼睛一亮,连忙替赦大老爷发话,将人传了进来问话。   而此时的王夫人,已经跌坐在了荣禧堂上,脸色灰白,眼神鄙夷。   呵呵,升官?正五品,还真是升官了啊!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的地雷,谢谢!!! ☆、第69章   荣国府里, 王夫人知道消息算是早的, 她派到王家的人带回了消息。一听说自家老爷升了佥事,还是被外放到广西的卫所佥事, 王夫人当即便摔了杯子。   按说佥事这官职不该让她如此的, 只是一则是派到了卫所,等于是入了军中;二则是外放到了广西边城,那里据说炎热潮湿,瘴气、虫蚁蛇蝎密布, 去了一趟都不一定能回得来,更别说是任职几年了。难道说……她王青莲往后就要守寡不成?   “舅老爷怎么说, 有没有说该怎么办?”憋屈愤怒了半晌, 王夫人好容易按捺住心情, 向派去的人问道。这事, 想来老贾家是不会有主意的, 怕也只能求着兄长想想办法了。   老爷他, 现在可还不能死啊!   被她派去是接替了周瑞的钱华, 此时正跪在王夫人面前, 也不敢抬头地回道:“舅老爷……什么也没说。小的,小的去了就没见着舅老爷, 就是那边管家出来跟小的说了几句。后来,后来小的打听了打听, 那边说是舅老爷也升迁了,且急着上任,府上正忙着为舅老爷收拾呢。”   兄长也升职了, 他不是去年才任的京营节度使,这怎么转过年就又升职了?   难道说……王夫人的眼神闪了闪,心里不禁揣测,莫非兄长暗地里就是今上的人?是以,才有了今上刚一登基,兄长就接连升迁。若真是如此,那兄长可真是瞒得深啊。   不过,这会儿还有桩贾政的事压在当头,王夫人并无心多想王子腾的事,转念间便又为眼看要死的政二老爷发起愁来。只是她并不知道,她这妹妹不为哥哥发愁,哥哥却为了自己的事都快愁死了。   今日早朝圣上一将吏部的折子发下,他下朝就去问了吏部尚书,原先为的是妹夫贾政,谁知道却打听出自己的消息来。这消息砸下来的时候,王节度使整个人都懵了。   他,京营节度使王子腾,升任了九省统制,需即刻出京巡边,而巡边的首站便是广西。从手握实权,镇守京师重地的节度使,升职成为一名既无钦差圣旨又无尚方器物的巡边统制,这根本……就是明升暗降嘛!   如此的遭遇,又叫王子腾如何不发愁?自己的事情都一脑门子官司了,他又怎么还会关注个妹夫的事,他王子腾是个友爱兄妹同胞的,却绝不是个顾人不顾己的。   王夫人在屋里摔了茶盏,贾政在工部衙门则险些翻了白眼。他即便再是个不理俗物的,却也听说过广西边城有多艰苦,在那边当官又有多难熬。   当年广西那边要修水利工程,工部便派了官员下去,派了三个人,统共就去了不到俩月,三个人就一个都回不来了。这要是换成是他,去了广西任职几年,政二老爷是真不知道还有没有运气回来啊。   贾政一张原本就白净的面庞,现今已经是惨白如纸,便连嘴唇都是白的,一点血色也不见。若是身边人仔细打量的话,便能瞧出来二老爷其实整个人都在抖动之中,不过这种抖动很细微,轻易看不出来。   这是真的被吓着了啊!   也许,政二老爷应该庆幸,他之前刚去过茅厕更衣,不然指不定就要……贾小环大概会对此表示遗憾。   荣庆堂里,贾母久等消息不来,正自皱眉不悦的时候,王熙凤低眉顺眼地进来了。   她也是才知道消息,还是她家二爷特意给她解释了解释广西边城的状况,方才明白二老爷这回的升官升得有多……多危机四伏?多险象环生?还是多危在旦夕?   王熙凤不知道该怎么形容,但言而总之、总而言之,二老爷这回算是倒了血霉了。说起来,最近这整个二房都是走着背运呢,吓得她都有些想要哪天抽个空,去拜拜菩萨了。   贾母一瞧见王熙凤那表情,心里便是一咯噔。就依着凤丫头那性子,若是有喜事临门,早就离着老远给她道喜了,那小嘴儿根本就不会停。可现今这样子,分明就该是……心中难免一沉,贾母亦有些把持不住地问道:“情形到底如何?”   但她旋即想起了什么,向着王熙凤抬了抬手,示意她暂且不要说话,转而对上房里的其他人道:“我这里与凤丫头有话说,你们都且忙自己的去吧。鸳鸯,你也带着她们下去,你在门口守着,若是二太太来了,便叫她进来。”那意思很明白,就是旁的人谁也不见。   李纨是个懂事的,带着贾宝玉并几位姑娘就出了上房。只是,她也就只是将人带出来而已,一出门就说还有事,便独自回了自己的院子。她也看出来了,公爹升官这事啊,怕是里面出了什么曲折才对。   不过,这跟她,跟她的兰儿有什么关系呢,呵……左右,这府上甭管有什么好事,前头总站着个宝叔呢,轻易轮不到他们母子俩。   贾宝玉本就不喜这些仕途经济的事,在被皇子伴读之事晃点了一回之后,就更加是深恶痛绝。此时被老太太撵了出来,他就有些撒欢儿了,拉着林黛玉和姐妹们就往自己房里跑,想要给她们试自个儿才配出来的胭脂膏子。   林黛玉和迎春、惜春并无甚异议,随着贾宝玉说笑着过去。唯有贾探春,皱着眉头有些挪不动脚步。老爷要升官的事,让她欣喜异常,制不住地替老爷高兴。虽然她年纪尚幼,却也知道正五品官的女儿比从五品的高贵些呢。   可是,为什么老太太不叫他们这些小辈,也听听好消息呢?心里有桩事情悬而不下,贾探春实在没心思跟宝玉他们耍闹,于是便随意找了个借口,从他们身边走开,独自偷摸到了上房后面的窗下。   她方才站定了身形,便听见里面“啪嚓啪嚓”地响了好几声,那声音吓得她就是一哆嗦。贾探春连忙捂住了嘴,生怕自己叫出声来,惊动了里面。   “……怎么会这样?不是说、不是说升官……”贾母的声音很大,语速也很急,说话间还喘着粗气,“怎么会是去广西,那地方、那地方……不行,政儿不能到那儿去,不行,不能去,不能去……”   王熙凤闪过地上的碎瓷片,轻巧地来在贾母的身边,默默地为她轻抚着胸口顺气。没错,她凤哥儿是个能说会道的,可这个时候却不是她该说话的时候。   以她对老太太的了解,这老婆子气恨到此等程度,她但凡敢开口吐出一个字来,一准儿得叫老婆子逮住了,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迁怒一番再说。若是闭上嘴呢,倒说不定能逃过一劫去。   果然,贾母瞪着气红了的眼睛,瞥一眼王熙凤抚在自己胸口的手,总算没有冲着她撒气。王熙凤面上满是关切,心里却是舒了口气,手也不似方才的僵硬。   若是有可能,她是真不想在这时候靠近老太太。可若是真敢就这么放着老太太不管,呵呵……排头早就噼里啪啦地砸到头上了呢。   “二太太呢,她怎么说,王子腾怎么说?难不成,还真让政儿往那地方去不成?政儿的身体素来文弱,哪里是能吃得住那等苦的,她那做媳妇的,就不替丈夫着想着想?”贾母此时说起话来都有些咬牙切齿,宛若将谁都恨上了一般。   “我还没见着二太太,也不知二太太是个什么想法。不过,我那叔父怕是……”王熙凤转了转眼珠子,柔着声音回道:“怕是顾不上二老爷的事了。我听下面人回说,叔父也升了职,如今任了九省统制,即日便要出京巡边,第一处要去的,便是广西。”   “嘶——”贾母闻言便倒抽了一口冷气,眼前顿时就有些发黑了,头晕脑胀地缓不过气来。   王子腾那是金陵四大家里面,如今唯一还能拿得出手的人物。当初,她家老爷身子不中用了,大儿子是个不争气的,二儿子又偏爱诗词文章,都指望不上。后来,在几家的小辈里挑了几趟,总算是把王子腾选了出来,将贾家军中的人脉给了他。   也就是靠着这个,王子腾才能在从军之后顺风顺水,十几年的功夫,也没上过沙场立过战功,便爬到了正二品的京营节度使。按说,到了这个份上,便该是到头了,既没什么军功,也不曾戍卫边城,再爬也没地方给他。   可是,这猛不丁地升了巡边统制是怎么个意思?贾母虽不是个于政事上多么精明的,但一般的见识总还是有,多少能想明白这其中当是有些不对劲儿的。   王熙凤被贾母这样子吓了一跳,这屋里如今就她们俩,万一老太太出点事,她便是长一身嘴也说不清了。当下也不敢怠慢,连忙端茶喂水,又是抚胸又是拍背的,总算叫贾母缓了过来。   “二太太呢?去,把她叫来。还有,还有大老爷和珍儿、琏儿,把他们也都叫来。再、再派人到工部去,就说我身体有痒,把政儿也叫回来。”贾母一喘过气来,巴掌便一下下地拍在迎枕上,疾声厉色地嚷嚷着。   “是,我这就……”王熙凤不敢怠慢,正要答应一声便告退出去,却被一声哭喊给打断了。   “呜呜呜……老太太,二老爷不好了啊……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的地雷,谢谢亲爱的!!! ☆、第70章   荣国府里为了政老二闹闹哄哄, 宫里面的贾小环尚不知晓, 他方才从上书房下课回来,正捧着膏药伯伯递过来的密报阅览。密报上也不是旁的事,就是老贾家因着贾政升官而引起的众生百态。   宇文熙今日政务并不多, 此时皆已处理完毕,一身休闲地歪在炕上翻书。贾小环也是脱了鞋,盘着小短腿儿,歪靠在他的腿上。若是单只瞧着,俩人倒也是和谐温馨的。只不过……   皇帝陛下对着书有些心不在焉的, 时不时瞥一眼小东西, 被那小胖脸上的精怪表情逗得心痒痒。后来, 实在是把持不住,就干脆将书本一丢, 捞过贾小环来好一通揉搓,就跟搓麻团儿似的。   “唔~唔唔……放快吾……”环小爷被颠三倒四地一通折腾,憋得小脸儿都是通红的, 一句话都说不完整。好容易把只腿挣脱出来,二话不说就是踹。   “放肆的小东西, 胆敢对朕动手动脚, 你该当何罪!”宇文熙又岂会被他踹中, 一把攥住踹过来的脚丫子, 板起脸来嗔怒道。   看他那样子就不是真生气,贾小环会怕他才怪,另一只脚也踹出去。不过, 当然也没能得逞,反倒是被膏药拎着脚丫子,险些将他倒着提起来。   “你、你赶紧放小爷下来,不然……不然小爷就真减肥了啊。”看你到时候遗憾不遗憾。贾小环气得磨牙,又是半倒着的,脸涨得都充血了,脑子里也是头晕脑胀的。   宇文熙此时也瞧见了,顿时有些后悔,知道自己这又是玩儿起来没分寸了,连忙将人正过来抱好了。不过,皇帝陛下素来是心软嘴不软的,咧了咧嘴笑得猥琐,“宝宝啊,只要你能减下来,伯伯还不是随你。你可知道,这小孩子啊,胖有胖的玩法,瘦却也是有瘦的玩法呢。”   没错,即便所有人都不承认,贾小环仍然认为这贴膏药笑得猥琐,而且是极其猥琐。他涨红着脸,还没喘匀气儿呢,根本懒得搭理这膏药,只磨着牙向他搓了搓手指。这就说明……   “哎呀,宝宝你看你,伯伯不过是逗你玩儿罢了。”宇文熙并不想在皇宫里倒下,登时收敛了面上的笑容,肃然正色道:“方才有密报,说是贾政已经被送回荣国府了,等会儿就该有详情送来。你先回去玩儿,一等密报送来,伯伯就叫人给你送去。”   “哼!”贾小环冷哼一声,站起身要从炕上下来,但到底不甘心,又回头在宇文熙大腿上踩了两脚,这才跳下炕去,‘英姿飒爽’地走了。   ……   荣庆堂里,随着一声“二老爷不好了”,贾母的身形便是一栽歪,当时便站立不住。王熙凤也不敢再往外走,连忙将贾母扶住,一边呼唤着“老太太”,一边嚷嚷着“来人啊”,弄了个手忙脚乱。   其实也不用她喊人的,上房外面已经呼啦啦闯进不少人来,打头的便是大丫鬟鸳鸯。鸳鸯的身后,还跟着贾政的贴身小厮李十儿,此时正一脸的哭丧,唯有眼睛歪七扭八地转着。   王熙凤这会儿有些矛盾,她既不想留在这儿遭了老太太迁怒,却也不想离开了听不见二老爷的事故。不过,凤丫头到底是个有成算的,心里头略一计较,便有了决定。   她将软倒的贾母交到鸳鸯等丫鬟的手里,自己一脸急切地往外走,嘴里面是焦急地下着命令,“快,还不快去请大夫来,别可着一处,一波人就近请大夫来,一波人去王太医府上请人。都腿脚利索着些,还不快去。”   贾母的身体还算不错,方才不过是被刺激着了,不大会儿其实就缓了过来。她此时也顾不上别的,瞪着眼睛就向那小厮问道:“说,怎么回事,你们老爷怎么样了,出了什么事?”   李十儿不敢怠慢,在贾母面前跪下磕了个头,道:“老爷今儿一听说升官的事,那脸色就不好看起来,奴才本想去请太医的,老爷偏拦着不让去。谁知道,只不大会儿的功夫,老爷要起身的时候,一个栽歪就倒地上起不来了。奴才吓得不能行,又想叫人去请太医,可老爷怎么也不让,说是不能绕了太医当差,只叫奴才送回府来。”   他抬眼瞄了瞄贾母,谁知正对上她的一双老眼,吓得连忙垂下眼睛,“奴、奴才没办法,只好一边命人小心地送老爷回来,一边奴才自个儿赶紧先赶回来,跟主子们回禀一声。另外,奴才瞧着老爷病得颇重,府上怎么也得请位大夫来看看啊。”   昏倒了还不让请太医?   贾母将这话听在耳朵里,喉间便是一噎,哪里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。不过,她的心间也松了口气,料想自己儿子该无甚大碍才对。而且,转念间,她对儿子也是颇有赞赏,认为是个有急智的。   打发了小厮,荣庆堂又忙乱了顿饭功夫,才总算平静下来。贾母一脸肃穆地当中而坐,身边摆放了一张躺椅,上面是脸色苍白病恹恹地贾政;堂上左手边依次坐着贾赦、贾珍、贾琏,右手边则是王夫人和王熙凤。除了他们之外,堂上无论主仆,都在无一人。   很显然,今日这样一场会议,荣宁二府再无人有资格参与。   “都说说吧,这事该怎么办。”贾母沉默良久,方环视众人一圈,沉着声音问道。早在人刚到齐的时候,她便已经将事情讲明,却迟迟不见有人吱声,真是没用。   她这一发话,几人皆向着赦大老爷看去。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儿,乃是除了老太太之外最高的,于情于理都该他先发言才是。当然,这也跟谁也不知该怎么办有关。   赦大老爷被人瞩目着,心里就忍不住念叨。这还真是都作惯了是吧,有好事的时候想不起老爷他,碰上这要顶锅的时候了,一个个倒都把老爷想起来了。   “老太太这话问得稀罕,老二既然升官了,那就是他的福气,按规矩上任便是了呗,还能咋办?要知道,这从五品和正五品之间可是道沟,跨不过去那这辈子就啥指望了;可要是跨过去了,日后指不定有什么造化呢。”大老爷不怎么在意地说道。   他瞅一眼贾母变难看的脸色,连忙又道:“原先,我还当是老二没这等造化了呢,可谁知道竟是看走眼了。老太太,咱们家老二的造化可不浅,您可别脑门子一热,毁了他的造化啊。”这一口一个造化的,直听得人耳晕。   “造化……大哥啊,这造化弟弟怕是享不起啊。”贾政的脸色惨白,就跟打了粉似的,说起话来气若游丝,“我虽有心为朝廷效力,只可惜……唉,这身子竟然败坏成这样,可如何是好啊。”   赦大老爷瞪过去一眼,没搭理这个弟弟。老爷他也是万花丛中过的,脸上有没有涂粉还能看不出来?政老二如今这德行,真该叫走了的老头子看看。   “广西那地方,政儿不能去。”贾母按了按胸口,压下心中的怒意,张嘴为今天的议程定调子,“他身子不好,受不了那边的气候。如今就是看看,如何为他推辞了外放之职。”   最好,顺便还能保住正五品的官位。   一听这话,赦大老爷就不吭声了,权当啥都没听见。几十年的母子,他如何不明白贾母的心意,只可惜他是个不中用的不孝子,达不成老太太的心愿啊。   贾赦不出声,那就轮到了贾珍,只是这厮眼观鼻鼻观心的,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。   在来之前,他已经同赦叔议论过了,政叔这回的事啊,难办!而且,这事儿跟他宁国府没甚关系,光儿他沾不上,麻烦更不会去沾,不吭声就对了,荣府爱咋咋地。   贾母见他这番作态,心中难免暗气,有心想要啐他几句,但人家终归不是她孙子,她还真不好张嘴。她眼含不满地掠过贾珍,又扫了眼贾琏,却没有让他开口的意思,而是径直转向了王夫人。   王夫人却是没注意到她的眼神,犹自默然坐在那儿,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,连手里的佛珠都忘了拨动。她也是来这儿之前才知道,她哥升的那官也不是什么好差事啊。   直到被王熙凤拉了下袖子,王夫人方才回了神,瞧一眼贾母,又看看贾政,还没忘了瞄了瞄贾赦。她哪知道怎么办,要是有个人能替老爷去便好了。咦?   “老太太,既然老爷的身体不适,无法外放广西,那不如……换个人去?”王夫人眼睛看着贾母,又是视线转向了……贾琏。   贾母顺着她的视线,自然也看向了贾琏。另外,自然也少不了奄奄一息般的政二老爷。   琏二爷被这样几双眼睛盯着,整个人都是懵的,脑袋都大了不知多少圈。这群奶奶、叔婶都、都特么的疯了吧!?   坐在他对面的琏二奶奶也是蒙头转向的,一双明艳的凤眼在几人之间打转,最后不可思议地瞪着王夫人——她的好姑妈。   嗬,不舍得叫自个儿男人受的罪,她倒是不心疼堂侄跟侄女婿。   最经受不住的就是赦大老爷了,弄明白王氏的意思之后,大老爷当场就给气笑了。   “怎么着,老太太也觉得该换个人去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!!!今天会加更一章哒! ☆、第71章   “怎么着, 政老二你也是这心思?”赦大老爷不能跟贾母这长辈呲牙, 又懒得理会贾王氏个婆娘,满腔的怨愤也只有冲着贾政去了。   他怒瞪着眼睛,伸出来的指头恨不能戳到贾政脸上, 厉声骂道:“政老二,你的脑子里面是不是填了屎?你当那朝廷,那吏部是你开的?张嘴闭嘴就能换个人替你。是,你还真没说错,还真能换个人替你。可那是你个屁用没有的老废物说得算的吗?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?”   “当年老爷子为什么临终上折子?那是心疼你, 知道你个废物点心在科举上没戏, 怕你当一辈子的考生。就这, 还整天舔着脸说呢。觉得老爷子耽误你的科举?你倒是辞了官去考啊。”赦大老爷说到可恨处,抬腿就狠狠踹了那躺椅几脚。   凡是当儿女的, 遇上当爹娘的偏心手足,总会有那么点不甘心的。   “啊——啊……”贾赦极怒之下力气颇大,贾政被躺椅上被踢得险些滚下来, 抑制不住地惊叫出声,还不忘眼巴巴地看向贾母, 喊着“老太太、老太太……”。   这典型的就是受了欺负就找娘啊!   在赦大老爷宣泄怒火的起初, 贾母是处于震惊状态的, 有些反应不过来。毕竟, 几十年了,她还没见过这个大儿子这般发火的。不过,小儿子的那一声声的“老太太”, 登时就将她唤过神来。   “哐当”一声推倒了手边的几案,贾母巴掌拍着扶手,怒喝地声嘶力竭,“放肆,放肆,放肆!你个畜生,还不给我跪下。谁给你的胆子,竟敢这么胡言乱语,你竟敢如此侮辱政儿,他是你的兄弟,亲兄弟啊。你,你个畜生、孽障,跪下,给我跪下,掌嘴!”   贾赦此时也仿佛冷静下来,他不再喝骂贾政,也不再对他动脚,只面无表情地盯着贾母。母子两个对峙了良久,整个上房里都无人敢大声喘气。   蓦地,赦大老爷嗤笑一声,冷声道:“怎么,老太太也觉得你的小儿子身体不好,去不了广西享受造化,但是你大孙子身体好,正是替你小儿子去的好人选?”   贾母到底上了些年纪,这一天又是喜又是惊起起伏伏的,心情落差颇大,这会儿再被不听话的大老爷刺激,脑子便有些糊糊涂涂地跟不上了。心里面尚且还没想清楚呢,嘴里面的话就已经跑了出来。   “为什么不能去,你也说了那是造化,就该琏……”贾母的话并没有说完,她总算还是个活了几十年的老人精,意识到这话太过伤人。   当然,她并不是太过担忧贾赦和贾琏有多受伤,她这会儿更担心的是万一大房因着这话有了由头,正经跟她,跟二房撕破脸了,怎么办?   赦大老爷站在那儿,神情有一瞬间的愣怔,但很快回了神。他并没有吭声,回头去看了看儿子贾琏。   贾琏的脸青白的,一双桃花眼直愣愣地看着贾母。他的嘴唇以往总是向上弯着,此时却微微颤抖着,嘴角有些凄凉地耷拉着。   他一直都知道,自己不如二房宝玉讨老太太喜欢,但他总也是荣国府的长子嫡孙啊,老太太竟然真的这么狠心吗?!   “老太太——”这一声是王熙凤叫的,她的语气里满满都是不可置信。坐在那上面的,真的是她男人的祖母吗!?   贾母知道自己失言了,面上虽然不显,仍旧是怒意盎然的,但心里面却有些讪讪的。此时遭了平日总是讨好的孙媳妇质问,难免恼羞成怒,黑着脸就瞪过去。   “行,你们就折腾吧。我儿子,贾琏,就在这儿,你们只要有本事,就叫他替那废物去。”赦大老爷已经不再看贾母、贾政了,转身拉起儿子就往外走。   在路过儿媳妇的时候,他倒是瞥过去一眼。他往常并不待见这女人,但今儿看着她的表现倒也过关。而此时,就看她的选择了,是跟着丈夫,还是归了姑、婆。   王熙凤是何等的精明剔透,哪里不明白公爹看过来这一眼是什么意思。   只是,她到底该如何是好啊?   王熙凤心中满是纠结,但却也没有时间犹豫,眼看着赦大老爷带着她男人就要出门去了,咬牙跺脚之间便有了决断。她有样学样,也不跟贾母、贾政、王夫人等告退,一甩手就追着公爹和丈夫走了。   大房这三口子的举动,看得上房里众人目瞪口呆,贾母更是又推倒了另一边的几案。她就知道,因着她的那一句话,那个孽障就得不依不饶的。   “……咳咳,老太太,我府上那边也还有事,这就得赶回去了,告辞,告辞……”珍大爷已经站起身来,边说着边往外走,并没再跟这儿纠缠的意思。最近俩月,他都不打算再登荣府的门,也该去玄真观陪陪老爹才是。   今儿可算是开了眼界了!这些年看了多少戏班子的大戏,都从来没看见过这么精彩的啊!   回了自己书房,赦大老爷仍旧是气儿不顺的,但看着站在跟前的儿子、儿媳,多少缓了缓神情。   他是真没想到啊,那起子人也不知道是吃错什么药了,怎么竟会起了那等荒唐的心思。即便明知道那荒唐事成不了,但让人生气的可不就是起了那等心思。说起来都是一家子啊,人家却是根本没拿他们当亲人。   “爹……”在妻子的抚慰下,琏二爷总算是癔症过来了,但满心满腹的委屈却无处宣泄,也只能对着父亲哭诉了。这不,平常总是‘老爷、老爷’的喊,这会儿就是带着哭腔地喊‘爹’了。   他以前跟老爹并不亲近,只觉得老爹并不疼爱于自己。但是,今天这一出让他看出来了,这荣国府阖府上下,论疼爱他的还得是自己老爹啊。当然,媳妇凤姐儿也好,竟能为了他舍了姑妈跟老太太。   想到此处,贾琏便紧了紧握着王熙凤的手。这叫王熙凤心中一喜,到底,她没选错了啊。   “呸,瞧你那怂样儿。”赦大老爷被儿子给气笑了,偏偏又觉得这一声‘爹’动听得很。点了点椅子,示意他俩坐下,大老爷已缓了心气儿,靠在椅背上,道:“别怕,你老子还在,没人欺负得了你。”   有了老爹的这一句话,琏二爷心里安定了不少。只是,老爹不过是个闲散的勋爵,手中丝毫没有实权,平日里也没什么人脉,这话……管不管用啊?   赦大老爷哪看不出儿子的心思,没好气地丢过去一支笔,“老二会被派到广西边城去,多半是贾环那小子做的怪。你老子我跟他交情还好,他要整治荣国府,也轮不到咱们大房头上。老二这回啊,不是滚去广西,就是报病致仕。”   贾琏闻言才算放心,正抚着心口的时候,又听见老爹开口了,那声音阴森森的。   “不过,别想着就这么算了,敢对老子的儿子胡思乱想,老子能饶了他们才怪。”赦大老爷心里恨啊,忍了二房这么些年,他这回是彻底恼了,可不打算再忍下去。   都他娘.的给老子等着!   荣国府的密报送到贾小环手里时,已经是晚膳时分,宇文熙顺便领着小东西一起用膳。   同赦大老爷一样,贾小环也是一头雾水的,茫然地问膏药伯伯,“伯伯,这个官职可以随意替换的吗?”都特么的吃错药了吧!   “据我所知,不能。”宇文熙的脸色很严肃,但眼睛里笑意盈然,“我约莫着,都是受的刺激太大,脑子有些变浆糊了。”   “一群蠢货。”贾小环低啐一声,又疑惑道:“不就是外放到广西去吗,怎么就惊吓成这样?广西即便有些瘴气,可也有那么些居民生活。怎么到了他们头上,派到广西去就跟判了死刑似的。”   宇文熙对此也颇为不悦,并不对贾政等人评判,反点了点那密报,“倒是你这位大伯,让我有些刮目相看啊。就是不知道,接下来他那里是个什么章程,想要如何修理贾政他们。”   贾小环也摇摇头,一副小大人的做派,“唉,大伯父是个有心思的,当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。伯伯你且等着瞧,真惹火了大伯父,有的是荣国府二房受的。不行,我都想跟到大伯父身边了。”   想到贾政和王氏还不知会如何倒霉,环小爷就有些坐不住,那小大人的模样也维持不下去了。看着他那抓耳挠腮的样子,皇帝陛下心情有些沉重,这小东西未免对贾赦太过有信心了,这样不好,不好啊!   当然宇文熙诧异的是,贾小环很快就平静下来,似乎再不对贾政等人感兴趣。   他将那密报扔到了一边,拍拍膏药的大腿,正色道:“伯伯,以后不用再给我他们的消息了。我已经跟他们没有关系,也不想再听见他的消息。你也不用再为我整治他,他不值当的。”   “嘿,我们宝宝这是长大了啊。”宇文熙沉默片刻,见贾小环神色严正,他便笑了。   不,小爷并不是长大了,小爷只是相信大伯父。相信大伯父的简单粗暴混不吝,会给二房那两口子,甚至是那位老太太,一个刻骨铭心、永世难忘的教训的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的地雷,谢谢!!!   下一章会在十二点之后。 ☆、第72章   伸手环小爷信任的赦大老爷, 在沉默了两天之后, 将贾琏夫妇叫到了跟前,只撂下了一句话,“给你们收拾好了一处院子, 赶紧收拾东西搬回来。”   同在书房里的还有邢夫人,也到了大老爷的一句吩咐,“去把迎春接回来,就带着她俩丫鬟就行,旁的人一个不要。”   书房里的三个人都有些愣, 面面相觑之后, 推着邢夫人开了口, “老、老爷,都、都搬回来啊?咱们这院子, 它……它是不是有些小?”自家老爷的脸色很严肃,邢夫人张了嘴就有些后悔。   赦大老爷瞪过去一眼,又扫过贾琏和王熙凤, 一巴掌拍在桌上,“老子是知会你们一声, 没跟你们商量的意思。还有你, 那管事儿的活计赶紧扔了, 有本事先把自个儿嫁妆看牢了吧。”   他这话是对着王熙凤说的, 让琏二奶奶登时就变了脸色。是,为着二房合伙欺负二爷的事,她这两天是称病不管事的。可那不过是为了让老太太、太太她们知道, 她王熙凤有多能耐,可不是真打算甩手不管了的啊。   不过,瞧着公爹这会儿的脸色,王熙凤动了动嘴唇却不敢说话。而这其中,也是因为公爹有一句话,说到了她的心坎儿上,那就是嫁妆。   她嫁过来两年多,管家理事一年半,用自己嫁妆应急的事情,已经出了两回。荣国府是个什么情形,她是看在眼里的,如今她还能把嫁妆抠回来,可往后还能不能,她还真没个底呢。   有了赦大老爷的一声令下,尽管大房居住的东院地方狭小,贾琏夫妇以及贾迎春仍旧搬了回来。一家子六位主子,并一群七、八位姨娘,大小五、六十号下人,就挤在这座三进的院子里。   贾琏和王熙凤搬家时,并无人理会,贾母和王夫人都有晾着他们的意思。   尤其是贾母,认为自己对凤丫头那般疼爱,当日不过是说错一句话,她那么个精乖的孙媳妇还能不明事理,跟她这老太太较真儿?   嘿,谁知道凤丫头还真就计较上了,当真跟着贾琏搬到了大房那院子。贾母知道之后啊,心口就又疼起来,恨得不行不行。一个一个都是不孝顺的,往后有他们的好儿呢!   邢夫人去接贾迎春的时候,正在气头上的贾母就甩过来句话,告诉迎春若是回去了,往后也就别回来。她琢磨着,自己好歹也养了这姑娘几年,怎么着也比对她不管不问的贾赦跟后娘邢夫人亲吧?!   现实,让贾母沉默了,然后又让她掀了张桌子。   贾迎春已是十岁的年纪,还真就跟个木头一样,老太太扔过来那么一句有分量的话,她愣是跟没听见一样。邢夫人叫丫鬟婆子收拾行李,她也不带看上一眼的,就抱着本棋谱在那儿翻。   等到该走了的时候,她也是不带留恋地出了那小抱厦,走得头也不带回。也就是探春、惜春两个妹妹来送行,这姑娘方才带上了笑容,留下句“有空去找我玩”。   可你也别以为她这是心向着亲爹呢。   等到了大房的住处,随着邢夫人去见了见赦大老爷,贾迎春就又窝在了房里,没事不是捧着棋谱看,就是手持棋子自己跟自己对弈。   甭管谁跟她说话,她只要是不愿意理会的,就能将不吭声进行到底!   这一天,贾小环正在上书房消磨时间,宇文熙半道儿来把他接走了,留下一书房羡慕嫉妒恨的眼睛。   宇文熙人高马大的,走起路来又是龙行虎步,被他牵在手里的贾小环就有些跟不上了。尽管他已经小跑儿着了,奈何身材受到自然条件的限制——腿太短。   “伯伯,你慢点儿。”贾小环喘着气,抱着膏药的胳膊往下坠,“你怎么这时候来叫我,我正上课呢。”   知道自己走得太快了,宇文熙揉了揉鼻子,干脆将小东西抱起来,低声道:“带你去荣国府一趟,今个儿那府上可是有好戏呢。放心吧,知道你不想露面,我带你上房顶看去。”   “啊?”贾小环有点懵,不知道荣国府要出什么事,竟然勾得膏药伯伯都动了兴致,要去做那翻墙爬房的事,“什么事啊?”   “到了就知道。”宇文熙也没多带人,身边除了李庸然就只有两个侍卫。   当然,这只是明面上的,暗地里还有多少人护卫,贾小环就不清楚,也不想弄清楚。   一行人来到荣国府的时候,还离着老远呢,就能听见里面沸反盈天的嘈杂喧闹声。贾小环原先一副不稀得理会模样,此时也把持不住了,摇着膏药伯伯的脖子催着快快。   荣国府的热闹在荣禧堂前的院子里,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。最当中的,便是赦大老爷同贾政和王夫人夫妇。除了赦大老爷,整个大房再无人在场。   “大哥,你是我大哥啊!可是,可是你就是这么当大哥的?”贾政捂着胸口,歪靠在王夫人的身上,对着赦大老爷悲声喊道:“咱们兄弟一场,你这当大哥的,竟然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不给我……我,我真是,唉——”   王夫人此时已是泪流满面,脸上满是悲戚,眼中却饱含怨恨,“大老爷,这荣禧堂乃是朝廷敕造,又岂是你们能随意翻动的?想当初,老太爷仙逝的时候,老太太命我们夫妻住在这儿,为的是替老太爷守灵,向老太太进孝。如今,你一句话也不问,就要将我们夫妻撵走,是何道理?老太太那里,你又要如何交代?”   赦大老爷并不急着同他俩歪缠,先是向身后的男子吩咐,道:“林之孝,你带着他们进去,将所有逾制的地方都规整好,剩下的东西该搬的搬,该扔的扔,都整理齐全了,就将荣禧堂给老爷封了。”   林之孝答应一声,脸上的神色有点苦。他是真不想掺和到两房的争斗里面去,但是这回大老爷实在太猛,拉回来这么些精壮汉子,他个家生子可扛不住,只得听命了。   听贾赦只是要封荣禧堂,贾政同王夫人都略松口气。毕竟,荣禧堂乃是国公府的规制,他们平日里也是不敢居住的。但是,他贾赦闹得未免太过,让他们二房的脸面如何摆放?!   “别张嘴,我听见了烦。”赦大老爷赶在贾政之前,冷声道:“老爷我袭爵乃是一等将军,按朝廷律制该当改造府邸规制。以前呐,老爷耳根子软,听了你们的歪门邪道,不过现在总算是明白过来。这不,前儿我已经上了奏折,请封荣禧堂。今儿奏折已经批下来了,陛下准了。”   所以,老爷这回是奉旨行事,都他娘.的闭上嘴吧!   “你,你说什么……你个畜生啊!”贾母一进了院子,便听见赦大老爷的话,当即便怒不可遏,举起手中的拐杖就砸过去。   她是万万没想到啊!大房消停了这些天,她还当是贾赦没法子,到底学了乖呢。可谁承想,这个畜生竟然憋着这样的坏水儿,竟敢拿祖宗基业来败坏。   若是以往,贾赦并不会躲闪这拐杖,可今天却不仅躲了过去,甚至还握住了推开。   这让贾母又是一个没想到,愣着一个趔趄差点摔了。她干脆就将势就势,靠着抢上前扶她的鸳鸯等丫鬟,把眼睛一翻就“晕”了过去。   在一片“老太太晕了……请太医……”的叫喊声中,政二老爷一脸地痛心疾首,跺着脚喝道:“大哥,你太不像话了,竟然还敢对母亲动手,你还不跪下认错!”   看到贾母趔趄的时候,赦大老爷是心里一紧的,但等瞧见了她的“晕倒”,大老爷的心里就剩下冷笑了。他懒得搭理贾政,回头向身边一人道,“老张,交给你了,去看看我们家老太太还能不能活了。”此人正是给贾小环、赵姨娘问过诊的张太医。   都没等张太医迈步,贾母就一个挺身又站直了,瞪着贾赦运气半晌,也不见这孽障有反应,贾母心里别提多凄苦、憋屈了。自打丈夫贾代善去了之后,她就从来没这么受过气。   不,就算丈夫还在的时候,她也没被个孽障这么顶撞过啊!   “呜呜呜……没法活了啊,老太爷,你等等我,我这就去找你了……政儿,去给为娘收拾行李,我这就回金陵,给你爹守陵去……”贾母扔了拐杖,拿帕子捂了脸哭嚷起来。   这一招,算是贾母的杀手锏,从来都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。可惜,今儿施展出来好像也不太管用。   贾政同王夫人倒是围着她,又是跪又是劝的。可赦大老爷就冷漠多了,就是冷眼瞧着,似乎想看看老太太是不是真要回一趟老家。   荣禧堂的房顶上,宇文熙稳稳地蹲在屋脊上,贾小环坐在他怀里,抻着小脑袋。从他这个方向,正好能瞧见贾母的动作,不由叹道:“你说说,明明是朝廷的一品诰命,动不动就闹着要回老家,她什么时候能真回一趟啊。”   宇文熙起先并没吭声,贾小环本也没打算听他的,谁知半晌过去听见了一句,“想回就叫她回呗。”   “……伯伯,溺爱小孩子是不对的。”贾小环义正言辞! ☆、第73章   “没事, 伯伯就宠着你。”宇文熙揉一把贾小环的发顶, 又将下巴轻抵在上面。   尽管知道这话得打着折扣听,贾小环仍旧是洋洋自得,傲娇地“哼”上一声。   他俩在这儿窃窃私语, 底下贾赦等人的热闹却还没完。   贾母哭得泣不成声,跺着脚地要回老家金陵去。贾政在跟前苦劝不住,气急败坏地就到了赦大老爷面前,疾声厉色地喝道:“你还不去给老太太赔罪认错,真要逼得她老人家孤家寡人, 背井离乡不成……”   “怎么会是孤家寡人呢?你政老二不是身体抱恙要辞官, 正好陪着老太太回金陵养老啊;还有你那媳妇, 不也是金陵人士,陪着一道儿回去, 还能回娘家探探亲;再说了,你儿子宝玉不是个读书的种子嘛,县试、府试、院试、乡试, 那一场不得在金陵考啊。”   赦大老爷并不为所动,反斜眼睨着贾政, 道:“怎么着, 你难不成还指望荣国府名下那荫生的名额?我告诉你, 你那凤凰蛋的宝玉是指望不上了。不过, 老子的荫生名额还真是给了你曾经的儿子。贾环,环儿,就是他。”   “这事儿呢, 老子也上过折子了,圣上二话没说地就批了呢。就算这时候环儿用不着,圣上也给他留着呢。”大老爷瞅瞅贾政等人愈发难看的脸色,就连贾母的哭喊声都弱了些,笑得开怀多了,“老二啊,你是不知道,为着这个圣上大笔一挥,着琏儿也进了国子监啦。”   贾政闻言就有些头昏脑涨的,他明明记得方才说的是老太太回金陵的事,这怎么就拐弯到了监生名额上了呢。   不过,他的确是打着那个荫生名额的主意,左右大房那两个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材料,荣国府阖府上下,也就只有他的宝玉有资格享受那名额啊。   当年,若不是贾赦死活不给荫生名额,他的珠儿也不会为了考试,活活地累垮了身子。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啊,该是多聪慧个孩子,若是进了国子监,来日便能直接参加会试,又怎会……   那荫生名额,本来就是大房欠他的!   赦大老爷才不管政老二有多窝火,见贾母都已经停住了哭声,两眼瞪着他,似是在酝酿着什么风暴。正好这时候林之孝带着人从荣禧堂出来,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。   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,尤其是里面还有老太太、老爷太太的,林之孝的腿就有些软。只是,还不等他有甚反应呢,就被身后的汉子架住,半扶半拽地到了赦大老爷跟前。   “行了,关了这门吧。留下几个人守着,等明儿就该有礼部的人来上封条了。”大老爷转过身来,仰头看一眼这做大堂,注视着正当中的那道匾额,沉默了半晌后说道。   他是个没出息的,守不住祖宗的基业,只盼着日后贾家子孙能东山再起,重现荣国府国公府邸的荣耀啊。   跟随贾赦前来的汉子们十分听命,当即便答应一声,分出几个来关上了荣禧堂的大门,然后站在门口当起门神来。而在赦大老爷的身后,仍旧站着几十号人。   贾母被气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,她不是没叫下人去动手,要给贾赦些教训。可贾赦也不知从哪带过来的人,各个都是身手了得的,一个打三五个不在话下。荣国府的这些下人上去没两下,就都给怼回来了。   “贾珍呢?他这做族长的,怎么还没来?还有,还有族老们,都给我请来……这还有没有祖宗家法了,还有没有天理人伦了,还是不是母子兄弟了啊?”自己扛不住场子了,贾母只好搬起了救兵。凭着她贾家老太君的身份,不信族人们还能向着贾赦。   鸳鸯的脸色很慌张,她还从没见过大老爷这么嚣张,竟然连老太太都浑不在意。而更让她震惊的是,老太太似乎……对这样嚣张的大老爷没什么办法。这让她心里有些异样,险些都没听见贾母叫嚷。   还是不知被谁推了下,鸳鸯方才连忙回道:“回老太太,珍大爷他去了玄真观,带着小蓉大爷一块儿去的;还有几位族老,都、都是家里有事,来……来不了。”   她不敢看老太太的脸色,声音却越说越小了。到了最后,几乎都要听不见。没办法,老太太那眼神儿盯在她身上,就跟刮骨刀似的。   “呵……呜呜……”贾母闻言,简直气得又哭又笑,“去,给我去玄真观叫人,连贾敬也一块儿叫回来。政儿,你也不用跟这畜生歪缠,你去,到顺天府去请府尹,再到北静王府请水王爷,到镇国公府请牛伯爵,到……”   凡是在京的四王八公,让贾母点了个遍,最后双眼狠厉地盯着贾赦,恨声道:“去,把他们都给我老婆子请来,让他们给我这老太婆评评理。顺道看看,我这养了四十多年的儿子,居然是个这么样的畜生。我老太婆也不要脸面了,让全京城的都来瞧瞧……”   贾母的眼睛丝毫不错地盯着赦大老爷,想要看到他脸上有何变化,想要看到他大惊失色,想要看到他惊慌失措……   只可惜,她什么都没看见,赦大老爷就那么淡淡地跟她对视,分毫未被她的恐吓吓到。   “若是还不行……”贾母心里的恨啊,简直就要滔天,此时咬着牙道:“那老太婆我就去求见皇上,请太上皇,请当今圣上来判一判,我这儿子有多不孝!”   贾政在一旁,见贾赦仍旧没有丝毫惊惧,心里未免着急,跺着脚就红了眼睛,“大哥,看你把老太太给气的,还不赶紧认错赔罪,求她老人家原谅。难道说,你真的要将事情闹大,落得个身败名裂、万人唾弃的下场吗?!”那神情,别提有多苦口婆心了。   赦大老爷看看贾母,又瞧瞧贾政,靠近了贾政,轻声道:“想去请谁都只管去,你哥我占着国法,谁都没法跟我说理。还有,你们是不是自己傻,就当旁的人也跟你们一样傻?今儿我就把话撂这儿,看你政老二能把谁请来。”   “还想用‘孝’字来压我,来呀!”说着,他的声音越发轻细地道:“今上刚把老圣人撵下台,你去打听打听,满朝文武,谁这会儿敢提那个字儿?不是我说呀,政老二,你那官还是赶紧辞了吧,不然就你这脑子在朝里,说不定什么时候老子就得给你背黑锅。”   “那老子得多冤!”赦大老爷拍拍贾政的肩膀,啐过去一口。   听着贾赦的话,贾政简直如坠冰窟,浑身都抖个不停。当耳中又听到贾母嚷嚷着“孝”字时,他根本就是下意识地喝过去,“闭嘴,不准再说那个字。”   “你……”贾母被喝斥地一愣,但很快便回过神来,怒吼着“政儿!”   贾政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,连忙到了贾母身边赔罪,母子两个就纠缠起来。   赦大老爷可没空听他们废话,向着身后的汉子吩咐道:“还是让林管家带着你们,给我把正堂东面的院子都清出来。里面不管原先住的谁,都给撵出去。东西咱也不要他们的,都给搬出来,只要不是放在我地盘上,搁哪儿都行。”   他这话贾母、贾政两个没听见,王夫人可是听得清楚,当即便是眼睛一厉,恨不能咬死贾赦。   荣禧堂东面住的是谁?是她!不但有她的院子,还有她老爷的外书房、内书房,还有她孙儿的屋子,那是他们二房正经居住的地方。   贾赦现今是什么意思?这是要抄了他们二房的家,撵得他们无家可归呀!   只是,还没等王夫人炸刺儿,便又听到赦大老爷的声音,“林之孝,这份御赐清单你拎着,搬东西的时候记着清点。别的老爷不跟他们计较,但御赐的东西不能丢,但凡是御赐之物都收好了。谁要是敢叽歪的,你们就给老子抽,甭管是谁。”最后一句,大老爷是冲着汉子们说的。   赦大老爷已经打定主意,老爷他妻妾成群、儿女双全,如今住那院子太小,得把地方扩充扩充才是。论理,他一正经袭爵的爷们儿,还没兄弟住得宽敞,这不合适呀!   二房这么些年管家理事,占了公中多少便宜,大老爷不管。他也压根儿没打算要公中的财物,一股脑儿都给了政老二又如何,就当是老爷他买个清净。先有老太太,后有王氏,荣国府公中也剩不下什么。   但是,祖上留下的御赐之物不行,那些东西都是有记录,回头万一查起来,少了哪一件儿都是罪过,这罪过还只会往他身上落。赦大老爷好日子还没过够呢,不想因着这个去受罪。   听见贾赦还提了御赐之物,王夫人更是眼前一黑。   她素来都是喜欢好东西的,自打在荣国府管家理事以来,公中的库房不知道逛了多少遍,看上眼的好东西也不知道挪出来多少。现如今,她的私库里面,别的东西不说,光是御赐之物怎么也得两箱子。   哦,对了,还有她那个死鬼大嫂的嫁妆呢!王夫人的心咯噔了一下,转过脸来冲着贾母、贾政两人。   “老太太,老爷——大老爷这是不叫我们活了呀!”所以,你们俩蠢货就别叨叨了,家都要被抄了啊!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的地雷,谢谢!!!   关于贾小环长大的问题,大概再有两三章就会大点儿了。 ☆、第74章   荣庆堂的院落里, 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箱子和家具, 让整个院子都没个下脚的地方。另外,还有之前贾琏夫妇住的那处院子,此时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, 下人们又搬又抬地收拾着屋子。   随着赦大老爷的一声令下,贾政的内外书房,王夫人的院子,还有李纨母子并周姨娘的屋子等,都被又抄又搬, 如今已经被大房据为己有了。   整个二房都被撵了出来, 贾母和贾政夫妇又怒又恨, 可惜打打不过贾赦,骂又骂不听他, 往常惯使的招数不管用了,他们也都抓了瞎。   若是往日,王夫人还能把兄长请来评理, 那是手底下有亲兵的,还会收拾不了贾赦?可这贾赦也是会挑时候, 昨儿王子腾刚离京赴任, 他今儿就下这等狠手啊。   上房里, 王夫人恨得牙根痒痒, 一双手把那串佛珠抻得死紧,眼看着就要拽断了。今儿她算是丢人丢打了,面子里子一点儿都没剩, 那些个下人奴才还不知用什么眼神儿看她呢,反正她是不敢去看的。   不着痕迹地睇一眼那边的母子俩,王夫人心里满是厌弃与不满。往常还觉得这俩人能管些用呢,谁知竟是一对儿不中用的废物。   当娘.的在阖族上下都是辈分最高的,头上又挂着一品的诰命,娘家还是一门双侯的世家,却压不住个没出息也没妻族的儿子。真是不知道这婆子是哪来的脸,还在她面前摆婆婆的谱儿。   当儿子的更是个没用的,贾赦那王八蛋是让她恨得慌,可有些话还真是没说错。跟主事的位置上坐了八、九年,好容易熬到了员外郎的位置,这一坐就更久了——十来年啊!   她当初就是嫁个寒门的进士,怕如今也不会只是个六品诰命呢。   王夫人是又气又恨又悔又怨啊,心里头的委屈就别提了。这一被撵出来,她这堂堂荣国府的当家主母,竟然都不知道该住哪儿去,难不成真要住到那破院子去。   想着想着,王夫人的眼睛就红了,也不知道是气得还是屈的。上房里同样红了眼睛的,还有贾母和贾政。母子两个相对而坐,正同仇敌忾地议论着什么。   “……政儿你放心,这事没这么简单,我饶不了那个孽障。”贾母的眼睛是肿着的,自己都已经恨得脸白了,却还是抓住儿子的手劝慰着,“总不会让你受委屈,早晚得把他逐出家门。”   贾政整个人是垂头丧气的,刚刚跟贾赦那一场争执,已经让他身心俱疲。另外,损失太过惨重,他现在就想着往后该如何是好呢。就方才的那一番遭遇,他怕是再没脸面出门了,没脸见上司同僚,没脸见亲友故交,甚至都没脸见清客幕僚……   好在,他已经有意辞官致仕了,往后就跟家呆着,不出去丢人便是。政二老爷抬眼向着紫禁城的方向望望,那里面有他唯一的期望。他如今也只盼着,父凭女贵了。   安慰了儿子半晌,也不见丝毫回应,贾母也就懒得再费力了。哼,大的小的都不是孝顺的,她这当娘.的被大的气成了什么样儿,还苦口婆心地劝慰小的,偏这小的还爱答不理,她图得是个什么呀!   “行了,你们暂且就住在后头那院子吧。赶明儿把梨香院收拾出来,你们两口子就搬过去。珠儿媳妇和兰儿,就先住到迎春那屋里,等你们搬了再搬到那院子里。”贾母的心冷了大半,把人安排安排,就叫来鸳鸯回卧房歇息了。   她这半天累得要命,再不歇歇怕就要倒下起不来了。不过,贾母没忘了叫人把贾宝玉叫到跟前,如今也唯有这宝贝孙子,能让她心情略好一些,安稳地睡一觉了。   王夫人的目光闪烁,心里的恨更深三分。贾母说的那院子,就是贾琏、王熙凤住的,现在可倒好,她这当姑妈、婶娘.的居然跟侄子侄女换地方住了。   简直是……成何体统!   虽然看不上贾琏的院子,但王夫人抬眼睛打量了打量荣庆堂,这地方倒是不错。   ……   贾小环拉着宇文熙,站在荣国府大门东的黑油门前。大概是府里面正乱着,门口被没人看守,李庸然上前推了一把,门居然就开了。对看了一眼,伯宝两个也没犹豫,抬脚就进了门。   “这还真是……”一进大门,路过的就是马棚,皇帝陛下就挑了挑眉峰。他是听说过贾赦与马棚为邻的,却只当是以讹传讹罢了,却没想到居然是真。   宇文熙的目光望向远处,带些回忆地道:“想当年,你这大伯父在宫中也是个人物呢,还真没几个人会轻易得罪他。却没想到,他在家里竟怂成了这样,都被撵到马棚边上了。这恐怕,跟义忠亲王那事脱不了关系。”   “义忠亲王?他跟伯父什么关系呀?”贾小环好奇地问道。他可听说过,那也是位传奇人物,就是运气没身边儿这位好,要不然那皇位上也不知道坐的是谁呢。   “他跟贾赦没关系,贾赦当年是他儿子的伴读。等他事败之后,儿子也跟着没了命。贾赦能保住这条命,大概脱不了他祖母的护佑。”对当年的事,宇文熙说得有些感慨。   贾小环并不太在意这个,那什么当年的事离小爷他太远,他只操心如今的事。拉着膏药路过两道仪门,俩人愣是还没见着贾家的人,宇文熙瞥一眼李庸然,示意他往里面报信儿去。   赦大老爷是小跑着出来的,在当今圣上面前也不好抬头,正好能跟三寸丁儿的小侄儿对对眼色。老爷他就纳闷儿了,这小东西咋就把这位弄来了呢?   大老爷并不知道,不是贾小环弄来了皇帝陛下,而是膏药拎来了贾小环啊。   大伯父这是啥意思?   贾小环眨巴着眼睛,弄不明白大伯父挤眉弄眼的是要干啥,只好也冲着他挤眉弄眼。最后实在是没招儿了,就向赦大老爷摊着手耸耸肩。   只可惜,环小爷如今还是五短三粗圆嘟嘟的,谁也没瞧出他的小肩膀来。   赦大老爷也是无语了,冲贾小环咧咧嘴,便赶紧跟宇文熙见礼,“臣拜见圣上,圣上万安。”自打这位登基,出了即位大典,他这还是第一回面圣呢。   宇文熙居高临下地睇一眼贾赦,淡淡地道一声“免礼”,就牵着贾小环当先进了正房。   别当他没瞧见,这货跟小东西眉来眼去的,也不知在打什么机锋。这还是当着他的面儿呢,若是他瞧不见的时候,这俩还不知会如何伯侄情深。   哼!他俩伯侄情深了,叫他这伯伯情何以堪啊!?   被牵着的力气有些大了,贾小环瞪圆了大眼睛,嘟起胖脸蛋儿朝膏药运气。这膏药又吃错什么药了,刚才不还看完热闹乐呵呵的,怎么就变“怨父”脸了。   得,这是受小侄子连累了。即便是在自己家,赦大老爷也只能低眉顺眼地跟在客人身后。微微抬起眼睛瞥瞥前面那俩,大老爷的心里满是酸涩。   明明是老爷他的亲侄子啊,这怎么就落到不相干的手里。瞧瞧,那股子霸道劲儿,老爷他跟侄子对对眼神儿,这就看不下去了?样儿吧!   心里面愤愤不平的,赦大老爷表面上却恭顺异常,充分体现了什么叫表里不一。   贾小环抱着胳膊坐在膏药伯伯腿上,撇着小胖脸跟他置气。屋子里那么多椅子,他都已经爬上了一张呢,这膏药还是黏人地把他拎到腿上了。   赦大老爷也被赐了座,瞥一眼上首那笑容亲切的伯伯,再乜斜下那使小性子的宝宝,心里别提多腻歪了。这是眼气谁呢,老爷他又不是没儿子,没闺女,赶明儿也抱着眼气人去。   屋里面除了他们仨,也就只剩下默立一旁的李庸然。结果,仨主角就没一个开口的,屋子里安静得吓死人。幸亏邢夫人、贾琏、王熙凤几个不在这儿,不然不知道吓成什么样了。   就连赦大老爷,也不过就是盏茶功夫,便有点坐不住了。这位新圣人到底是来干啥呀,坐这儿也不吭声,是想憋死老爷他啊?!   嗯?贾小环又收到大伯父的眼神,这回倒是明白是啥意思,吭哧一声道:“大伯父,圣上方才就来了,还看了你们荣国府的热闹呢。”所以,你可乖点儿啊。   “宝宝别耍小性子,叫伯伯。”宇文熙挑眉毛,巴掌按在贾小环头顶上揉了揉,力气稍微有一点大。喊贾赦伯父,到他这儿就成圣上了,小东西未免偏心。   刚才就来了?还看见热闹了?赦大老爷咽了咽口水,心里面就是一紧。天知道啊,老爷他跟贾政他们说得痛快,可这会儿真到了这位跟前,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。   揉揉贾小环的胖脸蛋儿,皇帝陛下顺势托了小下巴,让他只能干瞪眼说不出话来。   整治了小东西,宇文熙才看向贾赦,问道:“正是今日看了贾爱卿的举止,朕方才知晓爱卿并非平庸之徒。贾爱卿如今正值壮年,可有意愿出任实职,为民分忧,为朕效力啊?”   赦大老爷闻言就愣住了,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,是这位吃错什么药了;而第二个念头便是……   “圣上,还是去广西边城啊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!!! ☆、第75章   贾小环并没想到, 膏药伯伯会有这么句话给大伯父, 都忘了跟他咬手指头。再等听见了大伯父的那一句,小嘴更是就只剩下张着不会说话了。   这两位,可真是……让小爷他开眼界啊!   “贾爱卿所言不错, 正是广西边卫佥事。”宇文熙闻言眼睛就亮了些,向着赦大老爷含笑点头,说话间饱含深意,“爱卿果然非同一般,深知朕心啊。”   事实上, 宇文熙虽有起用贾赦的意思, 却并没想着派他到广西去。谁知道贾赦这二货是个性子积极的, 竟然主动要求到广西去,让他都不好意思拒绝。   赦大老爷的脸就苦了, 挪了挪手就想给自个儿一巴掌,今上话里的意思他听出来了。这个嘴那啥的哟,老爷他也是作精得很。   “干嘛, 一说要去广西,个个都是愁眉苦脸跟要命似的。广西那也是个好地方, 也就是气候湿热一点, 北边的人去了容易水土不服罢了。大伯父要是去的话, 我配些药给你, 出不了事儿的。”贾小环就纳了闷儿了,怎么老贾家人一提广西就跟要死似的,连大伯父也不例外。   他师父可是跟他说过的, 广西有个地方叫桂林,号称“山水甲天下”的呢。他都想好了,等小爷他长大了,再找着了师父,就带着师父和娘亲,嗯……还有彩霞他们一块儿游山玩水,这其中就少不了要到广西桂林去。   至于,小爷他屁股底下这个,哼……贾小环翘了翘嘴角,到时候就看这贴膏药撕不撕得下来,万一撕不下来,那就扛着粘走。   小侄儿啊,你是不懂大伯父的心呐!去广西老爷倒是不怕,但是这张嘴会惹祸不应该啊。   赦大老爷仍旧是哭丧着脸,言简意赅地跟贾小环道谢,就说了“谢谢”俩字儿。老爷他得真乖点儿了,绝不在这位跟前乱说话。   即便,侄子还是个小豆丁儿;但,该听的话还是得听的啊!   皇帝牌膏药,并不知道贾小环琢磨着怎么把他往下撕呢,不然非得让这小东西知道知道膏药的黏性。   他安抚地拍拍小家伙儿,转向贾赦正色道:“贾爱卿,去广西不过是玩笑,朕真正yu派你去的乃是江南——扬州都转盐运使。爱卿,去同你那妹夫做个搭档,如何啊?”   盐运使啊?听闻此言,赦大老爷的神色也肃然起来。   扬州都转盐运使,乃是两淮盐道的主官之一,同扬州巡盐御史乃是正副手。不得不说,那是个绝对的肥差事。不过……   赦大老爷撸了撸脑门儿,就有些龇牙咧嘴的了。不过那官儿可不是好当的差事,尤其还是在江南扬州那嘎达,盐商云集,官宦驳杂,各方势力焦灼。   当今这位虽然已经坐上了皇位,但背后的依仗多半是军中实力,毕竟他曾在北方征战镇边多年。只是,那起子军中粗人,跟南边那些人计较起来,怕不是对手。   所以,这是打主意打到了老爷他这混不吝的身上了啊!   只是,老爷他虽然是金陵人,又是四王八公的后裔,但同贾家那些世交故友们,还真没多深的交情。若是想要靠他在江南盐道上搅风搅雨,当今的主意怕是打错了。   再说了,江南那地方儿,多方势力在那里盘根错节的,老爷他就算再精明强干,也没把握能理顺理清啊。而且,他怎么就觉得这位把他扔到江南去,是去当挡箭的牌子呢。   南下扬州,绝非明智之举啊!   “臣谢陛下看重。”心中有了主意,赦大老爷就躬身回道:“只是,您也知道臣从小就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,胡闹捣乱臣是个能手,却哪里是可堪重用的材料呢。扬州都转盐运使,江南盐道的主官,从三品大员啊,陛下!”   他挑起大拇指,充分表现出自己对从三品大员的赞叹,但很快又臊眉耷拉眼起来,颓声道:“陛下啊,就臣这样的货色,要是被您派到那位置上,还不得冤枉您落下个‘昏君’的名头啊。普天之下都知道,陛下您乃是千古名君,臣哪敢连累您受这冤屈。”   “呵,朕冤屈不了。”宇文熙冲着贾赦冷笑,没好气地睇他一眼,“朕看中的,便是你这胡打缠的本事。也不用你在盐道上有何作为,朕要你去维持住江南盐道的平稳,至少两三年时间。只要你能拖着他们到朕腾出手来,朕自会为你记上一功。”   他瞅着贾赦仍旧苦巴巴的脸,忽然笑了笑,向着大老爷勾勾手指头,压低声音道:“爱卿啊,这样,看在我们宝宝还认你这亲戚的份上,朕便给你点好处。”   赦大老爷被勾搭得凑到宇文熙旁边,就听见这位给的好处了,“据朕所知,你那前任每年的冰炭孝敬,就不下于三十万两。你乖乖去给朕跟他们耍混,那笔银子准你每年收一半。本来,朕是打算都给了宝宝零花的,便宜你了。”   嘿!老爷他是那等见钱眼开的货色吗?!   一听这话,赦大老爷就瞪了眼,当即就站直了身子,“请陛下放心,臣定当不负陛下所望。那个……圣上,那孝敬能多要点儿么,臣都分小侄儿一半。”   后面这句,大老爷是挤着眼悄声问的,还不忘冲着贾小环挤了挤。   呵呵!这俩人阴谋诡计的,关小爷屁事啊!   贾小环懒得搭理他们,倒是想起了他们提的那位巡盐御史。大伯父的妹夫,那就该是如今府上住着的那位林姑娘的父亲了。从膏药伯伯的话里面,也听不出那是不是他的人。   小爷他现在也就知道,那位已经没几年活头儿了,也不知该不该提醒大伯父一声。还是等回去问问膏药伯伯,之后再做决定吧。   说起来,林家那位姑娘也是个命苦倒霉的,虽然当年两人不曾有什么交情,但环小爷他可是个好少年,人家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,能帮一把就帮一把。   贾小环回过神来时,宇文熙已经抱着他起了身,也没把他往地下放,就那么抱着往外走了。正事已经议定,其他的细节改日再议便是,他也该带着小东西回宫了。   赦大老爷将人送出黑油大门,路过马棚的时候,还被数落了两句。大老爷忍了,不跟这不知人间疾苦的计较。目送着那一对伯宝没了影儿,大老爷摇头叹气地回了身。   转身之间,还望了望荣国府紧闭的正门,赦大老爷忍不住又叹口气。   得,这回老太太跟政老二没回老家金陵,老爷他倒是得下江南了。   回到了宫中,贾小环就待在乾清宫里,等着用晚膳。顺便,他有几个小问题,想要问问膏药。   “伯伯,为什么要派大伯父去扬州当官啊,还是盐运使那样紧要的肥差。他那么个混日子的老纨绔,到了江南还不得被欺负死啊。那边的官吏们,可都不是什么易与的货色。万一大伯父惹恼了谁,一把□□下去,我说不得就要守孝了。”   皇帝陛下心中颇多不满,嫌弃地瞥一眼贾小环,“叫得倒是亲近,你个小东西知道什么。你那个大伯啊,你也说了他是混日子的老纨绔,真论起混日子的本事,他能耐大着呢。我这阵子要的,就是他那桩本事,旁的我还用不上呢。”   “那也不一定得用他啊,这朝廷里会混日子怕是多了去了,找谁去不行呢?”贾小环趴在宇文熙腿上,仰着小胖脸眨眼睛卖乖,那小声儿别提多软哒了,“伯伯,您就该找个更会混的才行啊,我那大伯其实也就是一般,不怎么像样儿。”   “哼,好的差的都是你在说,听你的才怪。”宝宝撒娇,明显取悦了皇帝伯伯,但其中也难免怨念,谁叫宝宝是替别的大伯求情呢。   “嘁,不听就不听。”要求被拒绝,环宝宝立时就变了脸,站直身子不说,还拍下去一巴掌。   宇文熙也瞪了眼,眼疾手快地接住小东西的手,生怕他一下没拍对地方。这要是拍到了正当中,他该处置这个小东西?   贾小环并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诧异地瞪一眼膏药,拽回自己的手,蹬蹬蹬地跑远了。   瞪着那小身影,皇帝陛下呲着牙运着气:早晚有一天,老子得让这小家伙儿长留宫中——当个小太监。   ……   南下扬州的事情,赦大老爷一直没听见动静,都快以为宫里那位给忘了呢。直到月余之后,李庸然才捧着圣旨来传。这一下,可就惊动了整个荣宁二府,乃至于四王八公,满朝文武。   贾赦,贾恩侯?当了扬州都转盐运使,从三品实职官员,当朝极大肥差之一?   这李庸然……是假传圣旨的吧?!   出了这样的奇事,满朝文武勋贵,少不得要琢磨琢磨打探打探,这其中究竟是怎么个状况啊。在大家伙儿的群策群力之下,很快就有了确切的消息。   又是那个当今钦点的伴读小子,又是那个没有伴读对象的伴读小子,又是那个比皇子还得当今疼爱的伴读小子——贾家的贾环。   上一回,他跟当今提了一句原先的爹,那原爹就被升官到广西去,结果当天就病得哪也去不了了;这一回,又是他跟当今提了一句大伯父,结果大伯父就被派到扬州盐道上。   江南盐道啊!还是盐道上的主官之一。   多少同僚亲友,如今都有一个念头:贾政贾存周,现在是什么想法?   作者有话要说:  这算是加更的一章吧! ☆、第76章   仍旧是在荣庆堂上房里, 贾母、贾政、王夫人等相向而坐, 另还有李纨立在一边。   如今梨香院已经收拾出来,贾政并王夫人也搬了过去,连带的还有周姨娘。而李纨母子两个则搬到了贾琏那院子, 同时搬进去的, 还有三姑娘贾探春和四姑娘贾惜春。   因着同胞的缘故, 这两位姑娘如今皆不太受待见, 贾母和王夫人都不愿教养,干脆就塞给了李纨。贾惜春的年纪尚小,还不怎么在意;贾探春却已经深感命苦了。   李纨倒是开心的,如今她的处境可比之前要好得多。想当初,她明明是荣国府长孙媳妇, 膝下还有兰儿这嫡长曾孙, 可住的是个什么地方?连间正经院子也没有, 不过是两间小屋罢了。   现今却好了,他们母子总算是有了个院子, 她同儿子也起码有了间上房。是以, 她虽然是二房的儿媳妇, 对大房倒是还想要道声谢的。   “上回说的, 要将那孽畜过继的事情抹消掉, 这么长时间了,情况到底如何?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消息?”贾母恨恨地拍着扶手,厉着声音质问着。   贾政并不吭声,只很是不满地瞪一眼王夫人。当初, 就是她胡思乱想,才会出了过继贾环的事。现如今可倒好了,那小混账心里面记恨了他,反倒对大房贾赦亲近得很。   “那事怕是没法子了,咱们族里的事情好说,但那户籍已经报到了衙门。我之前派人去问了,衙门那边说是不行,怎么通融都是不行。”王夫人在那瞪视下抽了抽嘴角,显得脸上的疤痕越发狰狞了。   房中的几人都或明或暗地嫌弃皱眉,不约而同地移开视线不去看她。   贾母对贾小环已经是恨上加恨,若是那小子当面,恨不能抄起家法弄死他。那就是个没心肝、没良心的畜生,连谁是亲爹都不知道。对亲爹不知帮助扶持,反而想着法子迫害,轮到了偏门亲戚时,倒是舍得伸把手了。   她的政儿啊,简直冤枉得要命!   “老太太,事已至此,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。”政二老爷面容愁苦,满是痛失一子的悲意,“倒是兄长即将赴任,咱们是不是应该同他商议商议。您也知道,兄长可是从未任过实职的啊。”   对贾环,贾政自然是恨的,他恨不能从没有过这白眼狼样的没良心儿子。可现今却不是议论这个的时候,更重要的该是贾赦南下赴任的问题。   贾赦那样的就不是个当官的材料,还是得他跟着去把关才行啊。谁都知道,盐运使乃是举足轻重的官职,轻易不能出错儿的。   只是,贾赦那混账玩意儿,怕是不能体会他的良苦用心,会对他拒之千里啊。   政二老爷的意思很明白,希望老太太能够使上一把力气,让他能够随贾赦南下扬州赴任。日后,在亲朋好友的帮助下,他好能不任其职,但却掌握其权。   贾母对宝贝儿子知之甚深,如何能听不出他的意思,只是老太太却没有接话,反而问起了大房收拾院落的事,对贾政的眼神避之不及。   皆因,老太太她也没招儿啊!   从那天闹过一场之后,贾赦又哪里还听她的,根本就没将她当娘对待。就连请安,也都是十天半个月才来一回,还只在院子外面问候一声就走人,连叫都叫不应。   她好歹也是荣宁二府的老太君,那面子也不是叫这么糟蹋的。明知道贾赦不会答应的事情,她还能腆着脸硬往上凑去不成?   见了贾母这副做派,贾政不禁意兴阑珊,不愿再跟这群女人们歪缠,起身告辞回了梨香院。   为了能给兄长帮把手,他也不是没自己使使劲,但刚到了贾赦的面前就被撵走了,根本连话都没说呢。暗恨贾赦不知好歹之余,贾政无望之下便写了封信给妹夫林如海。   被荣庆堂那边念叨着的赦大老爷,如今也正在发愁。   他还尚未到扬州赴任,便已经收到了不少来信,信里面倒没什么私密,多是些攀扯交情的。大老爷对此并不在意,统统都放到一边,左右他到扬州多是混日子去的。   现今更让他放心不下的,乃是家眷们该当如何安排。以往倒还好说,但上个月才跟老太太和二房闹翻,若是将人留在京中,他少不得要担心一二啊。   府里有老太太在,老爷他的名声已经毁得差不多,能够不在意那个“孝”字,可他的媳妇、儿女、儿媳妇却不行。没有老爷他在前面挡着,老太太一个“孝”字扔出来,就能把他们压得死死。到时候,还不知道有多少亏要吃呢。   可是,难不成要老爷他把阖家都带到扬州去?那也不现实啊。   根据当今那位的说法,还有他自己了解的情况,江南盐道上可不是什么僻静地方。一个弄不好,说不得命都得搭进去。老爷他去扬州,那是好歹能保得住自己的命,可家里的那几个……   大老爷他还真就不一定能护得住。   媳妇邢氏是个贪财愚犟的,一把银子就能糊弄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;儿子贾琏是个贪花好色的,几匹扬州瘦马就能迷花了眼;儿媳妇王氏看着倒是机灵,可惜却是个憨大胆儿,让人一撺掇就啥都敢干了;剩下的一对儿女还小,更是容易被**害。   这一弄倒好,留在京城不放心,带到扬州也不放心,老爷他的命是有多苦!?   深感命苦的赦大老爷心有不甘,正好碰上贾小环休沐出宫,可算是逮着救星了,“环儿啊,我不管,你小子得给我想想办法,怎么着也得看护住他们。”   “大伯你所托非人了不是,我就是个小屁孩儿,能护得住谁去。”贾小环嘚瑟着小短腿儿,抱着胳膊撇着脑袋,“大伯就不该想着怎么护得住,就该想着教训得对方不敢抻爪子,抑或者干脆剁了他们的爪子才对。”   赦大老爷就有些没词儿,干脆一摊巴掌,跟贾小环耍赖皮道:“那不是紧着要往扬州赴任,没处置那么琐碎事的工夫了嘛。环儿,你要帮帮大伯啊,这老贾家那么多族人,大伯能指望得上的也只有你一个了。帮帮大伯吧,大伯给你从扬州稍好东西回来。”   “旁的人我不管,都是二、三十岁的人了,还护不住自己那就是没用的。也就是琮小子年纪小,我会把他带进宫去当伴读。这事我跟圣上禀报过了,他进了宫就跟我一起,起居读书都随着我便是,总能护着他两、三年。”   前世今生,贾小环同邢夫人与贾琏夫妇都无甚交情。这几位,尤其是王熙凤,对他素来都是冷漠异常,甚至是恨之入骨的。有时候,环小爷真是不知道,小爷到底是怎么得罪他们了。   是以,他对那几位绝无怜惜同情之心,更不会伸手去维护了。也唯有贾琮那小子,同他处境相似,甚至孤苦还更甚于他。毕竟他还有娘亲在,而贾琮就真是没有娘还爹也不疼的。   想到这个,环小爷就没好气地瞪向赦大老爷。哼,这老家伙也不是个会疼儿子的,跟那贴膏药也差不多,也就比贾政强些。   赦大老爷被瞪得莫名其妙,揉了揉脑门子,心里的包袱还是放不下啊。不过,总算解决了一个最小的,他便继续眼巴巴地瞅着贾小环。   “顶多……”贾小环抿了抿嘴唇,带着些不情愿地道:“再加上个二姑娘,把她送到我娘那儿去,就在密云的庄子上。让她去陪着我娘,多少也能给我娘解解闷儿。”   说罢,贾小环便拍了桌子,坚决异常道:“别的那几个,我是真,不,管。”   “你娘?你娘原来没死啊。”赦大老爷就愣了下,但很快反应过来,“我就说呢,怎么瞧着你小子都没点母丧的悲痛模样,还当你是年纪小不懂呢。”   赦大老爷也瞧出来了,再指望这侄子也指望不上了,正了正脸色,道:“行,就把迎春送到你娘那儿,你自个儿把贾琮带走。环儿,他们俩大伯就拜托给你了,不求他们过得如何舒坦,保着他们活得平安便是。”   “行了,出不了事。”贾小环不耐烦他这番正经样儿,嘟囔着,“多少年了,也没见这是个顾家的啊。现在一赶上膏药重用,可成了操心老婆孩子的。”   “胡说啥呢,大伯我本来就是个好男人,好爹。”赦大老爷闻言就有些讪讪的,瞪着桃花眼强词夺理。   贾小环没理会他这个,拍了拍书案,正色道:“大伯,我这次过来,主要是有些江南的事情想要让你知道。你既然要到扬州去,身边总要有些帮手助力才是。”   “嗯,你讲。”见贾环说起正事,赦大老爷也不再胡乱,端正了坐姿听他道来。   “扬州、金陵乃至整个江南,都是各方势力错综复杂。圣上在江南也埋有暗线,这其中便有……”为了方便说话,贾小环就坐在书案上,离贾赦不过尺把距离,他靠近了些低声道:“您的妹夫,扬州巡盐御史林海林如海。”   “嘶——”赦大老爷闻言就是轻呼一声,万分诧异地道:“原来,他竟是当今的人!”   “没错,我并不知他明面上听命于谁,但圣上说了,那是他的人。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!!! ☆、第77章   看着大伯父暗含惊喜的神色, 贾小环着实放心不下, 略微迟疑了会儿,又道:“那个,您对那林妹夫也莫要太过信任, 多少都要保留些戒心, 谁知道这人是不是会变, 您说呢?”   也不怪贾小环有如此担忧, 当年林如海可是死在任上的,乃是因公殉职啊。若他真是为了膏药鞠躬尽瘁的,以膏药那样的性子,总不至于对他身后留下的小姑娘不闻不问吧。可那林姑娘还就是在荣国府被磋磨死的,到死连个心事寄托都没有。   赦大老爷翻了翻眼睛, 刮小侄子鼻尖一下, 没好气地道:“得, 这好的孬的都叫你说了,那我是该信还是不该信他啊?行了, 你也甭跟我划拉牌号了, 我到了那儿瞧瞧再说吧。”   老爷他还当能跟林妹夫携手共进呢, 结果那也是个得半信半疑的, 日子没法儿过了。   “有, 又能信的呢。”贾小环挠挠发痒的鼻子,向着大老爷咧嘴笑,“那位张太医,我替您向圣上求来了, 他这回跟着大伯父下扬州去。我瞧着他是位医术高明的,又是跟您交情不浅,跟在您身边儿多少能护着您的身体。您看,侄儿我贴心吧。”   赦大老爷闻言就是一愣,猛地打个激灵回过神来,“嘿,你怎么把他给求来了,当今圣上还就答应了?那老张,他也愿意出京下扬州?”不能吧,老张可是懒得很。   “膏……圣上当然答应了,我求的还能不答应。”贾小环瞪眼睛,十分的骄傲着嘟囔一句。而事实上,他是签下了些不怎么平等条约的。   心里面啐膏药一口,贾小环又道:“哎呀,不用管这些细节了,总之张太医会跟着你下扬州的。另外大伯也要寻摸几位得用的护卫,江南那边并不是多太平。”   “还有这个,大伯父可千万收好了,这是保命的玩意儿。我统共也没有两颗,只能挪一颗出来给你,万万珍惜着啊。”从怀里掏出个拇指大的玉瓶,贾小环递到赦大老爷面前,叮嘱道。   “哦,我记得了。”大老爷小心地接过玉瓶,癔症了片刻才磨着脑门儿,莫名道:“不是,我说这叫你一折腾,我这下扬州怎么就跟下地狱似的呢?当今不是说就叫我去混两年日子吗,这怎么就跟去上刀山下火海一样。小子,你跟我说清楚了。”   环小爷木着眼,不搭理他大伯父,从书案上蹦下来甩手走了。   他上辈子连个世家纨绔都不算,不过是个贪玩无赖的傻小子罢了,哪知道江南扬州出了什么事。只是后来从林如海的死上面,多少知道有阵子江南不太平而已。是以这回大伯父南下,他才这么里里外外地操心呢。   贾赦离京那一天,是六月十六,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,宇文熙便没给贾小环放假去送。贾小环也并不如何在意,反正该交代的都交代了,该准备的也有准备了。   大伯父他,就一路走好吧!   上书房里,众人本就对贾伴读暗怀不满的,差不多各个都是等着他失宠,看他笑话,再狠狠踩几脚。可让他们恨屋及乌的是,贾伴读竟然还让他们见证了什么叫爱屋及乌。   明明他自己就是个伴读,竟然还撺掇着圣上,又给他这伴读找了个伴读,这成何体统啊!?   一众皇子、世子们撇着那俩姓贾小子的眼神儿,就别提有多锐利了。   贾小环看在眼里,却并不放在心里,每日都老老实实地读书、习武,很是让皇帝陛下刮目相看。   小东西从来都是恣意乖张的,猛地老实下来这么长时间,宇文熙觉得很不适应,有时候他都忍不住想问:   宝宝呀,是不是炼药的时候吃错了啊?   你才吃错药了呢。贾小环这时候就会对膏药伯伯飞白眼,不稀得搭理他旺盛的好奇心。   小爷他不过是深知上辈子学的太少,如今有了机会要好好用功罢了,干嘛弄得好像小爷转性了似的。   要知道,环爷,本就是个好学上进的主儿。   当然,宇文熙也只是偶尔闲暇了,才会拽着贾小环逗着玩儿,平日里皇帝陛下也忙碌得很。   他虽然坐上了皇位,也渐渐稳定了朝局,但头上有个心不甘的太上皇,脚下又有几个心不死的皇兄弟,慢慢站起来的还有起了心思的皇子们……   皇帝陛下,累啊!   如今也唯有跟这小家伙在一起,哪怕两人只是静静地坐着,各干各的事,宇文熙都会觉得心情安逸得多。因为只要一抬起头来,他就能看见那小家伙,这就让他仿佛有了着落。   每天跟小家伙说几句话,和他一起吃两顿饭,逛一逛御花园,逗一逗他玩闹,宇文熙都会异常轻松温馨。   看见小家伙笑,他就开心;看见小家伙瞪眼,他也开心;看见小家伙生气,他还是开心;看见小家伙撒娇,他就更是开心……   真是不知道,这小家伙从何时起,便已经在他心里落下的印记。而且,随着他一日一日地长大,那道印记也越来越深刻,越来越清晰,让宇文熙再不能刻意忽略过去。   他,是真将小家伙当成宝宝了啊!   贾宝宝最近也挺有些烦恼的,有些杀到扬州,砍死赦大老爷的冲.动。   以往,远在扬州的大伯父,两三个月才来封信,问问他妻儿们的情况。若是日子过得太过欢乐了,他可能半年都想不起来写封信。   但随着江南情形的日渐复杂紧张,大老爷就有些沉不住气了,从两三个月一封信,到后来一个月一封,再后来小半个月就有一封,到现在五、六天就能收到他一封信。   这说明什么?说明那家伙前一封信还没送到呢,后面的信就已经送出来了。   用不用得着那么急啊!   最让贾小环恼火的,就是那信里就没有别的内容,问来问去就是一句话:老爷他啥时候能回京啊?   小爷哪里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京,小爷又不是那贴膏药肚子里的蛔虫。都跟他说了问不出来,怎么就还是问呀问的,烦死啦!   “你爹就是个烦人精。”甩给贾小琮一封他爹的信,贾小环歪在马车的窗边,掀起帘子向外张望。他们今日休沐,这是出宫往赵太太赵姼在京里的住处去。   贾小琮盘腿坐在哥哥对面,都没把他爹的信摊开看,只放到一边收好,“他烦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哥你也不是不知道。不过哥啊,他也真该回来了,去扬州都好几年了呢。按说外任官员,三年一任期,他这都快干满两任了。”   “我可听说了,如今江南的日子不好混啊,他说不定是真混不下去了,才这么叫着回来的。不如,哥你就帮忙通融通融,把他弄回来呗。他那样子哥你也知道,那就是个混日子的,不是那等能力挽狂澜的啊。”贾小琮抬眼瞧瞧他哥,嘴里狠狠地数落着爹。   贾小环听在耳朵里,能信他的才怪呢,一指头点在弟弟脑门儿上,“哼,你就知道替他捞好处,也不知他是怎么讨了你小子的欢心。我瞧着他在扬州吃香的喝辣的,身边还有各色美人环绕,离混不下去还远着呢。”   “放心吧,圣上在他身边派的有人,会护着他安危的。不过,你也跟他说一声,在扬州安生些,出入都让人跟着,省得回来的时候缺胳膊少腿儿的。今年……”贾小环压低了声音,道:“若没什么意外,今年年底就该回来了。”   没错,算起来的话,上辈子林如海就是今年九月死的。如今已是时近中秋,林巡盐御史眼看着没几天好活了。林如海一死,京城这边就是后.宫省亲的事,想来江南暂时会安生两年。   马车很快来到赵太太府前,若是熟悉的人站定了一看,就会发现这里离着宁荣二府只隔了一条街。府邸是座五进的大宅院,当面三间的正门,门口蹲着两尊白玉石狮子。   刘三就等在门口,一看见主子爷便赶紧迎上前打躬,“环爷,琮爷,太太和姑娘就等着您回来呢,都问了好几回呢,这不就叫我到门口等着了。”说着,便叫人快往里面传话。   他前几年一直都在外面奔走,瓦剌、鞑靼、女真、高丽……这些地方他都到过。只是去年从高丽回来的途中受了重伤,环爷便不叫他在外奔走了,将庄子的商队分成两队,分别走东西两路,各提拔个人带着。   而他就留在家里,每日管管家事,掌控掌控大局。其实刘三也明白,环爷这是有了自己得用的,让他功成身退呢。   刘三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,这些年在外面跑也挺累的,也该安生下来歇歇了。如今他荷包也鼓囊得很,女儿也嫁了一个商队队长,儿子又很得小爷的看重。他如今已是十分满足,其实也没什么要苛求的。   赵太太听见信儿就出来了,身后面跟着个十五六岁的姑娘,两人风风火火地迎上贾环、贾琮两个,一人拽了一个打量。   “可算是知道回来了,这都俩月了也不知道出来看看娘亲、姐姐,两个都是小没良心的。”赵太太如今三十出头,正是风华正盛的时候,拉着儿子一飞眼神儿,登时就让贾小环叫唤开了。   “哎哟,我的娘,您可千万别那么着看别人。这要是看了女人,那还不得让她被妒火给烧了;这要是叫男人看见了,那更了不得,心肝儿都得找不着北去。不信,您就问问小琮子,要不就问问刘庄头。”   贾小琮是个机灵的,一听就不住地点头,嘴里嚷嚷着“就是就是”。惹得赵太太笑眯了眼,一手拿帕子遮了嘴,一手作势要去拧那小捣蛋鬼。   就连一旁的大姑娘,也笑呵呵地点着头,“环弟弟说得可是没错,回回瞧见婶娘瞪过来的眼神儿,我都忍不住喝杯醋呢。唉,我就纳闷儿,跟着婶娘这么些年,怎么就学不会您的这份精气神儿呢。”   “呸,还学我的精气神儿呢。真学会了也就成个小泼妇了,再也嫁不出去,且有你哭的时候呢。”赵太太心里美得不行,面上却把几个小的挨个拍一巴掌,就连那姑娘也没放过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的地雷,谢谢亲!!!   从本章起,贾小环长大了哦! ☆、第78章   几个人在门外笑闹片刻, 便相携进了花厅。他们都是自己人亲近, 是以也并不分什么长幼,四个人就是一张矮炕,母子、姐弟的相挨坐着。   赵太太问问两人在宫里如何, 见他们一切都好, 便也放下心来, 开始八卦些旁的事情。有什么她说漏了的, 便会有旁边的姑娘补充着,四个人嗑着瓜子聊天,就跟开着茶话会似的。   这几年有了儿子的香水方子,赵太太的胭脂铺开得红火着呢。因卖的都是有档次的东西,平日里来来往往的, 都是京里有点体面的贵人们。但不管怎样, 只要是女人, 那就没有不爱聊八卦的。她也因着这个,知道了不少京中贵人们的隐情呢。   轮到跟儿子见面了, 赵太太就爱拉儿子一块坐着, 母子俩也聊聊闲话。   “……你不知道吧, 前儿宁国府那蓉儿媳妇出殡……哎哟, 宁国府的那副架势呀, 不知道能眼馋死多少人了。”赵太太一只手托着小碟,里面是她儿子剥的瓜子仁,一只手挥舞着。   “那天,我还带着迎春去瞧了瞧呢。就那搭在路边儿送殡的祭棚, 各家路祭用的就有多少座,排出多老长去。还有那送殡的队伍,浩浩荡荡的得有好几里长,不知道还当是逃荒的呢。”   “这一个重孙媳妇,就是这样的排场,往后要是那家里的那老太太没了,得挥霍成什么样?亏得我的环儿过继出来了,不然啊……还不定会不会受他们连累呢。”赵太太说着就撇了撇嘴,至今深恨贾政他们把儿子过继了。   在她心里头,她儿子能自个儿要求出继,但那起子人可不能把她儿子往外撵啊。   听娘亲提到了贾母,贾小环就往那姑娘处看过去,得到对方一个淡然的眼神。如今这家里,也就是这位迎春姐姐,尚且同荣庆堂有些交情了,毕竟在那边生活过好几年呢。   “婶娘说得极是,小蓉大奶奶的丧事,排场确实大得有些过分了。这也就是父亲远在扬州,不然怕是得抽珍大爷几棍子呢。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情,可该让父亲把着关,不能叫他们惹祸了才是。”贾迎春给弟弟贾琮递着点心,似不经意地说道。   贾小环闻言便笑了笑,递过去一碟子瓜子仁给娘亲,问道:“娘啊,那府上还有什么稀罕事没,跟儿子说说,也叫儿子开心开心啊。整天在宫里,可闷得慌了。”   “整天上学读书呢,有什么可闷得慌的。小崽子,我可告诉你,要是敢不好好儿学,都不用陛下动手,老娘就得把你屁股抽两半儿去。”当娘的对儿子的学业还是很看重的,赵太太当即就瞪了眼,捏着贾小环的耳朵教训。   “哎哟,哎哟,疼啊,娘……”嘴上嚷着疼,环小爷连眉头都没皱,嬉皮笑脸地嘀咕着,“两瓣儿就两瓣儿,反正本来就是两瓣儿的。”   赵太太瞪儿子一眼,也不跟他计较,接着道:“那个,就是那个男人,如今可了不得呢。”她往荣国府的方向指了指,贾小环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。   “那府里面的姨娘、丫鬟已经固不住他了,如今都学会去逛青楼了。不,不但是会逛青楼,都知道从青楼往外赎人了。就是上个月,才从那什么艳来楼还是燕来楼啊的,赎了个清倌人出来。”赵太太凑到儿子耳边,挤眼道:“不过,他倒是知道躲着王氏,将那淸倌儿养了外室呢。”   嚯!这个消息,确实让贾小环吃了一惊。   他着实没有想到,贾政,政二老爷呀,竟然能干出这等事来!真是让他匪夷所思,弄不明白这位是被谁调.教成这等模样的。   这样的人物,那绝对是人才啊!   不过……贾小环替娘亲笑歪了的发钗,眨眨眼问道:“娘啊,您怎么还操心着他的事儿呢,不值当了啊。儿子不是跟您说过,您要是觉着一个人孤单,儿子就给您摆一排的好男人,随便您挑。可千万别在那一颗树上吊着,咱丢不起那人呐。”   “又胡说八道,老娘哪还惦记着他呀。不过是整日里闲得慌,打听打听他们的稀罕事,让自个儿乐呵乐呵罢了。你个小崽子不是也说,就爱听听他们的糗事,自己也好高兴高兴嘛。”赵太太不屑瞥一眼儿子,自个儿抚正了发钗。   她知道,儿子是怕她放不下,心里面难受。可他也不想想,她如今过的日子,跟在荣国府比起来,那简直天差地别,她哪还会惦记着那么个男人。   现而今那府里头,唯一能让她牵绊挂怀的,也就只有……   贾迎春虽然不爱说话,但却是个心眼通明的,眼瞅见赵婶娘黯然下来的脸色,旋即明白是怎么回事。婶娘这是,想起还在荣国府的三妹妹探春了。   她握住了赵太太的手,柔声道:“婶娘放心吧,三妹妹在那府里,一直跟在老太太身边,吃穿用度都挺好的。前儿我回去探望老太太、太太,也将您托付的东西都交到三妹妹手上了呢。三妹妹当时,别提多高兴了。”   可不是得高兴嘛!   她每月都回去一趟,每趟婶娘都托她给探春带东西,带的还尽是好东西,有的连荣国府都得不着。可偏偏,她还不能将婶娘亮出来,只能跟探春说是环弟叫送的。   环弟是什么人物,那是深受当今圣上宠信的,满朝上下都知道这事。有这么个弟弟每月都给自己送东西,探春妹妹能不高兴才出鬼了呢。   这边安抚着赵太太,迎春那边不着痕迹地瞥一眼贾小环,想让他也开口哄一哄婶娘。   “娘,你还没说王氏知不知道这事儿呢。说起来,她这几年的日子不好过啊,这外头怕都不知道还有她这么号人物呢。”贾小环一卜楞脑袋,噘着嘴不理会这事,转回话题追问道。   贾迎春见此情形,在心里叹了口气。瞧瞧,这要是叫探春知道,环弟其实是这么不待见她的,就不知道还能不能高兴得起来了。   赵太太也知道儿子不喜欢女儿,这个她虽然也在努力改变,但目前为止效果都不明显。不过,她倒是逼着儿子立过誓,好歹都要护着女儿周全,这个总归是跑不了的。   是以,她这会儿也不跟儿子计较,随着他的话道:“可不是说呢,王氏是个什么人物,她男人每天上几回茅房她都知道,外室这么大的事会不知道?不过三五天的功夫,那外室就被宽宏大度的二太太给接了回去,还不知道如今是个啥模样呢。”   “唉——我也是没运气的,都没机会瞧瞧那女人摔成了个什么样儿,竟然这么几年了都不曾出府过。我听说,旁人便是过荣国府拜访,出面的也是那老太太,抑或是大太太、二奶奶,她都不出面的。环儿,你啥时候想想法子,让娘瞅她一眼呗。”   贾小环一听就乐了,对他娘亲打趣道:“咋,娘你还惦记上她了。行,儿子有机会把她弄出来,让你好好瞅上几眼过过瘾。”   “呸,你个小崽子。”赵太太也乐了,啐了儿子一口,就去吃儿子剥的瓜子儿。怎么说呢,能瞧瞧王氏那女人的狼狈样儿,她高兴着呢。   老娘的儿子,就是这么贴心!   “对了,还有件事儿忘了问呢。”赵太太想起了什么,见儿子要下炕去,忙把人拉住了,把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地问:“环儿,我可听说,他那个元日出生得大姑娘,爬了……爬了老圣人的床?不能吧,她不是才二十五六,那老圣人得有六十往上了啊?”   “不爬老圣人的床能怎么着呢?”小爷那贴膏药的床她又爬不上去。贾小环点了点头,嗤声道:“您也说了,她都已经二十五六了,只当个女官可就到了该出宫的年纪。若是不往老圣人床上爬,她说不得年底就得出宫来。”   贾小环说话间,带着些对贾元春的不耐烦,“到了她那个年纪,即便真是国公府的嫡长女,出来了又能有个什么着落呢?再说了,她又不是真的国公府嫡长女,爹可已经歇着不干了,底牌并不坚硬啊。”   当年在御花园里,他觉得自己已经跟贾元春说清楚了,可人家显然没这么认为。这几年来,那位贾女官隔三差五地时不时就想来看看他,跟他叙一叙姊弟之情,诉一诉她的进宫之苦。   当然了,顺便她还想碰一碰运气,看看能不能蹭上一贴“膏药”。   “估计是觉得宫里头两位圣人,不管巴上了哪一位,总是能留在宫里头当娘娘,比在外头当继室、小妾强一些。目前为止,过程还算顺利,已经连着侍寝四、五回了吧,就是还没册封呢,也不知道大明宫那边是个什么章程。”贾小环笑得有些奸诈,摇头晃脑地道。   当年,老贾家可是出了位贤德妃的,那一回的贵妃省亲,端得是流金淌银、声势浩大。就是不知道这一回,那位老圣人会给她个什么封号了。   “还真是啊。”   这一回,不光是赵太太吃了一惊,便连贾迎春也讶异了。在她们的印象里,大姑娘贾元春那绝对是非同凡响的,怎么竟会落得这般地步。为了能留在宫中,竟然、竟然主动爬了个老头子的床。 ☆、第79章   贾小环休沐的时间就一天, 当天从宫里出来, 当天就得回去。不然,那贴就知道黏人的膏药,就得派人出来找。试过两、三回之后, 贾小环已经不想再自找罪受了。   当天四个人好好聊了聊八卦, 又早早用了晚饭, 然后就送两个小子回宫了。左右过两天就是中秋节,他们总还得出来过节呢。   送走了贾环,贾迎春跟婶娘告退之后, 就回了自己的院子。这是一座两进的小院, 里面有间精致小巧的两层小楼,是她的真正的闺楼。   说起来,婶娘和环弟母子,对她那是真的好,比起亲爹嫡母来都要好得多得多。便是以她素来木讷冷淡的性子,对人家母子俩也木不起来, 淡不下去。   她和弟弟贾琮能摊上这母子俩, 真是不知修了几辈子的福分。另外,也许还得谢谢那远在扬州的老爷,难得他还有点当爹的心思,知道临走之前给他们姊弟找个依靠。   再瞧着太太和二哥二嫂他们在荣国府里的日子,贾迎春便不由得感叹,感谢天,感谢地, 感谢婶娘,感谢环弟,还有感谢老爷爹啊。   贾迎春虽然跟在赵太太身边生活,但每半个月都要回荣国府一趟,去给贾母和邢夫人问安。   当初,赦大老爷是用祈福的名义将她送走的。这么几年下来,那府里也没人想起来,过问过问她到底去了哪儿。怕也只有她每月回去的时候,那边的人才会记起来还有她这么个二姑娘。   至少,同样是贾家子孙的琮弟,同样是常年离家的,更是在离家之后就不曾回过,她便从来不曾见那些人提起过他一回。   前儿她回那府上,那边刚刚办完了贾蓉媳妇的丧事,阖府上下都是懒散得很。她就弄不明白了,没了一个小辈媳妇而已,怎么就让那么些人折腾得不行呢?   珍大哥哥,那是当公爹的,没了个贤良的儿媳妇,他就哭得伤心欲绝。说句不好听的,怕就是没了尤大嫂子,他也不见得哭得那么痛。   琏二嫂子,那是当堂婶的,没了个贴心的侄媳妇,她就上赶着劳心劳力。明明人家宁国府还有当家奶奶在呢,她竟还真插得进手去。   还有那个宝玉,那是当堂叔的啊,隔房堂侄没了媳妇,他倒是动容得很,连夜就要过去探看。听说,他还进过那侄媳妇的香闺,睡过她的床,也不知蓉儿是怎么个想法。   贾迎春叹一口气,将蓉儿媳妇的事撂到一边,那跟她也没甚关系,只是那府里的事,让她总是怏怏的。   老爷离京赴任之前,跟老太太和二房狠狠闹了一场,封了荣禧堂,撵走了二房,把东边的几间院子占了下来。大房这几口人,总算能住得宽敞些,不用再跟马棚为伍。   只可惜,他这一走就是几年,太太在老太太跟前儿,根本就站不住脚,早就又被撵回了马棚边儿上。也就是琏二嫂子又会说话儿,又有些手段,两口子住进了原先二太太的院子。   原先二老爷的内外书房,则又恢复了先前的功用,让二老爷和他的清客们进出自如了。   至于她跟琮弟,呵呵……她倒是还有间屋子下脚,可琮弟若是回去了,就是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。好在,琮弟整日都是跟着环弟的,宫里宫外都住得惬意,并不怎么稀罕那府里的一间房。   此时,贾迎春又不禁想起了大姐姐元春。那样一个贵而不凡的女子啊,为什么宁愿跟了年过花甲的老圣人,也不愿出宫来回家呢?   大概……也是因为怕在那偌大的一座荣国府里,找不着个自己能落足的地方吧。   进宫熬了十来年,二十五六的大姐姐为了将来打算,不得不委身于一老翁。   而她贾迎春如今也年近十五,是不是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?还是说,她就该仍旧随遇而安,落着个什么果子就吃什么呢?   贾迎春是少女初长成,开始对自己的将来有了憧憬和迷茫。而荣国府里,她的几位亲人,则正在为贾元春的事情发愁。   荣庆堂的上房里,贾母、贾政、贾珍、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尤大奶奶和王熙凤俱都在座,唯有李纨又被派去看顾少爷、姑娘们了。   “刚那夏太监派人传话来了,咱们家的大姑娘已经得了……太上皇老圣人的宠幸。而且,一连三天侍寝,十分得太上皇宠爱。”贾母看上去是高兴的,只是说到太上皇的时候,难免有些膈应。   那是个跟她差不多岁数的老头子啊,跟她家老太爷都是一块长大的,如今居然对着她的孙女也下得去手,她也只能撂下个“服”字了。   其实贾母这么想,倒是有点冤枉那位太上皇了。   他老人家对荣国府的孙女本是没想法的,不管怎么说他同贾代善也是老交情,还真不意思动人家孙女。   但是,奈何那姑娘对他起了想法,千方百计地上了他的床啊。既然人家姑娘对他这般仰慕,老圣人也不能将人拒之千里对不对。   这事堂上的众人都已经听说,一个个神色各异,各有各的心思。他们尽皆都不接话,等着贾母再往下说。实在是,大姑娘如今处境,让他们不知说什么好啊。   事实上,贾母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。对于大孙女,她是寄予厚望的,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,她都已经有些希望渺茫了。她暗中都已经盘算过,元春若是真的出了宫,安排个什么样的人家更合适,更不会可惜吃亏。   却是没想到啊,她的大孙女真是个贴心懂事的,居然给了她这么个惊喜,让她如今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。   “夏太监那意思很明白,元春如今虽然得宠,但到底还没得着册封,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想要些好处。这么着,他就会在老圣人册封的时候,给元春些助力,争取能得个高些的份位。”贾母也不废话,直截了当地问道:“都说说吧,咱们能给他多少好处?”   问完这话,贾母便率先看向了贾政和王夫人夫妇,而其中更关注的还是王夫人。她的政儿素来是不理会这些俗事的正人君子,真跟他商议这等事,他说不好得一口回绝了。   王夫人便不同了,这么些年当家理事,如今府上能出多少好处,怕也只有她心知肚明。   “好叫老太太知道,如今府上公中怕是……并不宽裕。”王夫人这几年老得有些厉害,再加上为了遮掩脸上的疤痕涂了厚厚的粉,一说起话来脸上就有点掉渣的感觉。   这样的二太太,让在场的几位主子都不忍相看,各个不是垂头便是撇脸。当然,她说出来的话,也不是人们想听的。   对于众人这样的做派,王夫人表面上早已不在意,至于心里的想法就……   尽管已经习惯了疤痕的存在,她还是下意识地用帕子遮住脸上那道疤,木着脸道:“我也知道,这是元春的事,本也不该从公中出太多,那就先从我的嫁妆里面出吧。原本,那些也是该留给她的,我就出五千两。”   王夫人说罢,就看向了贾母,顺势也不忘扫一眼贾珍、邢夫人、王熙凤他们。她的元春啊,不管伺候得是谁,那都是要当娘娘.的,就不信这几个不眼馋。   有了她这五千两做档,也不怕他们不舍得往外掏银子。至于公中嘛……嘁,那本就是他们二房的,日后都是她的宝玉的,岂能到处浪费挥霍。   贾母多精眉溜眼的人,如何能不明白王夫人的心思,暗暗就磨了磨牙。真是想得好啊,她个当娘.的掏了五千两,不说旁人如何,自己这当祖母的总不能少过这个数吧!?   “呵,”看在王氏更多是为宝玉着想,贾母强摁下涌上来的怒意,冷笑一声道:“我知你是个疼爱女儿的,但元春是贾家的人,进宫去也是为了家族,岂能叫你自个儿操心。既然公中不能挪开手,那就也从我的私房里出……出六千两吧。”   这六千两,出得让贾母着实心疼,未免抱憾十分。元春怎么就成了太上皇的人,这若是得了圣上的青眼,那别说是几千两,就是几万两她也舍得啊。   王夫人木着脸不吭声,心里却是将贾母鄙夷透了。还端着老太君的架子呢,磨叽了半晌,就多出一千两来,也不嫌丢脸。她也懒得同贾母多言,又将眼睛转向了另外几个得出银子的主儿。   政二老爷听见六千这个数的时候,也是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的,但还是很快对贾母又劝又谢的,将这笔银子应了下来。   赋闲在家已经好几年,二老爷却丝毫没有悠闲自得的意思,反比当年愁苦多了。现今跟母亲贾史氏坐在一起,说是姐弟绝对比母子更让人相信。   “既然大妹妹得了这样的福气,我这做堂兄的总要恭贺恭贺的。”贾珍见了他们这做派,哪还有不明白的,捋了捋胡须眯着眼睛道:“这样,我们宁府出两千两,给大妹妹添添喜气。”   宁国府素来都是贾珍做主的,大事小情上都不怎么有他媳妇说话的份儿。是以,此时贾珍的一句话,就表明了宁国府的立场。   贾元春这事儿啊,且看吧!   很显然,珍大爷对爬上老圣人床的大堂妹……并不怎么看好。 ☆、第80章   贾珍的话一说出来, 荣庆堂的上房就安静下来, 几个人皆是看着贾珍并不说话。   贾母不动声色地瞄一眼贾珍,耷拉着脸并没说什么。她心里明白得很,自打贾赦跟她闹过之后, 她在宁荣二府的地位受到打击, 威严已经大不如前。作为一族之长的贾珍, 早不如往年那么听话了。   王夫人的眼神是冷的,冷冰冰地睇了眼贾珍,便垂下眼皮子捻起了手里的珠串。她的元春进宫去, 代表的可不仅仅是荣国府, 而是整个贾家,甚至是金陵的“贾史王薛”四大家族。堂堂的宁国府啊,两千两?呵,真好意思!   贾政仍旧是皱着眉头,充分表明自己是不赞成筹集这笔款项的。但是,他那轻轻搓动的手指, 被人看在眼中, 谁又知道会作何感想呢。   “哎哟,既然老太太、二太太和珍大哥哥都这么大方了,那我跟二爷也不能小气。这是给大姑娘攒福气,也是给咱们贾家攒福气呢,我们大房……”王熙凤见这静得不像话,忙一拍巴掌,笑问道:“太太, 您看咱们出多少合适?”   她本是想说自己同贾琏出多少的,但眼角扫见了邢夫人,当即便打消了念头,只提整个大房。二房出一份,宁府出一份,没道理大房得出两份对不对?   邢夫人被王熙凤问得抬了抬眼皮,心里恼恨异常。这个儿媳妇,平日里从来不向她请示的,如今碰到要掏银子的事了,倒是知道问她意见。怎么着,还指望她拿多少银子不成。   “老太太您该知道的,老爷如今不在家,我又是个小门小户里出来的,手头上哪有什么私房。不过二弟、弟妹你们也放心,这事啊,我回去就写信问问老爷,一等老爷回了信,我就来告诉你们。”邢夫人摆出一副无赖脸,反正死那个不怕开水烫,她就是个没银子的,能咋办?   再说了,就冲着之前两房闹得那样子,日后二房那闺女就是当了太后,还能给他们大房什么好处?不给他们阖家按到火坑里都是好的。   两句话噎得贾母、王夫人想翻眼睛,等她一封信问了贾赦,得着个什么回复暂且不说,怕是元春都早已经册封过了。可瞧着邢氏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儿,她们也没什么话想说。   明知道说了也没用,谁还想费那劲。   不过,邢氏能死皮赖脸拖过去,凤丫头却是不行。她的手里,是有些底子的。   当一位祖母,一位姑妈兼婶娘都将眼神定在自己身上,王熙凤就恨得直咬牙。她恨的不是祖母,也不是姑妈兼婶娘,而是那让她沦落到此等境地的那位。   “凤丫头,你怎么说?也要等问问大老爷不成,还是说要等琏儿回来?”王夫人紧紧地盯着王熙凤,她倒是想看看,她这个侄女是不是真的敢翻脸,在她女儿就要当娘娘的时候。   王熙凤就笑了。她不得不笑啊,这姑妈还真是给她寻了个理由——她男人啊,还真是不在家。   前阵子扬州林姑父来信,说是病重要林妹妹回去,意思是想见最后一面。为了护送林妹妹,并帮着林家理事,贾琏便被派去了扬州。如今,怕是就跟老爷在一块儿呢。   也亏得宝玉是个宝贝,年纪又小,二老爷又是个万事不理的,不然也轮不到贾琏跑这一趟。   她可是听说了,林家四代列侯,又是代代单传,林姑父又在巡盐御史任上连坐几年,家底儿厚着呢。林姑父这一去,如今就都落在了林妹妹头上。   为了这个,老太太他们怎么也要将林妹妹留在府上的,这不连赖嬷嬷跟赖大母子俩都派去了呢。   “瞧您说的,家里的事自然是要等爷们儿回来拿主意不是。”尽管心里有了打算,但瞧着老太太、二太太难看下来的脸色,王熙凤还是一咯噔,改口道:“但我同大姑娘当年也是闺中姐妹,我这里先出五百两,为姐妹贺一贺喜。”   ……   回了梨香院的王夫人,阴沉着脸接下贾珍派人送来的银票,随手甩在引枕边。在她的脚下,还有几张银票,数一数正好是五百两,正是王熙凤叫人送来的。   王夫人不耐烦地瞥一眼窗外,扬声问道:“人呢,薛姨太太还没过来吗?”   她问的是娘家妹妹薛王氏,今年初进的京,如今带着一双儿女就住在荣国府上。   薛王氏早年间嫁给了金陵薛家家主,只可惜夫君早两年去世便守了寡,因着女儿明年要入宫参选,且儿子性情顽劣,便阖家进了京。   “叫姐姐久等,我来了。”薛王氏是未见人先闻声,笑着便掀了竹帘进来,是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美妇,风韵极是温雅。   她身后还跟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姑娘,长得珠圆玉润容貌丰美,十分娴静地向王夫人见礼。这便是薛王氏的女儿宝钗,明年想要送入宫参选的。   当今圣上正当壮年,皇子们也有两位到了成婚的年纪,正是满朝勋贵世家想送女孩儿参选的时候。当日贾元春一直不得上位,金陵四大家便将目光转向了薛家这位姑娘。   “姐姐,我可得好好向你贺喜啊,咱们元春如今是熬出头了。”薛王氏握住了王夫人的手,笑盈盈地道:“我这做姨妈的,也没什么好东西给她,这些姐姐你拿着,也好让元春在宫里手头能宽裕些。”   说着,薛王氏便从怀里掏出只荷包,递到了王夫人的面前。   瞧着那荷包鼓鼓囊囊的样子,王夫人不由得舒展了眉眼,略一推辞便痛快地收下了。她急着叫妹妹来,为的还不就是这么笔银子。有了妹妹的帮衬,她好歹也不用再动自己的私房。   就是不知道,妹妹这回送了多少来,能不能让她给宝玉也留下些。   姐妹两个,一个着急数银票,一个也不愿耽误事,没说三两句很快便分开了。薛王氏带着女儿回了住处,是荣国府东北角的一处院子。   “哎哟,真是谢天谢地,谢谢佛祖菩萨,谢……”薛王氏一坐下就双手合十,在那里谢来谢去,瞧得女儿薛宝钗不禁笑了起来。   “妈妈这是谢的什么?方才去姨妈那里时,便瞧着妈妈似是高兴得很,可是为了元春姐姐的事,高兴成这样子不成?”薛宝钗接过丫鬟同喜送上的茶水,亲自递到母亲手里。   薛王氏接了就放在手边,反握住女儿的手,先是将人好生打量一番,直到看得女儿都含羞低头了,方才长叹一声,笑道:“可不就是为了那个高兴。宝钗我的儿,妈妈是如何也不愿意送你进宫啊。那地方,不是个能享福的地儿啊。”   “咱们就不说旁的,光瞧瞧你那表姐元春。还不到二八年华啊,正是含苞待放的年岁,就被送了进去再也见不着。这要是换成了你,可叫妈妈怎么舍得。妈妈如今就只有你和你哥哥,要是往后见不着了,妈妈的半条命都要没了。”   她伸手环住薛宝钗的肩,语带怅然又有庆幸地道:“再一个,你看她进宫都十来年了,到了落了个什么结果?太上皇今年六十多了啊,元春才几岁?这哪是姑娘家的福气啊?我有时候就怕啊,这万一你进去了跟她一样,那可怎么办啊!幸好,幸好啊……”   “幸好,她不管如何总算上了位,咱们四家也算有了依靠,就不用再指望你进宫去。我如今啊,就盼着你姨妈能多塞些银子进宫,力求让元春能得封高位。如此我儿你不用进宫,也能好好相看合适的人家,为婚事做准备了。”薛王氏抚抚女儿的脸颊,叹道:“我的宝钗,明年就十五了呢。”   薛宝钗静静地伏在母亲怀中,听着她的肺腑之言,眼神却没有什么拨动。   年初的时候,他们一家三口上京来,说是为了她进京待选,其实为的多半是让犯了事的哥哥避避风头。现如今,她yu要进宫搏一搏的念头起来了,妈妈这边却又想着退缩,真是是何道理!   “妈妈怕是谢得早了些,舅舅想来不会太过看重元春姐姐。”薛宝钗螓首轻倚着母亲,低声道:“您也说了,她如今是侍奉了太上皇,而当今圣上同太上皇又是……元春姐姐怕是为家族帮不上什么忙的。”   闻言,薛王氏欣喜的脸色就黯淡下来,“这……”她是个疼爱儿女的,女儿这话正说到她心坎上,乃是她刻意忽略的,心里又如何能好受。   唉!当初,要不是儿子那事闹得太大,兄长又跟她提起了女儿待选,她当时胆小没多想就答应了。她,她虽然疼爱儿女,但,到底是疼爱傻儿子更多些啊。   看见妈妈又忧愁起来,薛宝钗心里也不是滋味,暗暗后悔自己乱说话,便连忙又笑道:“妈妈也别急,王家、史家、贾家都有姑娘,便是真要再送进宫去个,也不一定能轮得到我呢。”   心知女儿是在安慰自己,薛王氏也不再皱眉,笑着拍拍女儿的手背。方才女儿的话倒是给她提了个醒儿,金陵四大家里面,适龄的姑娘可不是只她女儿一个。这事啊,还有得琢磨。   她们这边说着参选进宫的事,乾清宫里宇文熙同贾小环两个,也在说着明年选秀的事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!!!   想要问一声,关于薛姨妈、薛蟠,亲爱的们是如何看的。这一次,苍白想将他们写得正面一些,亲们觉得呢?   另外,现在的蚊子是真多啊!!!都要被包围了。 ☆、第81章   贾小环回到宫里时, 已经是月上中天。贾琮直接回了住处, 他却还要到膏药面前点个卯。不然,半夜都得让那膏药从床.上挖起来,不为别的就是要听见一句“我回来了”。   所以, 学乖了的贾小环也不用人禀报, 喊着“伯伯, 我回来了”就进了乾清宫。   边上内侍们也不拦他,反都巴巴地哈着腰给这位小爷指路。有那位置高些的,还小心地凑到他耳边, 低声提醒着“陛下心情不太好”什么的。   嗯, 心情不好?贾小环的脚步有些缓下来,有心想问问什么缘故呢,便瞧见李庸然从里面出来。   一瞧见了环爷,李庸然就似瞧见了救星,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来,拉着贾小环就往里走, “我的小爷, 快着些吧,主子爷都问您好几回了。我可跟您说,主子爷被几位皇子惹着了,您可得好好哄哄主子爷开心。”   被儿子们烦着了啊……贾小环听了就有些迈不动步,可惜李大总管是个身手利落的,哪容得他半道上开溜,生拉硬拽地就送到了皇帝陛下跟前儿。   贾小环狠狠剜了老李子两眼, 便赶紧腆着笑脸跑到膏药伯伯身边,软着嗓子轻喊:“伯伯,我回来了。”得,看这脸色,膏药果然是被烦得不轻。   瞧瞧,眉毛都皱起来,嘴角也往下耷拉着,一双眼睛也不睇过来一眼。   宇文熙手里是一卷游记,似是精神专注地读着,并没有理会贾小环的意思。环小爷就给了李庸然个眼色,转眼间殿里便没了人。   “说,到底在烦什么?都多大的岁数了,还学着小孩儿耍性子,丢脸不?”一等没了人,贾小环就蹦到膏药的身上,还颠了颠屁屁。他手里的那卷书,也被贾小环拽走,不知随手甩到了哪儿去。   “你倒是轻点儿。”人已少年的小东西分量可不轻,颠得皇帝陛下脸都红了。他也顾不得拿乔了,连忙扶住贾小环,把人从身上抱下来放在旁边。   贾小环也不黏人,打了个卜楞伸伸懒腰,便支着下巴问道:“说说呗,他们又怎么烦着你了?伯伯啊,不是我说您,您到底也是当爹的,对孩子们要有耐心的。常言道:子不教,父之过,儿子们就算有什么不对,那也是您没教好不是?”   对于贾小环的老生常谈、以小充大,宇文熙置之不理,完全懒得搭理这小子。他目光闪了闪,拧一把小东西的脸蛋儿,“没什么烦心事,不过是来年选秀,这不才八月份,还差半年呢,宫里宫外就都忙活起来了。”   为了选秀的事啊……   那这事也得怨膏药伯伯,谁叫他登基之后,朝廷便没办过选秀呢。明年的还是新帝登基的第一回,当今圣上的后.宫需要填充,有几位皇子也该当成婚,宫里宫外的能不忙活嘛!   “您要是嫌烦,赶明儿就开选呗,也好让他们早死早操生。”贾小环对这事可不上心,小爷他还年幼着呢,离成婚什么还早得很。   宇文熙摇摇头,选秀的事既然已经定在明年初,自然有他的道理。改他是不会改的,但倒是可以给宫里那些忙活的找点事情做。   “宝宝,交给你件任务。”宇文熙揉揉贾小环的发顶,笑得十分和蔼可亲,“你尚书房的那些同学,想法子让他们多用些心在学业上,别总想着些有的没的。做得好了,伯伯有奖励给你娘。”   对贾小环的性情,宇文熙也是摸清楚了的。好处放到他母亲的头上,绝对比奖励他本人,对他更有吸引力。   所以这几年下来,贾小环自己还是个光头的小伴读,他母亲赵姼却已经是三品淑人了。   果然,一听见有奖励给娘亲,本还心不在焉的贾小环立时就精神了,挺直了腰板拍着胸脯保证,“伯伯放心吧。不就是小孩儿不听话嘛,都交给宝宝了,保准儿他们一个个都调.教得别的什么不会,就会俩字儿——听话!”   “喔,有什么计划,说来听听。”宇文熙被他逗乐,好笑地问一声,“我那几个儿子,大概哪个都不是好对付的,宝宝你行不行啊?”   “行,是男人怎么能说不行!只要伯伯您舍得,教听话还是没跑的。”贾小环有些大言不惭,但也没忘了提要求,“不过,伯伯得给我处置的权力,不然他们真闹腾起来,我个小伴读可压不住。”   “随你折腾吧,我把庸然派给你压阵。”宇文熙略一沉吟,便笑着点了头,旋即又问道:“宝宝,这教训人的手段,也是你师父教的?”   贾小环被问得愣了愣,随即就撇了撇嘴。可不就是师父教的嘛!   当年他刚被师父收养,深受各种打击,颇为自暴自弃,甚至都想一死了之。结果师父就惹恼了师父,接连三个月的各种严酷训练,调.教得他都养成了条件发射,但凡师父的一声令下,他就只会乖乖听话。   当晚,贾小环就留在了乾清宫。伯宝两个就训练上书房弟子的事谈论半宿,寅时过了皇帝陛下就上早朝去了,贾小环则是困得不行躺倒就睡。   这天早上,瞅着贾小环空荡荡的座位,上书房的同学们大概想不到,环小爷准备了什么样的礼物,在等待着他们。   “哼,又旷课逃学,他到底当这上书房是什么地方。”水溶腻味地瞥一眼那空位,向身边的三皇子宇文玑嘟囔道:“真不知道圣上看重了他哪里,整日都宠得比……”   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候,宇文玑与水溶相对而坐,闻言就顿了顿筷子。他眼睛斜着睨过去,在桌案下的脚尖蹭蹭水溶的,轻声道:“溶儿,你着相了啊。环儿本就是个讨人喜欢的,父皇宠爱他也是应当。而且我听说了,当年他可是救过父皇性命的。”   水溶被这一蹭取悦,眼神简直凝到了宇文玑身上,嗤笑一声道:“你也说了,那就是个听说的,谁知道是真是假。说什么想当年,当年他进宫时才几岁啊?什么救圣上的性命,还真是敢往自己脸上贴金。”   “别胡说,这事应该是真的。”宇文玑摇摇头,目光有些飘远,“可还记得父皇登基前那一年,曾经遭受过几次追杀。当时,父皇曾在密云失踪过几天,那时候贾环也在密云。等到父皇登基了,贾环也就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。”   宇文玑收回眼神,看着水溶颇有意味地道:“你往后也注意着些,别总是跟环儿冷脸冷面的。他看着是个没依没靠没背景的,连荣国府也呆不下,可你也要记住了……他如今背后站着我父皇,那便是天底下最大最重的靠山,谁都比不上。”   这其中,也包括有你。水溶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未竟之意,脸色难免讪讪,在宇文玑不注意的时候阴沉下来。   他也不知道为何,就是看那个贾环不顺眼,当初第一眼见到时就厌弃得很。再往后这几年下来,那么个低等贱民而已,却胆敢对他不恭不敬、言行无礼,有多少次他都想亲手踹死他。   只可惜……水溶的汤匙在小碗中轻搅,却已然没有了食用的意思。只可惜啊,宇文玑说得没错,那贱民背后站着当今圣上。多少次,他都已经捏住那贱民要发作了,却偏偏……   水溶没接着往下想偏偏如何,因为那会让他深感羞恼,丢尽颜面。   贾小环没来上课,老七宇文玸就换了蹭饭的主儿,跟着二哥宇文玴相对而坐。另外,两人也没忘了把贾小琮拉来。贾环虽然不在,但也不会影响他们想要同他拉近关系的心情。   “小琮,昨天出宫有没有新鲜事,说给我听听啊。”用完午膳,宇文玸递一碗水果冰沙给贾琮,脸上带着羡慕地道:“你们就舒坦了,每个月都能出宫一回,二哥年纪到了现在也能出宫。也就是我,每个月就算休沐一天,也得在宫里呆着,都闷死了。”   “能有什么新鲜事,不过是去外面走走逛逛罢了。”八月的天气,贾小琮抱住了冰碗就舍不得丢下,漫不经心地嘟囔着,“就是听说……现今的脂粉生意不错,多高的价钱都有人抢呢。”   他倒是不缺冰用,只是环哥管他严得很,冰水、糖水什么的从来都不给多吃的。像是这种沙冰,平日都是下午骑射训练完之后,才会给一碗解解馋的。今天趁着环哥不在,他就先吃上一碗,等下午再去找环哥要一碗。   耶,两碗!   脂粉生意?宇文玴和宇文玸对视一眼,有些弄不明白贾环、贾琮两个少年,怎么会关心起脂粉的事来。莫非,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不成?   事实上,其中的隐情就是,赵姼赵太太的脂粉铺子最近生意格外兴隆,很是让赵太太心情舒畅,很是给儿子和贾小琮塞了几张银票零花呢。   午膳之后,上书房大概有半个时辰的休憩时间,只是今天众学子刚刚用晚膳,乾清宫的大总管李庸然就来了。在李庸然的身后,则是一群侍卫,默默地站在门外。   “诸位,圣上有令,都随我前往城郊吧。”李庸然说罢便一摆手,身后的侍卫们就走上前。   在场的皇子、世子等俱都怔住,有些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了,皇上为什么忽然叫他们出城去呢?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的地雷,感谢大佩佩的地雷,谢谢!!!   好吧,薛家看来很是不得人心啊! ☆、第82章   现今的上书房里, 总共有三十二位学子。   这其中有两位乃是太上皇之子,如今尽皆低调谦逊得很, 每日里只带着各自的两个伴读刻苦读书, 轻易不跟小辈们多话。   他们两个的生母俱都出身低微,外家没有什么依靠,在太上皇那里也不得甚宠爱, 现今唯一能够指盼的,就是乖着点儿,能让上了位的熙皇兄满意, 日后能有块安稳富裕的封地。   宇文熙自己在上书房读书的儿子有五个, 二皇子宇文玴, 三皇子宇文玑, 四皇子宇文瑒(yáng   ),五皇子宇文玿(sháo),七皇子宇文玸。   这五位皇子各有两位伴读, 分别来自朝中勋贵之家,其中不乏四王八公家的子弟,水溶便是之一。他也是这群伴读少年之中,出身最高的一个,因为这个宇文玑颇为自得。   剩下的几个便都是宗室子弟,家中父辈皆是外地藩王,说是被送进京来读书,实际上是怎样众人心中都清楚。几人大概是有同病相怜之感,平日里总是抱成一团, 轻易不惹人,却也不许人惹。   随着李庸然的一声令下,这三十二位小爷就被领上了马车,懵登着就出了城。出的还不仅是紫禁城,而是径直出了京城,直奔京郊偏僻处而去。   如此一来,这一群少年就懵头懵脑的,不知道摊上什么事了。明明都好好地读书练功来着,这怎么一股脑儿地就被弄出城了,万一要是碰上什么叛贼来,那可就一锅端了啊。   再说了,瞧着李庸然那张硬板着的脸,少年们没有一个不是心情暗沉的。这明显是圣上那里有所不满,才让贴身总管冲着他们这般做派的,那接下来该会有如何遭遇?   少年们乘坐的马车也简陋得很,根本同他们的身份格格不入。车厢虽然不小,但赫然间塞进来八个人,那也是挤得摩肩接踵了。尤其这些少年又都是高贵出身,何曾遭过这等罪啊,一个个虽都闭嘴不言,但那皱眉撇嘴的模样儿……   “不用问,这又是贾环作的妖。”水溶被挤在车厢里头,整张脸都是黑青的。他素来注重素雅尊荣,哪里受得了这般情境,真恨不能把车上的人一个个都踹下去。   这也就是挨着他的是宇文玑,不然他水溶虽然不敢踹人,但自己是肯定要跳下去的。   “别胡说,这该是父皇给咱们有安排,跟贾环有什么关系。”宇文玑不耐地瞪一眼水溶,暗恼他怎么不长记性,用膳的时候才说过的话,转眼就忘到了脑后。   不过,他自个儿心中也十分不安忐忑,不知道今日父皇想要做什么。最近,他们几个将近成年的皇子的确蹦跶得欢了点儿,之前瞧着父皇没啥反应,却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呢。   而且,嘴上虽然不喜水溶的话,可宇文玑的心里却对那话十分赞同。他奶奶.的,说不得还真是贾环那小子作的妖,不定给他们准备什么罪受。   也不怪他们俩这么想,实在是贾小环环小爷在上书房里,有那么点点的……劣迹斑斑?   宇文玑不让水溶多话,跟马车上的其他乘客有关。除了他俩之外,还有宇文玑的另一个伴读,这个倒是无所谓。但是,二皇子宇文玴也带着伴读在这车上,另外还有七皇子宇文玸和贾环的堂弟贾琮呢。   玴老二整日明里暗里地跟贾环套近乎,玸老七为纠缠贾环都有点死皮赖脸了,这俩也就罢了,那贾琮根本就是贾环的跟屁虫儿。水溶的话被他们听了去,铁定就得传到贾环耳朵里,那还不得更受罪。   “琮儿,担不担心?”宇文玴没护着弟弟宇文玸,而是将贾小琮护在了里头,还体贴他年纪最小,一手环着他的肩膀。   “为什么要担心?”贾小琮的声音有点含糊,因为他嘴里塞着小点心,这是方才李叔叔塞给他的。刚满十岁的少年,眼角的余光划过肩膀上的那只手,眨一下清澈的桃花眼,“李叔说了,小孩子不会太累。”   他尚未开口的时候,满马车的少年就都闭了嘴,或明或暗地等着他的答案。此时这句话一出来,大概除了与他年岁相当的宇文玸之外,没有哪个能放松心情的。   呵呵,小孩子不会太累,呵呵……这满车有几个能算是小孩子?   除了这辆马车之外,紧随其后的马车上也坐了两位皇子,是宇文熙的四子和五子,各自带着自己的伴读,另有宇文玸的两个伴读。   “四哥,你说父皇把咱们都弄到京郊,到底是想干什么?”宇文玿歪靠在车厢上,掀开了车窗向外张望,嘴里有些吊儿郎当地问道。   四皇子宇文瑒坐在他对面,目光平淡地扫一眼窗外,“父皇有何打算,又岂是我们能揣测的,安心等着便是。”   说着,他的眉头就有些皱起来了。这并非因为宇文玿的话,而是窗外的景象。他虽不经常出宫、出城,但如今马车走着的这条路他倒能认得出来。   这是,去往京营的方向啊。   在一众尚书房少年的迷茫和忐忑中,轱辘辘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。宇文瑒跳下马车的时候,心中便道了一声“果然”。   没错,他们此行的终点,果然就是京营的驻地。   马车停在了京营的一处操练场上,三十多位少年皆是摸不着头脑地站着。操练场上空荡荡的,除了他们就没有旁人了,是以大家便将眼睛都转向了李庸然。   李庸然眼神划过这些小爷们,点清了人数没有差错,正好又瞧见了远处走过来的一行人,便快步迎了上去。随着他的行动,少年们自然也看到了来者们,心中也俱都是道了一声“果然”。   “呸。看吧,我就说是他在搞鬼。”水溶狠狠地碾了下脚下的小爬虫,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的来人,咬牙切齿地哼道:“我就看他这回闹成什么样。”   贾小琮也看见了堂哥,一溜小跑儿地就过去了。   眯着眼拍了拍堂弟脑门儿,贾小环向着李庸然点点头,也不说话就来在少年们跟前,顶着那三十多双炯炯的眼睛,笑了。   “各位,欢迎来到上书房军训营。”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同窗们,贾小环虽然矮了许多人不止一头,却丝毫不显得低人一等,“在这里,你们将体会到当兵的乐趣。相信我!”   当兵的乐趣,呵呵……   少年们俱都抱着手臂,冷眼瞪着贾小环,心里免不得想将他摁下去揍一顿。当兵的乐趣?他们咋不知道,当个兵还有啥乐趣呢。   “现在,开始操练的第一项——负重十里跑。”贾小环并不介意同窗们的冷眼,拍了拍巴掌,喊道:“来呀,十五岁以上的给二十斤背包,以下的给十斤背包。给我,拿二十斤的来。”   利落地接过一只二十斤的背包背上,贾小环看着一个个满脸不情愿的同窗们,大部分背包都被他们扔在脚下,有的甚至都扔出丈远去。他也不理会这些闹性子的,只向着背好了背包的几个点点头。   “看到这操练场的跑道了么,”贾小环指着操练场上白灰划出的圈,朗声道:“这一圈就是一里地,十里便是十圈,半个时辰内跑完的就去吃饭歇息。而没跑完的……就饿着吧,明天早上再说吃饭的事。”   说罢,他就径直将贾小琮招呼到身边,拉着弟弟开始匀速略缓慢地跑起来。十里地半个时辰跑完,时间已经给的很长了,差不多走都能走下来吧。   贾小环相信,即便是身上背着负重,同窗们也应该能完成任务的。这其中需要担心的,大概也只有弟弟贾琮,外加上年岁相当的宇文玸和他的伴读了。除了他们这几个,上书房里的少年们皆已年满十五岁了。   当然,贾小环也相信,这一趟负重长跑,必定也有完不成,抑或者是压根儿就不跑的。不过没关系,刺儿头同窗们很快就会发现,环爷他说话是算数的。说不跑完就不给饭吃,那就绝不会给的。   眼见着那两个身影越来越远,上书房少年们不由得面面相觑,也不忘了去看看李庸然的神情。结果……   四皇子宇文瑒率先背起了背包,招呼一声自己的伴读,向着贾环他们追过去;他的两位皇叔对视了一眼,也没说话背着包跑了,伴读自然不情愿地跟上;五皇子宇文玿见状就撇了撇嘴,嘟囔着也背包跑开了。   宗室子弟们也没什么好说的,反正他们总是随大溜儿,大半人都背包跑走了,那他们也就背着包跑起来。与他们同时起步的,还有宇文玴和宇文玸他们。   转眼间,操练场边就剩下宇文玑和水溶他们。宇文玑已经背好了背包,若非被水溶拉住,他大概也已经跑起来了。   “行了,去把包背起来,跟我一起跑。”宇文玑皱着眉,将水溶的手拂开,指指被他踢远的背包道:“你也听见了,半个时辰跑不下来,是没饭吃的。一路上奔波过来,已经累得半死了,再没有饭吃,晚上就不用睡了。”   水溶钉子一样站在那儿,丝毫没有去捡背包的意思,嗤笑一声道:“嘁,我还不信了,就凭咱们这些人的身份,他还真敢施罚。他如今背后是站着圣上,可是往后呢?他就不想想得罪了不该得罪的,往后是个什么下场?”   “闭嘴!”宇文玑猛然低喝一声,眼睛不由自主地向李庸然看过去,见他似乎在遥望奔跑着的少年们,方才放心了些。他狠狠地瞪一眼水溶,干脆不再理会他,带着另一位伴读跑走了。   水溶死死地握住拳头,咬着嘴唇陷入了纠结之中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感谢宝宝很乖亲的地雷,这几天断更亲们也在投霸王票,万分感谢!!!   谢谢亲爱的们!!!   苍白因为一些缘故断更了,很抱歉。接下来几天苍白会尽量每天多更两章的,明天早上还能有一更的。   话说,苍白这文里,把水溶写得有点那啥了。所以,他接下到底是跑还是不跑呢??? ☆、第83章   一圈一里地, 一趟跑十圈,贾小环跑下来用了两刻多。他并不是最先完成的, 为了拉拽贾小琮让他落后了不少, 当然也他并非最后,身后还有许多困苦的同窗在奔跑。   但是,让贾小环和李庸然意外的是, 这群上书房少年们,包括水溶在内,俱都在半个时辰内完成了奔跑任务, 即便水溶是踩着点儿过线的。   刚奔波了几十里, 又下车就负重长跑, 让少年们认为已经吃尽了苦头。而让他们没想到的是, 这刚刚只是个开始而已。衣食住行,样样都充满苦头地在等着他们呢。   首先是住的地方。三十多位少年,被塞进了一座营帐里。营帐的两边各有一排木板床, 上面是木枕和薄被,除此之外就再无一物。别说跟宫里的床铺相比了,便是普通官宦人家的也不如啊。   然后是穿的衣物。少年们来得匆忙,并没谁带着衣物来。在每人的板床上都放着三套衣裤,都是深灰色的短衣襟打扮,布料应该不错,样式却是简单的很。   接着是吃的食物。吃饭的地儿就在一旁的营帐,里面没有什么山珍海味,一张尺宽丈长的方桌上摆着几只大盆, 里面就是他们的饭菜,一半菜都是他们没见过的。   最后就是行了。少年如今还不知道,在京营的这段日子里,他们出行的工具就剩下两只脚了,不管是百里行军,还是野外生存。这对出门不是骑马就是坐车的少年们来说,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啊。   吃饭的营帐里,除了少年们并没有旁人,便连李庸然也不在。不管是盛饭还是打汤,都要少年们自力更生。他们大概都将贾小环当成了榜样,各个都等着看他如何行动。   “以后每餐都是在这里用,辰时初用早饭,午时中用午饭,酉时初用晚饭。晚上有训练的话,亥时加餐。”一边给自己盛着饭菜,贾小环一边道:“饭菜汤都自己盛,只有一个要求,不够吃可以再盛,但不能盛多了浪费。另外,用罢饭之后,盘碗都要自己清洗。”   上书房少年们仿佛在听笑话,尽皆用着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向贾环。   他们是什么人啊,怎么可能会被这样对待?!是他们听错了,还是这个贾环疯了?!   贾小环将手里的托盘放在桌上,向着少年们眨眼道:“不用这样瞪我,你们没听错,我也没疯,在京营的日子就得这么过。然后……”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。   “圣上有言在先,若是有不听话的,只管撵出去便是。只是,我却不知道,那是单单只撵出京营呢,还是干脆连上书房也不准呆了。要不,咱们就先挑个出来试试看,如何啊?”   少年们面面相觑,显然没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。再说,“听话”那两个字听在耳中,多少让他们有了些感触。   这当中仍旧是水溶,郁郁不平地嘟囔道:“什么都是你在说,谁知道是真是假?”   只是,这回他的声音很小,大约也只有身边的宇文玑听清了。有时候啊,宇文玑真想在这货嘴上给加把锁,不然早晚这张嘴都得闯祸。   “环儿,既然大家都已经到这里了,你总该跟我们讲一讲,父皇到底是什么打算吧。另外,你所说的操练,我们都身为当事者,你也应当跟我讲一讲,都要操练些什么。总不能往后还跟今天一样,大家都摸不着头脑,做什么都会乱了阵脚的。”   宇文玴坐在贾小环的身旁,问出了少年们的心声。当然,他们还有一个想问的问题,那就是这京营得呆几天啊?   贾小环也是饿得不轻,嘴里塞得挺满,待咽下去之后,方才回道:“二皇子说笑了,我又怎么会知道圣上有什么打算,只不过是听命行事罢了。至于操练的项目,这样说也说不清楚,左右明天就开始练了,练上几天也就明白了。总之,艰苦才刚刚开始。”   他此言一出,整个营帐里都是一静,又是三十多双眼睛看过来。就连年纪最小的贾小琮,也忘了嚼嘴里的饭菜,只顾着眼巴巴地瞅着他哥。   什么才刚刚开始,要不要这么残酷啊,哥!?   揉了把小琮儿的脑袋,贾小环在众人的瞩目之下,淡定地继续用饭。嘁,不过是操练几天罢了,想当初小爷都已经受过一回这罪了,如今都是第二回了呢。   不过,能有这么些同窗一起享受,环小爷表示十分欣慰。   他倒是心情愉悦了,多吃了一碗饭半碗汤,营帐里的少年们却抑郁了,多半都没能吃下饭。他们平日在上书房读书,虽然每天也有骑射训练,但并不如何严格,很能混过去的。   但贾环弄的这操练明显不是容易糊弄的,好似今天下午那一场跑,简直能要了他们半条命去。这要是如他所说的,艰苦还只是个开始,那往后的日子……可怎么过?!   待回到了住宿的营帐,少年们又是一阵愁苦。洗漱的水不够多,也不够热;睡觉的床板太硬,垫的褥子太薄;枕头是木制的,枕上去别提多硌得慌了……而最让他们难以忍受的,却是营帐中的气氛和味道。   少年们本就分成了几个小团体,平常在上书房里就少不了有矛盾起冲突,如今被塞到了一块儿住就更了不得了。他打呼噜你放屁啦什么的,吵吵几句就要动手打起来。当然,皇子们都是端坐不动的,有什么不顺心的自有下面伴读出头。   贾小环领着贾小琮,就睡在靠近营帐门口的两张床上,这个位置便于日后的紧急集合。   “哥,你不去管管他们啊,吵死个人了,还让不让睡觉了。”贾小琮被吵得在板床上打滚儿,捂着耳朵跟他哥抱怨。本来睡这板床就不好受,再叫他们吵闹个不停,简直就没法儿过了。   “别胡说,哪轮得到我出头耀武扬威,我顶多就是个小教头而已。”贾小环仰面躺着,眼睛轻轻阖着,双手搭在腹上,躺得别提多规整了,“放心,乱不了多大会儿,有人来收拾他们。”   果然,他这话音刚落下,大总管李庸然就带人进了营帐。随着他的闯入,营帐里蓦然一静,都要动手的几位少年也老实起来,俱都看向李庸然,想看看他如何处理眼下这情况。   事实上,少年们因为些许琐碎小事,致使如此剧烈的矛盾冲突,除了想要发.泄内心的郁闷憋屈之外,更多的倒是想要试探试探。若是他们这伙儿真的不听话了,圣上究竟会如何处置。   李庸然进了营帐后,并未太往里走,反而是一侧身让开了帐门。他的目光在少年们身上一一扫过,特别是几位皇子,眼神在他们身上停留片刻。   当然,李大总管也没忘了贾小环,很是不着痕迹地瞪了这躺着装睡的娃两眼。   向着身后的侍卫挥了挥手,李庸然并不讲话,径直让侍卫们将不老实睡觉的少年们拽到营帐之外。一下子,营帐里的少年便少了三分之一还多,当中便有当初叫唤得最响的……水溶。   “噗呲……哥,你说水溶图的是什么啊?明明是郡王世子,偏偏要跟在三皇子屁股后面,连个跟屁虫都不如。”贾小琮将水溶难看的脸色看在眼里,忍不住笑着跟贾小环嘀咕。   图的什么?还不是宇文玑的深情厚意。说起来,这水溶还真是个情种,对宇文玑情.根深种,自个儿不计较地倒贴不说,还舍得给他找消遣,难得啊!   贾小环又如何忘得了,想当初,他可不就是水溶为宇文玑找的一桩消遣。只可惜,水溶如何也想不到,宇文玑没消遣成他环小爷,反倒把自己给消遣没了。也不知那时的北静王爷,后悔成什么样子了呢!   同窗们被带出了营帐,还不知会有何罪受,剩下的少年难免沉了脸色。宇文玴抿着唇看了看贾环,转而向宇文玸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上门口打探打探。他的一位伴读,也是被带走的其中之一。   宇文玸眨了眨眼睛,听话地走到营帐门口张望。时近中秋,外面的月光十分明亮,他隐约地能瞧见不远处的操练场上,一串少年正踢踢踏踏地奔跑着。这是……   被罚了跑步?   李庸然带着侍卫们,将闹事的十来个少年领到操练场,借着月光打量一眼他们,道:“圣上有旨意在,上书房学子操练期间,但凡有不停训导者,皆可随意处罚。现在,我罚你等负重奔跑十里,你等可有异议?”   当然有异议!   少年中身份最高的水溶就蹦出来,仰着一张嫩脸,“李总管,这话你口说无凭吧。我等上书房的学子,不是皇子就是世子,要不然也是勋贵世家子弟,哪一个是身份寻常的?任你随意处罚,这话……呵呵!”   李庸然神色十分淡定,淡淡地看着水溶,直到这少年眼神有些闪烁了,方才从怀中摸出一枚令牌,“水世子,此乃圣上所赐金令,你可还有异议?”   “这是……”果然是圣上的令牌啊。水溶狠狠地将令牌凝视一番,便不再多说什么,开始按着李庸然的处罚奔跑起来。   在水溶的身后,十来个少年紧随着,他们各个都将那令牌看在眼中,也明白了自己等人如今的处境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更得有点晚了,晚上还有一更啊! ☆、第84章   八月多的天气, 仍旧是热得恼人,尤其是要无遮无拦地站在光秃秃地操练场上。   三十多位上书房少年, 一个个都是短衣襟小打扮, 身形笔直笔直地站在操练场上……晒太阳?李庸然也有些迷茫,不知道环小爷这是弄得哪出儿。   不过,主子爷的意思是全听环小爷的, 所以李庸然目光锐利地在少年们中间逡巡,一旦发现哪个少年稍有晃动,他便会迈步过去, 举起手中的小鞭抽一记。这其中, 便连两位皇弟级的少年也不能幸免。   刚刚又挨了一鞭子的水溶,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站了多久, 在这样的烈日暴晒之下,早已经是头晕脑胀的了。李庸然的那一鞭子,虽然带来了刺激的疼痛, 但却没能让他清醒一二,反而使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,腿上就仿佛被抽了骨头一样……   “啊,水溶昏倒了!水溶……”   李庸然本已越过水溶,一听见身后的嘈杂声,连忙转回身来。果然,水溶已经倒在了地上,那张本是清逸俊秀的脸庞,被汗水和泥灰祸祸得成了花猫脸。   北静王世子操练中倒下了, 李庸然难免心中一紧,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贾小环。却见这位小爷神色淡然得很,仍旧笔直地挺立在那儿,这也让李庸然的心情稍定。   他握了握手中的鞭柄,轻咳了一声,喝道:“来人,将水世子抬至篷下,请王太医诊治。诸位学子,还请抱持站立姿势,若有违规者将罚跑圈。”   李庸然所说的蓬下,乃是离操练场不远的一处遮阳帐篷,下面安置着两位太医,及许多解暑和疗伤的药物。当然,其下还有不少煮熟晾凉的清水,专为少年们解渴准备。   水溶很快就被抬了下去,交到太医手里解暑散热,羡煞了不知多少少年人。李庸然只觉是眨眼之间,操练场上就又倒下了俩少年,而且另外还有三个在摇摇欲坠。   见到此状,李大总管只能暗叹一声,环小爷果真是心思缜密啊。   他并不如对待水溶一般,径直将人抬去给太医料理,而是微微一甩手,立时便有名侍卫上前。侍卫手中握着一根指长银针,一言不发地就来到倒地少年跟前。然后,银针便冲着大腿扎了过去……   “嗷——”地一嗓子,挨了针的少年就嚎叫着蹿起来,满脸惊骇地看看那银针,又看看李庸然,精神显然就振奋了。   因着他这一嗓子,另一个倒地的少年也傻了眼,一骨碌就爬了起来。常言道:识时务者为俊杰,少年他从来都是俊杰来着。   便是摇摇欲坠的那几个,见状也登时站得倍儿直,再没有想要倒下的意思了。   李庸然投给环小爷敬佩的一眼,被贾小环淡定而坦然地接受了。   想当初,环爷他也是被晒得倒下过,然后也曾经装晕倒下过,结果……呵呵,师父他老人家就是个不懂得心痛小孩儿的,那针可比这侍卫拿的粗得多呢。   而且,小爷他被扎的是屁股,挨了针之后两天屁股都没能挨凳子。   他们这些少年占据了京营的一处操练场,自然引起了京营官兵们的好奇。虽然兵卒和底层军官们不得过去围观,但京营的最高将领节度使,以及几位高层将军尽皆是皇帝陛下的心腹,总有机会凑过去一窥究竟。   是以,在上书房少年们熟练操练队列的时候,京营节度使带着两位副手站在操练场边上。他们俱都抱着臂膀,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年们的操练,沉默着不发一言。   直到这群皇子、世子、公子们的操练告一段落,暂时解散原地休息了,节度使方才低叹一声,“原本看着这操练怪儿戏的,不过这一番看下来,倒让我有些感触。别的暂且不说,若是咱们京营也如此操练,至少兵卒们在服从将令上,当有所进步。”   “没错。想想看,这其中两位太上皇子,五位圣上皇子,另外还有藩王、异姓王世子,以及开国勋贵、朝廷重臣之后,哪一个都不是平凡少年,性子又岂是能言听计从的。可你们看看他们现在的状况,当真是令行禁止、纪律严明。咱们的那些兵油子,在这点可比不上。”   对于副将的此番认输言论,节度使虽然不太喜欢,但心中还是认同的。他捋了捋下颏的须髯,忽然道:“老李、老张,我瞧着咱们京营也可以这样练练兵卒们嘛。这些个主子爷都能练成这样的成绩,我还不信咱们京营操练不出来了。你们看如何啊?”   “我就想跟你说这事儿呢。我瞧着,是得给咱们这些兵油子也操练操练。回头就跟李庸然商量商量,咱们塞几个小子进去一块儿练,等练成了就回营里操练兵卒去。”方才的副将一听就拍了巴掌,利索地道:“正好,我那小子就在营里,等会儿就能过去练去。”   节度使没好气地瞪副手一眼,却也默许了他的打算。毕竟,他自己也打定了主意,明天就把俩儿子塞进去操练去。   两人倒都不担心李庸然不许的。皇帝陛下未登基前,常年都在军中,李庸然也是随侍在侧的。他们同李庸然,也是曾经共上沙场,一同作战过的,那交情没的说。   “老张,你什么意见,怎么不说话?”节度使将目光转向身边另一副将,见他一直都盯着那边操练,对自己跟老李的意见不发评论,便一巴掌拍过去问道。   这位张副将被惊动,回过神来向节度使道:“将军,我瞧着他们这也不单单是队列、服从上的操练。你们大概不知道,前儿我无意中看见他们进山去,就问了庸然一声,他说是什么野外行军操练。我就觉得有点趣,所以这两天就特别注意了他们的操练。”   “这些小爷们每天卯时就起来了,背着十斤、二十斤的包裹跑操练场,每天早上都是十圈十里地;然后吃罢早饭了就开始锻炼体力,然后就是队列操练,跟现在似的顶着太阳站着;下午就是练习拳脚弓箭,你们是没瞧见,那拳脚上都绑着铁块,弓箭上也有。”   张副将轻轻摇摇头,赞叹道:“以前,我都全当这群小爷是来耍的,这两天可算是开眼界了。这些操练不单单是听命服从的,至少还有体力、耐力方面的,不简单啊。我就是有些稀罕了,李庸然那货咱们也是相处多年的,没听说他还有这档子本事啊。”   “对了,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。”节度使闻言一拍脑门儿,也豁然道:“那天我也看见了,李庸然带着小爷们去了河边儿,丈许深的河道啊,也不管会不会游水,那是挨个儿地往下踹呀。看来,咱们今儿晚上得好好儿跟那货掰扯掰扯了。”   两位副将俱都点头,心中盘算着是不是该再从子侄里挑一挑,多选几个塞进这上书房的少年团里面。   用罢晚膳,贾小环就拖着贾小琮回了营帐,今晚没有操练但夜里还有活儿,该赶紧回去休息先。   上辈子加上这辈子,这些操练贾小环都已经习惯了,但年方十岁的贾小琮就脆弱得多了。好容易又撑了一天下来,这会儿就没骨头似的瘫在板床上,任凭堂哥给按摩解乏着。   身上被按得实在痛快,贾小琮嘴里哼唧着,不忘了跟他哥插科打诨,“本来还说中秋回家呢,这回可倒好,除了啃俩月饼,啥都错过了。爹说过,要从金陵给我送固城湖的大螃蟹呢,这回也赶不上了,唉——”   “这回赶不上了就等下回,八月份的大闸蟹本也不是最好吃的,九月、十月才是吃螃蟹的时候。下个月吧,你们这几个小点儿的就该送回去了,再往下的操练你们也扛不住。”贾小环的按摩手法是跟师父学的,以前都被用在他自己身上,如今总算能捏人了。   看着贾小琮被捏得吱哇乱叫,却偏偏一脸的享受,宇文玸坐在一旁满是羡慕。   人家两个是堂兄弟,这里面他也是有兄弟的,而且各个都是他的亲哥哥,可惜啊……即便是跟他走的最近的二皇兄,抑或是对兄弟和善的四皇兄,没有哪个能如贾环一般。偶尔能听到兄长的一声询问,在他来说都是意外的惊喜了。   “小环,为什么小琮会被送回去,还有人也会被送回去吗?”心中只是略一感慨,宇文玸便将注意力转向了他处。此时,他无比想要知道,自己是不是也会被送回的其中一个。   如果是五年之后,就如同贾小环上辈子见他时的年龄,宇文玸绝不会希望自己是被送回的一个。他会如饥似渴地期望着,自己也是被父皇看重的,被留在少年团中接受磨炼。   可是此时的他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半大少年,这十几天的刻苦操练已经吓着了他,让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。   贾小环看一眼宇文玸,眼角的余光亦看到多人的注视,勾了勾嘴角道:“凡是年龄在十五岁之下的,就会被送回京去。剩下的年龄十五岁以上,除了皇室子弟之外,也可以自行决定去留。也就是说……”他目光环视一圈,在几位皇子身上稍作停留。   此言一出,整座营帐先是一静,但很快就又嘈杂起来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晚上没赶上更新,改到早上了。 ☆、第85章   九月过半之后, 上书房少年团获得了短暂假期,所有人都回京各自归家了。   贾小环没能随贾小琮回赵府, 而是被李庸然死皮赖脸地带回了皇帝陛下面前。主子爷特意传了话, 一定要把环小爷带回去,不然他也就不用回去了。   一个多月都没见着小东西了,宇文熙心里说不出的想念。临到贾小环要回来了, 难免有些坐不住,放下了手头的政务,背着手在暖阁里踱步, 时不时地就要向门外张望一眼。   时近中午的时候, 贾小环连蹦带跳地就进来了, 冲着膏药伯伯撞了过去。说起来, 这么些天不见这贴膏药,小爷他也有点想念呢。   接住扑过来的少年,宇文熙很是有些欣慰, 他总算是没白疼这宝宝。   揽住小东西的腋下将人举了举,皇帝陛下就有些皱眉了,“怎么好像轻了些?还有这脸色,怎么黑得跟个猴儿似的?你年纪还小,那操练若是太过艰苦,接下来的就别去了。”   “又说胡话了不是。昨儿才称的体重,我明明是重了两斤才对。还有这脸,古铜色的,帅气得很呢, 好不好!比以前那张小白脸儿强多了。”贾小环就不乐意了,翻着眼睛嗔道。   小爷他对如今的肤色特别满意,只盼着不要捂一冬天再给捂回去了。   宇文熙也不跟他计较,端详端详这小模样,发觉果然还是很好看。拉着贾小环坐下,他亲自给倒了茶水,送上点心后,才问一问在京营的状况。   贾小环则抱着点心盒子,断断续续地跟膏药伯伯絮叨着。   事实上,宇文熙尽管离着京营老远,但有着李庸然在那儿镇场子,他又会有什么事不清楚呢。这会儿不过是闲来叙话,联络感情罢了。   谁叫,他就是想跟小东西聊天儿呢。   “对了,伯伯,你把我大伯父调回京来,好不好?这阵子小琮没事儿就跟我念叨,说是多想多想父亲了。我琢磨着,也确实好几年没见过大伯父了呢。”填了填肚子,贾小环想起了正事,仰着小帅脸跟宇文熙道。   “我已经发下圣旨,贾恩侯年底便要回京述职,明年便不会派他南下了。”宇文熙替他擦擦嘴角的点心沫,顺手拧了一把那脸蛋儿,“如今,江南的情境越发紧张,再放他在那边儿,已经起不到维持平衡的作用了。前些日子……林如海已经去了。”   贾恩侯同林如海俱是江南盐道官员,已经死了一个在任上,另一个便也不安全了。贾恩侯在任上这几年,若不是身边有高手护卫,又有太医护持,怕也是凶多吉少。   “林如海他……”还是死了啊?贾小环闻言愣了一下,心下难免一叹。在给大伯父的书信中,他是隐约提起过林如海的,却没想到这人还是死劫难逃。   不过,贾小环对这也不怎么在意,那位虽然曾经是他的姑父,可两人连面都没见过,说有什么交情那就是扯淡了。心中也只是一叹,环小爷就开心起来,大伯父就要回来了。   整个老贾家,也就剩下这么一位长辈,能让他有所牵挂了。   “谢谢伯伯,伯伯最好了。”贾小环腆着脸,探过脚尖去蹭蹭膏药大腿,小嘴儿别提多天了。   想也知道,能在这时候特意把大伯父召回来,膏药伯伯多半是看在他的份上。不然,大伯父必然是会被推到最前线,充当马前卒的。到时候落得个什么下场,可就不好说了。毕竟,已经有个林如海当前车之鉴了啊。   “哼,小马屁精。”捉住蹭得自己发痒的脚丫,宇文熙顺手在脚底板上挠了挠,“方才还没说呢,京营的操练还去不去了?照我的意思,那若是太过苦累了,你就将操练方法列出来,交给庸然他们忙去便是。若是实在想参加,那就再等几年,待你长大些再去了不迟。”   小东西毕竟才十二岁,宇文熙听着之前的那些操练,又知道接下来的更加严苛,未免心疼于他。   “我不去恐怕不行。”   贾小环瞪着眼挣出脚丫子来,有点苦恼地噘噘嘴,双手托着下巴,嘟囔道:“之前的操练都还好,师父亲自操练过我,总不会出大错。可是后面的那些锻体之术,师父也只是随口描述过,因着条件限制并没让我亲身练过。我也就是有个大概的想法,至于练不练得成还真不好说。”   宇文熙听得目光微闪,并不跟贾小环纠缠师父的问题,径自道:“这样,你就将那大概写下来,赶明儿我召几位将领来,让他们一起琢磨琢磨,都是熟知军事兵法的,总能商议出个究竟来。”   “正好,前阵子有几位将军专门跟我请求过,想要子侄参加你们的操练。这回也让他们进点力,你看如何啊?”他目光微垂,重又攥住贾小环的脚丫子挠挠。   关于这个师父的事情,一直都是贾小环和宇文熙之间的禁忌。两人虽然时而会提起这个师父,却是一个不跟对方解释,一个不跟对方追究,就让这个师父若有若无地横亘在他们之间。也不知道究竟要到什么时候,这个师父的事才会在两人之间消逝。   有名将来帮忙,贾小环自然欢迎得很,当即就一拍巴掌,道:“好啊。那我这就回去,把那些锻体之术写一写,写好了就给你送过来。”说罢,就从炕上蹦下来,风风火火地跑走了。   “哎……”皇帝陛下无奈地摇摇头,心想自个儿还有事没跟这小混蛋说呢,怎么就跑没影儿了。   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将人叫回来,便听殿外有内侍禀报,“启禀圣上,二皇子、三皇子、四皇子、五皇子、七皇子求见。”得,也别黏着小东西,先见见儿子们吧。   皇帝陛下的一声令下,五位皇子依序进入乾清宫。五人来在贾小环之后,乃是先回了寝宫去洗漱更衣,而贾小环则是灰头土脑地就闯进来了。   出了乾清宫的贾小环,身边并没又跟着内侍、宫女,独自走在漫长又空寂的宫道上。他的脑子里想着锻体术的事情,便没太过主意周围的动静。待察觉到风声不对的时候,慌忙一个闪身,堪堪躲过个柔弱的身影。   “怎么又是你?”待看清了来人,贾小环不禁皱起眉头,一扭身就打算闪人。   来人正是荣国府的大姑娘贾元春,这几年她自打受过几回冷落之后,便没怎么再出现在贾小环的面前。是以,贾小环还当她是个识时务的,也没想着将人撵出宫去。   只是,今儿这是怎么了,又往他的身上撞?话说,她不是已经跟了太上皇,难不成还对膏药有什么想法不成?   “环儿,你等等。”贾元春方才想抱住贾小环,却不想被他避过去了,害得她险些摔倒。可眼看着贾小环扭头就走,她也顾不得拿乔,赶忙伸手拉住贾环衣摆。   见贾小环停下了脚步,贾元春心里略松了松,赶忙道:“环儿,这些天你也不在宫中,姐姐也不晓得你知不知道,我如今已经得了册封,被太上皇封为贤德太妃。环儿,姐姐以往处境卑微,不敢与你太过亲近,如今姐姐总算是熬出头了,我……”   “贾元春,贤德太妃娘娘,您的记性未免有些太差吧。”贾小环转过身来,将贾元春握着自己衣摆的手拂开,冷声道:“我早已经跟你讲清楚,你跟我除了都姓贾之外,没有任何关系。千万不要在跟我一口一个‘姐姐、姐姐’的,听明白了吗?”   大约是有些被吓住了,贾元春向后缩了缩,但仍旧蠕动了嘴唇想要说话。   贾小环却不想听她多言,冷笑一声道:“贤德太妃娘娘,你若是还没听明白,那紫禁城这么个繁杂的地方,你怕是就呆不下去了。在下说不得就要想法子,将你送到个清净安宁的地方,让你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余生。太妃娘娘,你听没听明白啊?”   被他这样讲在当面,贾元春又如何会听不明白。只是,她并不太相信,就凭贾环能将她一位深受老圣人宠爱的太妃弄出宫去?   不过,尽管心中颇为不信,贾元春却隐约地不敢以身相试。这也许,就是她身为一个女子的直觉吧。   “贾环,一件事,我只求你一件事,往后就再也不来烦你。我发誓!”尽管心中忐忑,贾元春还是放不下心中所求之事,咬了咬唇喊道。   既然已经知道巴不住这个庶弟,她也就不再惺惺作态,只求能得着最后的助益。   “喔?什么事,说来听听。”见状,贾小环也起了好奇,挑眉问道。算算这个时间,难道这位太妃所求的,乃是……   贾元春不敢耽搁,生怕他一转身走掉,连忙道:“中秋节的时候,圣上有旨准许后.宫妃嫔归家省亲。太上皇对此也深表赞同,还大赞圣上纯孝。贾环,我离家已经超过十年,也想归家省亲。你去求一求圣上,也允许太妃出宫省亲可好?”   果然,还真是为了出宫省亲的事儿。   贾小环眨了眨眼,看向贾元春的眼神儿就有些怪异了。这女人是吃错药了呀,还是脑子犯抽啊?太妃们省亲的事情,怎么着也该求太上皇去,求那贴膏药管个屁用啊?而且,还是想叫他替她去求膏药,她有那么大的脸?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!!! ☆、第86章   没有再理会贾元春, 贾小环晃晃脑袋就转了身。这回, 他没再叫贾元春拉扯住,利索地快步走远了。   荣国府的事情,甚至是整个贾家的事情,他贾环都不愿意掺和。   将咬牙切齿唤着他的贾元春抛到身后,贾小环在心里逮着膏药伯伯捶了一顿。小爷他不就是几天不在家嘛, 那贴膏药弄出事儿来都不跟他说一声, 简直不成体统。   不过后.宫省亲这等事, 贾小环并未放在心上, 这都跟他关系不大,他又不是膏药的后.宫。心中只略忿忿于宇文熙的不吭声,环小爷就将这事跟贾元春一样,一起抛到了脑后。   只回赵府看了一眼娘亲,贾小环就回了皇宫,去跟宇文熙以及当朝几位名将讨论操练之术。   当年,师父只跟他说了个大概,还因着他好奇地追问, 给留下了几张图纸。是以贾小环也只是知道个皮毛, 但好在宇文熙等都是精通练兵之道的, 有了那么点滴地启发,很快便琢磨研究出章程来。   因为接下来的操练需要各种工具,在皇宫之中就摆弄不开了,于是一行人便转战了京营。这一回,就连宇文熙也亲自摆驾前往, 充分表明了他对少年团下面操练的重视。   将军们都很兴奋,深觉自家得了不传之秘的锻体术,少年们可就遭了殃。贾小环站在京营的操练场上,看着周围兴冲冲的少年们默然不语,心里面直摇头。   这些娃们,还是天真啊!   贾小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,至少他的四肢都是肿的,有一阵子神智都是懵的。他已经开始后悔了,明明听师父说过,这种操练太过艰苦,非凡人能够承受;明明膏药都不舍得他了,他就不该来受这个罪啊。   刚操练完,贾小环正在被抬回住宿营帐,因为身体已经完全不会动了。在他的身边,还有许多被抬着的同伴们,各个都是被这操练折磨得……欲仙欲死?痛不欲生?深恶痛绝?   “环啊,你老实跟我说,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?”宇文玑就在贾小环旁边,他亦是满身惨状地被抬着,此时扯着嗓子喊道:“实话,我要听实话。”   他这一问,不知代表了多少少年的心声,一个个俱都眼巴巴地看向贾小环。他们可都听说了,就是这倒霉孩子,让他们身陷如此苦难之中啊。   “呵呵……”众目睽睽之下,贾小环微阖着眼睛,颇有些生无可恋地吐出两个字,“还早。”   霎时间,周围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与哀嚎声。他娘.的,没法儿活了啊!   少年们被送回营帐休养,并不知道宇文熙正站在不远处的山岗上,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尽皆看在眼中。听见那些哀嚎声的时候,宇文熙还笑着摇头。   在他的身边,李庸然亦笑着道:“主子爷,环小爷的法子还真管用,皇子们比往常可亲近多了。我方才还瞧见,最后跑步的时候,二皇子和三皇子还互相扶持了呢。”   这两位小爷,自打十岁之后,怕就没有互帮互助过,遇上事儿不互相咬两口都是好的。   “哼,那两个孽障,不过是怕被对方拖累罢了。”宇文熙嘴上虽然斥着儿子,但心里显然是欣慰的,眼神里的笑意非常明显,“去把环儿带来,这些日子他可是吃苦了。”   李庸然侍奉皇帝陛下多年,又如何看不出自己没拍错地方,当下欣喜不已,顺着宇文熙的话道:“是啊,那里头可就属环小爷年纪小了,旁的怎么也有十五了。不过我瞧着,环小爷可厉害得很,年纪虽小身体也还单薄,可操练起来却丝毫不散漫呢。”   他略回了回身,派人去将贾环请来。他这个帝皇心腹是不适合亲自去的,不然下面的小爷们还不都得知道主子爷来了。   “嗯,环儿他,”宇文熙闻言点头,语带赞叹地道:“是个神奇的……宝贝儿。”   他的最后一句话,只是含在口中,李庸然并未听清。但是,他却也能明白,主子爷对贾环的看重与喜爱。对于主子爷来说,贾环大概是个亦子亦友的存在,分量绝对比得上皇子们。   营帐里,贾小环正趴在板床上哼唧,身后是两个军医在按摩,按一圈儿下来那就一个酸爽。待他们按过了之后,贾小环才会有力气爬起来,去吃饭冲澡然后睡觉,明天起来接着欲仙欲死地操练。   不光是他,整座营帐包括隔壁新建的两座营帐里的少年们,都是这个待遇。所以,此时营帐里满是此起彼伏的呻.吟哼唧声。   新阶段的操练开始,上书房少年团猛地就扩充了许多人,本就来了二十来号上书房少年,可真正参与操练的少年们却多达近百人。多出来的这些,皆是朝中勋贵世家的子弟,听说了这么个操练的事,就不管不顾地将孩子塞了进来。   明明都是贵族世家出身的少年们,平日里都是偏偏公子优雅风范,此时却早就已经顾及不上了,一个个都是酸爽地扯着嗓子叫唤,什么形象都没了。   享受完按摩的折磨,贾小环独自爬起来去隔壁吃饭,只是一出营帐门口,便被个黑衣打扮的叫走了。在他的身后,几位皇子皆或明或暗地关注着,想要知道贾环这是去哪,又是被谁叫走的。   贾小环见到膏药伯伯时,他的面前正摆着丰盛的酒菜,环小爷的肚子咕噜噜地就叫唤起来。听见这动静,宇文熙禁不住就笑了,连忙招手唤他,“饿坏了吧,快来。”   若是之前,贾小环大概还会觉得肚子叫唤丢脸,但现在早就已经不管这个了,连蹦带跳地就窜到酒菜跟前,看那样子都想要直接下手了。   没办法,最近的日子苦啊!身在京营操练,一旦哪项不达标,那就得挨罚没饭吃。他虽然强撑着没挨过饿,但这边的伙食也定然不如宫里的好啊。   “你这小子,你倒是慢一点,别噎着了。来,先喝口汤。”小东西的这番胡吃海塞,宇文熙觉得好笑之余,制不住地就是心疼,亲手盛了汤喂给他。   小东西以前可是挑嘴的,什么时候吃饭这么不管不顾,只管往嘴里塞过。他都如此了,那剩下的少年们怕也好不到哪去。   想到此处,宇文熙的脸色沉了沉,向李庸然吩咐道:“吩咐下去,少年团操练可以艰苦,但伙食定不能差了,不能亏了他们身体。”   李庸然利落地答应一声,当即转身去向外面传话。顺便,他短时间内是不打算再进来了,主子爷总爱跟环小爷说些悄悄话的。   贾小环张嘴去喝膏药送过来的汤,心安理得地享受伯伯的服侍。待填饱了肚子后,他方才瘫在椅子上抚着肚子,一只脚丫子还搭在宇文熙的大腿上。   “营里的伙食并不差,不过是每天的操练太重,体力消耗过大,总是饿得很快罢了。伯伯也不想想,这里面都是些什么人,光是京营自个儿的子弟就有十好几号,他们还能亏待了自己人不成。”吃饱了就打瞌睡,贾小环耷拉着眼睛嘟囔道。   “操练累成这样么,不如今天就随我回宫吧。左右,这少年操练团,我是打算年年都办的,你等过两年再参与进来也不迟。”宇文熙看他这小模样难免心疼,却也不让他这就躺下以免消化不好,将人抱起来踱步。   整个人像是没了骨头似的,贾小环赖在膏药伯伯身上,将膏药学了个十成十。也许在下意识里,贾小环就认为宇文熙是个能够依靠的,哪怕他乃是当朝帝王。   见小东西不吭声,知道他没打算半途退缩,宇文熙欣喜之余,却也不放弃地劝道:“我这次来,除了看看你们操练的情形,还有件事跟你说。你那个大伯父贾赦贾恩侯回来了,昨日已经进宫述职,如今正在家中休养候命。你们也这么多年不见,要不要回去见见他?”   “嗯?大伯父回来了啊。”已经有些迷糊的贾小环猛地张大眼,迷怔了一会儿后道:“也该回来了,都快腊八了呢。伯伯,我大伯父可还好,没缺胳膊少腿儿吧?”   宇文熙闻言失笑,轻点点小东西的脑门儿,道:“放心吧,全须全尾儿的。在扬州这么几年,人没见长老,肉倒是长了不少,比之以前圆润多了。明明是到扬州和了几年稀泥,回来的时候倒是带了柄万人伞。还有给我递上来的小金库,让我都想再派他往扬州待几年去。”   “呵呵呵……大伯父他,是个会来事的。”贾小环听了就傻笑几声,不再追问贾赦的安危,转而道:“那我就请两天假,回去探望探望大伯父吧。这么多年不见,我也挺想他的。”   “行。”宇文熙欣然地点头,这小东西只要答应回去,到时候他总有法子不让他回来。此时,一见贾小环答应回京,皇帝陛下就二话不说地抱着人就走。   嗯,鉴于贾赦那老小子还有这等作用,皇帝陛下决定来年还是要重用于他的。   ……   京中荣国府里,贾母上房里的赦大老爷连着打了几个喷嚏,让他难受地揉着发痒的鼻子。这让同在上房里的贾母、贾政、王夫人等,俱都不着痕迹地皱起了眉,眼睛里写满了嫌弃。 ☆、第87章   荣庆堂的上房里, 贾母端坐在正中, 脸上满是和蔼慈祥的笑容。在她的身边,贾宝玉就紧挨着她坐着,十三四的少年了,仍旧小孩儿样腻歪在祖母的怀里。   贾政并王夫人夫妇,坐在贾母下方右侧的椅上, 一个端正呆板, 捧着茶盏轻呷;一个阴郁沉闷, 拈着手串佛珠。在他们的对面是贾赦、贾琏父子, 当中还有个贾珍。   在扬州当官六年,赦大老爷外表并无甚变化,除了圆了两圈之外。此时他也是端着茶盏细品,翘着二郎腿倚靠在圈椅上,仿佛那盏茶水有多稀罕一般。   今儿老太太叫他们这些人来所为何事,赦大老爷心里有谱儿。但,她想要达成的目标,大老爷却并不愿意成全, 已经打定了主意置身事外。   贾珍坐在他赦叔的下首, 眯着眼睛捻着须髯, 不知心里面在想些什么。只是,他偶尔在贾赦和贾政之间打转的眼神,表明他似乎在两位叔叔之间纠结着。   他的下首是琏二爷,微阖着一双桃花眼,有些没精打采的样子。他离京将近一年时间, 这一回来岂能不跟媳妇凤姐儿好生……连着两天夫妻大战,二爷他岂能不累。   再者,今天要论的这事儿啊,跟他关系不大,更不是他能左右的。琏二爷深知自己就是来当个旁听的,根本就没打算插嘴一句话,只管按着老子爹的意思办便是。   对与荣宁二府乃至整个贾家来说,此时上房里的这些人便是能够话事的主儿了。   “……真的吗?老祖宗,大姐姐真的能出宫来省亲吗?我们是不是就要能见到大姐姐了?”贾宝玉惊喜的一声欢呼,打破了上房有些僵硬的气氛。   大姐姐贾元春进宫的时候,他虽然年纪尚小,但到底自幼被大姐姐教导启蒙,如今得知大姐姐要出宫,又岂能不欣喜。   “可不是,宫里面已经有了旨意下来,咱们家只要建好别苑,你大姐姐就能出宫省亲呢。”贾母抱着孙子摇晃两下,将一张老脸笑成了菊.花,转而又故意嗔道:“你这孩子,往后可不能再叫大姐姐,那是贵妃娘娘呢,得称呼娘娘才是。”   贾宝玉闻言,脸上的笑容就敛了些,嘴角也不着痕迹地撇撇。明明是姐弟亲情,偏偏要论什么娘娘臣下,简直让他万分膈应。忽然之间,对于娘娘省亲的事,宝二爷似乎也不是那么开心了。   “今儿叫你们来,就是商量商量娘娘出宫省亲的事。”贾母眼睛扫过儿孙子侄们,特意在贾赦的身上停留片刻,却丝毫不见他的回应,眼神难免暗了暗。   赦大老爷仍旧捧着茶盏,全神贯注地研究茶水里面有几片茶叶。   她要是今上的后.宫,省亲就省亲吧,赦大老爷也不会说什么。可一个太妃而已,还是个不在四妃之列的太妃,老实在宫里呆着便是了,没事还想着出宫省亲,脑子也不知被灌了多少水。   老子爹不吭声,琏二爷就更不会说话了,只顾强忍着不打哈欠。贾政是个矜持的,不爱开口,王夫人又是个妇人,没有当先开口的份。   一时之间,整间上房里就安静下来,连贾宝玉亦不敢说话,只一双眼睛懵懂地在众人间打转。他是有些不太明白,为何家里面似乎有人不想大姐姐省亲呢?   “咳咳……”贾珍不经意间对上了老太太的眼神,不得不轻咳两声,道:“娘娘省亲,这是整个贾家的幸事,自然大家都该出力,我宁国府更是当仁不让。老太太您是个什么打算,只管吩咐便是。”   有了他的这话,贾母不禁满意地点点头,但她并不愿轻易放过大儿子贾赦,仍旧点了名向他问道:“赦儿,你怎么说呢?你如今也从任上下来,正是仕途前程的关键时刻,若是有了娘娘.的帮衬,那必定是一大助力啊。”   被点了名,赦大老爷也不推脱,放下手里的茶盏,抬头道:“既然老太太问了,那我就说说自己的意见。太妃出宫省亲,这事儿啊,我不赞成。”他没避讳,直接点出‘太妃’这俩字儿。   “另外,在扬州忙活了这几年累得很,我也没打算再干下去,昨儿已经向圣上请旨致仕了。再说,我也不认为一位太妃,能对当今圣上的决定有什么影响。”   赦大老爷是真想致仕的,在扬州的这几年,让他深刻体会到,老爷他就不是个当官的料。还是在家当个老纨绔,更符合老爷他的本性。   贾赦的此言一出,上房里又是一静,贾母等的脸色更是一变。   尤其是贾母,她啪地重重拍了几案一下,沉声怒道:“你胡说什么!准许娘娘出宫省亲,这乃是老圣人的恩典,岂是咱们能说不要就不要的?!你这个孽障,平白受了娘娘的恩典,竟然不知回报,简直就是大逆不道。你……”说着,便抚上了胸口,一副气得喘不过气的模样。   贾政、贾宝玉父子都是孝顺的,父子俩连忙又是拍背又是端茶,且俱都饱含不满地瞪视着赦大老爷。不过,有当年被撵出荣禧堂的经历,便是贾政也没敢再跟大老爷龇牙咧嘴。   即便女儿当了太妃娘娘,王夫人的脸色仍旧是阴沉沉的,再加上她的那道疤痕,就更显得丑恶难当了。说起来也是稀罕,这么好几年下来,她脸上的疤痕竟然丝毫不见浅淡,反而是越发狰狞起来。   “老太太说得不错。娘娘能回来省亲,乃是荣国府阖府的荣幸,自然该阖府上下尽全力办好省亲的事。不但不能让娘娘在宫里丢脸,更不能丢了荣国府的脸。我们这当爹娘的,自然是不辞辛苦,可大老爷您是当大伯的,想要沾娘娘.的光,总不能还想着什么也不干吧。”   王夫人放下握着佛珠的手,阴郁的眼睛盯着赦大老爷,说出的话来并不含蓄。这几年下来,她在荣国府里处境难堪,早就已经改了沉稳老实的做派。现在的王夫人,刻薄犀利得很,便是贾母都不愿怎么同她搭话。   不单贾母、王夫人不满贾赦的态度,便连贾珍也有些皱眉。他更多是不愿丢了两府的脸面,毕竟旁的后.宫娘娘家里都准备起省亲的事了,没道理一门两国公的老贾家缩头缩脑地不干事啊。   “赦叔,太妃娘娘省亲的事,还是得办……”只是,贾珍刚刚开口,就被赦大老爷打断了。   他淡漠地瞥一眼贾珍,话说得斩钉截铁,“我说不掺和就是不掺和,谁说什么都没用。你们也别担心我占你们便宜,大不了就两房分家,我不沾太妃娘娘的光。实在不行的话,咱们就分宗,我们这一支分出去,从此跟荣国府再没干系。”   赦大老爷到底是在官场混迹了几年,自然看得出宫里的两位圣人早晚还得斗上一场。如今,他也算是当今圣上的人,没理由再去跟太上皇搅和,不然岂不是两边不讨好地作死。   既然二房因着大侄女跟太上皇沾了边,那赦大老爷当然要跟二房撇清关系。当然,若是宁国府也想往那边凑,大老爷也不介意跟整个贾家分宗独.立出去。   “爹……”赦大老爷此言一出,不但贾母他们瞠目结舌了,便连琏二爷亦是一个激灵,振奋起精神来。他是打定主意要跟着老子爹走,但是却如论如何也没想到,老子爹竟然这么……   心狠手辣!?   贾政本是急切地安慰着贾母,但此时控制不住地看向赦大老爷,根本就顾不上老娘了。异常短暂的震惊之后,政二老爷的内心已经被喜悦填满。   事实上,自打被撵出荣禧堂,他就再忍受不了自己的处境,不知多少次臆想过两房分家的事。如今,惊喜豁然而降,贾赦更是提出了分宗的话,又怎能不让二老爷喜极?!   政二老爷相信,若是两房分家的话,老太太绝不会跟着大房的,这样公中的财产大房就占不了便宜。而且,以老太太对他、对宝玉的疼爱,必然会想法设法地为他们谋取府中的产业。   赋闲在家这几年,政二老爷也是转了性的,早不是那等不注重金银的清高人了。毕竟,整日游荡于花丛之间,偶尔还赎朵小花儿,安置个外室什么的,花销可是小不了。   而更让贾政欣喜的,便是赦大老爷的“分宗”那两个字了。他相信,贾赦若真敢分宗,老太太就敢一文银钱都不给他大房。甚至……   政二老爷日渐浑浊的眼神闪了闪,甚至便是贾赦头顶的爵位,老太太也能给抠下来。   果然,贾母震惊之后,就被气乐了,指着赦大老爷骂道:“畜生!父母在不分家,你的孝心呢?还说什么分宗,你这畜生是连祖宗都不想要了啊。行,你不是要分宗吗,那就分。只是,你是不是该问问你的媳妇,你的儿女们,他们愿不愿意离了荣国府,离了老贾家!?”   “琏儿,你怎么说?”贾母手指转向贾琏,眼睛也狠狠地盯着他。她就不信了,若是儿子说出个不跟随的话,这畜生还有没有脸活着。   “这个……”琏二爷被老太太盯得发毛,连忙看向老子爹,却见他也是笑眯眯地盯着自己。琏二爷咽了咽口水,沉吟支吾了半晌,终是咬着牙道:“我自然是听父亲的。”   “呵!好,好,好啊!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!!!   关于cp的事,大概也许应该差不多就是宇文熙了。 ☆、第88章   贾母气得火冒三丈, 一迭声地叫着“好”, 那眼睛都恨喷出火去,将贾赦、贾琏这父子俩烧个干净。贾赦忤逆也就罢了,那本就是个不孝的畜生,可她贾母实在没想到,她从小养到大的贾琏, 竟然也敢如此跟她唱反调。   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, 一对孽障啊, 全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!   “行, 行,行!你们父子既然不愿意在这个家呆了,那我岂能不成全你们。也别跟我说什么分家、分宗的,我们贾家要不起你们这等不孝忤逆、背宗忘祖的畜生……除族!我贾家要将你们除族。珍儿,快开祠堂,开祠堂……家里出了这样的畜生,我要向祖宗们告罪去……”贾母气急败坏,一张老脸涨得通红, 巴掌‘啪啪’地不停拍在几案上。   整间上房里, 唯有贾母的声音响彻, 旁的人俱是闷不吭声的,尽皆盯着赦大老爷,看看他会如何应对,是忤逆顽抗到底,还是腿一软就跪了?   贾政扶着贾母的手紧了许多, 他的心里是万分紧张的,既期盼着贾赦能坚持到底,从荣国府滚出去;又担心他是个没骨头的,转眼就跟老太太服了软,让自个儿空欢喜一场。   赋闲在家这么久,政二老爷的上进之心并未消磨掉,反而愈发地雄心勃勃。若是能够重新出仕,哪怕只是个闲职,老爷他日后出门应酬也能更体面些啊。而且他相信,只要有了起色,他总能熬出头的。   王夫人的眼神飞快地闪烁着,拨动珠串的手指也动得飞快。她这一生错付,嫁了个废物点心,余生的希望就全放在了一双儿女的身上。如今女儿终身有了托付,也就剩下宝玉让她操心了。   说起来也是喜事接连,若是大房被除祖撵出荣国府,那爵位自然也落要到他们二房头上,早晚都得是她儿宝玉的。但,若是她再想想办法,说不得还能让爵位径直给了宝玉呢。不过她心中也有些犹豫,若是爵位直接给了宝玉,那她这个当娘.的想要诰命加身,岂不是还要等到……   贾琏此时已经站在赦大老爷身后,心知老太太必然要大发雷霆的,却仍旧没有想到,她老人家竟然连除族的话都喊出来了。琏二爷难免心中忐忑惊惧,桃花眼紧紧地盯着赦大老爷,想知道老子爹有何应对。   两房分家,抑或分宗独.立门户,跟被除族逐出家门截然不同。若是他们一房真被除族,那日后一家老小也就不用在京城混了,都远远儿地躲避到荒郊僻野苟且偷生去吧。   赦大老爷淡定得多,不像儿子一样被贾母的怒态骇住,依然镇静地坐在那儿。直到贾母已然叫嚷地都要喘不过气了,方道:“老太太也不必如此生气,更别说什么除族不除族的话,这事儿啊,您说的不算。”   “我今日把话放在这儿,”他目光扫过在座众人,语气平淡地道:“要么,二房被分家分出去;要么,我们大房分宗另立门户,我这做儿子的,给您个选择。老太太,这事儿,我不是跟你们商量,更不是跟你们请求,我只是跟你们知会一声。”   “你——”贾母手指颤抖着,瞪着贾赦的眼睛就掉下泪来,颤抖着声音道:“听见了吧,你们都听见了吧……这就是当儿子的,老天爷啊,我这究竟是养了个什么东西……老太爷啊,我不能活了,可、可我哪有脸去下面见你,去见祖宗们……”   硬的不行就来软的,贾母在软硬之间转换得十分自如。她不再提大房除族的话,只自顾自地抱住宝贝孙子宝玉痛哭不止。她倒是要看看,贾珍这当族长的孙辈,还真能叫她这阖族的长者尊者哭死?!   贾珍看上去也是焦灼得很,很有些不知所措,但其实心里挺不耐烦的。明明两府都出了五服,偏偏这荣国府每回有什么事儿,都得把他牵扯进来,烦得很!   他娘.的,他们宁国府也就是占了个族长的名分,屁点儿便宜占不着不说,天天还一堆的难产的事等着。珍大爷深感,当初他太爷爷就该跟荣国府分了宗的。   “得了,老太太您也不必如此,没得再哭坏了眼睛。”赦大老爷不愿再多纠缠,径直道:“您连带着二房的几个,所求不过是个爵位罢了,我将它与了你们便是。赶明儿,我自会上个折子,将爵位给辞了。”   赦大老爷此言一出,整间上房里又是一静,便是痛哭流涕的贾母都忘记了掉泪,反失声问了句“你说真……”,但她旋即明白过来,连忙止住了声音,却到底叫人都听见了。   琏二爷站在后面,就听得直咧嘴。果然啊,他们这一房的儿子、孙子、重孙女,在老太太眼里都比不上个爵位。他老子爹到底是个明白的,只是真的要舍了祖传的爵位不成?   在场众人的瞩目之中,赦大老爷各瞥了贾政及王夫人一眼,见这夫妻俩果然都殷切切地盯着自己,他不禁哼笑一声,道:“你们若是不信,我就在这里将奏折写好,如何啊?”   “老太太……”赶紧答应吧,好让贾赦把奏折写好。贾政闻言,当真有些把持不住了,急切地看向贾母,口中满是期盼地唤道。   只是他话尚未说完,便被王夫人打断,“老太太,如此未免太过仓促,您可要三思啊。”若是这就把奏折写出来,她岂不就没了转圜的余地,哪还如何给宝玉谋算。   政二老爷登时大怒,冲着王夫人横眉冷对,但很快就又转开眼睛。实在是,那张脸有些太难看了,老爷应付不来啊。   说起来,他们夫妇当年那也是相敬如宾的,可自打这婆娘脸上多了道疤,他就真是再也不能瞧她一眼了。夫妇俩整日里就跟仇人似的,不是吵嘴就是冷战,就差没动手了。   这会儿这婆娘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,竟拦着贾赦些辞爵位的折子,她这是想干什么?难不成,这婆娘的心竟还向着贾赦他们不成?!   不光贾政惊怒异常,贾母亦是冲着王夫人皱眉。虽然她心里最疼的便是孙子宝玉,但却还从没想过要把爵位越过儿子贾政,直接传给宝玉。   一时之间,贾母弄不明白王夫人的意思,也没心情理会她的想法,只向贾赦道:“好,算你这畜生还有点羞耻之心,还知道将祖上的传承留给孝顺子弟。你写,这就写啊,我看你能写出个什么来。”   “另外,我还告诉你这畜生,想要分宗可以,除了净身出户,你别做他想。一等禀了祠堂,改了族谱,你这一房就得给我滚出去,滚得远远的,再不准等宁荣二府的门。”贾母这话说得声色俱厉,有些昏花的老眼都闪亮了些,显然是对净身撵走贾赦心有憧憬。   没办法,荣国府这几年越发的入不敷出,免不了拆东墙补西墙,她早就看着大房的私产眼红了。当年那死老婆儿留给贾赦大笔的私房,贾赦的原配还有大笔的嫁妆,再加上王熙凤的嫁妆,比起整个荣国府都不薄呀。   如今,眼看着爵位就要落到政儿、宝玉头上了,她总得为儿孙们谋算点资本底气,总不能叫他们出门丢了排场不是。   赦大老爷闻言就笑了,边吩咐贾琏去取笔墨来,边摇头道:“关于这个,老太太你说的仍然不算啊。该是我这一房的,那就得是我们的,谁也别想占半分便宜。你老人家的私房我不要,府上公中的财物我也不要,荣国府的御赐之物我还不要,可是……”   他说着眼神一厉,冷声道:“祖父祖母留给我的,琏儿他娘留给琏儿的,还有邢氏和琏儿媳妇娘家给她们的,那都不是你们的。所以,别想它们了,你们得不着。”就知道这老太太是个得陇望蜀的,赦大老爷可没打算给政老二留便宜。   “另外,老太太您是我的母亲,该孝敬您的我自然也不会少。”贾赦不理会贾母、王夫人等阴沉难看的脸色,比划了下手指,道:“每年,我都照着宫里太后娘娘的年例,一年孝敬您金二十,银两千两。另外,逢年过节该有的节礼也不会少。剩下的,您就只能指望政老二了。”   此时,正好贾琏端着笔墨进来,赦大老爷提起笔来刷刷点点,不过盏茶功夫就将奏折写成。只是,他并未响应贾母、贾政的殷切眼神,而是将奏折吹了吹交给贾珍。   毕竟,贾珍乃是贾氏族长,这东西给他赦大老爷还能放心。若是给了旁的人,谁又能保证老爷他的奏折不会被删删改改呢?   爵位的事情算是有了定论,赦大老爷懒得再跟他们纠缠,道一声“且等着圣意吧”,便领着儿子回了自家院子。   只是父子俩方一进门,就听见林之孝禀报,说:“环爷和琮爷来了,正在书房等着您呢。”   赦大老爷闻言应了一声,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加快,让紧随其后的琏二爷有些眼热。不过是两个小子来罢了,也值当老子爹赶集似的跑飞快?!   他没跟着赦大老爷往书房去,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小院儿。方一进院门,便见媳妇王熙凤急急迎了上来,口中迫不及待地问道:“爷,我怎么听说,咱们要除族呢?” ☆、第89章   王熙凤到底是在荣国府经营多年的, 老太太上房里有了什么风声, 她总能打听到一二。只是如今不必以往,她已经做不到对荣庆堂了若指掌了。   是以, 这会儿只打听到老太太发威,要将赦大老爷除族的话。当即,琏二奶奶就急得不行,不管不顾地拉着贾琏就问。   琏二爷皱眉瞪过去一眼,又瞥过周围的下人,让他们都低下头垂了眼。   这娘们儿越发没个遮拦了, 这话是能随便乱说的?琏二奶奶也癔症过来,连忙闭了嘴,只赶紧拉着男人进了屋,顺带吩咐平儿看好门户。   “到底是怎么个章程,你倒是跟我说清楚啊。”待到贾琏坐定, 王熙凤再忍不住, 重又拉着他胳膊追问道:“只是因为娘娘省亲的事, 竟然就闹得要除族呢?老太太怎么就那么狠得下心!”   “唉,没有到除族的地步。”贾琏对今天的事儿也愁得很,叹口气道:“不过, 大房分宗出来自立门户,该是已经定下来了。再往后啊,咱们这房就跟荣国府没啥关系了。”   但琏二爷很快又笑了,语含轻讽地道:“可不是狠心嘛!只可惜,老太太跟二老爷他们倒是想除族, 可父亲又岂是会逆来顺受委屈认命的?一句‘说的不算’,便将老太太给怼了回去。就是这分宗出来,那也是父亲自己愿意的,不然谁说了怕也不管用。”   “就是老太太今天的那些话,真是让我心寒啊。她老人家的偏心眼,也算叫我长见识了。你知道她今儿说什么吗?”贾琏冷笑一声,说起话来有点切齿的意思。   “不单是公中的财产不给父亲,便是曾祖母留给父亲的私房,还有我母亲的嫁妆,甚至是你的嫁妆,她老人家都想扣下给二老爷,给她的宝玉呢。叫我们净身出户啊,她可真敢说。”   王熙凤本还安静地听着,此时立刻便竖起那两弯柳叶眉来,尖声道:“那怎么行!那些可都是私产,凭什么说扣下就扣下的?我可跟你说啊,别的我且不管,但我的嫁妆那就是我的,除了我的儿子、闺女,谁都别想沾了分毫。”   琏二爷一听就乐了,在婆娘的脸上轻拧一把,道:“放心吧,这还用你说?父亲就不是那等大方的人。也是一句‘说的不算’,就又给老太太怼回去了。不过,倒是公中的那些,父亲说是真不要了。”   “咦,奇了怪了,你怎么不提公中的事啊?”贾琏略感诧异地问,他深知自家媳妇可不是什么大方的人,这怎么会忽略公中的那一份。   “嘁,公中?我的爷,你是不是还当我傻?”王熙凤娇嗔地轻推贾琏一把,深深满意于他对自己的撩拨调戏,凤眼带勾地道:“我当家理事好几年,这府上公中是个什么情境,我还能不知道?爷,你当我这两年为什么不管事了,轻易不摆当家奶奶的谱儿。”   “如今这府上啊,连面上的排场都不好维持,私底下早就把家底败坏个差不离了。公中的那点儿东西,早就被老太太、太太她们挖得就剩下些破烂了。不分就不分吧,省得往后还得跟他们纠缠个不清。”当然,琏二奶奶她当日.的手脚也并非多干净就是了。   正说着,凤姐儿忽然一挑眉,凑近了贾琏低声道:“不过,先老太太还真给公爹留了东西啊?我一直还当是传的,不想竟是真的啊。那爷知不知道,都给留下什么了?我可是听说,先老太爷是开国勋贵,当年密下来的宝贝可多了,都给了先老太太呢。”   “就知道你是个眼热的。”琏二爷一把揽住二奶奶,另握住她一只玉手轻揉,“曾祖母留给父亲多少宝贝我不知道,但肯定少不了就是了。再者说,父亲好歹也是在江南盐道上,连任了六年都转盐运使的,即便不特意收敛财货,那帮子江南盐商们也不敢亏待了他。”   “单只瞧瞧林姑父留下的那份产业,就该知道盐道上有多……”贾琏没说有多怎样,转而向媳妇叹道:“你别看林表妹失恃又失怙,还没个兄弟互相扶持,可谁要是娶了她,那可真是享福了。且不提那姑娘小小年纪,便是一副绝色的容貌,光是那份嫁妆啊,就得馋死多少人。”   “哟,照二爷您的意思,您娶了我这既没容貌,又没嫁妆的娘们儿,吃了大亏了不是?!”王熙凤本是全神听贾琏说话,听见这个却是不乐意了,一扭腰从他怀里挣出来,凤眼圆翻地嗔道:“怎么着,这就写封休书给我,您好去娶了您的林表妹?”   琏二爷也没好气地瞪了眼,赶紧抓住凤姐儿拧过来的手指,自个儿歪到迎枕上,道:“又胡说了不是?就林表妹那小性子,我即便没亲眼见识过,但总也听说过,可是招架不住。也就是二奶奶你这么个凤辣子,我还能承受得住。”   “噗嗤……”这话说得还算动听,使性儿的琏二奶奶没忍住就笑了。但她也没打算就这么放过贾琏,掐了掐他耳朵道:“别呀,爷你倒是跟我说说嘛,林姑爷到底给林妹妹留了多少嫁妆,竟叫我们琏二爷也看着眼馋。”   “你别说,我原先还当林家已经败落了,要不然林表妹当初到府上来,也不会只带着俩奴婢。可等真到了扬州,我才知道林家的底蕴究竟都多厚。”贾琏说着便赞叹一声,眼睛里不乏艳羡,“到底是钟鼎书香之家,祖上又几代列侯的,林姑父还管着盐道,啧啧……”   被他这么说的,王熙凤也起了心思,连忙追问道:“到底有多少,你倒是说啊。还有,我就不信了,林家留下的那些,还能都归到林表妹手里?不说旁人,怕是那边的老太太、二太太她们就放不下。另外,爷你跟老爷在扬州,还能不……”说着,她打了个手势,以示捞钱之意。   琏二爷瞪了瞪桃花眼,转而又怅然道:“起先,我也当能得点好处呢,毕竟林姑父瞧着是个大方的。只可惜呀,父亲也在扬州,他老人家一插手,谁都甭想捞好处了。林表妹她,倒是说不定有好处等着呢。”   许是琏二奶奶求知的神情太过殷切,琏二爷也不卖关子,径直道:“在父亲的劝告之下,林家的所有家产,除了几代主母的嫁妆私产,全都被林姑父登记造册,然后上报了朝廷。呵呵……这么一来,派了赖大的老太太她们,林家姑苏老家的远支族人,各个都抓了瞎。”   嘶——怕是还有二爷您吧。   琏二奶奶心里暗自嘀咕,嘴上却不伤贾琏的面子,“就,就这么都献给朝廷了?这,这也太……舍得下本儿了吧。那嫁妆呢,还能有多少?”   “可不是舍得,三二百万都不止呢。”琏二爷啧舌,又道:“那笔嫁妆也少不了多少,你也不想想,那往上几代都是侯夫人,嫁妆私房还能亏了?便是咱家敏姑妈的嫁妆,那也是十万往上的啊。再往上数四代,少说也得有四十万两吧。这就多少了?”   “可不是。”到底是琏二奶奶,跟琏二爷同样惊叹一声,不免一拍巴掌,啐道:“到底是便宜二房了,有了林丫头这笔嫁妆,想也不愁将那省亲别院建起来。就是可怜林丫头,往后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结果呢。”   “哼,他们也别想。我跟你说,那笔嫁妆已经被存到礼部了,有林姑父几位同僚同年好友见证,什么时候林表妹嫁人,什么时候才能从礼部领出来呢。”琏二爷也想起方才荣庆堂说省亲的事,脸上自然幸灾乐祸起来。想将他们除族的那伙儿,什么都落不着才好。   “还有这回事。”王熙凤讶然,旋即也乐了。她落不着的好处,看着身边人也落不着,怎么就那么舒坦呢!不过……   凤姐儿想到什么,忙又问道:“哎,不对啊,这事儿你们都回来两天了,怎么就没听赖大他们提起来?这要是老太太她们知道了,怕是早就闹起来了,还能等今儿才想着给你除族?”   “有什么不知道的,今儿可不就闹起来了。那事儿在扬州闹得挺大,知道的人可不少,也瞒不过赖大他们。别说,你要是不提,我还真没想起来。今儿老太太可不光是为了省亲的事,也免不了是为了林家的那笔家财。”贾琏腾地坐直身子,一巴掌拍下来,却没想到……   他自个儿没觉着腿疼,反听见王熙凤娇娇呻.吟一声,“哎哟,你要我命了,爷。”却原来,琏二爷那巴掌没拍在自己腿上,反是琏二奶奶胸腔挨了一记。   那小声音,别提多勾人了。小别胜新婚,琏二爷哪还把持得住,搂住琏二奶奶就歪倒下去。   “这早晚功夫,你怎么就来这个……不是说,贾环来了,你不过去瞧瞧……哎呀,你倒是轻点儿……”   这边夫妻两个激.情正浓,赦大老爷的书房里就清静得多了。或者说,赦大老爷见着两个小的,心里头高兴得很;可俩小的见着了赦大老爷……   在宫中多年,贾小环并贾小琮虽然都还是少年,却早已深谙喜怒不形于色的真谛。两位少年俱都是初见大老爷的时候变了变小脸,转眼间就都不苟言笑了。   见到此状,与儿子、侄子久别重逢的赦大老爷,不免郁郁! ☆、第90章   赦大老爷自南下扬州之后, 便不曾回京过, 这还是几年来第一次见贾琮、贾环。他拉着两个少年进了暖阁,在炕上相对而坐, 三人叙着这几年的离别之情。   说着说着,三人便讲到了今天荣庆堂的事。   “除族?倒是真敢说。”贾小环冷笑一声,道:“分宗也是好事,往后那边出了什么事,也用不着大伯父你背锅。就是将爵位给了他们,实在有些可惜。”   “既然是要分宗, 巴着个爵位怕是没那么容易。”赦大老爷摇摇头,他素来深知贾母、贾政,一直都盯着他头上那个爵位,不会轻易让他带走的。   贾小环闻言耷拉下眼睛,但很快就又瞪圆了。小爷他是不愿意让贾政起复的, 哪怕只是得个虚职的爵位。等回宫了就去跟膏药伯伯吹吹耳边风, 好叫贾政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, 什么都落不着。   “环儿,我听说你们如今在京营操练,大大小小上百号呢。”赦大老爷想起件事, 拉着贾小环问道:“你看贾琏怎么样,能不能也塞进去操练操练?”   既然已经决意将爵位让出,赦大老爷就不能不为儿子们谋算谋算前程。贾琮这孩子虽是庶子,但他却并不太担心,毕竟背后还有个贾环站着。但是, 长子贾琏就不一样了。   原先,赦大老爷一直想着日后将爵位传给贾琏,这儿子便也用不着多有出息,只要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便好。而之前贾琏的行事做派,老爷他也是满意的。   可是到了如今这步,赦大老爷便不得不好好替儿子盘算一番了。正好京营那边召集了许多勋贵子弟操练,其中又有贾环在,大老爷便想着将贾琏也塞进去。   只是,贾小环难免对他的打算皱了眉,略一沉吟后道:“大伯父想来是不太了解,京营那边操练的是个少年团,最大的也没有超过十八岁。若是要把琏二哥安排进去,怕是不那么容易。而且,让琏二哥混在那一群少年里头,想是也不那么妥帖,对他也并非是件好事。”   从内心来讲,贾小环并不愿拒绝了大伯父的,但是就如他所说,贾琏并不适合京营少年团。那边都是十五、六、七、八岁的少年们,霍地塞进去个二十五六岁的男人,不说少年们是何反应,恐怕贾琏自己都呆不下去。   当然,硬要将贾琏塞进去也不是没办法,顶多他跟膏药伯伯撒撒娇耍耍赖罢了。但是,得不偿失,不值当啊!   “不过您也放心,琏二哥虽然不适合进少年团,但他身上不还捐了个同知的官位,咱们想法子谋成实职便是了。琏二哥理事还是有一套的,放到地方上当个副职,该当是妥帖的。您若是不放心的话,在京中各部谋个位置也行。”   贾小环看看贾赦的脸色,接着道:“至于少年团那边,过两年等琮儿再大些,让他进去锻炼锻炼吧,您看可好?”说他偏心也好,环爷他总是跟贾小琮更亲近些的,有大好处自然是留给小琮琮。   “嘁,你个小东西,这么看着我干什么?!”被侄儿有些怯生生地瞟着,赦大老爷没好气地笑了,拧一把贾小环的鼻头,道:“我这不是刚回京,有些事还不太清楚,你跟我说明白便是了。怎么,老爷我在你小子的心里,就是个不讲理的老头子?”   “照你这么一说,京营那边还真不能叫贾琏去。得,经你这么一提醒,我琢磨着就贾琏那德行,还真就适合干个跑腿儿干活儿的差事。说起来,我们爷俩也是同样货色,就适合跟人歪缠打交道的。”赦大老爷挠了挠额头,笑道。   贾小琮撇了嘴,嘟囔一句,“嘿,就是真塞进去了,那边操练起来苦得那样,二哥那副娇生惯养的身子骨,能坚持一天下来都是个奇迹。”他不乐意听父亲表跟贾琏的父子情。   “行,不叫他去,就叫你去。”赦大老爷如何听不出小儿子的小心思,也不顾少年已经十来岁了,仍旧跟个小孩儿似的抱个满怀,只叫贾小琮涨红了一张正经脸,却都没舍得挣开。   没办法,从小到大,贾小琮也没被爹这么抱过几回。后来,更是好几年连面都没见着呢。   在边上,贾小环看得颇有些眼红。贾小琮好歹还享受过几回父亲的怀抱,可他跟父亲的怀抱却是素昧平生啊!   为何他会对大伯父亲近有加,多少有些将大伯父当成父亲的意思。可贾小环心里却也明白,人家到底不是他的父亲,对他能有大伯的疼爱便已足够了。   反倒是皇宫里的膏药伯伯,让贾小环越来越放不下,觉得越来越比父亲还亲。就好比,他今日会看大伯父的脸色,却不会这般对待膏药伯伯。   环小爷他,只会对膏药伯伯撒娇、耍赖、要抱抱。   在自己小院中白日宣淫的琏二爷,并不知道他险些被塞进少年团磨练筋骨去,当然亦不知道他很快就要真正地进入仕途了。   给琏二爷的未来划下道儿来,贾小环又问起赦大老爷来,“大伯父您呢,今后有什么打算?圣上也让我问您一声,是不是真的打算致仕退休。圣上的意思是,想派您到理藩院或鸿胪寺去,认为让您跟那些藩国、邻国打交道,该是很妥当的。”   赦大老爷闻言,一张“风韵犹存”的中年俊脸木木然的,有些不知该如何反应。   皇帝陛下对老爷他如此看重,他自然是该倍感荣幸的。但是,为什么老爷他却是讪讪的,深感当今圣上只是对他的歪缠打混能力认可呢?   为膏药伯伯传了话,贾小环便独自回了皇宫,将贾小琮留下陪老爹了。大概是受了那父子俩的刺激,贾小环一见着宇文熙,离着远远儿地就小跑着冲过去了。   “这是怎么了,在外头受了委屈?贾家有谁欺负你了?快跟伯伯说说。”皇帝陛下接住撞过来的小炮弹,牢牢将人抱住颠了颠,轻声问道。顺便,还将眼神瞥向后面跟着的内侍太监。   小太监李轩赶忙摇了摇头,示意他家小爷没受什么委屈啊。   宇文熙放下心来,本想将人放下再好生询问的,谁知这会儿贾小环也学会了做膏药,黏在他身上不肯下来了。宇文熙又喜又是无奈,只得自个儿坐下,将小东西放在腿上。   “跟伯伯说说,这是怎么了?往常总嫌弃伯伯是膏药黏你,宝宝这会儿怎么也学着黏着伯伯了?今儿不是去荣国府见贾赦了么,他给你委屈了?还是说见着贾政他们,让你受气了?”拍拍小东西埋在自己怀里的小脑袋,宇文熙放柔了声音问着。   说到底,他还是担心怀里这个宝贝儿受气受委屈。   “嘁,小爷我是什么脾气,还会让自个儿受委屈?!”贾小环抬头挺胸起来,小脸儿昂得老高,傲娇得不能形容,“我就是想让他们都知道,不是有爹在才有老头子抱,小爷也是有老头子抱抱的。哼,还是个抱了就不放手的。”   皇帝陛下一听就气笑了,手上一用力就作势要将这小无赖给扔了。贾小环不满地瞪大眼,连忙手脚并用地赖在膏药伯伯身上。   “我是个老头子是吧?还是个抱了你就不放手的老头子?”宇文熙脸上漾着笑容,手指却不怎么留情地扯着贾小环的脸蛋儿,“你倒是跟我说说,我老到哪儿了?”   对于“老头子”这个称呼,皇帝陛下是万分排斥的,坚决不能让贾小环落到自己头上。   “唔唔……”嘴都被扯成一条缝儿了,贾小环哪还说得出话,只能呜呜呜地挣扎。支吾了几下,那双眼睛就泛了水,水汪汪地就要往下掉金豆子。   比起五六岁还是个娃的时候,贾小环如今已经轻易不掉金豆子了。是以,宇文熙二话不说就心软松了手,连忙将人搂紧了些,执意问道:“宝宝,你到底怎么回事,跟伯伯说清楚。”   今天,这小东西自打回来就有些不对劲儿,宇文熙是个要追根究底的,定然得问个清楚才放心。   贾小环闷着脑袋摇摇头,又在膏药伯伯怀里赖了片刻,便干脆利落地蹦下来。在皇帝陛下淡淡的怅然失落中,环小爷啧舌道:“今天瞧着大伯父跟小琮父子俩搂搂抱抱的,我就也想试试让爹抱抱呗。结果我又没有爹,不就得骚扰骚扰伯伯了。”   原来如此啊……   宇文熙恍然,小东西即便不认贾政为父了,但总还是想要个爹的啊。不过,为什么自个儿被小东西当成爹使唤,皇帝陛下总觉着不那么自在呢?   “呐,我问了大伯父,他说他是朝廷一块砖,哪里需要哪里搬,鸿胪寺还是理藩院,陛下都随意安排便是。这会儿大伯父正跟荣国府闹分宗呢,还要把爵位给让出去,折子大概明后天就能到伯伯面前了。”享受过老头子的怀抱,贾小环也想起正事来。   “怎么刚回来就闹分宗?还有那爵位的事,也是他们能随意让来让去的?我看,纯粹都是不想要吧。”宇文熙皱眉,十分不喜荣国府众人对待爵位的态度。   贾小环一听这话,当即猛点头,“伯伯说得太对了!一伙儿人成天就是瞎折腾,那爵位也是能说让就让的?就该把爵位给黜了,让他们全都看得见摸不着,看他们还怎么折腾。”   “好,都听我们宝宝的。”宇文熙心知,这是小东西厌弃贾政,所以也不觉他干政什么的,反一口答应下来。他还揉揉贾小环的发顶,问道:“不然,伯伯把荣国府的爵位放你身上,如何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!!! ☆、第91章   转过天来就是腊八, 随着御膳房的腊八粥一起赐下荣国府的, 还有宇文熙的圣旨。只是偌大的荣国府,有资格接旨的也唯有大老爷贾赦。   赦大老爷叩谢了圣恩之后,双手将圣旨接在手中, 脸上莫名地有些唏嘘。   从即日起, 他贾赦就是理藩院左侍郎了, 官居从二品。大老爷实在没想到,那天小贾环不过是问了他一句, 今日任命的圣旨便已经下来了。   另外,圣旨中还提到了贾赦头上那个一等将军的爵位。   爵位, 既然贾赦不稀罕了, 宇文熙自然没打算硬要给他留着,十分干脆地将之收回。只是,圣旨中并没提到这爵位的着落, 皇帝陛下似乎也没打算往贾政头上安。   贾母的上房里, 坐着荣国府的大小主子们, 今日腊八府上摆了家宴, 尽管两房都闹得要分宗了, 面子上的礼数还是要顾的。   他们虽然不得到前面接旨, 却并不妨碍他们得知圣旨的内容。一待前院的消息传来,整间上房便寂静下来。   大老爷/贾赦又升官了, 这……可如何是好!?   贾政只觉得自己满心满眼都是苦涩,全然不知该如何面对。他根本不能想象,待会儿该见了贾赦, 自己该做何反应。   明明,他贾政贾存周才是那个勤俭谨慎、忠于职守的,可为什么他如今竟落得个免职罢黜的下场。反倒是……那个德行的贾赦贾恩侯,玩忽职守却得屡屡升迁,什么好处都落到了他头上。   家传的爵位给了他,一经外放实职便是从三品,等到回了京就更了不得。从二品啊!贾政根本想不明白,当今圣上到底看上贾赦哪点了,竟然对他如此重用。   难道,真的是贾赦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儿?政二老爷第一次开始质疑,也许自己也该改一改平日的作风?   “爵位呢?圣旨上没提爵位的事?”大儿子升了官,贾母却丝毫高兴不起来,她对贾赦已经完全失去了母子之情。此时只强按住心中的膈应,逮着重点追问道。   到前面打探消息的,乃是贾政身边的李十儿,此时正跪在屏风后回话。听见老太太的问话,他连忙收回偷偷打量丫鬟们的眼神,回道:“小的只听见圣旨上说,准许大老爷辞让爵位,旁的就没有了。”   贾琏闻言便是一挑眉,心里不免有了些憧憬,难道说……他只略一抬眼,便正好对上妻子王熙凤的眼睛,那里面也是喜忧参半。   本已经没有指望的爵位了,现如今忽然有了希望,怎能不让这夫妻俩起了心思。   贾母攥着茶盏的手抬了抬,终究是没敢扔出去。当着这许多人的面,她又没被气昏了头脑,如何敢因着圣旨摔物件。   可是,到底这老太太气得不轻,狠狠咬了咬牙,却没想到咬中了嘴唇,当时就咬出了血来,叫她强忍着抿了唇。   本来是想着能为小儿子抢来爵位的,可如今这么看来,难道说竟要将祖传的爵位丢了不成?   贾母面上沉郁,心中却是惶恐忐忑的。荣国府的爵位若是真的丢了,那挑起这件事的她,在整个贾家,乃至在满朝勋贵之间,都会体面尊严尽失。   荣国府史太君的名声,怕是会尽毁啊!   往后谁提起她贾史氏,唯一能想到的,怕也只有折腾丢了祖传爵位这件事了。   贾母目光闪烁,扫过在座的众人,在王夫人的身上顿了顿。她现今唯一能指望的,也就只有宫中的大孙女元春了,可这个王氏……却是个阻碍。   偌大的上房中,唯一能不受影响的,怕也只有无忧无虑的宝二爷了。他素来不耐烦管这些禄蠹之事,这时更不放在心上,只自顾自地凑在林黛玉身边悄声说话。   将近一年都没见着林妹妹了,这区区几日远不能解了宝玉的相思之苦,正恨不能同林妹妹日夜不离呢。不过,林黛玉却有些心不在焉,宝哥哥的十句话也不定能得到她回一句。   五岁丧母,如今又丧父,她林黛玉终于孤苦伶仃、寄人篱下了。这些日子以来,林黛玉一直都沉浸在丧父之痛中,同时又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迷惑、彷徨和畏惧。   父亲去世之前,将她托付给了大舅父,叮嘱她定要听大舅父的,这让林黛玉颇有些不知所措。在荣国府几年,她可从来不曾同大舅父亲近,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几回。反倒是外祖母和二舅父一家,对她疼爱有加,相比大舅父,她自然更信任这些人。   荣国府两房分家的事情,林黛玉也听说了,这让她不得不更加彷徨无措起来。   她,究竟该寄到谁的篱下?   乾清宫里,贾小环并不知道荣国府众人的患得患失,他正坐在暖阁的热炕上喝八宝粥。整个暖阁里,除了他之外就再没一人。能够如此自由地混迹于乾清宫的,整个皇宫里除了宇文熙,也就只有他了。   贾小环手中,翻看着一本册子,小眉头皱得紧巴巴。宇文熙一进暖阁,对上的就是个这么样的“小老头儿”,不免也皱起眉来,将那册子从他手里抽走。   “什么东西啊,让你看得眉皱成这样?”翻了翻那册子,皇帝陛下诧异地抬头,道:“这是戏本子吧,宝宝你还对这个感兴趣?也没见你爱听戏啊。”   宇文熙领养小东西这么些年,逢年过节也大多一起过,宫里没少摆戏的时候,却少见他能耐了心听上一出的。这会儿是怎么了,捧着个戏本子翻看起来。   “嗯……”贾小环恹恹地哼唧一声,噘着嘴趴在炕桌上。   那本册子是《贵妃醉酒》的戏本,正是当年让他红遍京城的京戏之一。如今将它写出来,乃是因为他算着日子,他师父快该进京了。   上辈子师父将他救下,师徒俩朝夕相处两年多,却从未听他老人家过多提起自己的过往。   贾小环只知道,师父大约是两年后进的京,却不知他老人家是从何而来,自然也没得地方去寻找。当年他也不是没问过师父,师父却总是三言两语将他敷衍,从不曾跟他详说过去。   反倒是朝夕相处之间,师父零零碎碎地教导了他许多,如何唱戏,如何谋生,如何做人,如何生活……两年多时间,两人虽是师徒,贾小环却觉得师父远比荣国府那个老爷更像爹。   见小东西懒洋洋地不想吭声,宇文熙翻了两页戏本,道:“宝宝,这词谱子倒是不错,只不过,你这小脑袋瓜看得懂吗?”他也不喜欢听戏,但是多少还是能品评品评的。   “说什么呐,我怎么就看不懂了,这出戏还是我写的呢。”贾小环一拍炕桌直起身,翻着圆眼睛瞪膏药,哼哼道:“我光是会写,还会唱呢。”   宇文熙“哟”地一声,挑着眉还没待奚落小东西两句,却见他便叉着腰站在了炕上,然后便是……   贾小环侧身回首,眉眼间顾盼婉转,瞥向膏药伯伯的目光满是娇艳妩媚,朱唇轻启口中唱道:“丽质天成难自捐,承欢侍宴酒为年;六宫粉黛三千众,三千宠爱一身专……”   本就被那一双眼睛看得心神荡漾,当这天籁清音入耳,宇文熙只觉心中一紧,再说不出话来,“宝……”   三千宠爱一身专啊!   “哼,好听吧,没听过吧!伯伯你少看不起人,我环爷要是去唱戏,那怎么着也得是个名角儿,不知道多少人得追着捧着呢。”也不过唱了两句过过干瘾,贾小环便停下来对着膏药伯伯翘下巴了,“伯伯你说,好不好听?”   “呃……好听,好听得很!”宇文熙似有些走神儿,被贾小环的脚丫子惊动回了神,连忙夸赞道。但不知是意犹未尽,抑或者不愿贾小环太过得意,又道:“怎么就唱这两句,是不是就会这两句,剩下的都不会唱了?”   得到膏药伯伯的夸赞,贾小环骄傲得不行,撇着嘴道:“会不会唱,伯伯以后就知道了。什么时候伯伯哄得我高兴了,就再唱两句给伯伯听。”   当年可没少给膏药家的人唱戏,现今想听他环爷开嗓子,哼,且等着吧!   皇帝陛下并不知自个儿无辜受了挂落,颇为遗憾地拧拧小东西鼻尖,便将这事抛到了脑后。他方才也不过稀罕,看着听着心痒痒罢了,其实并不愿贾环多跟戏打交道的。   “给贾赦的圣旨已经发下了。宝宝,荣国府的爵位你真的不要?”宇文熙将贾小环拉到身边坐下,摆出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,“过了年你就十三了,身上也该能担些差事,为伯父分分忧。”   贾小环却是个懒散的,没个正形地歪靠在膏药伯伯身上,打着哈欠说:“荣国府的东西,我都不稀罕。想要爵位的话,我自己会去拼去挣,用不着沾老贾家的那点骚。再说了,我还有伯伯在呢,伯伯还能亏待我不成?”   这话让宇文熙听得熨帖,也不介意这小子将自个儿当了枕头,“这会儿倒是嘴甜得很,伯伯还真得重用重用我们宝宝了。既然想自己挣爵位,那待过了年便在伯伯身边当个小侍卫吧,过两年便能到军中去磨练了。”   “这小子!”自己的话还没说完,小东西已经抱着他腰睡着了,宇文熙无奈地摇头失笑,利落将人抱回床上安置好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!!!   这个月的更新都不正常,就没更几章,很抱歉。现在事情基本上处理完了,至少下个月更新会正常起来的。 ☆、第92章   过了腊八, 贾小环就打算回京营去继续挨.操练的, 却被宇文熙用这样那样的理由给绊在了宫里。这一绊,环小爷就被绊到了年后,眼看着连元宵节都要过了。   皇帝陛下将环宝宝绊在了身边, 以慰自己的念宝之情, 也没忘了奖励于他。刚过正月初五, 朝堂方才开始工作,一道圣旨就颁了下来——贾小环授三等侍卫, 命在御前行走。   一个小小的少年侍卫,并没有在朝中激起多大浪花, 朝臣们多也不过是感叹一句, “圣上还真是宠信看重贾家那小子啊。”   当然,一些了解详情的也少不了嘲讽两句,“荣国府这回可是亏大了, 尤其是那个政老二, 膝下原本明明有个能得圣宠的儿子, 十二三岁就有了正经差事在身, 现在可倒好, 全打了水漂, 送人家了。”   政二老爷虽然不在朝堂,但好歹赦大老爷还在, 当天就把消息传给弟弟听了。他虽然已与荣宁二府正式分宗,但也不妨碍他登一回荣国府的门,看一看政老二的笑话。   “老二啊老二, 环儿那小子就是有出息,这才多大就已经是正五品了,还是御前行走呐。想当年,老太爷临终上折,也才不过替你求了个六品官,你自个儿总号称是读书人,可熬了十几年也就升了一级从五品,唉——”赦大老爷站在贾政身前摇头叹气,满脸的沮丧遗憾,就差没把嫌弃写脸上了。   他也不等贾政开口,径自啐道:“你说说你,当日图的也不知是个什么?!多好多出息的环小子啊,咱们荣国府的荣耀,说出去不知道多有面子,多么体面!你可倒好,硬生生将那么个宝贝儿给过继了出去,还过继到了早出了五服的远亲名下。”   赦大老爷大概是真说到了恨处,竟真的啐了一口在贾政脚下,“呸!你个没眼力的东西,你不愿意要环小子,你倒是送给哥哥我啊,那哥不知道得多谢你呢!”   “你、你、你……”政二老爷何曾被这般对待过,更不是那等能唾面自干的‘忍’士,此时已是气得话都说不出来,指着贾赦的手指颤抖得宛如筛糠。   “嘁!”赦大老爷哼哧一声,扭身就走。老爷他可忙得很,才不在这儿跟这货打嘴仗哩,冷嘲热讽完了就闪人。   嗯,心情愉畅的大老爷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呐!   赦大老爷是欢乐了,政二老爷却简直要怒得崩溃了。   这事儿让老爷他去找谁说理去?!二老爷被刺激得猝不及防啊!   一个老爷他不要的庶子,谁知道怎么竟然就入了当今圣上的眼呢?!   早早就被收在宫里养了好几年,如今这一当差就是正五品,踩在了多少人的头上啊!便是高中状元的文曲星,初进翰林院也不过是从六品的修撰;便是他荣国府出身的贾存周,在工部兢兢业业十几年也不过是……   想到了极恶之处,政二老爷愤然挥手,将手边的一切尽皆扫落。噼里啪啦、乒乒乓乓的声音里,二老爷发.泄.了些愤懑,总算冷静下来些。   一个早就被扔掉的混账玩意儿罢了,圣上早晚能认清人,将他弃之如敝履的。   不就是个五品的三等侍卫嘛……   哼哼,要知道文武殊途,武官想升官剿个匪都行,可文官就不一样了。他们这些文官,哪个不是整日里兢兢业业、肝脑涂地、废寝忘食的,可偏偏升迁一步从来都是千难万难、崎岖坎坷啊!   坐在那儿运了半晌气,政二老爷好容易觉得自个儿能站起来了,谁知抬眼便瞧见王夫人进了来。   登时,二老爷刚刚压下的怒气,又直冲冠盖了。   都是这个丑妇、妒妇、毒妇!若非是她,那贾环也不会……   王夫人来寻贾政,为的乃是儿子宝玉的事。前日,她当了太妃娘娘的女儿派人传话,对宝玉的前程有了些安排,只是他们当时犹豫没立时答应。方才,娘娘又派了人来问。   “老爷这是怎么了?”王夫人瞅见地上的一片狼藉,连忙赶上前两步问道。她旋即想起,方才听说贾赦来了,难道是……“可是贾赦做了什么,冒犯了老爷?”   贾政乜斜着眼睛睨着王夫人,但很快就转移开了视线。他是有正常审美的,如今王氏这副姿容实在入不了眼,让他不忍多看。   “你日后多在屋里呆着,没人叫就轻易不要出来了。至于府上的事情,就叫珠儿媳妇多看顾着,你自己就不要到处乱走,”没得再吓住个谁。   “另外,还有宝玉前程的那件事。既然娘娘有了安排,咱们也不用再踌躇,就命宝玉随娘娘安排行事便罢了。”贾政坐稳了身体,将头脸埋入书册中,道:“明儿就将宝玉送过去,你去吧。”   王夫人只觉得如遭雷殛,贾政后面的话全然没听在耳中,她只听见了他说……叫她老实呆着,哪儿都不要去的话。这是什么意思?!   这男人是什么体面也不顾及了,撕破脸面让她自行禁足了吗?他这是,这是再不能更嫌弃她,再不能让她在眼前出现了吗?!   布着疤痕的脸颊变得惨白,王夫人颤抖着手,轻轻抚上脸上的疤痕。从左额角到眉心,一道深深的疤痕保养了几年也不曾变浅丝毫,王夫人早已将之视为了禁忌,也从没谁会在她跟前提起。   但!是!今!天!   她简直不能置信,贾政——她的男人,竟然会说出那样的话来。他,在嫌弃她,在厌恶她,在鄙夷她,丝毫不待任何掩饰的。   短暂的万念俱灰之后,王夫人很快又冷静下来,她收拾了心情,冷漠地瞥一眼贾政,道:“我来是为了宝玉的事,娘娘说要将他送进上书房,因那边如今在军中受操练,府上并没答应下来。今天娘娘又派人来问了,说若是再不答应往后就没机会了,所以我来找你商议。”   王夫人没理会贾政先前的话,径直问起自己的事来。如今,她的身后站着太妃娘娘,站着王家兄长,贾政一个平头老百姓又能翻起什么风浪。所以,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个男人了。   贾政闻言就皱眉,他方才已经说过宝玉的事了,这女人怎么还杵在这儿问,难道就这么想跟他纠缠?!二老爷不愿看那张带疤的脸,连头也不抬地摆摆手,打发道:“那就让他去,早晚只要能进上书房就好。”他所看重的,也只有宝玉进上书房罢了。   也是前阵子贾赦回京了,贾政方才知道他的庶子贾琮,居然这几年都跟在贾环的身边,一直都在上书房读书。   看看明明是隔房的贾琮,再看看跟贾环明明是亲兄弟的儿子宝玉,政二老爷恨不能一顿家法板子,将那孽畜给打死算了。有亲兄弟不知道拉扯帮助,反倒跟个隔房的打得火热,那可不就是个不知远近亲疏的孽畜!   王夫人被这样敷衍,也不再跟贾政多说,只漠漠地瞪他一眼,便甩手走人了。这事,她还是去跟老太太商量商量才是正经,跟这么个拎不清的商议不出个什么来。   …………   “我不管,什么都不管,我就要回京营去,就要回,就要回,就要……”虽然年已十三,在宫里闷恼了的贾小环耍起性子来,跟他膏药伯伯拍桌子加跺脚。   这会儿已经入夜,贾小环都已经洗漱完毕,也不回自个儿住处,就那么光着脚丫子,骨碌在宇文熙的炕上。他这些天在宫里闷坏了,眼看着正月十六都过去了,再不去京营撒撒欢儿,他骨头都要生锈了呢。   今天宇文熙也颇有些古怪,竟然没死活要拘着他,反倒不甘不愿地点了点头,“行,明儿伯伯就送你去京营。不过,过几天就是选秀的日子,宝宝你不稀奇,不想旁观看看?”   贾小环就迷惑了,迟疑了,探究地盯着膏药,问:“伯伯你又作什么妖?是出什么事了?”膏药伯伯不对劲儿啊,怎么今儿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了?他伸着脚丫子,脚趾头夹着宇文熙的衣角拽扯。   “敢说我作妖,嗯?”宇文熙一把攥住那只脚,手指毫不留情地挠在他脚心上。这小东西,越大越顽皮了,少不得要好生教训教训。   “噗……呵呵……哈……”贾小环身上的痒痒肉不多,却都在膏药伯伯的掌控之中,此时被挠得没命打滚儿,笑得气都喘不过来。最后还是另一只脚发威,将宇文熙踹开才算挣脱出来。   皇帝陛下被踹了一脚也不恼怒,反就势在炕上躺倒,将一手枕在脑后,道:“荣国府出来的那个太妃,想将自己弟弟送进上书房,正好太上皇他们对京营那边的少年团有些兴趣,就顺势想把他塞进去。”   “弟弟……贾宝玉啊?”贾小环狠狠揉了揉脚丫去痒劲儿,闻言一个骨碌滚到宇文熙身上,蔫儿坏地将捂脚的巴掌糊到膏药脸上。   宇文熙倒不介意他的手,但身为伯伯的尊严不容侵犯,是以低咒一声“臭小子”,然后双手奋起揉了揉贾小环脸。方才,他的这双手可也是侍弄过脚丫子的。   伯宝两个登时就将贾宝玉忘在了脑后,翻滚缠斗在了一处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亲!!! ☆、第93章   “咦, 环儿, 你回来了。”短暂的午休结束,宇文玑当先从营帐出来,正好看见快步走来的贾小环, 下意识地笑着打声招呼。   原本, 他还以为这小子缩了, 把他们这一群踹进泥坑里爬不出,这小子自己撂挑了呢。   在宇文玑的身后, 陆陆续续又有少年出来,看见贾小环亦都少不了诧异。只是少年团操练严苛, 他们并没时间磨蹭, 俱都是打个招呼便往操练场赶。   贾小环也不耽搁,将带来的小包裹放在自己床位上,便同样快步往操练场赶去。大概是因着心中有所憧憬, 环小爷的脚步都比以往轻快得多。   没办法, 眼看着要能跟贾宝玉同在少年团同甘共苦了, 环爷他实在是有些迫不及待了啊!   昨天, 宇文熙提到太上皇想将贾宝玉塞进少年团, 以此探一探少年团的虚实。若是换做了旁家的少年, 宇文熙二话不说就给怼回去了,可贾宝玉却是不同。   皇帝陛下深知, 把贾宝玉弄进京营里受受磋磨,他家宝宝应该会很开心。能讨环宝宝开心的事,膏药伯伯自是不厌其烦的, 是以只略推诿了两下,便默认了贾宝玉的事。   他答应贾小环今天回京营,正是因为贾宝玉今天到京营。   “今儿原来是你回来,我听他们说有人来,还当是要进新人了呢。”趁着教头还没来,宇文玑凑在贾小环的身边,一副交情熟稔的模样。   毕竟在一起操练多日,多有互相扶持协助的时候,算是有了一起当过兵的交情。   贾小环未答话之前,先是瞥了水溶一眼,才懒洋洋地转向宇文玑,道:“你也没猜错,是要进新人的。这人,你们也该认识,尤其是水郡王。”   闻言,宇文玑同水溶对视一眼,心中不免猜测是何人能在半途加入少年团。也不止是他二人,在场的少年们大多都在关注着他们的对话,亦不约而同地对即将加入的新人产生好奇。   这段时间以来,不是没人想要将家中小辈送进少年团,却尽皆被拒之门外。今天这位新人可就是唯一一个,半途插.进他们中间的了,如何能不叫他们惊异。   少年们还想追问,却见教头已快步走来,便都不再多言,利索地站好队伍。只是,一个个免不了将目光投向教头的身后,盯着那跟过来的少年不放。   “原来是他啊。”水溶是见过贾宝玉的,也曾叫他到王府玩过,自然一眼将人认了出来。他的位置在宇文玑旁边,不动声色轻声细气地道:“荣国府的贾宝玉,衔玉而诞的那个,还是……贾环的嫡兄。”   贾小环是少年团里年纪最小的,也身高最矮的那个,就站在队伍的打头,能毫无挂碍地看着贾宝玉,将他的神色俱都看在眼里。   荣国府的老太太、老爷、太太也不知怎么想开的,居然舍得将这宝贝蛋送这儿来,还真是稀罕啊!   贾宝玉此时是一头雾水的,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送到军营里来。他不是该进上书房读书的吗?为什么会来到京营这种地方?来这儿是要做什么?难道是要被当成粗痞子操练吗?   被一脑门子的疑问环绕,贾宝玉下意识地便想退缩。可是,管家赖大一将他送来就走了,让他连个反应的功夫都没有,身边就没有一个家里的下人了。   被个满身杀气、粗鲁冷酷的什么教头带到空旷的操练场上,贾宝玉本已经腿都有些软了。但几张熟面孔的出现,多少让他的心略安了些,眼睛忍不住就巴巴地向着熟人望过去。   这其中,贾宝玉最熟稔的便是北静王水溶,就差没腻到他身边依靠了。反倒是早早就离开荣国府的贾小环,贾宝玉目光扫过几回,却愣是没认出来。   不过,眼睛这几圈环绕下来,倒是让宝二爷心态有些转变。面前的一群少年,大都是十五、六、七岁的年纪,过半都是身材俊俏、面目俊秀人品出众的,难免让贾宝玉心中起了呆意,竟也将那点惶惑怯懦抛到了脑后。   他这厢自陶醉着,教头却不会让他消停,径直将人指了个位置,便不再多说半句,只道:“常例,负重十里跑,开始。”   这是少年团操练开始前的热身之一,上午下午都得跑一回。   身上猛地被捆上个沉重包裹,然后茫然地随着众人开始奔跑,贾宝玉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他从京里赶了几十里路到这儿,就是为了背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跑步吗?   但是,很快宝二爷就没精力想这个了,满心满眼就只剩下了一个字——累!   贾小环跑在队伍的最后,时不时抬眼瞅瞅贾宝玉,看看他狼狈凄惨的姿态,让自己的心情更加愉悦一些。然后,他也免不了在心里揣测揣测,这宝老二再跑多远儿该倒下呢?   他环小爷的心眼儿不大,上辈子吃多了贾宝玉的醋,这辈子既然捞了贴膏药黏在了身上,那怎么着也得把当年的气撒一撒才好啊。虽然这个幸灾乐祸,损人也不利己,但环爷他认了。   少年团的这个操练场不大,一圈跑下来大概就是一里地。平日在府上千娇百宠,连路都多走不了几步的宝二爷,半圈都没跑下来就已经承受不住。   一张玉白的圆脸涨得通红,明明仍是清寒残冬,脸上却已经是汗水涔涔。平时宛若施脂的朱唇,此时却是白刷刷的,竭力地张开着,拼命地喘息着……   少年团如此操练已有三四个月,少年们早已适应这样的锻炼,队伍整齐地维持着形状,匀速地奔跑着。不过,今天队伍里很快就产生了一颗老鼠屎,硬生生地将队伍的形状破坏掉。   被他影响到少年们皱了眉,却没人顾得上理会什么,不约而同地绕过老鼠屎,继续着自己的热身奔跑。他们都是有过体验的,跑步掉队的话,要挨教头鞭子不说,操练结束还得加罚,却是不能让自个儿平白受了挂累的。   贾宝玉呼哧带喘地掉了队,成了那颗老鼠屎,刚刚落到队伍的最后,背上便是一下剧痛,激得他“嗷”地一嗓子叫唤起来。本来懵登的神智亦清醒过来,惊怒万分地抬头去看是谁,竟敢对他这侯门公府子弟动手。   教头却不管他什么心思,瞪眼疾声喝斥道:“跟上队伍,不许掉队。”说着,手上又是毫不留情地一鞭子劈下去,狠狠抽在贾宝玉的腿上。   “啊——好痛!”贾宝玉哪里受得了这个,一挨了鞭子那腿就立不住了,整个人就倒在地上,两手抱着腿蜷缩着叫唤。原本憋红了的脸,这下子变得又青又白,一双素来转盼多情的眼睛,登时被泪水盈眶,金豆子眨眼间就掉了下来。   “什么玩意儿……”教头是知道贾宝玉来历的,嘴里嫌弃厌恶地嘟囔一句,然后手上的鞭子不停,硬是将贾宝玉抽得爬了起来,“起来,继续跑!快起来!跑——”   想当年的荣国公,那是多么英武不凡、骁勇善战,乃是本朝开国的大功臣,军中出身的教头多有崇敬。可瞧瞧如今这荣国府的后辈少爷,明明是青春正茂的少年人,却哭得跟个娘们儿似的,教头都替老荣国公觉得丢人。   那鞭子一下下地落在身上,贾宝玉只觉得疼到了骨子里,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哭喊,很快就哑了嗓子肿了眼睛。在鞭子的压迫下,他不敢再在地上耍赖打滚儿,连滚带爬地挣扎着向前跑。   说是跑,但其实又累又痛的宝二爷,根本还不如平日走得快。这教头岂能容许,当即二话不说就又是一顿鞭子,嘴里只有一个字,“快、快、快……”   有那么一瞬间,贾宝玉真的就想,干脆就倒下再也不起来了。他还就不信了,他真要是不起来,这个莽夫还真敢把他打死不成?   但这念头刚一起来,就赶上领先他一圈的少年团,整齐地呼啸着从他身边跑过。贾宝玉到底是正经勋贵家出身,又是争强好胜的少年年纪,好歹还有些要面子的心。   尤其,是贾宝玉看到队伍中那秀丽从容的北静王爷,让他强自压下了耍无赖的心思,硬咬着牙拖着两条残腿,跑啊跑。   他不能让水王爷看了笑话,不能在这许多出众人物面前丢脸!   可即便是如此坚持,贾宝玉也没能将十里负重跑跑完,甚至连一半都没跑到。教头在少年们跑完之后,就暂时也让他归队了,开始这一下午的正式操练。他可不会为了那么个玩意儿,耽误了整个团队的时间。   当时近黄昏,教头一声“解散”令下,贾宝玉就霍地倒下了。他只觉得自己就要散架了,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不疼,真不知道是怎么扛过这一下午的。看着少年们三三两两地相携离开操练场,贾宝玉就挣扎着坐起来,想求求那位朋友帮帮自己站立行走。   只是,让他没想到的是……   “你,继续下午没完成的负重跑,除了原本的十里之外,再加罚……”教头沉着一张脸,背着手站在贾宝玉面前,居高临下地睨着他,道:“加罚十里,不跑完不许吃法。”   哼,这个废物玩意儿,就不罚他二十里了!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懒猫亲的地雷,谢谢!!! 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两颗哦,谢谢!!!   有亲问CP的问题,基本上就确定是膏药伯伯啦!!!   奔跑的热身,也是贾宝玉受虐的热身哦! ☆、第94章   少年团没下午操练完毕,在晚饭之前, 少年们有小半个时辰的休整时间, 少年们都会趁着这段时间泡药浴、更衣、接受按摩。之前还不适应操练的强烈程度时, 一个个都是被抬回营帐去休整的,现在倒是都可以自行操作了。   贾小环利索地从浴房出来, 站在操练场的边上, 眺目望向场地上挣扎着翻滚的贾宝玉。他正在被教头的鞭子监督着, 进行未完成操练的弥补和加罚。   “环儿可是在担心他?初进少年团便受这种程度的操练,确实有些太过艰苦了。”   耳边有声音传来, 贾小环缓缓回头瞥了一眼,见是二皇子宇文玴。宇文玴面色是淡然的,但是看着贾小环的目光却格外柔和。   “担心他,你是在逗我玩儿吗?”贾小环转回头来,目光又追随上狼狈不堪的贾宝玉,“我这会儿多看看他的惨状,只不过是幸灾乐祸罢了。你难道真的看不出来,他被整得越惨, 我就越开心吗?”   宇文玴闻言微微蹙眉, 似是不喜贾环如此不顾兄弟情分的言辞, 正要同他说些什么的时候,却瞥见宇文玑已来在贾环另一边。   “这有什么好担心的, 咱们当初哪个不是这么过来的?前阵子的操练不比这个更苦,环儿的年纪又是最小,还不是硬生生地挺过来了。”宇文玑暗含鄙夷地扫一眼二哥, 嘲讽道:“他这才哪到哪,热身就没跑下来,下面的操练也没一项能完成的。还出身开国武勋世家呢,祖宗的脸都让他丢完了。”   贾小环怪异地看看宇文玑,对着他灼热的眼神儿抽了抽嘴角。当年这货对待贾宝玉可不是这个态度,据说两人很是亲昵过一阵子,贾政后来能苟延残喘也同这个脱不了关系。   受了兄弟的挑衅,宇文玴面上并不动声色,似是不以为意。他也不理会宇文玑,只对贾小环道:“罢了,咱们赶紧过去吃晚饭吧,晚上还不知道有没有操练。”   又对上了宇文玴那双包容宽宥的眼睛,贾小环抬手揉了揉唇角,不让自己的嘴抽筋儿。   他不过是想围观贾宝玉受罚,偏被这两个逮着叽叽歪歪,贾小环懒得理会,摇摇头独自往吃饭的营帐走去。   曾几何时,这兄弟两个都认为将他握在掌中,各个都将他当成个傀儡木偶,又何曾这般明里暗里地讨好拉拢过。每当对上他们两个,环小爷都不得不想到皇宫里的那贴膏药……   真黏,真好啊!   罢了,还是吃饭要紧,不然在这儿饿了肚子也是自作自受,只能自认倒霉。至于贾宝玉,反正来日方长,也不在这一时半会儿的。   在贾小环的背后,宇文玴和宇文玑漠然对峙,一冷淡一轻浮却都毫不退让地瞪视着对方。对于贾环,他们都是有所期待的,也都是不希望对方有所进展的。   良久,宇文玑嗤笑一声,甩甩袖子追向贾小环。在越过宇文玴的时候,他冷笑着讽道:“跟环儿讲兄弟之情?二哥,你自己心里就不虚?那玩意儿,你自个儿有吗?”   宇文玴的目光越发冷冽,望着宇文玑的背影,“有没有,你会知道的。”  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,就好似根本没发出声音来。但是,宇文玑明显是听到了,身形不着痕迹地顿了顿,丢下一声“嘿嘿”地冷笑。   贾小环并不管身后两人的暗潮汹涌,眼看就要进入营帐时,又□□练场的动静吸引了,当即停下脚步望了过去。   操练场离营帐不远的那块,教头正挥动着鞭子,一鞭鞭地落在贾宝玉身上。贾宝玉已经倒下了,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,即便是挨着鞭打,却也无力翻滚躲避。若非他的身体还会因着剧痛抽动,怕是都会让人以为那是个死人。   浑身僵硬地蜷缩着,贾宝玉再也没力气站起来,甚至就连爬也爬不动了。他整个人都是懵的,脑子里一片空白,即便身上的疼痛也不能让他有所清醒。   在他的嘴里,无意识地发出“嗯嗯啊啊”的呻.吟声,一双已经被泪水泡肿了的眼睛已经找不着焦距……   这副模样,怎一个“惨”字了得!   “赶紧起来,继续跑。”教头疾声喝斥着,心里也是真的冒起火来。这都叫什么事儿!   他当这个教头有些日子了,虽然素来严苛狠厉,但手上还是有分寸的。毕竟,那一群少年里都是什么人物,他也没胆子真伤了少年们。   便是这个贾宝玉,别看他鞭子不断地抽,但俱都是不会伤筋动骨的,没看这么多鞭子下来,连点血都没见,就是些红印子罢了。   可瞧瞧这蔫货的样儿,就跟他下了多重的毒手似的,一副就要没命的吊样。他还就想不明白了,这贾家是犯了什么邪,怎么就送了这么东西进来。   连抽两鞭,见贾宝玉死活不动了,教头重重地吐了口气,喝道:“去,给他一桶水,醒醒神。”他还就不信了,皇子、世子他都训出来了,还能搦不住个平头小子。   随着教头的一声令下,很快就有兵士拎了水桶过来,“哗啦啦”地泼在贾宝玉身上。现今可还未出正月,即便不是严寒也是残冬啊,光是站在室外都冷得很,就更别说被一桶冷水泼在身上了。   “嗷——”伴随着这凄厉的嘶叫,贾宝玉简直就是蹿起来的,但转瞬就又摔了下去,嚎叫着在地上打起滚儿来。   在这一刻,含玉而诞的宝二爷真是生不如死,恨不能干脆把这一口起给咽了。活在世上十五年,他何曾受过这等罪,又是挨打挨骂,又是教训折磨,这哪里是进上书房,这明明是在虐待他啊!   为什么,为什么,为什么……这三个字疯狂地在贾宝玉脑海里徘徊辗转,为什么他要来这里,为什么他会受折磨,为什么他得吃这苦?   没有人回答贾宝玉,便是教头也对他失去了耐心,没心情再跟他磋磨。他挥手招来两个兵士,点了点贾宝玉,道:“把他带下去,收拾收拾之后,先关两天禁闭。”   这是惩罚,也是顺便给贾宝玉喘口气,免得真把这怂货给弄死了。   贾小环是被贾宝玉那一声嚎叫惊动的,观看了他的结局之后,呲着牙摇了摇头。啧啧,一个娇生惯养的半大少年,身心俱疲之下,又挨了一桶冰水,再被关进小黑屋里……   呵,宝老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得来啊!   经过这一场之后,贾小环就对贾宝玉失去了兴趣,并不再关注于他。不过,少年团里自有爱八卦的,主动向他汇报贾宝玉的情况。   毕竟,谁都看得出来,贾环不喜欢贾宝玉。向贾环讲一讲贾宝玉的惨况,定然能取悦于他。而取悦了当今圣上跟前儿的小红人,总是会有好处的。   “他被撵回去了?不是说要关两天禁闭的么,这不才一天?”贾小环正在吃午饭,听到团友的话怔了怔,诧异道。   宇文玑此时也凑到贾小环身边,闻言笑道:“能不撵回去嘛,都得失心疯了。我听说,连他那块玉都摔了好几回,只管拿自己的头往墙上撞,磕得血肉模糊的都不罢休。今儿早上教头瞧见他那模样的时候,也是吓了一跳呢。操练勋贵家族少年的,真活生生练死一个,甭管是哪家出来的,到时候都不好交代不是。”   “摔玉了啊……”贾小环恍然。   宝老二的那块玉是有点稀罕,他还记得上辈子那块玉丢过,贾宝玉就变成了个疯呆子。这回怎么地,自个儿摔了那玉,又变成个失心疯了?   这事儿,贾小环听罢也就算了,全心投入到少年团的操练中。待到三月中旬,这一茬的操练就要结束,此时正是刻苦用功的时候。   ……   荣国府里,王夫人将儿子送出去,为的是让他得进上书房,能不能学业有成暂且不说,至少也能跟诸位皇子、勋贵子弟们结识,日后也能有个好前程,有些好助力。   可她绝然没有想到,前天才将儿子送走,今儿个他就回来了。   而且,还是被捆着,抬回来的!   王夫人整个人都不好了,歪斜踉跄地扑到宝贝儿子跟前,未曾说话便已经泪流满面,凄厉着嗓子喊道:“宝玉,宝玉,我的儿,你、你、你这是怎么了……宝玉啊——”   贾宝玉是被京营人送回来的,为防他发疯把自己弄死,便将他手脚捆住,嘴里也塞了块帕子。如此便也罢了,可宝二爷此时的情状,简直让人不可直视,全然宛如一只受尽欺凌的……猪。   没办法,整个人都是肿的,他本来又是个圆润的身材,可就不……猪了嘛。   “说,这是怎么回事?我的宝玉,我们荣国府的爷们儿,为何会成这般模样,他,他,……我的儿到底是受了什么罪啊!”王夫人蓦地转头,一双眸子淬毒似的盯着京营来人,声嘶力竭地问道。   这些人,原本都是她兄长的部下啊,他们怎么敢,怎么敢这么对待她的宝玉!   他们怎么敢!!!   京营来人并不以为意,只道:“贾宝玉无法适应少年团操练,已经被开除。”说罢,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,转身就走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!!! ☆、第95章   王夫人没能阻拦京营的人,只好把怨恨和怒火憋在心头, 狠狠地给京营的兵痞子们记上一笔。一切都等着她兄长回来的, 看她如何跟那些王八蛋们如何算账。   看着宝贝儿子那伤痕累累、血肉模糊的样子, 王夫人心疼欲死,忙不迭地叫人去请太医。同时, 她也不免埋怨起贾元春来。   要不是元春出的歪点子, 好生生地偏要把宝玉往什么上书房少年团里送, 她的宝玉又怎么会遭这等折磨!?她也是个不中用的,自己讨不着好前程, 连兄弟也扶持提拔不起来,真不知道要她有什么用!   大概是宝贝儿子太过凄惨,王夫人再也隐忍不住对女儿贾元春的失望。   她正心疼万分地瞅着儿子,就听门外传来老人的哭喊声,“宝玉、宝玉……我的宝玉,我的儿啊……”。不用问,正是贾母得了消息,流着泪踉跄着被人扶了来。   贾母一进了门, 只瞧了一眼贾宝玉的模样, 便觉得眼前发黑, 整个人都软了,脑子里一片空白, 什么都不知道了。她的宝贝孙子成了这样,真是要了她的命了!   她身边是鸳鸯同赖大家的,皆是惊呼出声, 连忙用力扶住软倒的贾母,将她扶到软榻上,不敢怠慢地又是摇帕子又是掐人中。   随同她们一起前来的,还有薛姨妈宝钗母女,林黛玉及探春、惜春姐妹们,一个个俱都是慌了神,不知该是守着老太太呢,还是去看看宝二哥。   薛姨妈一瞅见贾宝玉,就倒抽了口气,眼睛看向自家女儿,正好对上薛宝钗同样震惊的一双杏眼。母女两个都不曾想到,贾宝玉不是去上书房,为何不过两三天就落得这么个下场回来了。   难道说,他是得罪了哪位贵人?   与她二人更在意贾宝玉遭罪的缘故不同,林黛玉自打瞧见贾宝玉,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了。那双水目是真的被水淹了,不过片刻功夫已经泛红,只痴痴地凝视着贾宝玉。一方丝帕掩在唇上,遮挡住隐隐的抽泣声和咳嗽声。   她本就是为了他,才没随大伯父搬走,这万一他若出了什么事,又让已经失了父母的她……如何是好啊!   贾探春端是果决,只扫一眼屋里的情境,便快速来在老太太的身边,一边抽泣着轻声呼唤,一边为贾母揉按着胸口。以她如今的处境,若是没了老太太,呵呵……太太怕是能将她扔给糟老头做妾。   所以,老太太您如今可千万不能有事啊!   也唯有年纪最小的贾惜春,默默地冷视着乱糟糟的室内,将自己缩到一个角落里。   因着贾宝玉的这一伤,荣国府混乱吵闹了两三天,直到宝二爷缓过劲儿来,已经能清楚说话了,贾母、王氏等人方才松了口气,却也更将贾宝玉眼珠子一样宠护起来。   这一日,在贾母的上房里,婆媳两个相对而坐。此外就再无一人了,便连金鸳鸯也不在房中。   “太妃娘娘怎么说?宝玉究竟是为何受了这样的委屈,竟连个说理的地方也找不着?他那样乖巧懂事的性子,难不成还得罪了谁?”贾母阴沉沉地一张脸,话语里已没了对太妃娘娘的崇慕与疼爱。   王夫人的脸看上起是狰狞的,便连声音听上去都有些骇人,“娘娘说,她也不知什么缘故,不过贾环也在那里,定然与他脱不了关系。”为了问贾元春这事,她足塞了五百两银子给那夏太监。   “贾!环!”这两个字,贾母说得咬牙切齿,那一双昏花的老眼宛如淬了毒。   那个小畜生,她就知道不是好东西,果然就是个不孝不悌的。明明当时都在京营里,不但不知道照顾亲兄长,竟还敢想法子那么磋磨,简直就是禽兽不如。   “派人去跟贾珍说一声,那么个畜生,很该用家法处置,必须要严惩。”贾母拍着桌子,说得铿锵有力。那畜生即便过继出去又如何,只要还是贾氏子弟,就逃不了家法。   而这个家,是她史老太君说了算的!   闻言,王夫人丝毫不见欣喜得意,反是不着痕迹地扯扯嘴角,垂下了眼皮遮住自己满眼的鄙夷。   呸,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婆,真真是越老越糊涂了,都看不清自个儿是谁!那贾环如今是什么人物,贾珍就算再没脑子,还敢对他动手不成?!真以为还是几年前,自己的一句话,整个老贾家就得言听计从呢。   自己一声令下,却不见王氏领命,贾母的脸色越发难看,老眼冷厉地瞪了过去。   “这事,我已经跟贾珍提过,被他推诿过去了。”事实证明,王夫人也不是个眼神儿多清醒的,只不过是有实践经验罢了。   她心中有正经事,不愿再跟贾母纠缠,忙接着道:“老太太,贾环总是在宫里,他的事怕是暂时处置不了。倒是选秀的事情,我想跟您商量一二。娘娘既已做了太妃,总是有些不得力,咱们总还是要在这届选秀上使使力,您看呢?”   并不是她不恨贾环,只是事有轻重缓急。眼看着如今他们整治不了贾环,那就只好暂且将怨恨埋下,等日后再说。而选秀这回事,就是他们在努力。   贾母先是听说贾珍不听话,眼睛一翻就要发飙,但旋即就是一阵颓丧。王氏说得没错,那畜生整日都在宫里,听说是极得当今圣上宠信的,他们……还真是拿畜生没办法。   倒是王氏说起了选秀,让贾母也起了心思,沉吟后道:“确实,咱们还是得送姑娘进去参选。也是正好,二丫头、三丫头的岁数都合适,不如就将名字都报上去。”   同王夫人一样,贾母也对宫里的贾元春失望极了,认为她是个什么也办不成的。既然贾元春已经一事无成了,那就再送两个进宫去,说不得就能得了当今圣上的眼,抑或者跟了哪位皇子。   王夫人都有些不想搭理贾母了,沉声道:“老太太,贾迎春已经分宗出去了,背后有她父亲在,想是不会听您的;至于探春……”她瞥一眼贾母,满含意味地道:“她是贾环的亲姐姐。”   所以,这俩一个都不合适。   “反倒是我那外甥女宝钗,出身金陵薛氏,又早早没了父亲,虽有个哥哥却又是个不成器的,依靠不上。若是将她送进宫里,她能依靠的也唯有外家王氏和咱们贾家。另外,宝丫头生得脸若银盆、眼如水杏,人又聪慧博学、温柔娴静,定能得到宫中贵人欢心的。”   被王氏提起了贾赦,贾母只觉得脸上生疼,宛如被抽肿了一般,当即也就将贾迎春扔到了一边。另外,王氏所说的探春同贾环的姐弟关系,同样也是让贾母忌讳的,便也暂且也不提她了。   只是,薛宝钗……   “薛家姑娘确实不错,我瞧着也是能上青云的。不过,我琢磨着一个总是不保险,不如再加上云丫头吧,这事我去同史家商议。”贾母阴翳地瞥着王夫人,拍板说道。既然有了一个不姓贾的,那就再添一个也无妨。   既已达成了目的,王夫人也不在意贾母的主意,欣然点头。只是那张毁了的脸,笑起来便越发狰狞了。   轻描淡写之间,婆媳两个便决定了两个姑娘的命运,还是两个并不姓贾的姑娘。只是,她们倒是定得干脆利落,却也不想想……   这事儿,是她们能定的吗?!   三月中旬,少年团的操练暂告一段落,上书房的少年们回到宫中,继续读书进学。这让贾元春难免埋怨,弟弟宝玉实在不中用,竟连一天都没坚持下来,不然岂不也能进到上书房来。   而且,最近府里对她颇有些疏离,这更让太妃娘娘心中郁愤。她接二连三地往府里传话,却都没能要到想要的,只被用区区几两银子就打发了。府上的人这是什么意思,对她失望放弃了不成?   如此想着,贾元春悲郁自个儿遭遇之余,也恨家人冷血无情。明明是他们耽误了她的一生,如今竟还如此对她,简直枉为亲人。   但是心中更多的,却是迷茫和惶恐。贾元春深知祖母、母亲的做派,眼看又有选秀在即,万一贾家再送了姑娘进宫……   她,又该何去何从?   荣国府中人,过得都不太舒心,贾小环就难免心情舒畅。是以,这日上书房休沐,就兴致高昂地拽着膏药伯伯出宫逛街来了。   “宝宝,今儿不年不节的,怎么想着邀伯伯出来玩?”宇文熙觉得挺新鲜,这还是小东西第一回硬拽着他出宫呢,往常总是他拖着小家伙来着。   贾小环拉着他进了一处酒楼,也不往楼上雅座去,就在一楼的大堂里找地儿坐下,方道:“伯伯不是就要选媳妇了嘛,我带您来外头听听,那些姑娘们都是怎样的传说。”   现如今京城里面有两件大事,一是后.宫妃嫔出宫省亲,二便是皇室选秀了。   宇文熙一听就乐了,屈指弹贾小环一记响头,道:“怎么着,你小子还嫌弃我老牛吃嫩草不成?放心吧,这回只是给小辈们挑选,伯伯我用不着。”莫名地,他就是想要跟这小东西说明白。   “嘁,谁稀得管你。”嘴上虽是这样说,贾小环脸上却是眉开眼笑的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!!! ☆、第96章   已经嫁做人妇的后.宫妃嫔们, 总是没有那些还没嫁人的芳华少女们招人, 是以酒楼中人更多是在议论选秀的事。而且, 这也跟家族的上位息息相关。   伯宝两个坐在大堂的角落里,身边并无旁人了。贾小环单手托着下巴,歪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, 直到宇文熙塞了一筷子辣椒进嘴里, 才恼恨地转回头来冲他瞪眼睛。   “什么时辰了, 还不好好吃饭,肚子不知道饿吗?”宇文熙低低地斥一声,递给他双筷子,淡淡道:“都是些风言风语罢了,有什么好关注的。你若是对她们好奇,到时亲自去看看便是了。”   当然, 皇帝陛下只是说说而已, 心里其实已经打定主意, 决不能让小东西掺和选秀的事。才多大年纪个小屁孩儿,就知道惦记着那些女孩子, 简直不成体统。   “嘁,我有什么好奇的,她们又轮不到我头上。”贾小环拿筷子敲敲杯沿, 挤挤眼道:“伯伯, 我这不是替您操心嘛。万一有哪位出彩惊艳的被您给错过了,那岂不是又要多个王昭君。”   “就跟刚才听说的,这回参选的可都是绝佳不凡的, 什么第一美人、第一才女呀,什么京都双姝、江淮三艳呀……啧啧,伯伯,您这回可是有福了。”贾小环也是没想到,外面对秀女们还真是有许多议论。   “又浑说,什么双姝、三艳的,你当那是风尘中人不成?有资格参选秀女的,有哪个是会抛头露面的,又怎会在市井之间有许多传说。”宇文熙没好气地笑了,仍旧督促着贾小环赶紧吃饭。   食不言这规矩,早已经被两人抛到了脑后。   贾小环哼唧一声,不再提起旁人,却闪亮着眼睛,道:“伯伯,我跟你说啊,别家的姑娘我不知道,可薛家、史家的那两位,宝宝我却是见过的,得跟你好生说道说道。”   “薛家的那个叫宝钗,生得最是珠圆玉润、楚楚动人,那张脸真是朱唇玉面、杏眼翠眉,端得是位美人儿。更难得的是,她模样还在其次,人也天质聪慧、博学宏览,做得一手好诗词。那性子也是端庄大方、稳重亲和……”他瞥一眼宇文膏药,略带嫌弃道:“给人当小的,就是委屈了人家啊。”   “怎么,怕委屈了那姑娘?宝宝啊,你既然不是她,又如何知道她心里所想呢?”宇文熙脸色有些沉,很不耐烦听贾小环夸奖姑娘,只问他道:“要吃鱼么,已经把刺给你挑了。”   一个皇商家的女儿,既然要入宫参选,那就是绝不介意做小的。甚至,她求的便是做小。但是,皇帝陛下决定看在他宝宝的面上,给那薛家女一个正室的名分。   这于薛宝钗来说,也不知是幸抑或不幸,更不知是否能让她得偿所愿。   “要吃。”欢快地将鱼肉吞掉,贾小环赏给宇文熙一个笑脸。鱼、虾、蟹他都爱吃,但统统都不喜欢剥弄,而膏药伯伯总是会自告奋勇,真是个好人。   作为奖励,贾小环继续跟伯伯小声叽歪,“还有史家的那位,名字叫湘云,也是个美人胚子。她性情活泼可人、率直天真,最是直言爽快的。但其实,那姑娘是个有心思的,看着大大咧咧,却实际上知道什么话该说,什么不该说,什么人能得罪,什么人又该交好,精着呢!”   “伯伯若是将她选入宫中,大概就会有个开心果在身边了。”贾小环冲着宇文熙挤眉弄眼,还指指大虾示意他给剥皮,“嗯……对了,她还是个大长腿,那个薛家的就是这个形状,都很好,很好啊!”   看着他手掌比划着弯曲的形状,并不知道被发了好人卡的皇帝陛下,只觉得巴掌就有点痒痒了。他抿着唇搓搓手,决定还是去给小东西剥虾仁,顺便给手解痒好了,不然……他是真想在那小脸上拧啊拧。   小混账东西,且等回宫了再说的!   “说起来,荣国府的那几个都挺不错的。”贾小环似乎说得兴起,颇有些忘形地拉着膏药伯伯叨叨,“除了薛家、史家的那两个,还有个林家的姑娘,那也是个钟灵毓秀的绝色胚子,娇羞怯弱、态度风流,宛若姣花照月、弱柳扶风啊。”   “尤其她还是个才情绝佳的,比起薛、史两女也毫不见弱。不过,那是个孤高自许、目下无尘的任性人物,能让她瞧进眼里的,怕是没几个人。伯伯啊,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入了人家姑娘的眼啊。”斜斜地睇着膏药伯伯,贾小环促狭道。   宇文熙实在没忍住,塞块虾仁堵了贾小环的嘴,顺便在那脸蛋上拧了一把,“我入不入得了又如何,那不是还有宝宝你嘛。说起来,我们宝宝也已经十三了,是到了该相看亲事的时候。听你这么夸奖那几个,伯伯就替你做主,将她们都许了给你,可好?”   脸上被拧得有点疼,贾小环正要噘嘴发嗔,却冷不防听见膏药的话,登时就被虾仁噎得差点断了气,猛地就咳嗽起来。这一咳嗽啊,就是咳得上气不接下气,险些咳得贾小环翻白眼。   “怎么了这是?”宇文熙被吓了一跳,连忙搂住环宝宝,帮他拍抚着后背顺气,还不住地问他,“好受点没有,要不要喝点水,还是吃点东西垫一垫……”   早知道自个儿一句话能这般刺激着小东西,宇文熙又岂会张嘴,简直后悔得要命啊。关切地看着小东西涨红的脸,水汪汪的眼睛,他心疼得恨不能踢了这宝贝。   “你……你再敢胡说,信不信……咳咳咳……”贾小环好容易缓过口气来,却还是没能止住了咳嗽,他咬着牙揪住膏药的衣襟,“信不信我放倒了你,扔下了不管就走人。不许胡乱点……咳……”   哪怕知道膏药只是说笑,贾小环仍旧听得心跳加速,青筋直跳的。荣国府的那几位姑娘,哪一位也不是环爷他能承受得起的,膏药若是真乱点了鸳鸯谱,他真得放倒这货一回,让他长长记性。   “好,好,好,是伯伯错了,再也不胡说了,什么都听宝宝的,可好?”宇文熙回想起密云农庄的日子,眼角忍不住跳了跳,搂紧了环宝宝哄道。这要是在私底下,他被放倒也就倒了,可若是在这儿倒下,可怎么得了。   伯宝两个在角落里闹得欢畅,却不知在二楼雅座上有人正关注着他们。抑或者说,正关注着精致俊俏的贾小环。   “也是知道得太晚了,不然说什么我也得争取争取。”冯紫英是神武将军冯唐之子,此时拍着桌子,满腔懊悔地说道:“京营少年团啊,原本上书房少年团扩充的,京里过半武勋家的子弟都参与了,全都是今上看重的家族。你想想看,这得是多大的一笔人脉。”   “不光是这个,我还听说了他们的操练艰苦得很,乃是正经的练兵炼体之术。前儿我见了几个,只是短短几个月的操练,那些原本看不上的小子们,如今竟然都变了样子,各个焕然一新,着实让我惊叹啊。”   冯紫英似是想起当时情景,忍不住恨声道:“尤其是仇家的那个,呸,真是便宜了他,怎就叫他混了进去。”那仇小子当时轻忽不在意的眼神,当真是让他心生郁恨,想跟他再打一场。   事实上,冯紫英跟仇家子还真打了,但是……输了,还挨了揍。不过,大概是在少年团受了调.教,仇家子打了人却并没有打脸。   坐在他对面的是柳湘莲,闻言也不由奇道:“还有这等事?我还当上书房就是读书呢,怎还会到京营去操练?还有什么练兵炼体之术,难道说是营中的老将军们亲自调.教的?”   他是个酷好耍枪舞剑的,一听说有京营操练的事,又如何能不好奇向往。   “可不是,我还听说不光是操练体术,营中还教导他们阵法、兵法。”冯紫英说着,向柳湘莲靠近了些,压低声音道:“我已经得着消息,这回出来的少年们,大半都会被安排进军中,大好的前程等着他们。唉,真是让人羡慕啊!”   被他这样一说,柳湘莲也忍不住神往。他本亦是世家子弟的,只不过父母早亡,以致家道中落,鲜少再有机会落到头上。他性情豪爽,以往倒还不放在心上,可这回听冯紫英说的京营少年团,当真是让他心生遗憾了。   柳湘莲正也想叹气,却又听冯紫英抱怨地啐道:“旁的人倒也罢了,你可还记得宝玉有个庶弟,叫做贾环的?他也不知是怎地入了圣上的眼,就连那少年团也让他进去掺和。那小子才多大的岁数,去少年团还不是去添乱。对了,就连宝玉都进去混了两天呢,结果半死不活地被撵了出来。”   “文龙,你可去看过宝玉,他现今如何了?”冯紫英说着,向坐在身边的薛蟠问道:“我本想去探望他的,只他在家总是呆在后宅,我倒是不好登门。文龙,薛文龙,你看什么呢?”   冯紫英连叫薛蟠几声,却都不见对方回应,不免皱眉推了他一把。薛蟠的心神正自投在旁处,猛地被他惊动,连忙“哎呀”一声,转过头来。   见冯、柳两人都瞪着自己,薛蟠忙笑着道歉,又指了指楼下,戏谑道:“你们看,那少年长得可标致否?”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!!! ☆、第97章   随着薛蟠的一指, 在座的几人都看见贾小环, 莫不为了那张脸赞叹一声。贾小环年方十三岁,正是雌雄莫辩的年纪, 脸蛋长得精致, 抬眉瞪眼之间, 端是惊艳了这几个。   便连其中最是妩媚温柔的琪官蒋玉菡, 亦是不由惊叹道;“这少年当真是娇俏, 便连我这花旦都要自叹弗如啊。只不知他是何出身, 莫非是哪家班子的新人不成?”   他讲此言也是事出有因,贾环的那双眼睛太过灵动,看着就像是戏班子里特意练出来的。   冯紫英闻言便笑了, 调侃道:“这若是个戏角儿, 那琪官你的对手可就有了。说不得忠顺王爷见了他,便将你琪官忘到了脑后,你岂不就失了王宠。”   很显然, 冯紫英虽然常邀蒋玉菡玩乐,内心却并未将其视为朋友, 言辞之间并没什么避讳和顾忌。对于忠顺王将蒋玉菡视为禁脔之事,他会轻易拿出来调戏。   当然, 蒋玉菡混迹风尘多年, 对此也并不在意,反清甜一笑,喃喃道:“若当真如此,倒是让玉菡得偿所愿了。做了伶人这几年, 我也想金盆洗手,寻个僻静的地方,好好地平淡度日。”   “哎,哎,让你们看那美少年呢,说什么唱戏不唱戏的。”薛蟠可不耐烦听他们废话,拍了拍桌案,嚷道:“想想我这身边,有宝玉、湘莲、紫英、玉菡,哦,对了还有鲸卿,你们各个都是品貌不凡、俊美秀丽,原我还当再寻不着更俊的了,却没想啊……”   “怎么,你又把人家看在眼里了?”柳湘莲闻言皱眉,冲着薛蟠挥了挥拳头,啐道:“那你可得收敛着些,别像当初似的,再挨上一顿痛揍。还有,竟然又敢对我胡言乱语,什么美不美的,你是不是又想挨揍?”   薛蟠是被他揍怕了的,赶紧连连摆手,讨好道:“别,别,我哪敢,哪敢啊。我就是赞你们一句,没别的意思,绝没有别的意思。再说了,也不是谁都能二郎你比的,我能甘愿挨了你的打,还能谁的拳头都吃。就那么个小孩儿,他也得打得过我啊。”   他们几人在楼上拿着贾环说说笑笑,楼下贾小环却没注意到。他被宇文膏药惊了下,也没有听八卦的兴趣了,拉着宇文熙就出了酒楼。   站在门前,贾小环伸了个懒腰,没有跟膏药回宫,反摆摆手打发他道:“我要回去陪娘亲两天,你就自己回去吧。”难得休沐一回,他本就打算好好跟娘亲腻歪腻歪的。   “哟,这是要过河拆桥了?刚还拉着伯伯扯闲篇儿,这就要把我扔一边儿了?”宇文熙就不乐意了,睨着贾小环撇嘴道:“伯伯我的这个心啊,拔凉拔凉的。”   “嘁,又跟我学,还光捡……那什么的学。”手指头戳戳膏药伯伯的腰眼,贾小环扭头就走。即便听见了膏药叮嘱‘早点回来’,也没有回头看一眼。   哼,别以为环爷他把刚才的事儿给忘了,乱点鸳鸯谱的臭膏药。   薛蟠眼瞅着贾环出了酒楼,当下便坐不住了,跟冯、柳等人告罪一声,便颠颠儿地追了出去。冯、柳等人嘀咕一番,索性也跟着薛蟠出了酒楼,美其名曰防着他办坏事。   贾小环别了宇文熙,便孤身往自家走,他也没坐车马,想着顺便逛一逛街市。他素来知道娘亲喜欢光鲜贵重的首饰,平素都是从宫里捡珍贵的往家拿,今儿个却是忽然兴起,想要逛几家店铺看看。   说来也是凑巧,三拐两拐之间,贾小环就进了一间珍宝阁,让追在他身后的薛蟠笑开了眼。却原来,这间珍宝阁正是薛家的产业。   薛蟠一见美少年进了自家的店面,立时跑得飞快,大喘着气就跟了进去。正好瞧见有伙计走上前要招待少年,他连忙抢上前将伙计推到一边,自己腆着脸凑到了少年跟前儿。   “呼、呼……小兄弟看上什么了?”好容易缓过气来,薛蟠故意地挨近少年,有意无意地想要跟少年挨挨碰碰,口中笑道:“我一看见小兄弟,便觉得面善,就仿佛早已见过一般。只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啊?你看上什么都跟哥哥说,哥哥都送你可好?”   贾小环难得有心情逛回街,谁知竟然碰上这么个货色,那股子扫兴就别提了。环小爷背着手拧着眉,暗道着晦气就往外走。   他是认识薛蟠的,自然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。这会儿见他敢到自己面前耍贱,贾小环心中恼得不轻,懒得理会这货,心里却已经给整个薛家都记上了一笔。   “哎呀,小兄弟……别走啊,哥哥我是说真的,什么都舍得送你。便是你有什么要紧的事,也可都交给哥哥,你想做什么都容易啊,小兄弟……”贾环甩手要走,薛蟠又哪里舍得,他可是连名字都还没问出来呢。   是以,这个呆霸王就紧追两步,伸手就要去拉贾环,甚至都张开了双臂,想要先把人抱住了再说。他原还想着要对美少年彬彬有礼的,但眼看着人都要走了,便再也不顾得什么礼不礼了。   “放肆!”贾小环见这货竟还敢对自己动手动脚,心头更是又恼又厌,一双眼睛当时就瞪圆了。环小爷他这辈子也是被膏药伯伯宠上天的,压根儿就不会忍气吞声,于是……   环爷一脚就飞了出去!   “啊——”别看薛蟠又高又壮,足足比贾环高出一头,可还是被环小爷这一脚踹飞,直接从珍宝阁的门里飞到了门外。那一声凄厉的惨叫,简直震耳欲聋。   贾小环闻之有些懊恼,不满自己踢得有些不是地方,不然也不能让这货还这么中气充足的。他冷哼一声,信步走出珍宝阁,毫不在意地在薛蟠脸上路过。   “小兄弟,你这未免太过了吧。”跟随而来的冯紫英恰巧看到贾环踩的那一脚,未免有些看不过去,当即将他拦住,沉声质问道。   即便薛蟠有什么不妥之处,这少年都已经将人踹倒了,怎可还接连侮辱于他。竟然将脚踩过薛蟠的脸,这就未免太过了。要知道,薛家也是世族,背后又有贾家、王家,不是随意什么人都能侮辱的。   不但冯紫英看不过眼,柳湘莲、蒋玉菡亦都皱眉。柳湘莲站在冯紫英背后,以示对好友的支持,蒋玉菡则走过去扶薛蟠,关切地问他伤着没有。   除了他们之外,这边的动静也惊动了珍宝阁里的人,大掌柜已经带伙计们出来。待看见是东家吃了亏,那还得了?!赶忙一边派人去请大夫,一边领人围住了闹事的。   “赶紧让开,小爷懒得跟你们计较。”贾小环心里别提多郁闷了,皱着眉沉声道。早知道跟膏药伯伯分手是这么个结果,他一定不介意膏药再贴得紧一些。   烦啊!   一众人见他如此做派,俱都气得不行,冲着贾小环立眉瞪眼。特别是薛家的伙计们,为在主子跟前逞光露脸,都纷纷卷袖子操家伙的,一个个跃跃欲试,要替主子扬威。   柳湘莲知道薛蟠的德行,虽还是要为朋友出头,但也不愿这弱小少年受罪,便道:“你还是赶紧跟薛兄弟道歉,方才做的确实是过了。”那踩在脸上的一脚,确实是不应该。   贾小环乜斜柳湘莲一眼,嗤笑道:“怎么,合着你这是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?不是你柳湘莲把他打成狗的时候了?”说罢,他也不管有没有人拦住,自顾自地便往外走。   被他提起当年的事,柳湘莲也是面上一红,讪讪地退了退身子,不再吭声了。   柳二郎被怼回来了,旁的人可没有。看见这少年竟然还不服软,竟敢跟他们硬扛,薛家下人就不干了,纷纷抢上前想给他点厉害尝尝。便连冯紫英也背着手,拦住了贾小环的去路。   惨叫呻.吟声很快响起,倒下的却并非是贾小环。不知何时,小总管李轩已经带着人出手,干脆利落地将那些伙计们撂倒,根本就没用环小爷伸手。便是冯紫英、柳湘莲等人,虽然没将他们放翻,却也将人牢牢盯住,但凡稍有异动,折胳膊断腿儿的少不了。   “主子,您看他们该如何处置?”明明才三、四月的天气,李轩背上却全是冷汗。苍天啊大地,这若是让圣上知道了,主子竟然遭了调戏,他们这群随侍、侍卫……还能不能活?!   “薛家不是做生意的材料,帮他们把店铺都关了吧。还有那个薛蟠,身上有命案的,送到刑部衙门去。至于旁的人……”贾小环淡淡地瞥一眼冯紫英、柳湘莲,对着他们惊疑不定的脸色冷笑,转而道:“撵走便是,别让他们在我跟前碍眼。”   冯紫英与柳湘莲被连推带攘地撵走,两个人默默地相对无言,俱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惊惧与疑问。   那少年到底是何方神圣?身边有这么多护卫不说,还随口就说什么关店啊,送官啊,这若不是大言不惭,那便是……背景非凡!   起先在酒楼的时候,少年只是跟个男人坐在一楼大堂了,穿着打扮也只是平平,这让他们都不认为少年身份有多高贵。却没想到啊,如今竟闹到这等程度。   这回薛蟠、薛家,到底惹上了什么人?还能不能安然脱身呢?   贾小环吩咐完,也没了逛街的兴致,径直回家找娘亲去了。李轩有令在身不敢怠慢,忙分出人手护送主子回府,自己则是辛勤地执行主子的任务。   薛蟠被贾小环那一脚踹得不轻,血都咳出来一口,人也昏昏沉沉的。被扶起来之后就送进了店里看大夫,倒是没有再赶上挨打。   李轩他们进来拿人的时候,薛蟠才刚刚清醒,嘴里还嚷着“别伤着他……擒住便是……”。李轩听了就呲牙,一脚踹开房门就带人闯了进去,瞪一眼惊呆的混账玩意儿,一挥手沉声喝道:“拿下。”   他奶奶.的,竟然还敢肖想自家主子,就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,这要是死了得有多活该!   “你们是谁,干什……呜呜……”薛蟠直到被拎起来绑了,方才反应过来,正要翻脸发作,就被两巴掌扇在脸上。这两巴掌挨了,一张脸就肿成了个馒头,牙齿都吐出来几颗,话是再说不出来了。   蒋玉菡本是陪在薛蟠身边,此时早吓得躲在一边,惊慌失措地不敢吭声。光天化日的,又是大庭广众之下,这些人是什么来路,竟然敢当街抢人?!他实在不敢冒头,生怕自己也遭了殃及。   李轩只看他一眼,便不再理会,只管押着薛蟠就往刑部去。主子既然说这个混账玩意儿是有人命在身的,那他就是有人命在身,就跟主子说薛家不是做生意的料,他们家就得血本无归一个样。   待他把薛蟠送进了天牢,并安排好了牢友,方一出天牢的大门,李轩就哭了。他师父李庸然,耷拉着一张脸站在那儿,等着他呢。   李庸然瞪了倒霉徒弟好一会儿,才冷冷地哼了声,道:“还不随我来。”还不是教训这小子的时候,且等先为圣上,为小环爷出了气再说的。   李轩缩了缩脖子,不敢怠慢赶紧跟上他师父。瞧着师父行进的方向,这是要去户部啊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感谢梦月舞影亲的地雷,谢谢!!! ☆、第98章   荣国府里, 因贾母同王夫人商定, 要送薛宝钗和史湘云进宫参选,是以这两位姑娘现今就都住在了荣庆堂。这样一来, 原本跟着贾母住的贾探春、贾惜春, 便迁到了王夫人房后的小抱厦里。   贾母卖着自己的面子, 从南安王府里请了两位教养嬷嬷, 教导薛、史两女进宫的规矩。薛姨妈投桃报李, 大手一挥便将两人的衣裳、首饰给包下了。   这一日, 薛姨妈说是店里得了些名贵的料子,特意叫了裁缝师傅来给两位姑娘量尺寸,回去好好给做几身衣裳。于是, 贾母的上房里就聚集了太太、姑娘们, 闲聊着等裁缝师傅来。   薛姨妈同王夫人陪贾母坐着,说是闲聊,其实话里话外都不离参选的事。因为女儿这次参选机会难得, 薛姨妈对待贾母和姐姐殷勤了十分,尤其是对贾母更是讨好得很。   隔间里, 薛宝钗、史湘云、贾探春正凑在一起,手里面拿着的是花样子, 口中说得却是规矩的事。多半都是贾探春满脸好奇地问, 史湘云语气骄傲地答,薛宝钗默不作声地听。   在她们不远处,贾宝玉陪着林黛玉,两人脑袋凑在一起解九连环玩。只是, 贾宝玉似有些心不在焉,总是会趁着林黛玉不注意时,向着三女偷瞥一眼,眼神里却非觊觎,倒是颇多的失望。   家里两位姐妹要进宫参选,贾宝玉心里别提多不痛快了。可这事也不是他能拦阻的,老太太、太太都鼎力支持,宝姐姐和云妹妹又心甘情愿,让他失落之余,又不免庆幸。   幸好,他还有个林妹妹!   要送姑娘进宫参选,贾母和王夫人却都不曾提起过林黛玉,似乎全然忘记了这位姿容绝代、钟灵毓秀的姑娘。   而事实上,这跟林黛玉的嫁妆脱不了关系,若非林如海将那份嫁妆托给官家和故友,让她们可望而不可即,孤苦伶仃无亲无故的林黛玉将是比薛、史两女更合适的人选。   林黛玉对无缘参选的事也并不在意,反倒对要进宫的薛宝钗、史湘云暗含同情。她虽年纪不大,却也知道皇宫是个什么地方。那儿,不是她这等质弱女子能够生存的,却不知宝钗和湘云将来是个什么结果。   不过,这些天她见多了史湘云的高傲看不起人,言辞之间多有轻慢失礼,渐渐就将那丝同情抛到了一边。人活一世,各人有各人的缘法,她连自己尚且不知将来如何,何苦又去担心旁人呢。   同样无缘参选的,还有贾探春,她却恨得牙都痒痒了。荣国府要送秀女参选,明明有她这亲生的姑娘在,却偏偏将机会给了外人,这究竟是何道理?!   然而,可怜她是个孤苦无依的,内无娘亲兄弟依靠,外无外家舅姨仰赖。遭受了这样的委屈,却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,就更别说有人为她出头了,这让她如何不恨?   既恨这府里老太太、太太将她当做外人,更恨姨娘兄弟不争气,一个死得早,一个不知和悌。很多时候,贾探春都在想,如果贾环是个乖巧听话的弟弟该有多好。只可惜啊……   贾探春咬咬牙,在心里给贾环打了个叉。那就是个混账东西,自己得了体面却不知拉她一把,甚至连面都不肯见她一见,对她这亲姐还不如对迎春这堂姐。   荣庆堂里众人各怀心事,等着薛家人来,只是等到的却不是裁缝师傅,而是惊慌失措闯进来的莺儿娘。   四十来岁的女人,也不知是受了什么惊吓,整个人都颓了,连路也走不好,跌跌撞撞地到了门口,却没能跨得过门槛,一个跟头儿就打着滚儿进了上房。   原本还挺热闹的贾母上房里,赫然就因此变故安静下来。所有人,甭管是主子还是奴才,俱都是目瞪口呆地看向莺儿娘,耳边只有她的嘶喊声。   “太太……太、太太啊,出事……出事了,大爷出、出大事……”莺儿娘这一跤摔得不轻,光是她摔下去就没再能站起来便看得出。   但是,她似乎根本就没感觉到疼,站不起来了就干脆爬着往薛姨妈跟前去,嘴里仍旧是声嘶力竭的“出事、出事”的话。   薛姨妈本就被她闯进来吓了一跳,正要怒斥她没有规矩,然后将人撵出去呢。可还没等骂出口,便听见了“大爷出大事”,让薛姨妈登时就顾不得旁的,心里、眼里、耳里就只剩下了儿子。   她也不管贾母就在边上,霍地就站起来急声问道:“怎么回事,大爷怎么了?快说,你倒是快说啊……”连忙抢上前两步,她就已经揪住了莺儿娘的领口。   贾母这时也回过神来,面色冷淡地端坐在那儿,并不吭声。对于薛姨妈这番做派,她是十分看不上的,认为都这般年纪了还这么沉不住气,未免太过浮躁,不像是大家世族里教养出来的。   顺便,贾母也没忘记向薛宝钗那里看一眼,从前总见这姑娘端庄沉稳的。果然入目的便是个安然稳坐的宝姑娘,也就只有面上带了些焦灼和疑惑。   哼,贾母心里冷笑一声,暗道自己果然没有看错,这就是个冷心冷情的丫头。明明都听见亲哥哥出事了,却连问也不问一声,动也不动一下。这往后旁人若是出事了,谁还能指望得上她。   也是贾母的事多,人家当娘.的焦急了,她嫌弃人家沉不住气;这当妹妹的沉稳了,她又嫌弃人家冷血无情。也不知到底如何表现,才能让这位老太君满意。   上房里,所有人都盯着莺儿娘,她却感觉不到一般,拽住主子的手就不撒了,哭喊道:“太太、太太,被抓了……大爷被抓了,小、都被抓了呀……”她没说的是,同样被抓了的,还有她的儿子小鹤。   莺儿娘乃是薛姨妈的陪房,后来嫁了个薛家的家生子,生有一儿一女。因着知道薛蟠是个什么性情,老两口便没将儿女塞到薛蟠身边,女儿莺儿跟了姑娘,儿子小鹤便被送到铺子里学管事。   今天主子们都不在,莺儿娘本闲着无事,却忽然见自家那老苍头失了魂一般跑了来,赶忙一问才知道大爷出事被抓了。这倒也罢了,更让莺儿娘不能接受的是,自家儿子也被抓了,还是被打断了腿抓的。   也是因此,才有了荣庆堂上房里的这一幕。   莺儿娘心神无主、惊慌失措的,说起话来自然吞吞吐吐、颠三倒四,薛姨妈急得眼泪都掉下来多少,好容易才问清楚怎么回事。   在珠宝铺子里,有人同儿子起了冲突,不但动手伤了她儿子,更是不顾她蟠儿身上有伤,就将人给绑走了。现在,她可怜的蟠儿啊,居然就被关进天牢啦。   这,这……简直欺人太甚!   贾母同王夫人闻言俱是一惊,婆媳俩不禁都抽着气对视一眼。是什么样的人物,竟然能这般轻而易举地,就将人扔进天牢。天牢啊,那可是朝廷直接掌握的地方,不是谁都能肆意操持的。   因此,薛蟠这回得罪之人的身份……绝对不一般,不是能随意掰扯的。   荣国府,不该出这个头啊。而且,在她们来说,薛蟠出不来了倒也好,薛宝钗进了宫就再没有依靠,也就只能指望着她们了。   婆媳两个心中都有了退意,皆不愿为薛蟠出面平事。是以,当薛姨妈满含期盼地泪眼看过来时,不但是贾母,便是王夫人也回避开去。   薛姨妈的心里简直就是哇凉,眼泪掉得就更快了,若不是女儿宝钗赶过来搀扶着,她就已经瘫在地上起不来。便是此时,薛姨妈也只能抱着女儿哭个不停。   她根本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,薛家在京里能指望的,也就只有王家和贾家。可如今兄长一家都在任上,远在千里之外,她就算要求也得耽误多少时间,她的蟠儿又得遭多少罪,吃多少苦啊?!   贾家倒是就在京里,只是瞧着贾母和姐姐那模样,薛姨妈便知道他们家怕是指望不上。她心里实在气不过,可想着一双儿女都得求着她们,又不敢同她们争吵,只得强忍着想要再求一求。   “老太太,姨妈,妈妈和我素来知道,我那哥哥不是个让人省心的。现今也不知是闯了什么祸,我们也不求别的,只请老太太和姨妈想想办法,能弄清楚哥哥到底犯了什么事。咱们总要知道得罪了什么人,也才好弥补哥哥犯下的错啊。”   薛宝钗不忍见母亲悲痛郁愤的模样,将她交给莺儿搀扶着,自己上前两步来到贾母和王夫人跟前,恭谨地跪下求道。说完,便结结实实地磕头下去。   ……   贾小环定了薛蟠和薛家的罪,便将他们抛到了脑后,脚步轻快地回家找娘亲了。自从进了少年团,他已经两个多月没见过娘亲了,想得抱着了就舍不得松手。   “哟哟哟,怎么了这是?”赵太太也有日子没见过儿子,自然更是想得不行,抱着狠狠拍了两把,笑道:“多大个人了,还跟娘撒娇不没完,叫人看见了丢人不丢?”   “不丢人,谁敢嫌弃我丢人,踹他。”贾小环抱着娘亲不依地摇晃两下,然后将撒娇进行到底,“娘,今儿有人欺负我呢,就是那个薛家的小子,他……”   跟娘亲告状,环小爷才不管自己才是欺负人的那个。   “操他娘.的下流种子,上不了高台盘的黑心狗,老娘不同他们理论,倒叫他们越发上脸来了……”听说王夫人的外甥竟敢招惹自家儿子,赵太太登时怒发冲冠,毛儿都炸了。杏眼圆翻柳眉倒竖的,叉着腰扯嗓子骂道。   足足骂了有两刻钟,赵太太骂起人来根本就不带重复的,听得贾小环笑眯眯地坐在一旁,时不时地瞅机会给娘亲喂口茶水,防着她再干着嗓子了。   呐,有个娘亲,真好!   “不行,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,老娘饶不了她们。”骂人已经不能缓解赵太太的愤怒了,她霍地站起身来,捋起袖子就往外走,嘴里嚷道:“彩霞,彩霞……去拿了我的帖子,把跟咱家有交情的夫人、太太们都请来,老娘要请客……”   贾小环连忙拦住了娘亲,便为她顺着气,便傲娇地劝道:“娘,哪用的着您出手啊,有的是人给儿子出气呢。” ☆、第99章   贾小环说得没错, 确实有的是人抢着为他出气。   薛蟠刚被关进了天牢, 刑部官员便有话传下来,严令天牢牢头定要“照看”好这小子;李庸然带着李轩去了户部, 打个转的功夫便有文书发下, 薛家皇商的名分被撤销了;他们又去了趟顺天府衙, 不大会儿便有衙头率领着衙差冲出来, 奔着薛家店铺而去……   荣国府, 贾母的上房里, 贾宝玉、林黛玉等都已经被打发了,只剩下贾母、王夫人、薛姨妈并薛宝钗。那边婆媳两个默默端坐着,这边母女俩相依抽泣着。   贾母的脸色不太好看, 她方才命人去宁府请贾珍, 结果那父子俩一个也没来,只一句不在便将她的人打发回来了。这是什么意思?这就是不愿意理会她啊!   曾几何时,她贾史氏乃是荣宁两府的至高存在, 整个贾家不论谁都对她礼敬有加,可现如今却是……贾母的手握得更紧, 眼里全是颓丧和郁恨。   她恨谁?分了宗的贾赦、贾琏,过了继的贾小环。明明都是她的晚辈, 却没一个能指望得上。却全然不想想, 她也根本就没指望着贾政不是?   薛姨妈哭得不能自己,一双眼睛都哭肿了,却不忘时时往门口探看。方才宝钗求得贾母同意,派了人去外面打探, 想要知道薛蟠到底犯了什么事,得罪了什么人,又该如何补救。   正当贾母、王夫人隐约不耐烦的时候,有丫鬟进来禀报,“赖大管家回来了。”贾母连忙让薛宝钗回避到屏风后面,方才将赖大唤进来。   “回禀老太太,太太,”赖大向主子行礼,后微微抬眼看看薛姨妈,道:“薛大爷的事,怕是有些麻烦。天牢的人都刁得很,便是带了银两上下使费,也没能见上薛大爷一面,更连在监的打点也不灵。后来,我暗中给牢头塞了银钱,方打听到是上面有话儿,特意为难薛大爷的。”   “我的儿……”这话一入耳,薛姨妈便悲呼一声,翻了眼睛厥了过去,吓得丫鬟婆子连忙将人扶住,又是呼唤又是揉胸的。   赖大却没管薛姨妈如何,仍旧垂着头跟贾母回话,“过后我便往薛家店铺去,想要寻个店铺管事的问话,却不想路上正碰见那铺子总管张德辉。我见他着急忙慌地往府上赶,便连忙问了问,才知道……”   “户部下了文书,把薛家皇商的名分撤了,还有……”赖大瞥一眼正悠悠转醒的薛姨妈,又看看阴沉着脸的王夫人,道:“顺天府派了人,正在抄捡薛家的店铺,这会儿已经查封了两、三家呢。如今那张德祥就候在外面,老太太、太太,您看?”   贾母暗暗叫了声“老天爷”,她是绝没想到薛家会出这么大的事。原先还当只是纨绔相争,可这么看来这人是要将薛家整个都给掀了呀。   这薛蟠,到底得罪了哪位爷啊?!   她看向王夫人,见这女人也是惊疑未定的模样,便知她也困惑着薛家得罪了谁。不过,贾母可没兴趣再跟薛家纠缠,当即就被鸳鸯扶着站起身来。   薛家得罪的这人啊,轻易便能支使得动刑部、户部、顺天府衙,她可不愿去替薛家出头露面。   “既有薛家的总管在,那便送薛姨太太回梨香院去吧,好生问一问那总管,到底是出了什么事。我老太婆也是年岁大了,才这么会儿就累得不行,要到后面歇一歇。”贾母一边说着,一边往后面走。她也不忘给赖大使个眼色,让他跟着自己过去,她还有话要问呢。   “你、你们……”看着贾母的背影,又看见赖大也走了,薛姨妈根本悲不成声。她满是无助,满是祈求地看向姐姐王夫人,希望这位亲姐姐能拉她一把。   只是,王夫人的神色淡淡的,眼睛并没有看向妹妹。同贾母一样,她也不愿替薛家招惹贵人,那不符合她的利益。在这种时刻,姐妹也不过如此。   王夫人扶着丫鬟金钏儿起了身,向丫鬟婆子们吩咐道:“没听见老太太的话么,还不赶紧送姨太太回去,这事儿急着呢。妹妹,你赶紧回去理事,到底是蟠儿的安危要紧。宝丫头参选的事就交给我,你只管放心,定替她求个好前程。”说罢,也不理薛姨妈是何反应,便匆匆往屏风后去了。   上房边的一间花厅里,贾母正神色凝重地问赖大,“真的什么也没打听出来,不知道那个薛蟠得罪了谁?在这满是勋贵大员的京里,能有这样权势的人家,也不过是了了可数。”   “其实……”赖大束手站在贾母身边,偷偷瞥一眼贾母,忐忑道:“老太太,其实我,我打听到了一点儿消息。只是,奴才有些不敢信,是以方才也没敢说。”   “什么,你打听到了什么?”贾母一听便精神起来,两只老眼炯炯地盯着赖大。   赖大不敢再耽搁,忙凑上前两步,弯腰在贾母耳边,低声道:“奴才听说,薛家大爷得罪的,得罪的就是环、贾环……”他这话尚未说完,便被贾母的惊呼打断。   “谁?你说是谁?”贾母简直以为自己的耳朵聋了,不然怎么可能听见那样的话。   怎么可能是贾环?怎么可能?!   一个被她荣国府撵出去的小杂种,怎么可能会是薛家得罪不起的,怎么可能会是刑部、户部、顺天府都捧着的?!   被贾母紧紧揪住衣领,赖大也不敢挣扎,急忙回道:“老、老太太,据说是贾环去薛家店里买东西,碰巧撞见了薛家大爷。您也知道,薛大爷是个什么德行,就对贾环有些言语轻浮。结果,结果就被贾环打了,然后就有了这回事。”   贾母听罢,丢开揪着的赖大,满脸愣怔地跌坐回椅上。现在,她的满心满脑都是一片空白,就剩下了一句话:贾环,得了什么造化?   环小爷得了什么造化,这事儿得问宇文熙才行。   这不,贾小环才跟娘亲吃了顿饭,李庸然便已经赔笑着来领人了。   他恭敬地向着赵太太躬身,笑道:“夫人,小爷今儿刚离了主子爷就遭了人欺负,主子爷那边担心得不行,特命我赶过来跟您告个假,请了小爷赶紧回宫去。好歹让主子爷看一眼,也能放心些呀。”   面上僵了僵,赵太太却转瞬便笑了,道:“看您这话说的,难得圣上爷心疼他,随便派个人来叫,他还不赶紧回去,哪用得着您亲自跑这一趟。”李庸然是什么身份,她可是一清二楚。   不过,宫里那位也实在是太……   赵太太都不知道该怎么说,这不过才多长时候没见着,有俩时辰没有?就又让人来叫,比她这当娘.的都舍不得娃。想她这么些年,跟环小子相处都不知有没有小半年呢。   哼,膏药,果然就是膏药,黏人得很!被娘亲撵着出了家门,贾小环很是懊恼,在心里嘀咕宇文膏药太烦人。   回宫的马车上,李庸然瞅瞅环小爷耷拉着的脸,不敢怠慢,连忙禀告着薛蟠以及薛家的下场,“……主子爷特别吩咐了,一定得让您满意。”所以,小祖宗啊,千万别不开心,跟主子爷甩脸子啊。   连皇商都撤了啊,这回算是把薛家按进泥坑离了。就是不知道,身为老亲的贾家、王家会不会为他们出头。还有,也不知远在金陵的薛家旁支,对在京里闯祸的这一房有什么看法。   一进了乾清宫偏殿,便瞧见宇文熙背手站在廊下,仰头不知在看什么。贾小环也不许李庸然禀报,轻手轻脚地就跑到他背后,一个用力便窜过去,手脚并用地贴在了膏药伯伯身上。   不就是黏人嘛,环爷他也行!   背后巴上只“小猴子”,宇文熙却没被吓着,只连忙顺手将人扒拉到身前。贾小环誓要将膏药进行到底,双手圈着脖颈双脚环着腰,才不让宇文膏药把他撕下来。   “宝宝真是越发重了,再有两年伯伯就该抱不动喽。”宇文熙颠颠怀里的人儿,压根儿就没往下撕的意思,笑叹道:“宝宝啊宝宝,你一天天长大,怎么就更让伯伯操心了呢!”   贾小环闻言就不乐意了,支起脑袋瞪着眼,嗔道:“今天这事儿又不是我闯祸,怎么就是我让你操心了?”   皇帝陛下撇撇嘴,捏了贾小环大腿一把,没再说话抱着人往殿里走。往后啊,能不让小东西出宫就不出去好了,实在不行的话他就跟着去,看谁还敢对他这宝贝儿出言不逊、意图不轨。   “薛家的事你便不用过问了,交给庸然处置吧,会给你个交代的。”宇文熙坐下了,也没撕掉贾小环的意思,将人放在腿上,叮嘱道:“最近别总往外跑,如今京里面事多,说不得一个不注意就要出什么事。”   “是,是,是,又是选秀,又是省亲的,跟我有什么关系。”嘴里面虽然嘟囔着,贾小环仍旧乖乖地点头。他心里面明白,这是膏药伯伯同太上皇的最后较量,就要正式拉开帷幕了。   宇文熙揉揉小东西的发顶,深邃的目光穿过重重宫墙,投向了大明宫的方向。他这做儿子的已经蓄势待发,却不知那宫里的皇父……又是否准备好了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亲爱的们,关于薛宝钗有什么看法,苍白要给她一个结局了。 ☆、第100章   这阵子京里热闹得很, 自省亲的事准了之后, 凡家中有底子的妃嫔家里,无不选地动工要修盖重宇别院, 奏请家里出身的妃嫔归省。一时之间, 京城内外多少地方都在掀土扬灰, 乐得多少铺子笑歪了嘴。   此还只是一桩, 另有四月初就要开始的选秀, 如今已事到临头。每日间都有外地秀女进京, 整个京城莺声燕语不绝。另外,还有走门户拉关系的,多少得势勋贵的门上, 都是人来人往、络绎不绝。   荣国府里, 贾母仍旧将薛宝钗和史湘云圈在身边,整日命教养嬷嬷好生调.教着,万万不能再出元丫头那样的错了。不过, 她也没忽略了省亲的事。   贾赦辞了爵位,分宗出去已经半年多, 可他们荣府爵位的事,始终都悬在那儿。她政儿又被撤了职, 又得不着爵位, 贾母简直都要愁死了。   前阵子听说了贾环的事,让她先是担惊受怕了几天,后来又琢磨着让他给他亲爹出把力,可结果呢?!多少天啊, 对那小子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,就连想传句话都没人搭理。   哼,就是个没心没肺、忘恩负义的不孝白眼狼。   好在,总算还有省亲这回事,让元春风光地回来一趟,好歹能让荣国府露露脸,也许能让太上皇抑或皇上想起政儿爵位的事来。   贾母素来都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,打定了请元春归省的主意,便干脆利落地打发了丫鬟去请人。贾政两口子是跑不了的,贾珍、贾蓉父子也得请来,还有……到最后,老太太一咬牙一跺脚,决定便宜贾赦父子一次,让他们也沾回光吧。   宁国府里,珍大爷坐在椅上直挠头,面上就只剩下愁眉苦脸了。   妻子尤氏见状,不禁奇道:“大爷这是怎么了?那边儿老太太既想议省亲的事,这是多大的体面呐,您怎么瞅着倒像是不欢喜呢?”说得挺欢心的,其实她压根儿就没见过贾元春,省不省亲她一点儿不操心。   贾珍斜着瞥一眼尤氏,没好气地啐一声,转而又叹气道:“她要是当今的人,哪怕就是个小贵人,我也求着她出宫归省。可她……唉,偏偏她攀上的是太上皇。要是几年前倒也罢,当今上位有点……那个,还能计较计较。可这么几年下来,早就坐稳了呀。啧,端得叫人为难啊。”   家族能出来个妃嫔,贾珍自然是欣喜看重的。当初荣府要送元春进宫,他们家也是出了力的。只是,贾元春在宫里混了那么多年也没个成色,贾珍都已经失望放弃了,却没想到啊……   她还真爬上了妃位,只可惜是个太、妃!   这一下,在贾珍的眼里,可就成了块“鸡肋”喽。地位她倒是有了,听说又挺得太上皇喜爱的,但是……说句不好听的,跟着位六七十岁的老头子,往后还能有什么指望?   怕是过不了几年,就得去受活寡,连个孩子也生不下来。也就是如今太上皇还安好,才让他多少有些放不下,不然这么位太妃,他还真不看在眼里。   现在隔壁的老太君说是要商议省亲的事,还能是商议什么,不过是如何修建那重宇别院罢了。说来说去,也就是想叫他们掏银子、献宝贝。这,贾珍可是不舍得。   “去,问问派到赦叔那儿的俞禄回来了没?”贾珍背着手在屋里踱步,时不时地往门口看看,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吩咐道。他派了人去见贾赦,想问问这位叔叔是个什么意思。   正说着时,便见俞禄小跑着过来,贾珍都不等他行礼,就赶忙问话。荣府那边催得也急,他自个儿也急着拿个主意呢。   “回大爷,那边大老爷说,他已经分宗出去了,这边的事他都挨不着,好处他不稀罕,抛费也别找他。我还瞧见隔壁老太太派去了请,但根本就没见着大老爷,就被琏二奶奶给打发走了。”俞禄心里暗自咋舌,好歹他还能见上赦大老爷一面,不容易啊。   听见这话,贾珍便沉吟起来,半晌后方摆摆手打发了俞禄,然后自个儿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袖。尤氏连忙过去帮他整理,顺口问道:“大爷这是有主意了?”   珍大爷并没回答,径直便往荣庆堂而去,待他到时,贾母并贾政夫妇已经在等着了。只是三人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,想是在生谁的气。不过看见了贾珍,俱都是转为笑脸招呼着。   “老太太,您这想法不错。”待贾母等说明了建别院的意图,贾珍便道:“我看也不用到别处选地方,就用东大院那块地便可,若是还有不足,我府上会芳园也可略占一些,另有会芳园的活水都可引用。”   听他说得这般干脆,贾母等人认为其必鼎力相助,不免俱都真的笑个开怀。不过,这还只是占地的事,贾母连忙又提起了财力赞助,心想不知他要添多少银两。   谁知。这却叫他们失望了。   一听贾母等提起财物,贾珍不是顾左右而言他,便是推三阻四,到最后干脆径直愁道:“我实在惭愧,府上如今顾着整个家族,已是寅吃卯粮、捉襟见肘了啊。竟是帮不上老太太和老爷的忙,真是羞愧死了。不敢久留,贾珍告退。”说罢,他便一躬身告退,跑了。   贾珍这一出,摆明了就是要地方能给,但要银子那就是没有。   “啪嚓”一声,贾母老脸涨得通红,狠狠地将手边的茶杯扫下。她虽然从没有单独指望宁府一家,但贾珍这做法实在是太扫她老祖宗的面子了。一提银子的事就跑,他是想干什么?还把不把她,把太妃娘娘放在眼里了?   “这,这该如何是好?”贾政也很是恼怒,还更加地无措。老太太跟他说得明白,奏请娘娘归省,为的就是他承爵的事。可如今府上的积蓄建不起别院来,隔壁宁府又不打算支援,该当如何是好呢?   “行了,你忙去吧,这事我同你太太商议。”贾母要与王夫人说些阴.私之事,不愿让贾政知道,便将他打发走。   政二老爷也听话,他正不愿操这个心,一听便起身告退,回书房跟清客聊天去了。王夫人默默地望着那背影,眼睛里满是怒其不争,更有无尽的懊悔。她,怎么就嫁了这么个废物啊!   贾母却只欣慰儿子的听话,待房里只剩她们婆媳了,道:“你去谈一谈薛姨太太,这些天她正忙着儿子的事,整日也不见过来说话。顺便,跟她商量商量娘娘省亲的事。有了娘娘在宫里,好歹也能助宝丫头一把,是不是?”   王夫人明白,老婆子这是在打薛家的主意呢。不过王夫人并不在意,本来她也正打着那妹妹的算盘。是以,王夫人轻轻地应了一声,便等着贾母接着发话,看她还有什么主意。   “另外还有宝玉和黛玉的婚事,两个孩子的年纪都不小了,也该议一议定下来了,你说呢?”果然,贾母看了王夫人一眼说道。这事,她并没有跟王夫人商量的意思,直接便抛了出来。   蓦地瞠大眼睛,王夫人不可置信地瞪着贾母。她不相信,绝不相信老婆子竟要这样对待她的宝玉。宝玉是何等出色的人品,如何能便宜了林家那小贱人。   “老太太,宝玉的亲事是不是还得再考虑?林丫头她……如今失怙失恃不说,身子骨也是个孱弱的,看着就不是个好生养的。她同宝玉的婚事,我不太赞成。”王夫人耷拉下眼睛,沉着声音道:“您也该为宝玉着想一二,好歹不能让他日后连个嫡子也没。”   当年林妹夫还没去世的时候,她对林黛玉倒还能勉强接受,可现在就那么一个孤儿秧子,她是绝不会接受这样一个儿媳妇的。   贾母听了睨着王夫人,冷笑一声道:“我不知道黛玉好不好生养,我只知道她身后有十来万两,乃至二十万两的嫁妆,快要赶得上你们王家所有的闺女了。这事不必再议,黛玉是定要嫁过来的。等会儿你叫珠儿媳妇去贾赦那里一趟,跟他们把这事给定下来。”   也不是贾母多尊重贾赦,而是林如海当日留下了遗言,女儿的婚事定要贾赦点头才算数,也只有贾赦答应了,林黛玉的嫁妆才能动用。   王夫人的神色怔了怔,但旋即便转换了神情,和顺地点头道:“老太太说的是,我回去便吩咐兰儿他娘。”没错,老婆子说得没错,林黛玉确实是要嫁过来的,只不过……哼!   贾母没再多说,只静静地扫了眼王夫人。她如何看不出这女人什么意思,却保持了沉默,只不知要暂且不论呢,还是已然默认了。   看着王夫人已快要走出去了,贾母忽然扬声道:“对了,把探丫头给我叫来,我有些话要跟她讲。”王夫人的身子顿了顿,答应一声并未多言。   她不知道老婆子有什么意图,但也知道跟贾母是问不出来的,倒不如等那丫头出来之后再问她。一个庶出的小杂种罢了,想也不敢瞒她这嫡母。  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,荣国府内驶出一辆马车,缓缓地向着赦大老爷的府邸行去。在马车的车厢里,珠大奶奶李纨同三姑娘贾探春相对而坐着。 ☆、第101章   王夫人赶在傍晚见得薛姨妈, 别的时候她这妹妹都在外面, 为儿子薛蟠的事奔波。整个梨香院都是乱糟糟的,她走进门口连个人也没瞧见,薛姨妈根本无心理会这些。   追随着王夫人的是吴新登家的,瞥一眼太太的脸色,正好碰见个小丫头, 连忙将人拽住, 呵斥道:“成什么体统,你们主子可在,快去禀报一声,我们太太来了。”   小丫头缩着脖子白着脸, 一声不吭地就往后头跑。只是王夫人她们等了半晌, 仍旧是不见个人影儿。她终是不耐烦了,径直领着人往后面去。   待到了里面上房,就瞧见薛姨妈颓丧地坐在堂上,就那么呆呆地坐着,身边一个人也无。她那张往日圆滑丰润的脸, 此时已是枯瘦焦黄, 皱皱巴巴地仿佛老了二三十岁。   至少, 王夫人第一眼, 就没认出自己的这位妹妹来。   “天哪!二娘,你、你怎么弄成了这副模样?这是出了什么事,可是那边还没放过薛家?”王夫人三步并做两步,急忙来在薛姨妈的身边, 握住了她的手关切地问道。   只是,她的心里却在暗自叫苦,今日来讨要银钱的差事,怕是没那么轻易了。她起先并没想到薛蟠那事会这般严重,两个小辈胡闹罢了,薛家好歹多赔些银钱便能周转过去。可看妹妹如今这样,就怕是……   事有不测啊!   薛姨妈好半晌都没理会王夫人,就在王夫人险些要不耐烦的时候,她方才扯着嘴角……笑了。目光僵硬地转向姐姐,薛姨妈的声音还算柔和,问道:“姐姐,你来可是为我蟠儿想到办法了?”   这么多天下来,她四处奔波,各方求助,银钱豪礼不知送出去多少,薛家在京的府库都让她搬空了大半啊。   然而,然而啊!她竟然连儿子的面都没见着,竟然连探监都不得,竟然连床被子都送不进去,竟然……薛姨妈已经要疯了!   王夫人被这话问得面色一僵,略略放松了些薛姨妈的手,怅然道:“这事我也叫人好生打探着呢。你放心,只要那边有了消息,我定会跟你说清楚的。”   薛姨妈的眼睛翻了翻,僵硬地移转开来,木讷着声音道:“哦,那你来做什么?”   “这……这事乃是跟太妃娘娘省亲有关。”王夫人捏了捏薛姨妈的手,愁苦道:“宫中已经有信儿,只要家中有重宇别院的,便可启请妃嫔归省。这不,自太妃娘娘进宫,我都已经多少年不曾见过了,现在这心里啊……”   “姐姐,你可知道这两日我打探到些什么?知道是谁这般针对蟠儿,针对薛家?”薛姨妈却没让王夫人说完,眼睛炯炯地盯着她,口中喃喃道:“姐姐啊姐姐,你可知道,我的蟠儿是被谁欺凌羞辱的吗?”   “我……”王夫人一肚子的话没说出来,脸色不由变得黑青,抽了抽嘴角,微阖着眼睛道:“这我倒是不知了,妹妹你倒是说说看是谁,咱们看看能不能妥妥关系。”   果然,她要银钱的话还没说出口呢!   薛姨妈闻言便笑了,只是那一张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得多。她反手握住了王夫人的,略向前探了探身子,低声道:“姐姐,是贾环,就是我那姐夫庶出的那个小儿子。就是他,因为蟠儿的一句戏弄,先是踢了蟠儿一脚,再又将他关进天牢,最后更罢了皇商,封了店铺。”   “你知道吗,姐姐……”薛姨妈越发挨近了震惊的王夫人,神色诡异地小声道:“我这几天在外面跑,还探查出些什么来?贾环的生母,就是姐夫那个已死了的赵姨娘,人家其实可没死呢。她呀,现在可了不得,头上顶着正二品的诰命,乃是正儿八经的夫人。”   “什么?!”本来,贾环的事就惊得王夫人不轻,神情晦明晦暗的。此时又一听薛姨妈提起了赵姨娘,还说什么她不但没死,还当上了二品的诰命夫人,王夫人登时大惊失色。   “哎呀,那可是正二品的夫人啊!”薛姨妈却不管王夫人的惊呼,也不介意手被她捏得生疼,反幽幽地道:“便是姐姐你,即便是嫁到了荣国府当了正房,生了噙着石头的宝玉又如何?也不过是个六品的安人罢了……哦,对了,姐姐你现如今连安人也不是了。”   薛姨妈伸手轻轻掩了下嘴,默默地笑着道:“姐夫之前被撤了职,又没等到爵位上身,如今就是个平头百姓罢了。他这做丈夫的都落了地,姐姐你又如何还顶着安人的封号呢。真是可惜呀,明明是姨娘庶子,却偏偏爬到了你们的头上,还有没有天理了?”   若在以往,薛姨妈素来都是言行得体的,便连贾母都愿与她对坐聊天。只是今日,她却是大变样,说的话直听得王夫人咬牙切齿,喉头都泛甜。她真是恨不能抡起手中的珠子,狠狠地抽这个妹妹一顿。   “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?可是真的?那个贱人真的没死,还当了……当了二品夫人?”王夫人的声音越说越尖锐,她甚至也不握着薛姨妈的手,反而紧紧揪住了她的衣襟。   她根本不敢置信,赵姨娘那贱人还好生生地活着,头上顶着正二品的诰命风光无限;贾环那孽畜权势滔天,将薛家,将薛蟠欺压□□成这样。   这,这,这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!   看着姐姐焦急不已,又满腹疑惑,薛姨妈却冷笑一声,丝毫没有回答她的意思。她用力推开王夫人的手,又理了理鬓角,道:“方才姐姐说什么来着,我刚想着别的事,没听明白。”   “你、你……”王夫人被气得眼睛就是一翻,险些就一口气没上来厥过去。好在她深知此时不是倒下的时候,强自撑了下来,接二连三地追问赵姨娘的事。   只是薛姨妈变得一问三不知起来,但凡是跟贾小环母子有关的事,她全都闭嘴不搭理。王夫人即便软硬兼施地问了半天,什么威胁利诱都用上了,却丝毫也没有作用。   “好吧,我刚才说的事,是娘娘省亲,府上要修建别院。”王夫人面容愁苦得厉害,原本就被伤痕毁掉的那张脸就更加骇人了,此时地垂头丧气地说道。毕竟,此时还是娘娘归省更重要。   只是,她从来都没发现,自个儿这个妹妹竟然这么难缠!   从小到大,家里素来都是她更会讨长辈、兄长欢心,素来都是她更会得亲友的夸赞,素来都是她得益更多。可现如今……王夫人苦笑一下,便不再跟薛姨妈追究贾环母子的事。   既然,那些事都是薛家人能探查出来的,她身为荣国府的主母自然也瞒不过。只要是她真的想要查,她就不信那对贱人孽畜还能瞒得过她。   “那挺好的,想修就修呗。”薛姨妈不以为意,话语平淡地心不在焉道:“娘娘难得能出来一回,整个老贾家都与有荣焉啊。”   王夫人见状心里就又是一咯噔,深知大约或借或要银子的事情难了。只是不论如何,她都要硬着头皮试一试了。不然,省亲别院建得不体面,她的元春还有何颜面出宫?   “二娘,你帮姐姐这一回,不管是蟠儿的事,还是宝丫头的事,姐姐都不会辜负你的。况且,娘娘在宫里,又深得太上皇的宠爱,定然能给他们提供助力。蟠儿只是不慎招惹了贾环那孽畜,有了娘娘去求一求太上皇,定然能够重获新生的。”王夫人挽着薛姨妈,殷切地说道。   “更重要的是,还有宝丫头。她即将入宫参选啊,你也知道皇宫那是个什么地方,但是有了娘娘在里头照看着,宝丫头的安危就再也无虑了。另外,有了娘娘在其中使力,宝丫头说不定能得个什么名分,说不定就一飞冲天,直上青云了啊。”   “而且,姐姐这里也不用你耗费多少,不过是一些南方的材料物什罢了。”王夫人说得很真诚,对薛姨妈诚意满满,将她的一双儿女都当成了筹码。   不过,薛姨妈却似并不在意,即便是听见了儿子获救,女儿飞天,也只是咧了咧嘴角,“怕是要叫姐姐失望了,我薛家如今……呵,什么都没了。皇商的名号没了,各地的铺子也没了,没了,都没了……”   “什么,怎会如此?难道,也是那孽障做的孽?”王夫人悚然一惊,慌忙地问道。她倒是没怀疑薛姨妈骗她,实在是薛姨妈这副模样太过凄惨,让她不由自主就信了。   打听到薛家已经残了,敲不出什么油水来,王夫人自然不耐久留。只略安慰了薛姨妈几句,她便道一句有事,匆匆忙忙地走了。   薛家既然指望不上了,还真是不能弃了林家那丫头。她原本还不甘愿宝玉纳了那个病秧子,现今看来不纳还不行了,她得回去安排好那事情。   另外,还有那对贱人孽障的事,她得回去好好探查清楚。就是不知这府里到底是都不知道呢,还是旁的人都知道,就瞒着她一个呢。   目送王夫人背影消失,薛姨妈霍地起身,低声道:“莺儿娘,你快去,将宝钗唤回来,咱们今儿晚上就走。记住,悄悄儿的,不许惊动了贾家的人。你那儿子可也在牢里,事情要是办不好,你知道的……” ☆、第102章   明一早便是秀女初选的日子, 大约凌晨天尚黑的时候, 秀女们便开始入宫了。   而这天傍晚,身为皇帝的宇文熙并未关注选秀的事,而是趁着饭后闲暇之时,带上贾小环去逛御花园。两人身边也没带旁人,只有李庸然并李轩两个远远地跟在后面。   如今正值四月, 乃是花开最旺盛的时候。贾小环掐了朵艳丽牡丹, 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膏药伯伯跟前儿,踮着脚硬要给他插到鬓角去。   宇文熙哪里肯让,一脸嫌弃地伸直了胳膊,巴掌抵着小东西的额头将人推开, 口中嗔道:“又胡闹!”   他的胳膊多长, 一伸直了贾小环根本就够不着他,偏偏力气又没有他的大,就算张牙舞爪着想要靠近也是白费力气。那副小模样儿,简直就别提了!   不说宇文熙笑得多么开怀,便是李庸然和李轩两个, 都捂着嘴隐身到了花丛后头。没办法, 实在是忍不住想笑, 可又不敢让环小爷看见了, 不然回头少不得要被他想着法子折腾,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。   “哼,又欺负我。”贾小环扑腾了几下,见实在挣不过膏药, 干脆就扔了那牡丹,拍开他的手,道:“多好看的花,明天进宫的那些花儿,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出朵比它好看的呢。”   “再好看,也比不上宝宝你。”宇文熙点点小东西的鼻尖,不愿跟他多说秀女的事,于是问道:“跟伯伯说说,如何想着放过薛家了?那样的混账东西,自该当一死。”   任由膏药伯伯将自己拉到凉亭里坐下,贾小环懒洋洋地歪在宇文熙身上,眼睛望着天边灿烂的晚霞。他沉默了片刻,方才回道:“大概是因为……他们家给人送礼的时候,没忘了算我一份儿吧。”   薛家自进荣国府,便给各人都准备了见面礼,每当逢年过节也从不忘了备礼。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,不管分量轻重,薛家送礼时都会给贾小环一份。就凭这份记性,便让贾小环无法对薛家下死手。   而且,薛蟠在天牢里已经废了,薛家失了皇商的名号,又毁了京中的生意,薛姨妈为救儿子抛出了大半家财……光是这些,那母子三个接下来的日子就会举步维艰。   他们已经被撵出京城,能去的地方也就剩下老家金陵。可是,金陵是那么好呆的么?贾小环不知道薛家在金陵共有几房,但他相信他们不会放过败家玩意儿的。   在贾小环看来,一巴掌怕死又岂比得上慢慢调.教呢。   宇文熙听了他的话,心里便是一紧。他伸手将贾小环搂住,用下巴蹭蹭了他的发顶。虽只是这么一句话,却让他听出了许多。   当年他初见小东西的时候,他便是孤身一人住在密云的庄子上。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而已,荣国府便容不下他,便被扔到了那等偏僻的地方。可见,那家人对宝宝是有多不在意,有多忽视。   而今天这句话,就更让宇文熙感觉到他的宝贝儿,在贾家的日子有多难过。当年他年纪还那么小,却都已经记得如此深刻,便连人家送了份礼都记着回报。   好吧,皇帝陛下并不知道,他的宝贝儿前世今生的,可不光是在荣国府呆了五六年。   “你如今少年团的操练也结束了,往后是个什么打算,跟伯伯说说。”宇文熙担心贾小环伤心,于是再次转开了话题。不过,他的心里却是给贾家,给贾政等都记上了一笔。   小东西过了年就十三岁了,这年纪已经可以冠上些差事,就是不知道他是想继续上书房读书呢,还是现在就开始当差。当然,不管读书还是当差,宇文熙都没打算放人出宫去。   贾小环还真没考虑过这个问题,当下就被膏药伯伯问得一懵。愣了好半晌,方才眨巴眨巴眼睛,斩钉截铁道:“当差!陛下,臣愿为您效死啊。”   甭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,贾小环都不是喜欢读书的主儿,也不是什么读书的材料。上辈子整日去贾氏家学,一是图个玩伴,二是求句夸奖;这辈子乖乖进上书房,那是膏药伯伯看着,天天都要考问功课的。   现在有机会摆脱那一篓子书本功课了,那还有什么说的?当差,必须当差,为膏药伯伯效死地当差!   “呸,胡说什么死不死的。”宇文熙没好气地拧拧小东西的嘴,斥道:“年纪越大,说话就越没个遮拦的。这满朝文武的,哪用得着你个半大小子效什么死。往后若在胡说八道,就还给我去上书房读书去。”   “知道了。”贾小环吐吐舌头做鬼脸,躲开膏药伯伯又拧过来的手指,后来见躲不过去,干脆就呲牙咬过去。这种游戏,伯宝两个常常不自觉就耍起来。   两人嬉闹了半晌,还是李庸然见天色已暗前来提醒,方才放开彼此,拍拍衣袍站起身来往回走。   贾小环这会儿倒是乖巧得很,任由宇文熙牵着手,缓步想着乾清宫走去。   不过,路上他也没忘了问:“伯伯,那你准备派我个什么差事啊?少年团练了那么久,是不是要去边关打仗?那我就更想去北边,不过去南边也行,到时候您就等着瞧吧,我定给伯伯打几个大胜仗回来。”说着,还挥舞着拳头信誓旦旦啊。   宇文熙一听就笑了,捏了捏小东西的手,挖苦道:“就你个半大小子,还想着天南地北地跑呢?老实在京里呆着吧。你如今年纪还小,先在御前当几年差,若是真想到军中效力,好歹也等自己长大成,人了。”   小东西在少年团是何等出色,宇文熙心知肚明,也知道他早晚都有从军的一天。但,那绝不是现在。   “哦,当侍卫啊?”贾小环的声音有些恹恹的,小脸儿都耷拉下来。他是知道的,在御前当差那就跟现在没什么两样,膏药伯伯少不了还是天天黏着他,而且只会越黏越紧。   贾小环倒是不嫌弃宇文熙,就是整天在京里呆着有点闷,他想要出京去闯一闯呢。说起来,两辈子了,他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密云。   “怎么,嫌闷了?”相处多年,宇文熙如何看不出他的心思,略一沉吟道:“明年吧,明年太上皇该去南巡,伯伯带你到南边转转。上次你那大伯回来,你不是还念叨了好几天,想要去看看。”   宝宝是个男孩子,总是圈着他也不好,该让他到外面走走看看,见见世面的。但,宇文熙没想过放了贾小环自己飞,至少现在他还打定了主意牵着的。   “下江南啊,好啊,好啊!伯伯,咱们干嘛明年才去啊,今年去就挺好哒。”贾小环一听就蹦起来了,还故意在伯伯面前卖乖道:“去吧,去吧,明天就去,好不好?”   宇文熙被小东西的鬼脸儿逗笑,正欲说些什么的时候,忽见李庸然上前禀报道:“主子爷,那边有贤妃娘娘等请求拜见,您看?”   “叫她们自己忙去。”宇文熙连眼也没抬,径自拉着贾小环往乾清宫走,并没有见旁人的意思。   ……   望着那边圣上消失的背影,贤妃娘娘沉默了半晌,方向身边嬷嬷问道:“圣上身边那个少年,便是从贾家出来的贾环吧?那孩子看起来,比玴儿也小不了多少。”她,正是宇文玴的母亲。   贾环进宫六七年,这些后.宫中的主子自然想方设法地见过他,此时贤妃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。她就是想知道,这个贾环到底有何不凡之处,能让圣上这些年都将他视若己出,比对亲生儿子都还要疼爱宠溺。   “是,娘娘。那便是贾环,今年该有十三了,比皇子爷小了四岁多。”一嬷嬷亦挑眼看了看贾环的背影,向贤妃回道:“他出身荣国府,只是如今已经跟荣国府再无干系了。”   贤妃娘娘借着月色踱步在御花园中,缓缓问道:“荣国府啊……这回选秀,荣国府不是也派了人来参选?不过,好像都并不是贾家的人?”她是这次选秀的管事之一,是以对参选的人员有些印象。   “回娘娘,贾家本身确实无人参选,只同史侯家一同送了个姑娘进来,其他就没有人选了。”那嬷嬷是日常理事的,对秀女的事情心知肚明,道:“不过,起初是说还有个薛家的姑娘要参选,只是最后把名字给撤了。”   “那就算她走运了。至于那个史家的秀女,初选的时候就给筛下去吧。”贤妃轻叹一声,怅然道:“什么时候,圣上也能牵一牵玴儿的手,玴儿怎么说也是……”他的儿子啊!   嬷嬷轻轻了应了一声,却没敢去接贤妃后面的话,主仆两个便渐渐走远了。   并不知道自己命运的史湘云,当晚就在贾母等地相送下,登上了进宫的马车,来在神武门外等候。翌日丑时刚过,神武门便开了,一排排等候其外的马车,缓慢而有序地驶入宫中。   史湘云是个好奇心重的,虽然教养嬷嬷强调过多少次,她仍旧没忍住悄悄掀起了窗帘,侧眼向窗外看去。皇宫啊,即便她乃出身侯府的姑娘,却都不曾踏进半步,如今……   她终于有机会进来,甚至是住下了。   而且,她还是贾、史、王、薛四家唯一进来的姑娘呢。只是不知道宝姐姐那边,是出了什么事,竟然一去便不见回头了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亲爱的们,给个评吧!!! ☆、第103章   选秀的进程, 说繁杂是挺繁杂的, 但要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。就好似,有些秀女是老早就已经被预订好了前程的,而还有一些却也是老早就预订了……要被淘汰的。   胸怀着满腔的憧憬和期待,史湘云强自压下心中的羞涩,微垂着头走进房中。这里, 是秀女参选要过的第一关, 由嬷嬷验看外貌的。而这个外貌,是包含了……秀女的整个身体的。   受过教养嬷嬷的提点,史湘云不敢怠慢嬷嬷们,一进门就赶紧行礼, 然后便想将袖中的荷包塞过去。这大约是每个秀女的应有之意, 靠着这荷包让验看的嬷嬷们多加留情些。   而让史湘云没想到的是,一位嬷嬷都已经要接过荷包了,却被边上的一位拉住。史湘云正自无措之际,忽听那嬷嬷冷眼睇着她,声音阴恻恻地问道:“保龄侯的侄女?”   “是, 保龄侯乃是小女子的叔父。”史湘云隐约觉得事情不对, 也不敢怠慢, 忙福了福身恭谨地回道。她心里有些着慌, 不明白哪里得罪了这嬷嬷不成,为何会如此态度对她。   负责验看的几位嬷嬷交换了个眼神,便没人再多说什么,也无人去碰史湘云的那荷包, 只示意她赶紧脱衣方便验看。   史湘云不知自己是如何出宫的,等她再站到贾母、王夫人等面前的时候,好好的一双大眼睛,已经肿得成了一道缝儿。待看见了老祖宗贾母,仿佛满腹的委屈、羞愤都找到了告状的人,唤了一声“老祖宗”就要往贾母身上扑。   只是,她并没能投入老祖宗的怀里,离着贾母还有三、四尺呢,便被琥珀、琉璃给半扶半抱地拦住了。两个丫鬟小心地将她搀扶到老太太跟前,却丝毫没有放开让她去靠贾母的意思。   “云丫头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,之前咱们都已经跟里面打过招呼了,为何还会是这样的结果?你说,是不是你在宫里也轻浮、莽撞,得罪了人?快说!”贾母简直是气急败坏,对史湘云并无一丝安抚劝慰,只拍着扶手疾声喝问着。   为了这回选秀的事,她花费了多少心思,多少人情,多少面子啊!可如今结果呢?!   还没正式开选,薛家的贼婆娘就把薛宝钗那贱丫头挖走了,现在都不知道在哪儿。原先她还想着,那丫头滚蛋也就滚蛋了,更着急的也该是王氏那婆娘,好歹她还有史湘云这侄孙女儿在。   可这让她投以重注,并抱以厚望的侄孙女,又是如何回报她的?贾母只记得,当听说史湘云头关就被筛下来,自己一口鲜血呛在喉间,上不去下不来的,好悬没被噎过去。   她都不用去打听,便已经可想而知,从今往后史湘云就算是毁了,想要许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都根本就是奢望,就更别说能风光高嫁了。   贾母的一双老眼已经有些浑浊,可此时却异常地犀利,死死地盯着史湘云。她一定要知道,到底是什么缘故,竟让她的心血最终毁于一旦。如果,是这个蠢丫头的错,那她往后就……   不用活了!   “不,不是,不是我……”史湘云明显被那眼睛吓住了,整个身子都是瑟缩的,嘴唇颤抖着连话也说不全。她想要往后退缩,可是身子两边的丫鬟将她牢牢地拖住,让她动弹不得。   王夫人在一旁冷眼看着,手中轻捻着珠串。倒霉妹妹把宝丫头带走了,那这回选秀就跟她没了关系,她也只有暗骂几声妹妹。可现在看来,似乎她那妹妹还是做了件好事。万一宝丫头也被这么灰头土脸地撵回来,她这里子、面子也都丢净了。   今天这事,别看贾母是一头雾水的,王夫人却是隐隐有所猜测。   赵姨娘那贱人既然没死,又凭白得了夫人诰命,还不得想着法子她们这些正主儿。如今史家丫头选秀落败,很显然就是那贱人在里面使手段了。这是要给老婆子,给贾家难堪呢!   自打从薛姨妈那儿直到了赵姨娘没死,还荣华富贵地当了正经诰命夫人,王夫人便有些神神道道的。待特意派人查证了消息属实后,就更有些魂不守舍了,甭管碰上什么事,拐个弯儿就能跟赵姨娘扯到一块儿去。   这不,史湘云的事儿一出来,锅就被她扣到了赵姨娘身上。而此时的赵太太又在做什么呢?   ……   赵太太盘腿坐在榻上,手里捧着一纸文书,笑得眉飞色舞、神采飞扬。她的儿子贾小环坐在对面,洋洋自得地昂着傲娇小脸儿,手里缓缓地摇着扇子。   “……承袭云骑尉,授三等侍卫,命在御前行走。”虽然并不识字,赵太太却捧着文书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。到最后,那嘴根本咧得都合不上。   苍天啊,大地呐,谢天谢地,老天爷保佑……云骑尉,三等侍卫,御前行走,这、这些可都是她宝贝儿子的官衔儿呢!这辈子,她还没见过又这么多官儿在身的,也就是她的环儿了。   哦,对了!赵太太蓦地一抬头,向宝贝儿子问道:“环儿,这,这些都是几品的官儿?”她可不懂这些官职是几品,也就是当初贾政那个员外郎,她知道是从五品的。   现今赵太太就是想知道,宝贝儿子这些官儿,有没有贾政的那个高。   “五品,正五品。”贾小环多精怪个小东西,一听就知道他娘是个什么心思,脱口就答了。膏药伯伯还是深知他心的,派差事就知道给个正五品,怎么着也让他高了那谁一头。   “哎呀,正五品?真的是正的?!”赵太太闻言就是一声惊叹,双手将那纸任命文书捂在了心口上,一双眼睛翻了翻,好悬没有喜得厥过去。   贾小环被她吓得不轻,赶忙蹦到身边儿将人扶住,扇子飞快地扇呀扇。他心里爱极了娘亲,这个女人是真心疼爱他的啊。   这几年,娘亲都已经被封为二品的夫人了,却也没有如今天这般高兴。而他不过是刚刚踏上仕途,就娘亲喜成这样,贾小环日后少不得要多往上爬爬,也好让娘亲更加高兴才是。   赵太太小心翼翼地将文书藏好,便一把抱住儿子,微微仰起头喜道:“我的乖,娘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,比他们那个什么含玉而生的宝玉强。想吃什么跟娘说,娘给你做去。”说着说着,她的眼眶就有点红了。   她的环儿明明是个这么出色的孩子,偏偏却被那一家子都嫌弃,愣是给挤兑得过继了出去。她的环儿都是正五品的官儿了,比那个假正经都强,就更别提那个什么生而不凡的凤凰蛋了。   哼,现如今就让他们统统后悔去吧!   好吧,赵太太多少有些冤枉贾家人了。荣国府那些人是有心要撵贾小环出门,但贾小环也是暗地里撺掇着要离开荣国府。   感觉到娘亲.的欣喜与伤怀,贾小环低头蹭蹭她的鬓角,突然又‘噗呲’地笑了,道:“我的娘啊,您可千万别下厨,不然儿子这肚子可就好不了了。”他是想起了娘亲.的厨艺,简直是……惨!绝!人!寰!   赵太太一听也没憋住笑了,瞪着她的杏眼,戳了戳儿子的脑门子,嗔怪道:“臭小子,还敢挖苦娘。得,我不下厨,我给你看着厨子去。”   母子两个美美地饱餐一顿,还浅酌了两杯小酒,以庆祝贾小环出仕。   饭后闲聊时,赵太太忽然想起件事来,跟儿子道:“对了,前儿你迎春姐姐来看我,留下话说是大老爷想你了,让你得空定要往他府上去一趟。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,她也不跟详说,就说让你得空去。环儿,你说,那边儿是不是有什么事啊?”   贾小环闻言先是一愣,但很快便笑道:“他们能有什么事找我,便是有事多半也是琮儿的学业吧。我自年前就没在上书房了,那小子也就没再进过宫,如今也是该找个地方读书了。得,我等会儿就过去一趟,顺便看看大伯父,自打过了年都还没见过他呢。”   “若是这样便好,能帮你就帮琮小子一把。”赵太太松了口气,她还真怕那边儿赖上自家儿子,作什么妖儿让儿子为难呢,“那边儿我也就待见迎丫头和琮小子两个。”   嘴上虽然和赵太太这么说,贾小环心里却琢磨开了,不知道大伯父到底因什么事找他。按说,大伯父一家也从荣国府脱离出来,就是不知道这回的事跟那一家子有没有关系。   他今天出宫来,本是为了向娘亲报喜的,就这还是求了膏药伯伯好久。最近,若是想得空再出宫怕就难了,贾小环索性出了家门也没回宫,径直往大伯父赦大老爷府上而去。   一路随行的李轩,皱巴着一张脸都快哭了。出宫之前,圣上可是吩咐了,主子旁的地方哪儿也不准去,从家出来就得赶紧回宫。可现在怎么办?   李轩倒是想开口拦一拦主子的,可主子那眼睛一瞪,他就什么也不敢吭声了。要知道主子瞪眼睛,便是圣上也会皱眉低头的。他没办法,只好一边跟着主子不放,一边派人赶紧回宫禀报去。   贾小环看在眼里,也并不在意。“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”,乃是至理名言啊!   作者有话要说:  求评,求评,求评!!! ☆、第104章   贾小环马车到贾府的时候, 贾琏和贾琮已经在正门前等着了。一看见贾环下了车, 两人便迎了上来见礼,三人寒暄一番便往里去。待过了内仪门,便已经能瞧见站在正厅外的贾赦了。   单是如此,就可见贾赦一家对贾小环的看重。   “给大伯父请安。”贾小环紧走两步,笑呵呵地向着赦大老爷行礼。这一家子对他尊重, 他自然也以礼相待。   “哈哈……快起来。”赦大老爷大笑一声, 也不待他彻底拜下去,便已经将人拉起来,亲切地牵着就往屋里去,“我今儿个从朝上回来, 可是听说了, 你小子如今总算是出了头。啧啧,云骑尉,三等侍卫,初出茅庐便是正五品,了不得啊!”   贾赦如今虽然辞了一等将军的爵位, 但已被宇文熙任命为理藩院右侍郎, 正二品的官职, 反倒是比当一等将军时更忙得多。至少, 每天抹黑就得爬起来去上早朝,都苦死赦大老爷了。   “嗨,您还不知道我,沾光儿罢了。”贾小环将贾赦扶至主位上, 自己方才在贾琏等相让下坐了,面带羞涩地赞道:“倒是大伯父在理藩院,听说宛若如鱼得水,很是办了两件妥帖的差事。”   “得,得,得,咱俩就别在这儿互相吹捧了。”虽是如此说,但赦大老爷也是有些得意的。   他进理藩院这小半年,还真是办成了几件差事的,当初多少同僚不将他看在眼里,现如今却都得对他刮目相看了。大老爷他深深表明了,胡搅蛮缠,那也是本事。   寒暄过后,贾小环深知自己不能在外多耽搁,便放下茶盏向赦大老爷问道:“大伯父,不知您特意唤我来,可是有什么事?”他顺道瞥一眼贾琏和贾琮,不知跟他俩是不是有关系。   “啊,是前阵子嘛,荣府那边儿派了人来,跟我商议宝玉和黛玉的亲事。起先是派的珠儿媳妇,跟你大伯娘打了个招呼,我本没理会这事,想着过两年再说。至少,先把那修建省亲别院的事给避过去,省得林丫头一票嫁妆都打了水漂。”   这个时候商议两个孩子的婚事,赦大老爷哪里还不明白所为何故,不过是老太太并二房的人都盯上人家姑娘的嫁妆罢了。   赦大老爷仰身靠在椅背上,略带惆怅地叹了一声,道:“让我没想到的是,那边儿却不死心,居然说动了林丫头。”话语间,颇有些恨铁不成钢。   贾小环闻言只是挑了挑眉,并未作声。大伯父此时所言之事,跟他并没有丁点儿关系,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。   贾宝玉、林黛玉能不能成亲,林黛玉保不保得住嫁妆,于他环小爷何干?   “这不,前儿个那林丫头竟然自己来了一趟,虽是羞得面红耳赤,却话里话外隐隐都在说那桩婚事。”赦大老爷也没管贾小环的疑惑,径自愤声道:“还有她那个丫鬟,据说以前是老太太跟前儿的,居然主子谋划起来了,不管不顾地就出头替主子说话。嘿,老子还真是服了她。”   “嘶,这倒是奇了。为了自己的婚事,林姑娘这是豁出去了啊。大伯父就没跟她说清楚,这嫁妆的事?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姑娘,若是再没了份嫁妆做底,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。”贾小环笑了笑,顺着贾赦的话说道,并不理会他悄悄看过来的眼神。   “呵呵……”赦大老爷讪笑两声,叹口气道:“说了,怎么没说。只是,那姑娘……嗨,好说歹说也劝不住,反倒是疑起我这大舅舅来了。环儿,你说说,老爷我图的是个什么。”   贾小环听出来了,贾赦心中大概真的有些颓丧,忍不住劝道:“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大伯父既然拦不住,索性随他们去便是了。再说,林如海去世前,不是将他女儿的嫁妆存在了户部,并且托几位同僚照看,也不一定就会出事。”   赦大老爷起先还在点头,后来却摇头道:“傻孩子,人走茶凉,谁还能真替人家看着份嫁妆。只要是林丫头的婚事正式定下来,荣国府那边想要动那份嫁妆,他们怕是不会出面拦阻。毕竟,婚事都定下来了,嫁妆总要整理整理的吧。”   贾小环闻言便不吭声了,只等着赦大老爷说正事。说起来,他的这位大伯父,对自己的外甥女倒还算尽心。   暗暗瞥了瞥贾小环,赦大老爷在心里摇了摇头。看来,这小子对林家丫头没什么心思,倒是有些乱点鸳鸯谱了。只是,老爷他实在不想人财两空,便宜了政老二两口子。   可惜啊!   撸了撸脑门儿,赦大老爷心知该说正事了,有些尴尬地道:“那个……这两回跟着珠儿媳妇和林丫头来的,还有、还有三丫头探春。”说到这儿,他看一眼贾小环,正对上一双冷眼。   赦大老爷心里就是一咯噔,心知长痛不如短痛,干脆道:“我是没见她,只是听迎春那丫头说,她是实在想你了,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跟你联系,只好特意趁着到这儿来的机会,跟迎春商量着,希望迎春能帮忙她跟你约着见一面,以解姊弟思念之苦。”   见贾小环仍旧刻板着张脸,赦大老爷又接着道:“就是……她第二回来的时候吧,出了个小意外。家里面的娘们儿没弄好,不知怎的就叫她知道、知道你娘没死,还当了诰命。所以,她就……”   “她就如何?”贾小环冷声打断大伯父,一张俊脸没有丝毫温度,道:“就喊着想娘?就哭娘没死?就想见亲娘?还是,要告我娘一状,让她去……”   赦大老爷心里哀叹,他就知道这事儿惹了麻烦,少不得要得罪环小子。也怪家里的女人们,嘴上没个把门儿的,什么都往外说,可不就闯祸了。   “环儿,她不敢,也犯不着。你娘如今堂堂的二品夫人,你又深得圣上看重,她讨好巴结还来不及,又怎么会自毁前程。以前,她那么讨好老太太和王氏,为的还不是有个体面的地位,日后能有个好婚事。如今有了你们这更亲近,更得力的亲娘、亲弟弟了,她还不得更上赶着巴结。”   “我听迎春说了,那天得知你娘还好好的,她那个哭得哟,简直都成了个泪人儿。”赦大老爷瞪一眼贾琏,当日就是他媳妇多嘴,又对贾小环道:“今儿我叫你来,主要就是说这回事,你看看你有个什么打算。”   他是听女儿迎春和儿子贾琮说过的,他这侄子对那个一母同胞的姐姐,可是怀着满腔的不满和厌弃的。   祸既然已经闯了,那就不能再变本加厉,所以他也没叫迎春直接去跟贾环他娘提起,而是将贾环给叫来,让他自己看着办。   看到底是冷心冷性,对那丫头视而不见呢;还是心存怜惜,最终姐弟、母子三人重归于好?   “有什么打算?让她晾着吧。”贾小环瞧见了贾赦的脸色,忽地笑了,道:“大伯父不必放在心上,这些事本来也是瞒不了永远的。只是,有件事还请您叮嘱家人,既然在贾探春那边说漏了嘴,那就别再往我娘亲跟前去了。我怕她们再说漏。”   赦大老爷微微一愣,便沉声答应下来,脸上未免有些难堪。他这做长辈的,如此在小辈面前丢脸,都要无地自容了。不过,好在老爷他是个皮厚的。   说完了事情,贾小环心中不痛快,又有宇文熙在宫里等着他,便推辞了贾赦等的挽留离开。   贾琏仍旧是和贾琮一起,将他送出府门,看着他上了马车,又目送着马车走远。琏二爷背着手,长长地叹了口气,垂着头往回走。   上回老子爹跟他提过,贾环会帮他谋一谋实职的事,如今看来却是要泡汤了。他那媳妇平常看着是个精干的,谁知竟会挑出这样的事来,生生得罪了环弟,让他今儿都不敢跟人张嘴。   “二哥别担心,环儿既说了不放在心上,便不会记着这事。”贾琮在边上看在眼里,忍不住劝道:“倒是我那嫂子,可让她长点儿心吧,别还当是在荣国府呢。”   “嗯。”贾琏沉沉地答应一声,伸手揽住弟弟的肩膀拍了拍。心中打定了主意,有些道理是得掰开了揉碎地跟凤丫头讲讲了。   ……   贾小环方才上了马车,便被车厢里的人拽过去抱住,按在腿上拍了几巴掌。他都不用抬头,就知道是谁,干脆也不反抗,整个人蔫巴巴地赖在人腿上。   宇文熙就诧异了,小心地将宝贝儿扶正了,在自己腿上坐好,一手抬起他下巴,问道:“宝宝这是怎么了?可是贾赦给了你委屈,还是贾家人谁敢慢待你?”   他本是听说小东西乱跑,特意出宫来逮人的,却不想逮到的是这样的宝。这还了得了!?   “伯伯,贾太妃有个妹妹,您赶紧安排她嫁了,可好?”贾小环晃掉膏药伯伯的手,将脸埋在他颈窝蹭啊蹭地道:“让她嫁得远远的,嫁个体面富贵的人家,可好?”   贾太妃的妹妹?宇文熙闻言就是一愣,随后才反应过来贾小环说的是谁。正要说话,却只听他又说道。   “让她嫁了,嫁远点儿,省得她整天惦记着我娘。给她挑个好人家,也省得我娘整日里为她操心。”贾小环深知娘亲心里有贾探春,若是不给她个归宿,娘亲还不知得着急担心成什么样儿。是以,甭管心里有多不待见贾探春,贾小环也没打算在婚事上亏待她。   心肝宝贝有了要求,还是这等微不足道的小要求,宇文熙自然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。正好宫中正在选秀,回去将事情交给后宫的女人们便是,都不用他自己操心的。   “对了,还有。”贾小环不知想起了什么,霍地抬起头来,抓着膏药伯伯的衣襟,道:“伯伯,我要跟您请假,最近要带娘亲到外面去看一看。等什么时候贾探春嫁了,我就回来了。”   他就是不想让贾探春见娘亲,即便知道娘亲也想贾探春,但他就是私心作祟,就是不想让娘亲落了那女人的套路,日后若出事了再受苦。   宇文熙的脸就黑了,怒道:“不准。老实给朕当差,当侍卫去,哪儿也不准乱跑。” ☆、第105章   赵夫人坐在马车上, 整个人都是愣愣怔怔的。身边彩霞递过来份冰饮, 也是递到她嘴边儿被冰了一下,她才回了神接过来。接过去却也不去喝,就那么捧在手里接着发呆。   “彩霞啊,你说环儿那小子这是在作什么妖?好端端的,怎么忽然就把我给撵出京了, 还说什么去避暑?这还不到五月呢, 去避的哪门子暑啊?”好半晌,赵夫人才醒过神来一般,拉着大丫鬟彩霞的手唠叨。   她儿子成了正五品的侍卫,头天来跟她报了个喜, 第二天就把她打发出京了, 一点儿准备的功夫都没给她。赵夫人的这个心呐,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儿。   环儿这是……嫌弃她了?   赵夫人深知自己不该这么想,可她就是忍不住朝这里想。说到底,她从来都是个心眼儿不大的小娘们儿而已,这会儿又怎么会不胡思乱想。   “看太太您说的, 环爷还不是为您着想, 怕您在整日在京里闷得慌, 才一有机会就送您出京去逛逛。”彩霞是被贾小环交代过的, 连忙笑着道:“那避暑山庄可是行在,岂是谁都能去的。环爷这不是赶在山庄刚建成,圣上又还没驾临呢,让您先去尝尝鲜。”   “是这么回事吗?”被她这么一说, 赵夫人心里虽然还是觉得不对劲儿,但好歹没了方才那么委屈,却还是忍不住地嘟囔,“那,那他怎么都不陪着我,就叫咱们几个往那儿跑,他就不怕路上出事啊?”   彩霞一听就笑了,边帮赵夫人按腿边道:“哎哟,我的太太呀。您自个儿方才还说呢,环爷刚刚才得了差事,还是在御前行走,哪能头天得了差事,第二天就请假出京呢,您说是不是?”   “那我又不是非去不可,不然等等他什么时候有空儿也行啊。我们娘儿两个,还从来没一块出过远门儿呢,就是那回去密云,也是倒霉催的……”   站在京城的门楼上,贾小环目送着娘亲.的马车走远,直到它消失不见也没舍得转身。   母子两个同在京中,即便一个宫里一个宫外,他也没觉得多舍不得。可这刚刚将娘亲送出京城,他便已经快被思念淹没了。   这让贾小环忍不住考虑起来,他是不是该将娘亲追回来?   宇文熙从不远处走过来,轻拍了拍贾小环肩膀,安慰道:“放心吧,一路上都有人看护,不会出问题的。山庄那边也美得很,足够她乐不思蜀了。”最重要的是,他还专门派了个人给环儿娘作陪呢。   小东西来送娘亲,宇文熙也不放心就跟了来,不过一直隐身在后方罢了。这会儿总算把人送走了,他拎起贾小环就往回走,宫里还有很多政务等着处理。   ……   时间过得飞快,在京城各大世家的密切关注之下,这次选秀终于有了结果。   二皇子宇文玴,三皇子宇文玑,四皇子宇文瑒,五皇子宇文玿均被赐了婚,只等着内务府安排着择日完婚,然后就到时候出宫开府了。这么一来,宇文熙就算将儿子们开出去大半,宫里就剩下个老七宇文玸。   除此之外,还有尚在上书房的两位皇弟,宇文熙也赐了婚,而且干脆直接就命他们出宫开府,婚事等出了宫后自个儿办去。   另外,上记名的秀女还有五人,只是她们怕是并不喜悦。因为,将她们上记名的,并非是正当壮年的当今圣上,而是已年近古稀的太上皇。五个人当日就被送进了大明宫,当晚便有人侍寝了。   反倒是宇文熙这个皇帝,不但从头到尾都没在秀女跟前亮过相,更是不曾收留任何一名秀女。如此一来,最该在选秀之后大享齐人艳福的皇帝陛下,反成了两手空空的存在。   “伯伯,多亏啊。多少年才选这一回秀,您连个人影儿都没瞧见。”膏药伯伯坐在榻上批改奏折,贾小环就趴在他身边儿,一手支着下巴唠叨。   膏药也是想不开,他自己不知怎的不去见秀女们,偏偏连他也拘着,想要去偷看两眼都不许。嘁,不就是给他当了侍卫嘛,用得着看得这么紧,生怕他祸乱了后.宫似的。   宇文熙瞥过去一眼,没急着理会小东西,待将折子批完摆到一边儿,方才揉了他头一把,将那小脑袋拨弄得七扭八歪。   看着贾小环懵头懵脑的了,皇帝陛下就乐了,觉着再没有这么招人疼的宝了。   “这次选秀,本来就是为皇子们的婚事。”宇文熙淡淡地道,手指点点贾小环噘起的嘴,“至于你,年纪还太小,想要看秀女,等过几年再说吧。”   “小什么小,我这年纪都能当爹了呢。”贾小环嘴上抱怨着,心里却也并不太在意。人活两世,他还真是对女人没什么心思,想要围观秀女也不过是因为好奇罢了。   那声当爹入耳,让宇文熙的心无端地一紧,但旋即便皱着眉放过了。   ……   皇宫里,贾小环在遗憾不得见秀女,荣国府里这几日却是喜事连连。   多年一回的选秀,让京城里猛然间多了许多亲事,多少人家不是娶媳妇就是嫁女儿。虽然荣国府准备推荐的两个秀女,跑了一个又被撵了一个,娶媳嫁女的事情却也没少了他们家。   首先,是贾宝玉和林黛玉的亲事,终于被订了下来。贾母并贾政、王夫人俱都着急修建省亲别院的事,是以一等六礼走过了纳征,这桩婚事大定下来,便赶紧派人各种走关系,将林如海为女儿存在户部的嫁妆取了出来。   赦大老爷见贾小环对林黛玉没意思,又亲自郑重地问了林黛玉的心意,见那丫头一颗心都黏在了贾宝玉身上,干脆也就撂挑子不管了。   爱咋咋滴吧,老爷他反正是里里外外都说透了,这林丫头往后便是吃了什么苦,受了什么罪,那也是自己找的,怨不得谁。   这一桩婚事订下来,宝玉、黛玉两个情投意合,自然是喜不自胜。得了林家财力,能够顺利修建别院的贾母等人自然也是高兴。便是素来看不上林黛玉的王夫人,不想也是面露喜色的。   王夫人高兴的原因很简单,她终于有理由拆开这两个小的了。果然,她不过跟老太婆提了提,林黛玉便被安排着搬离荣庆堂,搬到了荣国府西北角的一处小院落里。   世家大族自然都是有规矩的,再没有让两个已订亲的小辈,前后屋住着的道理。之前贾宝玉、林黛玉那么住着,王夫人提出意见的时候,总是被贾母一句还小给搪塞过去。现如今两人都已经订了亲,贾母也就没法子再糊弄事了,只好分开两个小的。   贾母不愿让宝贝孙子离了自己身边,那就只好委屈了素来疼爱的外孙女。好在林黛玉出身书香世家,知道这其中的道理,又被终得归宿的喜悦冲击,对搬离外祖母身边并不在意,她认!   这边刚刚忙完宝、黛的婚事,省亲别院也终于开始修建,冷不防地便又有一桩喜事,砸到了荣国府的头上。   荣国府二房不起眼的小庶女,居然被赐婚了,还是赐给了郡王世子。虽然,这郡王世子乃是蒙古藩王王子,但只要是嫁过去,早晚荣国府是要再出一位王妃的啊。   贾母刚刚接到圣旨的时候,整个人都要欢喜懵了,眼睛一翻好悬没昏过去。想想看,他们荣国府已经出了一位贵太妃,若是再出一位王妃,那可……可还怎么了得啊!   再者,两位太妃、王妃可都是她政儿的女儿,都是她宝玉的姐妹,甭管是为了父女、姐弟、兄妹之情,还是为了自己能有个外家依靠,她们又如何会不力撑政儿、宝玉。   一将赐婚的圣旨供到了祠堂,贾母就抱着贾探春不放手了。在这一刻,无疑这个孙女是最得她疼爱的,让她爱得根本就丢不开手。就连素来最得宠的宝二爷,这会儿也得排到后面去。   便是素来一本正经、严教子女的政二老爷,此时也是轻捻着须髯,怎么也控制不住上翘的嘴角。难得这样眉飞色舞的政二老爷,引得上房里的丫鬟嬷嬷们俱是暗暗咋舌。   不过十四五的年纪,便得了赐婚郡王世子,探春姑娘简直羞涩得不能自己。   她俏生生地窝在贾母怀里,整张俏脸通红,偶尔抬眼碰上了父亲的眼神,便会赶紧埋首于祖母怀中,只留下赤色的耳朵在外。这就让贾母和贾政更加喜爱了,越发觉得这女孩儿是个有福气的。   整个荣庆堂里,怕也只有王夫人是冷着一张脸,冷眼看着贾探春在那儿作妖。她的一双手扯着佛珠,将它扯得紧紧的,恨不能将之扯得七零八散。   凭什么?!   一个贱人生的贱种而已,凭什么竟然能得以赐婚郡王世子?这还有没有世道,还有没有天理,还有没有王法了!?这些问题,王夫人真想冲到当今圣上的面前,好好地质问他一番。   可惜,王夫人没那个机会,便是有机会,她大概也没胆子。   贾宝玉、林黛玉的婚事只进行到纳征,还并未继续请期的进程,荣国府的人也没打算近期就给两人定下婚期。是以他俩的婚事可以拖延着,但贾探春的婚事却不行了,圣旨上可是定了婚期的。   而且,就是一个月之内。   作者有话要说:  呵呵……关于更新,苍白真是无言以对,愧对所有亲爱的们。也不敢求大家原谅,只能抱歉,抱歉,再抱歉了!!! ☆、106.第106章   从荣庆堂出来, 贾探春带着待书回了自己的小小抱厦。   在她们的身后,跟着几个捧着盒子的丫鬟, 里面都是老太太给的赏赐。这回贾母可是很舍得下本儿, 给的东西连王夫人看了都眼红。   贾探春坐在窗边,命待书将东西收起来放好,她则接过了翠墨递过来的茶水, 轻呷一口垂着眼睛问道:“你哥哥可有话传回来?还是没能见到人吗?”   这翠墨乃是荣府的家生子,不过父母都已经不在了,唯有个哥哥在府上当差跑腿儿。因听说生母尚在, 贾探春不光将希望放在大房那里, 自己也是想了法子要见一见的。   “回姑娘, 哥哥今儿早传话说,那边的府邸他是寻着了,但并没见着人。他四处打听了才知道, 那府上的主子多日前就已经出府了, 一直并未见回来。”翠墨先是向贾探春磕头道喜, 后又恭敬地回道。   那日姑娘从大老爷府上回来, 便是好一场痛哭, 谁劝也劝不住。素来都自矜自持的三姑娘啊,从来都不曾哭得那么痛过, 怕是连前十几年欠的眼泪都流了。   后来她才知道,原来竟是赵姨娘没死, 可那母子两个却都瞒着姑娘, 世上哪有这样的母亲、兄弟。更可恨的是, 就连赵姨娘封了诰命享了福,也不曾想起拉扯姑娘一把,也不想想姑娘在府上的日子有多苦。   她翠墨都知道心疼姑娘,替姑娘不平,真不明白赵姨娘他们是怎么想的。是以,当贾探春将打探消息的差事派给她哥哥时,翠墨是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,且狠命催促着哥哥替姑娘卖命。   贾探春闻言,银牙就狠狠地搓了下,手中的茶盏重重地磕在几上。她实在有些没想到,她那亲娘竟能这般狠心。都已经听说自己知道她没死了,却还是宁愿出门离家也要对她避而不见。   鼻头忽地一酸,贾探春的眼眶便要泛红,但还是强忍住了。原本,今天自己得了这桩好亲事,她心中有所揣测,还当是生母赵姨娘使力,为她谋划得来的。   可如今看来……哼!   婚事近在眼前,赵姨娘不在家找不见,贾环在宫里她更找不见,贾探春也没有办法,只好暂且将精力都放在嫁妆的准备上。即便别的嫁妆自有长辈们筹备,但她总也要绣一身嫁衣才是啊。   圣旨赐婚的惊喜过后,荣国府的主子们又泛起愁来。贾探春是要嫁到王府去了,那荣国府该给她准备多少嫁妆?按着往常庶女出嫁的嫁妆走,只备个几千两上下,那肯定是不行的。   可是,到底该给备多少,又该从何处出,这都是有讲究的。全部从公中出却是不行,但贾探春又没个传嫁妆的娘亲,那就少不了要贾母和王夫人掏腰包了。   只是,王夫人肯吗?她当然是不肯的!   这回王夫人的决心下得很定,甭管贾母和贾政如何劝导,甚至威逼利诱,都没能让她改变心意。总之,说来说去她就是一句话,“没银子,全用在别院上了”。由不得贾母、贾政母子不记着,她也是有个在宫里当妃子的女儿呢。   贾母被她气得倒仰,却也拿她没法子。   这个女人自打摔跤毁了脸之后,性子就越发不管不顾了,自己如今拿个“孝”字也有些压不住她。可偏偏自己还没什么法子,谁叫她背后站着王家,膝下还有宝玉和太妃娘娘。   贾政对王夫人也是厌恶得很,简直到了见都不愿见的地步,整日里埋首在侍妾的房里。建别院、议亲事、备嫁妆,这些都是世间琐事,他却是没心思去过问的。他这作为一家之主的,看重的只是结果而已。   探春嫁妆的事,贾母催着贾政跟王夫人提了,贾政就提一回。而王夫人不理会他,他也就是怒斥她几句,就甩手往侍妾屋里去散心。弄得王夫人看着又妒又恨,贾母却是又被气得倒仰。   因着时间实在仓促,贾母没别的办法,硬是从林黛玉的嫁妆里挪出一部分,又咬着牙从自己私房里取了些,好歹凑出了份勉强能看的嫁妆。   对的,就是勉强能看,至少贾探春是这么认为。她是偷偷看过林黛玉那份嫁妆单子,也曾经打听过王熙凤的嫁妆,自己的这份嫁妆都不如。大概,也就是大嫂子李纨的嫁妆,无法跟她这份媲美了。   贾探春出嫁前五天,邢夫人带着王熙凤、贾迎春过来一趟,是为了给她添妆。只略见了见贾探春之后,邢夫人并王熙凤便去陪贾母说话,留下迎春、探春姊妹两个密聊。   “二姐姐,没想到咱们姐妹几个,倒是我最先出嫁了,还真是世事难料。”贾探春拉着迎春相对而坐,面上似期望似惆怅地叹一声,道:“我这一嫁就到了北边,咱们姐妹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呢。可真是……还没分开,我便已经开始想你们了。”   贾迎春握握她的手,安抚地笑道:“咱们女儿家,能有过好归宿,就比什么都强。你如今是有了圣上赐婚,我却还不知道……唉!不过,三妹你本就是个精干果决的性子,嫁到那边草原去,天高地远、辽阔无边、一望无际的,想来正合你的性情。”   她确实是挺羡慕探春这桩婚事的,言辞神色之间不自觉就露出些艳羡来。环弟虽说总是不待见三妹,可到底还是没有亏待她啊,至少在这桩婚事上是为她着想了的。   赦大老爷是理藩院的主官,对那些蒙古贵族十分了解,跟迎春说起过贾探春要嫁的那位郡王世子。当时,迎春只听父亲捻须赞叹了一句,“是个独当一面的翩翩少年”,心里难免对其有了猜想与憧憬。   当然,她也并不是对贾探春的未婚夫婿有什么想法,而是相处十几年的妹妹都要出嫁了,她也不免期待起自己未来的归宿来。   贾探春羞涩地笑了,看得出这笑容是发自内心的。她对什么草原的一望无际不感兴趣,甚至还有些厌弃它的偏远,但未来丈夫的身份却很让她满意。   虽然只是蒙古郡王世子,可是贾探春也想得明白,她虽然出身荣国府,可到底是庶出身份,能赐婚给这样一位世子,日后有望得承王妃,已经是叨天之幸了。   她同迎春私语几句,略迟疑了下,故作抿唇地问道:“二姐姐,上回我同你提过的,想要见一见姨……娘亲的事,不知那边儿是个什么意思?二姐姐,若是如今不见上一面,你也知道我这一嫁,想再回来就难了,就怕是……此生都再难以相见了啊。”   说着,贾探春的眼眶就红了,手中的帕子轻拭眼角,这就是掉眼泪了。   “这……”迎春低叹一声,轻拍拍探春的肩,只道:“三妹妹,今天我们过来添妆,除了自己的东西之外,还带了环弟的那一份来。他说了,那是代替娘亲为你准备的。我也瞧了这份单子,都是实惠贵重的东西,他们也是上心了。”   贾迎春从袖中取出一份单子,递到探春的手里。这是今天来之前,贾环特意命人送到她家府上的,不然他们家也不会送那么多添妆来,笑得老太太都眯了眼。   “我,我、我到底是犯了什么错啊……让他们这么对我,生离死别了都不愿意见一面。”贾探春捏着单子的手一紧,单子登时就皱了大半。她大约也是心里确实苦,眼泪也不客气地掉下来,落在那单子上,连擦一擦都不愿了。   “……”迎春嘴唇蠕动,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,只得轻轻帮探春拭泪。   说实话,她知道赵婶娘其实也挺想念探春的,只是碍于环弟的脾气,虽然嘴上总是说要环弟如何如何,可其实赵婶娘却从没提起过要见探春。   但是,迎春其实也弄不明白,探春到底是如何得罪了环弟,为何环弟对她这般不喜欢,连见都不愿意见一面。如今眼看着探春都要远嫁了,他宁愿让别人代送嫁妆,却都不愿意自己露一面的。   这,到底是图的什么呀!?   心中怀着遗憾和怨愤,贾探春终于出嫁了,便是离京那天也没能见到赵姨娘并贾环一面。   前来迎娶的,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,风华正茂、浓眉大眼的翩翩少年。贾探春偷偷看了一眼,便将心放下了大半,至少相貌上还算合心意。   她的这桩婚事并没掀起多大波澜,即便是在荣国府,也就是热闹了两三天。一待小夫妻两个离了京,贾母等人的心思就都又放回太妃省亲上面。   大约不是到了逢年过节或有所需的时候,曾经被贾探春寄予厚望的老太太、太太,都不会想起她这个孙女/庶女。   ……   贾探春远嫁蒙古,贾小环总算是了结了一桩心事,蹦着高儿地就要派人去接娘亲回来。宇文熙默默地看着想娘.的宝贝儿,默默地将暗卫送回的密报收起,又默默地捋了捋宝宝的头。   “咳咳……宝宝,如今天气还正热着,还是让你娘在山庄多呆些日子,避避暑吧。她难得出门一趟,你又把她赶着叫回来,这多扫兴是不是?”   “所以呢?”贾小环的小脸儿就耷拉了,喝问道:“老实交代,我娘亲出什么事?” ☆、107.第107章   满腹心事的贾小环很郁闷, 直愣愣地呆坐了半晌, 忍不住又将那份密报看了一遍。看完了,他又忍不住将之扔得老远,继续坐着发呆,然后呆完了就又忍不住去看密报,然后又……   皇帝陛下政务繁忙, 就坐在一边批阅奏折。在处理政务的时候, 宇文熙的精神是十分专注的。所以即便贾小环将那密报颠来倒去地折腾,但只要他自个儿没欢蹦乱跳, 宇文熙都只是认真地埋首于奏折之中。   他能沉得住气,稳得住神,贾小环就不是那块料了。在终于把那份密报戳出洞来之后, 他总算是将魔爪伸向了竟然不理他的膏药伯伯。   重重地将身子扑到膏药伯伯的背上,环小爷压根儿没觉得他这会儿才像是贴膏药。他搂在宇文熙的脖颈上,使劲地揉晃着身体, 俩人就都东倒西歪的了。   皇帝陛下眼看着就划花了两份奏折, 朱红的墨汁也溅到了手上,当时就皱起了眉。随手扔掉朱笔, 宇文熙一脚踢开了榻上的小几,也不管奏折被踢得四散。   他反手就将小东西捞到腿上, 按住了那纤细却结实的腰杆儿, 抬手就是噼里啪啦地几巴掌。结果小东西还很不听话, 蹬着腿反抗挣扎, 恼得宇文熙加重了力道就又是几巴掌。   “哇——”贾小环心里本来就委屈不痛快, 这会儿又挨了打屁股,那个委屈的哟……裂开嘴就是哭嚎,小脑袋耷拉在榻上,两只手握成拳头就在榻上没命地锤。   “……欺、欺负、负人……就知道、嗝……欺负我……哇哇……”   听着这吱哇乱叫地哭声,宇文熙那个揉眉头啊,再看看那张干打雷不下雨的小脸儿,他真是恨不能再拍几巴掌下来。   只是,就算只看见小东西皱巴巴的脸,看不见他的金豆子,宇文熙也忍不住心疼,巴掌举起来也拍不下去。最后也只是长叹一声,将人拉起来搂在怀里,轻轻拍抚着后背。   “好了,好了,是伯伯错了,不该欺负你。打疼了宝宝,都是伯伯的错……”口中低声哄着贾小环,宇文熙毫不犹豫地低头认错,“宝宝不哭了好不好,跟伯伯说怎么怎么才不哭。”   说是哭,贾小环也就是眯着眼咧着嘴,连眼睛框都没红。这会儿得了膏药伯伯的服软,就哼唧一声敛了哭相,噘着嘴道:“那你把这个指挥同知撵走,别让他在我娘跟前儿碍眼。”   贾小环说的,乃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赵全。暗卫密报上有书,他也不知怎么整的,居然同贾环娘看对了眼。两个人加起来都已经年逾古稀了,偏偏整得好似小年轻一样,居然还你侬我侬起来。   离京前还心怀委屈,觉得儿子嫌弃自己,恨不能掉眼泪的赵夫人,此时大约已经乐不思蜀了。起先到了避暑山庄还知道想回京,现如今却根本就不提这事儿,天天儿地不是跟赵指挥同知见面,就是跟彩霞、小吉祥儿说心事。   简直美得不行!   对于这件事,宇文熙倒是十分乐见其成的,只要小东西点了头,他转眼就能给那俩赐婚。赵全乃是他的心腹,早年丧妻膝下无子,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。能给赵姼找个好归宿,也能让宝宝省心一些不是。   所以,他并未立刻点头答应,反搂着贾小环劝道:“宝宝,你娘如今也不过三十出头,能让她有个归宿托付终身,总强过让她孤独一生,是不是?那个赵全我是知道的,虽然是个粗鲁武夫,但是个重情重义的,他啊……”说着,将赵全这个人娓娓道来。   贾小环将小嘴噘得老高,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宇文熙的腰,似是十分不忿他这般夸奖那赵全。但他并未拦阻膏药伯伯,其实反倒十分专注地听着他的话,想要对赵全了解地更多一些。   毕竟,那是被他娘亲看对眼的人啊!   他也深知,娘亲如今还正当年,若是就此便孤独到老,那实在是虚度此生了。上辈子,娘亲在荣国府就委屈了大半辈子,最后更是没享到几天福便去了。此生有幸重来,他是绝不会让娘亲再虚度一生的。   可是,心里明白是明白,贾小环感情上却有些缓不过来。娘亲,只他一个人的娘亲啊!好容易才撵走了一个贾探春,这怎么就冷不丁地又出来个赵全呢?!   明明知道娘亲有了个看对眼的男人,这是件幸福的事儿,可贾小环心里就是不舒坦,那嘴唇就噘得更高,都能挂个酒瓶子了。   宇文熙在一边看得手痒痒,没忍住就轻拧了拧,顺便遮住自己有些发烫的眼神。也不知什么时候起,小东西越发会引逗人了。   “那,那……也得把他们叫回来。我总得见见那个姓赵的吧,不然怎么放心娘亲。”贾小环拍开膏药伯伯的手,满腹不乐意地嘟囔着,“哼,整天都去引诱我娘,看着就不像个好东西。”   见他有了回转之意,宇文熙就乐了,答应道:“好,好,好,伯伯这就将人叫回来,好好让你审看审看,如何?”赵全若是不满意,那就可着满朝文武踅摸,总能找个让小东西满意的吧。   小东西同他娘虽是聚少离多,但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总是他娘。这回给他娘找个着落,多少也能让小东西将他娘放下些了。   贾小环有些垂头丧气,从宇文熙腿上下来,爬到窗边趴在窗台上,托着下巴抬头往外望。窗外是一轮弯月,柔柔地播洒着清光,给他的面上染了光彩,却显露出淡淡的忧伤。   宇文熙有些看不得他这模样,正想要说些什么,却只听小东西喃喃地低语着。   “伯伯,你说娘亲要是有了新人,会不会就不那么喜欢环儿了?原本娘亲只有环儿一个,自然事事都以环儿为先,可若是心里有了别人,环儿是不是就得往后站了?还有啊,娘亲若是嫁了人,在生个小的出来可怎么办?环儿不想要弟弟妹妹,就想娘亲只有环儿一个……”   说着说着,宇文熙就瞧见贾小环挺直的背软下来,人趴在窗台上,将脸埋在双臂之间。方才干嚎了那么久,说话间都没有一点哭音儿,如今却分明能听出声音里的哭意。   心本就软着的皇帝陛下,此时登时就抽痛起来,暗恨自己没事找事,竟招惹得宝贝儿真的伤了心。他连忙将贾小环拉过来,看见小东西果然红了眼眶,小鼻头抽啊抽强忍着没掉眼泪。   “好好的,这是怎么了?你若实在不乐意,我回头就让赵全守边关去,再也不让他回京了,可好?宝宝,你可别真掉眼泪,男子汉长大了哭鼻子可难看啊。”宇文熙揽着贾小环的肩膀摇晃,直接将赵指挥同知打入了北大荒。   “不,你可别。”贾小环被他的话惊住,震得打了个寒颤,连忙拦阻道:“伯伯,你可别。我娘那性子,她都跟赵全看对了眼,要是知道我硬是拆散他们,还不得咬我。等咬完了我,她还得跑边关去,找那姓赵的。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对娘亲还是成全为上,不然……呵呵!   见贾小环放下了伤感,宇文熙也松了口气,道:“好,伯伯什么都听你的。宝宝,就算你母亲再嫁了,你不是还有伯伯呢,伯伯也多疼你的,是不是?”论到疼爱贾小环,宇文熙自认是不输他娘赵姼的。   “……伯伯,我娘就算嫁人,身边儿也就多了一个,可是您?”贾小环沉吟半晌,默默地打量着这贴膏药,方掰着指头叹道:“后.宫那么些位娘娘,膝下那么多位儿女,您这身边儿可比我娘复杂多了。”   宇文熙的脸立时就黑了,咬着牙冲贾小环直运气——这就是个没良心的小混账!   如今,在他这后.宫里问问,有哪个不羡慕这小东西的。甭管是后.宫妃嫔,还是皇子、公主,谁不是听见了贾环这名字就眼红。   每天至少两顿饭都是跟他一起用,不管闲还是忙大半时间都在一块儿,隔三差五地就留宿在他宫里,但凡有事都是先向着这小子……等等,这怎能不让宫里的人羡慕嫉妒?!   贾小环吐吐舌头,给了膏药伯伯一个鬼脸,撇嘴道:“哟,还板起脸来了。伯伯,你是不知道啊,我在你身边儿,心里总就是惴惴不安的。生怕有哪一天,你就也看不上宝宝了,跟那些皇子似的,亲生的都不得您眼,更何况是我这浑不沾边的呢。”说着,他的声音就低沉下来。   “宝宝,你……”宇文熙闻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,伸手戳戳小东西的脑门儿,恨声道:“合着,我在你心里就是个朝三暮四、朝秦暮楚的,是不是?就是个这么让你心里没底,战战兢兢的,是不是?贾宝宝,你伤了我的心了。”   最初,宇文熙将贾小环带进宫来,一则是为了那份相救的恩情,二则也是看重他制药的那份本事,而第三却也是因为他的性子。   自古皇家无亲情,此言诚不虚也。想他宇文熙虽然膝下子女众多,但许是因为他常年征战在外,等他能整日同子女相聚时,看见的却已经是一群各有所求的少年了。反倒是那时见到的贾环,让他隐约体会到父亲的感觉。   原本,他一直以为,这便是他宠爱小东西的原因。但是,时光荏苒,两人相处这些年,宇文熙已经感觉到了……   事情,也许并非如此。 ☆、108.第108章   一个会撒娇, 会耍赖, 会使小性子的宝贝儿,是宇文熙喜闻乐见,不舍得撒手的。但他这会儿是真的伤心了,目光幽幽地盯着贾小环,眼神里说不出地纠结复杂。   对这个小混账, 他到底是锤几下呢, 是锤几下呢,还是锤几下呢?   贾小环瞪大眼瞥瞥膏药伯伯捏着的手, 连忙骨碌到他身边抱住了腰,眨眼故作天真道:“伯伯哪儿伤了心,疼不疼?快让宝宝给你揉一揉。”说着, 便在宇文熙身上动手动脚。   只是,宇文熙仍旧目光幽幽地盯着他,握住了贾小环作怪的手, 却并不说话。哼, 装乖卖萌是解决不了问题的。   “哎哟,逗你玩呢, 还真生气了啊?”见膏药伯伯依旧沉着脸,贾小环吐了吐舌头, 摇晃着他的手臂, 诚心道:“伯伯, 宝宝在你身边儿安心得很, 就觉得自己有了依靠, 不管干什么都有人撑腰。要不然,宝宝在上书房也不会那么张扬,哪位皇子的面子也不睬,对谁都敢甩脸色。”   贾小环眼睛灼灼地看着宇文熙,不带一丝的闪烁,“就是因为宝宝知道,伯伯您是个护短的,而且宝宝才是您最护着的那个短啊。伯伯,只有在你身边,宝宝才会心安理得地任性、耍赖、使性子,只有你啊。便是在娘亲跟前儿,宝宝也要是顶天立地的,是能让娘亲依靠的。”   “在别人面前,宝宝都要是个男子汉。也就只有伯伯您,宝宝在您跟前儿,才是个宝宝,是个宝啊。”贾小环抱住宇文熙,将小脑袋枕在他肩上,口中轻轻地呢喃着。   前世今生人活两世,对他好的人不算少,但真正将他贾环当做宝贝儿来疼宠的……除了膏药伯伯一人,贾小环觉得他找出不第二个。   当然,娘亲对他的疼爱毋庸置疑,那是能为了他豁出命去的。只是,他一直都是娘亲的依靠,是娘亲的指望,这让他不敢有丝毫的放松,神经总是紧绷的。   而且,娘亲的疼爱同膏药伯伯的是不一样的,两世为人的贾小环也说不清不一样在哪里,但他就是固执地这么认定着。   另外,还有一位对他好得让他刻骨铭心的,便是师父他老人家。前世,他本是个顽劣无能的废物点心,荣国府被抄贾府破败,他除了等死没别的下场。若非是师父将他捞出来,又对他百般教导,他两辈子都不会有个出头的日子。   前世,没有师父对他的谆谆教诲;今生,也不会有这贴膏药黏上他。   是以,他对师父是满心的感激,满怀的崇拜,满腔的敬畏。可是,师父他老人家毕竟是严厉异常的,让他不敢随意亲近。那时,他练习唱功从来都是起早贪黑,也没少挨师父的棍子,疼啊!   这两辈子下来,也只有眼跟前儿的这贴膏药,让贾小环能肆意妄为、胡作非为、任性乱为。几年的相处下来,早有一份情义放在贾小环的心底,让他将膏药伯伯当成是……慈父?   “唉……”宇文熙低叹一声,轻拍了拍贾小环的背,将人儿搂在怀里,“傻小子,伯伯不指望你有多出人头地,只盼着宝宝平平安安,幸福快乐地过此一生。”   是啊,一生!有彼此陪伴的一生!   ……   贾小环没叫娘亲赶着回来,毕竟六、七月的天气实在太热,这个时候启程赶路简直是要人命。他舍得这么□□那赵全,却舍不得让娘亲这样受罪。是以,赵夫人等一直到了十月中,方才回到京中。   赵府中,赵全同赵夫人对坐在上房里。只听外面一声“少爷回来了”的禀报,他的面色便一紧,整个人瞬间就紧绷起来,眼睛不自主地看向对面的心上人。   他手指僵硬地理了理衣襟,咽了咽干涩地喉咙,道:“姼儿,你看看我,我的衣着什么的,可有不妥之处,会不会惹得环儿不喜?还有,还有那见面礼,可会合他心意?啊,对了……”只是一刻之间,赵全的脑子里似产生了无数的问题。   “哎呀,行了,行了,你这样就好得很,好得很了。”赵夫人本也是心思不宁的,此时被这男人一惊动,就更是眼皮子直跳,旋即没好气地嗔道:“我跟你说啊,等会儿可别乱说话,环儿那小子心思沉得很,惹着他了可会给你记一笔。”   “嗯,嗯,嗯……”赵全忙不迭地答应着,连忙坐了端正,又觉得不妥站了起来,想要来回踱两步缓缓神,又被赵夫人嫌烦拉住了,简直是手忙脚乱、不知所措。   自打原配病逝,赵全已经单身十来年,原以为自己就要这样孤独终身了。但却没想到,只因圣上派了一桩差事,他便找到了想要共度余生的女人。虽然,这个女人曾与人为妾,这个女人还有儿女。   今天,是他同姼儿之子第一次见面,那个名叫贾环的少年,深得当今圣上宠爱的少年,乃是姼儿的命根子。却不知道,那孩子对他跟姼儿的事,是如何的看法,对他这个未来的父亲可还满意。   一听说娘亲回来了,贾小环便脚不沾地地回了家,连正当值的差事也撂下不管。宇文熙政事繁忙没空跟去,只好摇摇头向李庸然使了个眼色,示意他跟上去随机应变。李庸然不敢怠慢,向主子爷行个李便紧跟着贾小环出了宫。   赵府里,贾小环快步往正堂上房里走,随手将问安的彩霞等打发开,径自掀帘就进了屋里。一抬眼,他便看见拉拉扯扯的两个人,登时就黑了小脸儿。   这是干啥呢!?明明都听见他回来了,这俩人怎么还动手动脚的,专门弄给他看的不成?!   “啊,环儿回来了,快,快来坐,让娘好好瞧瞧,呵呵、呵呵……”赵夫人被黑着脸闯进来的儿子唬了一跳,针扎了般将赵全的手丢开,跳着脚蹦开了老远。她暗自瞪一眼傻了的男人,又连忙转向儿子讪讪地傻笑。   “嗯,回来了。”贾小环点点头,瞥一眼傻站着的高个儿男人,方才扶着娘亲坐下,问道:“娘在避暑山庄玩得可还开心?身体可还好?有没有遇见什么新鲜事?……”   赵夫人这会儿老实得很,乖巧地挨个回答儿子的问题,眼睛只时不时偷看贾小环脸色一眼,都不敢去瞄一瞄赵全的。   她自假死从荣国府脱身,便只想着好生把环儿养大,日后能靠他安然养老便好。只是,一趟意外地出游避暑,却让她身边赫然多了个男人,让她的未来多了重变故,也让她……有些不知如何是好。   今天,让赵全跟环儿见面,这是两人商量争论了一路才决定的,却是不知……最后会是个什么结果?环儿他,能不能接受赵全?她同赵全能不能共度余生?这一个个的问题,简直都要将赵夫人急死了。   可偏偏贾小环来了,只一径问着他娘亲出行的事,连个眼神儿都不给赵全,就更别说跟他说句话了。他这般晾着赵全,却不单单是尴尬了这男人,让他娘亲也有些怯懦起来。   唉!心中叹了口气,贾小环舍不得为难娘亲,只好抬眼看了看涨红了脸正挠头的赵全。他虽只十三岁左右,目光却是难得的锐利,盯着赵全剐骨似的打量。   赵全性情老实,人却不是个蠢笨的,不然也不能在宇文熙手底下得用。自打贾小环进了门,他便看出这孩子对自己没好气,不然也不会这般不理不睬。   他本正挠着头发愁,不知该如何跟这孩子搭话问好,就见贾环停了话盯着他不放了。赵全当即不敢怠慢,连忙挺直了腰板儿,神色端正地顶着那眼神,任由对方打量。   “环儿,这,这是赵全,你赵叔,他是……,那个,我们……”赵夫人见儿子总算看赵全一眼了,连忙拉拉他的手,想给两人做个介绍。只是,她到底还有些女人的羞涩,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定赵全的身份了。   赵全精神抖擞起来,连忙接话道:“环、环儿,我是赵全,我……”他毕竟是男人,此时站起来拉住赵夫人,两人并排站在贾小环的对面。   只是,他话还没说完,就被黑了脸的贾小环打断。   “你是赵全,现任锦衣卫指挥同知,原配妻子于十年前病逝,膝下无子女。”贾小环在那只握着他娘.的手上剐了一眼,恨声道:“如今,你属意我娘,想要娶她为妻,可是?”   “啊,环儿你,你已经知道啦?”赵全身为锦衣卫,自然知道贾小环时刻关注着他娘亲的情况,赵夫人却并不知道这事。她本还不知该如何跟儿子讲明,却不想儿子早就知道了,这一下脸就红得要命了。   这么大岁数了,却要跟儿子提再嫁的事,实在是让她难为情。   贾小环委实看着那双牵着的手扎眼,闻言将娘亲拉到身边,顺势拆开那双碍眼的手。他看看娘亲的红脸,心中又是失落地叹气,柔声问道:“娘,你呢?是不是真的愿嫁给这男人?是不是愿意对他托付终身?”   此言一出,不光贾小环盯着赵夫人等待回答,便连赵全也敛住了呼吸,等待着心上人的答案。 ☆、109.第109章   赵夫人的脸仍旧是泛着红的, 羞得不愿再提自己的婚事, 只拉着打趣看着自己的儿子,问起了女儿贾探春的婚事。   “环儿, 探春才几岁, 怎么就被赐了婚事?你说,是不是你小子捣的鬼?还特意挑了个我不在京城的时候,嫁到了蒙古那么远的地方。”想起远嫁的女儿,赵夫人心情难免惆怅,便连自己的羞涩也忘了大半,拧着贾小环的耳朵喝问道。   虽然娘亲手上根本未用劲儿,贾小环仍旧捂着耳朵叫唤,“哎哟,疼, 疼啊娘。娘,你都说那是赐婚了, 那就是圣上做主的事,哪是我这么个小侍卫能捣鬼的。”明明是他环爷捣的鬼,但怎么能忍呢?   “哼,臭小子, 我还不知道你。”赵夫人到底舍不得儿子, 一听他叫唤便改了拧为揉,嗔道:“上回就是我跟你提了提她, 转眼就把我撵出了京城, 几个月都不让回来。一回来就听说了, 我那闺女竟然都嫁出去几千上万里了。”   “我倒是想让您回来,可您愿意回来吗?”贾小环嘟囔着,瞥一眼又红了脸的娘亲,揽着人哄道:“娘,这回不是那位郡王带着儿子来求亲,我瞧着那位世子人长得英俊勇武,性格又憨厚忠实,日后还有有郡王爵位可承,才跟圣上提了提她的。”   “不是我说啊,娘,您可着全京城打听打听,谁不说荣国府那姑娘嫁得好。多少勋贵官员家的庶出闺女,不是听了她的亲事,就眼红地羡慕嫉妒恨呢。要是看在您的份上,我才懒得替她操这个心。”   他这倒是没瞎说,京里头人对贾探春的婚事确实多挑大拇指。   见娘亲的脸色仍是郁郁的,贾小环只得又道:“再说了,她嫁那地方离着京城也不远,哪有什么几千上万里的,能有一千五百里都是往大里算了。您这都要嫁人了,什么时候得空儿,让那人带您过去看看呗。您说是不是呢,娘?”   “去你的,还奚落起娘来了。”被儿子提起了男人的事,赵夫人的脸登时就又红了,作势要拧贾小环的脸,被躲了过去也不去追。   本来,闺女都已经被嫁出去了,她如今再说什么也不当事,如今提起来也不过是问问底细罢了。这会儿再一听儿子的话,她心里对闺女嫁的人家多少有些数了,自然放心不少。   在这个时候,女孩子能有门好亲事,那这辈子就算是妥当了。   赵夫人心里也明白,闺女探春那样的身世,能有个好出身、好脾性的夫婿,就是天大的福气了。她可是明白那王氏是个什么货色,指望她给闺女寻门好亲事,那就真是白瞎了一双眼。   这么想想,赵夫人看着贾小环就更疼爱了,心知自家儿子嘴上虽说不待见他那姐姐,可心里头多少还是惦记着她的。不然,也不会替她抢了这么桩好亲事。   瞧着娘亲转变的脸色,贾小环便知道她心里想的什么,却没打算跟她解释。他难道会说,若非怕给娘亲拍屁股丢脸,怕娘亲伤心再伤了身子,他才不会替贾探春挑什么亲事,不塞给薛蟠那货都是好的。   忽然,赵夫人一拍大腿,道:“哎呀,这可怎么好?我这儿还准备了好些东西,就等着塞给她当私房呢。那一家子,男人是个不管事的,娘们儿又是个抠得要命,要嫁妆谁也指望不上。也就是还有那老太婆,可她心里眼里就只有那个凤凰蛋,才舍得给探春出多少东西?”   “不行,我得派人给她送些东西去。”说着,赵夫人就坐不住了,站起身来就要往外喊人,“彩霞,彩霞,去叫人把刘三找来……”   密云庄子的庄头刘三,一家四口早已被贾小环放了自由,如今掌握着一支庞大商队,仍旧为母子俩效命。这刘三却是个忠心耿耿的,仍旧将母子俩当主子待,每年的三节两寿都不忘来给主子请安,每到年底也会利落分明地交上账本和营收。   是以,赵夫人但凡有什么大事,仍旧爱叫人找他来办。光看着她这会儿找刘三,贾小环便知道娘亲有多惦记着贾探春那闺女。但,那到底是娘亲的骨肉,又早早就骨肉分离,不曾同她朝暮相处过,贾小环也不意外娘亲的惦记。   “放心吧您,儿子我没亏待她。”贾小环拉回了娘亲,按着她重新坐下,安抚地替她揉着肩膀,道:“她出嫁之前,大伯父家人去添妆,我已经托迎春姐姐带去一份,就当是为她添妆的。那份添妆可不少,比得上您藏的那些小私房。您的那点儿私房呀,还是留着自个儿用吧啊。”   “你,你知道啦?”自己背着儿子藏私房,却叫儿子早就知道了,赵夫人不免有些讪讪的。偷眼瞥瞥贾小环,但她素来是个有脸皮的,尤其是在亲儿子跟前儿,推了他一把哄道:“哎哟,娘也给你存着一份儿呢,绝对比给你姐姐的多得多,真的!”   贾小环真想翻眼睛,但不得不跟娘亲笑眯眯,把赵夫人好一顿又谢又夸,喜得她嘴都要乐歪了。三十多岁的女人了,她就是喜欢被人夸,尤其是被男人,还是亲近的男人。   想当初,那赵全也是因为几句夸奖,才让赵夫人对他看对眼了的。   其实赵夫人也知道,儿子不在意她那一点儿私房,可那是她的一点心意,终归都要是给儿女的。是以,既然儿子拦了她,她也不再提给探春添妆的事,但心里已经有了主意,等儿子回了宫里,她还得把刘三叫过来。   母子两个坐在一起说私房话,不知怎的就又说到了赵夫人的婚事上。一时之间,屋子里就又静了下来。   这时候,贾小环的身高已与娘亲相仿,甚至隐隐还有些高过。他却仿若小时候般,窝着腰腻在娘亲的怀里,脑袋靠在她的颈窝。这样的儿子有些可笑,但却让赵夫人舍不得放手,静静地搂着他微红了眼眶。   “娘,环儿都不让您嫁人,您就是环儿一个人的,就是环儿的……”贾小环紧紧搂着娘亲,说话都带上了点哭音儿,“那个赵全就是个混蛋,您就出去一趟,他就把您勾搭走了……哼,就不是个好东西。”   赵夫人低头,一眼就瞅见儿子红着眼眶抽鼻头,她的眼泪也就下来了。她想要将儿子整个抱住,只能踮起脚来,摇着头低喊着,“不嫁了,娘不嫁了,都听你,听你的……我的儿啊!”   这会儿的赵夫人,并无丝毫敷衍儿子的态度,她是真下定了决心的。若是儿子真不喜欢赵全,真不愿意她再嫁,那她就真的不嫁了。这辈子,就这么守着儿子,本本分分地度过余生。   至于赵全……一想到那个男人,赵夫人的眼神便不禁黯然。对于赵全,她是真的上了心的,想过要跟他共度余生。甚至可以说,他就是自己第一个恋上的男人,她对贾政都没这样的心思。   如今,既然儿子这般不喜他,不愿自己嫁过去,那就……只能是两人有缘无分吧。   “噗呲……”贾小环还是红着眼眶,却忍不住笑出来,实在是娘亲纠结矛盾的模样太逗人了。一笑出来,他就连忙去憋住,偷眼去看娘亲。   赵夫人却只当他是听了自己的话,心里高兴才笑了,越发怜惜地将他搂紧。只不过,她的心里也有些疼,也不知赵全听了她的决定,会是个什么心情,会不会伤心呢? ☆、110.第110章   赵全与赵夫人的婚事, 经过贾小环的生拖硬拽之后,被定在了来年的正月十五。不然,这俩人能九月中才回来,十月初就能成两口子。   俩都是三十多岁的人了, 却那叫一个如胶似漆呀,看得环小爷直磨牙。后来干脆不搭理这俩狂秀恩爱的,关注别的事去。   贾小环并没忘记, 上辈子就是在明年的正月十五,荣国府迎来了最鲜花着锦、烈火烹油的时候——元妃省亲。他将娘亲的婚事安排在那天, 也有着要跟他们碰一碰的念头。   没有让他意外, 荣国府仍旧是在年前建成了省亲别院,并上表请求贾元春归省。太上皇也很给面子, 下旨准许他的小爱妃出宫省亲,时间就定在来年元宵节。   这一下,荣国府算是热闹兴旺起来,可着整个贾家宣扬, 对那些亲友更是恨不能挨个儿告知。便是自认被他们撵出荣国府的贾赦一家, 也是贾母、王夫人知会的对象。   并且, 与王夫人同出王家的琏二奶奶王熙凤,更是两人多加拉拢的,想要托付重任的。毕竟,如今的荣国府里外都没个管用的, 让人愁得不行。   贾母的年纪大了, 贾政是个不理俗务的, 王夫人毁了脸不好出门,李纨是有些用可总是个寡妇,至于如今府上唯一的男丁贾宝玉……   呵呵,不说他是个什么成色,即便他是个精明强干的,怕是贾母等也舍不得他辛苦。   赦大老爷府中,一处偏院里住着的正是贾琏夫妇。这院落说是偏院,但却紧挨着正堂,三进三出亭台楼阁宽敞宜人,远比他们在荣国府的那处小院儿强得多。   这天夜里,夫妻两个坐在一起,捧着手炉闲话。   贾琏微眯着桃花眼,睇视着炕桌对面的媳妇,声音略沉道:“你昨儿又往荣国府去了?又是那边老太太、太太叫你?让你替她们操持家事?”听话音儿能听出来,他对这事很是不满。   王熙凤丹凤眼一挑,浑不在意地道:“她们可不是得指望我,不然阖家都找不出个能理事的。便是有珠大嫂子在,她又能管什么用?这些天要不是我帮着,那府上娘娘归省的事啊……哼!”   她眼瞅着贾琏,见他脸色仍旧不好看,便娇嗔地推他一把,“哎呀,我这么上赶着去给她们帮忙,还不是为了你。你捐了个同知的衔都多少年了,也没能谋个实职。前阵子说贾环能帮忙,结果还不是一场空。如今,我倒瞧着宫里那位娘娘,说不定能拉你一把呢。”   “这么说,爷还得谢谢你了?”贾琏却并不买账,反弹了弹被她碰到的肩膀衣衫,冷眼看着她倒竖的柳眉,道:“可爷怎么听说,你没少从那边儿捞外财,已经被老太太她们敲打了。”   这话一出来,王熙凤的心就是一紧。贾琏说得没错,她确实趁着帮忙的功夫,没少给自己谋好处,不然她图的什么呢。而且,她今儿也确实被姑妈敲打了,那话说得可不怎么好听。   但是,那又怎么样,谁让那一家子如今都指望着她,离不了她?   不过,王熙凤也明白,想指望着那边拉拔丈夫,怕是没希望了。她方才跟贾琏那么说,不过是讨个巧,想将事情糊弄过去罢了。却不想,贾琏竟然什么都知道,谁告诉他的?   王熙凤目光转向外间儿,那儿有丫鬟平儿在守着。她轻启了嘴唇,刚想要说什么,却听见丈夫贾琏沉声开口了。   “眼看着快过年了,你就老实在家呆着,准备过年的事,轻易就不要出门了。”贾琏屈指敲了敲炕桌,目光紧盯着媳妇,正色道:“尤其是荣国府,不许再去了,更不许再掺和那府里的事,听见了没?”   “这里面,可是有什么说道?”王熙凤难得见丈夫这般正经,心中虽不服气,却也没拍桌子,反探身子凑近了贾琏问道。但也打定了主意,这人若是不给她个说法,今晚就少不得争究争究。   贾琏同王熙凤对视一会儿,才似下了决心一般将炕桌推开,把王熙凤拉到怀里。他贴着王熙凤隐约泛红的脸,轻声道:“这事儿我跟你说,你自己心里有数便是了,切不可往外传。尤其,是你那叔父、姑妈的,都提也别提。”   王熙凤心里惊奇,不知是什么事,竟让丈夫如此慎重。不过,她也不胡乱插言,只仰脸望着贾琏,无言地催促着他快说。   “当今圣上明年二月里要南巡,这事你该也听说过。”贾琏搂紧了些媳妇,脸上隐隐地带着些得意,道:“今儿父亲给我说了,圣上南巡让我跟着随行,处理些庶务,说不定……能在圣上跟前儿露露脸呢。”   “真的?!”王熙凤闻言,霍地就坐直了身子,但旋即就又扑上去搂住了贾琏,脸上满是惊喜交加,一迭声地问道:“我的爷,这可是真的,你真的能随驾南巡?还能管事,处理庶务?能有机会面圣?我的天,我的天呐!爷,这、这、这是老爷替你谋的,真是大本事啊……”   她这样的状态,让贾琏颇感欣悦,搂着亲了一口,方道:“真的,当然是真的。明天,爷就要往户部报到,正式领了差事开始当差了。这几个月下来,怕是要忙得脚不沾地,连年都过不安生了。不过……”说到最后,他眼神一转压低了声音。   “这事并不是父亲使的力,爷托的……”贾琏稍微推开王熙凤些,伸手将她的下巴抬起,敛了笑容道:“是环弟的福。上回,因着赵夫人的事,爷还当得罪了他,谋差事的事儿指望不上他了。不过如今看来,环弟是个言而有信,一诺千金的。”   说到这儿,贾琏问了一句,“所以,你知道爷为何叫你远着那边,尤其是你那姑妈了?”   “嘶,竟然是他?!”王熙凤倒抽口气,巴着贾琏急声问道:“他真的给你使了力?真的有这份能耐?我起先只听说,他不就是个上书房的伴读嘛?”怎么就这么得势?!   贾琏摇摇头,亦有些疑惑地道:“父亲只说,环弟是个深得圣心的,叮嘱我多少回不能得罪了。对了,他还说自己能下江南,能进理藩院,都有环弟在背后使力。不然,他就还是荣国府那个马棚将军,可不会有现今的位置。”   王熙凤简直不可置信,脸色变幻个不停。   贾环啊,一个从不曾被她看在眼里的庶出孽障,曾几何时竟真的如此本领非凡了?当初贾琏也不是没跟她说过贾环如何如何,只不过她俱是左耳进右耳出的,从来不曾信过。   却原来,那些话都是真的吗?   乾清宫里,被贾琏夫妻俩惦记着的贾小环,正赖在宇文熙的身上耍赖。两人都在暖阁的炕上,宇文熙盘膝坐在桌前办公,贾小环就枕在他的腿上,翻过来滚过去地折腾。   他如今当了御前侍卫,便整日贴身护卫皇帝陛下,干脆就连住都跟宇文熙住在一起。伯宝两个整日如影随形,不知道看红了多少人的眼睛。   每天到这个时辰,宇文熙若是还忙于政务,不洗漱休息,贾小环就会这么折腾他,无声无息地催促着膏药赶紧歇息。   “别闹,你困了就先去睡,我批完了这两本折子就睡。”宇文熙的大腿被贾小环蹭来蹭去,根本就定不下神来,叹息一声将人抱住,哄一声,“乖!” ☆、111.第 111 章   最终宇文熙也是无法, 只好放下手中的奏折,随着贾小环回到寝宫安歇。最近这阵子, 他为了来年去南巡的事,确实格外忙碌了些,倒是让小东西有些看不过去了, 整日都盯着他休息。   待洗漱收拾完毕,伯宝两个便并肩躺在龙床上,贾小环打着哈欠伸着懒腰,看得宇文熙弯了眉梢, 柔了眼睛。自从他似乎对小东西有了别的心思, 便是看他什么模样都觉得可爱喜人。   探过手为贾小环理了理被子, 宇文熙忽地问道:“宝宝, 这趟南巡大半将走水路,咱们会同太上皇分乘船只而行。待到了半路上咱们寻个机会, 你陪着伯伯微服上岸,咱们从路陆上赶往江南,顺便还能在各地逛一逛,可好?”   贾小环正是少年贪睡的年纪, 此时沾了床铺都已经阖上眼睛了。猛地听见这话,他先是没什么动静, 就在宇文熙以为他已睡着, 隐带失望地要叹气时……   “微服?伯伯, 你是说咱们俩要上岸去, 是要微服私访吗?”贾小环霍地坐起身来, 然后大半个身子都趴在了宇文熙身上。他的两只手捧住膏药伯伯的脸,一双眼睛亮灼灼地盯着他。   前世今生活了二十多年,环小爷他都没离开过京城的范围,之前就对南巡的事情憧憬不已。此时,赫然听见膏药伯伯说要带着他微服私访,心里边的小激动就更别提了。   “呵呵……”宇文熙连忙扶住身上的小东西,不让他再动来动去地折磨人,将人轻轻按在身上,隐含怅然地道:“可算是吧。此次南巡说是为了视察河工,其实乃是我同太上皇的一次较量。甚至可以说,乃是我们这对父子的最后一次较量。”   这一次之后,大约他同大明宫里的那位皇父,便是个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结果了吧。明明是亲生父子,明明也曾慈孝有加,最后却落到这般敌对,宇文熙已经不知道对错为何了。抑或者……   这,就是生在皇家的命!   听他说得有些沉重,贾小环明白膏药伯伯心中郁郁,连忙抱紧了伯伯的脖颈,还用脸颊蹭了蹭他的,然后乖乖地窝在伯伯怀里。   他想向宇文熙表达,不用愁闷不用烦,还有他,还有宝宝呢。   宇文熙被他蹭得心中暖暖,揉揉贾小环的发顶,不再提太上皇,轻声笑道:“咱们会从天津上船,沿运河南下,到山东时要登泰山封禅致祭,然后就会进入江苏。宝宝,待下了泰山,咱们就从船上下来,在路上赶一程,伯伯带你先到江苏转一转。”   “好呀,我老早就想去江苏了,尤其是扬州那地方。以前总是听大伯父赞扬州如何如何,让我眼馋得紧呢,一直都想去逛逛。”贾小环觉得揽腰上的手紧了紧,连忙又蹭了蹭膏药,道:“这回真是多亏了伯伯,宝宝才能在江南痛痛快快地玩啊。”   “哼,别听你那伯父胡说,更别跟他学。我这里可是有他的密报,三天两头就逛青楼,隔三差五就下秦淮,那会儿他可不是赖在扬州不愿回来。你若是敢学他,看我不拍散你的屁股。”宇文熙瞪了眼睛,在贾小环屁股上先拍了一巴掌。   贾小环本就不是惦记着那个,就翻翻眼睛乖巧地应了一声。于是,伯宝两个就安静下来,似乎都沉入了梦乡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宇文熙忽然睁开眼睛,借着清幽的灯光定定地注视着身边的少年。   宇文熙还记得,自己第一次见到少年的时候,他还是个五六岁的娃娃,却是个……与众不同、本事非凡又精灵古怪的神奇娃娃。   就是这个神奇的娃娃,将他从杀手的追杀中救下,然后又将他扔在一边不闻不问,让他起了逗弄的兴致。在密云山庄那几天,说是为了避险,其实真正的原因是什么,他如今心知肚明。   然后,他就记住了这娃娃。即便是回到宫中争斗夺嫡,即便是在宫门起兵夺位,那样险峻紧张的时候,他竟然都没有忘记那个娃娃。那个,让他叫做“宝宝”的娃娃。   于是,他在登基之后,便将这娃娃带到了身边。那时的想法很简单,他已经是天下至尊了,但凡想要的就该在身边,不是吗?而且,从荣国府出继庶子到上书房伴读,这也是他的报恩之举了。   宇文熙抚抚贾小环舒展沉静的睡脸,心中是说不清的感慨。他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,精灵可爱的娃娃就长成了翩翩肆意的少年;更加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,他对一个小辈的喜爱就变成了……   只是,以后该如何是好?   宝宝已经渐渐长大了,早晚都要娶妻成亲,就好似他今年就已经知道关注秀女们了。日后,若是宝宝看中了那家的姑娘,提到了他的面前……宇文熙真的不知道,自己会作何反应。   但是,他却知道一件事。   宇文熙捏紧了拳头,他知道宝宝给那姑娘家带去的,绝对不会是福气。   大约是宇文熙手臂抱得有些紧了,贾小环微微皱了皱眉头,噘了噘嘴唇。不过,他并没有往外推宇文熙,反而自己更加往他怀里挤了挤。   伯宝两个越发地如胶似漆,却让宇文熙摇头苦笑。这个小东西,生来就是为了折磨他的。可是,偏偏他就算深受折磨,却也舍不得将人儿推开分毫。   他还记得,最初跟宝宝同塌而眠时,这孩子总是四仰八叉的,睡着了也不老实,好似恨不能将他踢下床榻去。也是两人相处了几年之后,才有了同现如今这般的共眠。   也正是因为这个,让宇文熙内心深处怀着一丝期望,也许……   在宝宝的心里,他并不只是个“伯伯”!   ……   转眼便过了新年,这一年京中许多世家的年,过得都是稀松平常将就得很。皆因,后.宫妃嫔们的省亲之行,就是从正月初六开始的,让他们根本就无心过年。   伯宝两个的年,过得也不怎么快乐。他们倒是不在意后.宫省亲的事,但谁叫赵夫人是在正月十五出嫁呢。   娘亲眼看着要出嫁,贾小环哪还在宫里呆得住。除夕那天一大早,他就跟皇帝陛下告了假,然后颠颠儿地回去守着娘亲了。   说起来,娘俩这辈子比上辈子过得强得不是一点半点,但相处的时间却比上辈子少了不止一点半点。原本贾小环还想着,往后的日子还长,却没想到娘亲一扭脸居然就要嫁人了,就要成别人的人了。他心里头的这个亏啊,简直就别提了。   这不,就趁着娘亲还没嫁,贾小环说什么也得跟娘亲好好过个年。不过,娘儿两个心里头都惦记着那桩婚事,到底都不是那么专心过年,新年的气氛就难免有些平平。   而宇文熙呢?   可想而知,贾小环都没在他身边儿晃了,宇文熙过年能有多高兴才怪。他也不是没想过把小东西叫回来,可这回贾小环是什么话也不听了,认定了要在他娘亲出嫁前守着她。对于这份母子之情,宇文熙也没办法,只能听之任之。   好在,这桩婚事完成之后,宝宝就该回宫来,跟他准备南巡的事了。   元宵节的前一天,乃是赵府送嫁妆的日子。一大早天还没全亮,两个赵府就都忙活起来,一个忙着组队送嫁妆,一个忙着打点迎妆。   贾小环乃是赵夫人的亲子,送嫁妆这事他是不得出面。但是为了娘亲的体面,环小爷豁出面子去请了不少上书房的朋友随行,更是将大伯父贾赦请了出来总管。   当日,算是真正让京城人看到了,什么叫做“十里红妆”。那赵夫人的嫁妆,真是这边都已经到了赵全府上,那边却还有多少没从府里出来。当然,这也跟两府不过离两条街有关。   赵全自从回京跟赵夫人定下婚事,便千方百计地买了这座靠近赵府的宅子,作为两人的婚后的住所。原因无他,只为了让心上人离她的儿子近一些。   这一场送妆热闹壮观得很,吸引了不知道多少京里人的围观。而这其中,便有王夫人派出来的“眼睛”。   ……   “……太太,奴才的男人数了数,那嫁妆总共有一百六十八抬。旁的瞧不太出来,但看那些家具什么的,材质都是红木的,不是紫檀的,就是黄花梨的,贵重得很……”跪在地下回话的婆子,在王夫人怔怔地凝视下,声音越来越低,渐渐地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。   王夫人良久默然不语,就在那婆子胆战心惊已经吓趴下的时候,她却摆了摆手让人下去。今天,是她打发了人去看看那贱人嫁妆的,可这会儿听了却心如刀绞。   一手捂着心口,王夫人将眼睛转向丈夫贾政的院子,目光是那么讽刺和狠戾。   不,现在还不是时候,还不是讲这件事揭开的时候,要等等,再等等……王夫人这样告诫着自己,不忘狠狠地拧了拧胸口。   娘娘省亲在即,这会儿可千万不能乱,千万不能出事。王夫人已经打定了主意,在女儿省亲成功之前,荣国府不能出任何事。不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,她都会忍,都会忍着的。   不过,一旦娘娘归省回宫之后……呵呵,她要那个贱人不得好死! ☆、112.第112章   郑重的婚事, 总是很繁琐的。   贾小环对他娘亲的婚事就无比重视,是以可想而知赵夫人的婚事该有多么隆重有加。整个赵府头天晚上就没熄灯, 阖府上下都忙忙碌碌的停不下来, 唯一安静的怕也只有赵夫人的院子。   尤其是贾小环, 一夜也没能合上眼, 就那么默不吭声地在赵夫人屋外转了整晚。是他硬将娘亲赶进屋里歇息的, 但他自己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走开, 就是想那么守着娘亲。   哪怕……就是这么一晚。   和他们同样忙碌的, 还有荣国府上下。而其中最忙碌的,甚至分心多用的, 大概就是王夫人了。她不但操心着女儿归省的事,也不忘派了奴才紧盯着赵夫人的婚事,命人随时要向她回报。   “……呐,就是这么回事。”说话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管事, 猛地灌了口茶水, 拍着腿啧啧惊叹道:“嗨, 你是没瞧见啊,人家那排场……”   他同个婆子本就缩在角落里, 却仍旧鬼祟地四下望了望, 方凑近了低声道:“咱们这说是娘娘出宫归省,可我瞧着呀,还不如人家一桩婚事呢。而且我听说, 那位出嫁的新娘子, 都不是个姑娘, 还是个寡妇呢。那嫁妆,那排场,嘿,绝了。”   “就是不知道跟咱家是啥关系,我还瞧见大老爷亲自出面送嫁呢。咱府上可是娘娘要回来啊,大老爷都死活不来,连家人也不叫回来,偏偏往人家那儿凑……”管事渐渐停了声音,大约是觉得有些说得太多,“行了,你快去跟太太回话吧。”   婆子乃是管事的媳妇,闻言连忙点点头去见王夫人。不过,路上她也不由得想,到底那位新娘子跟贾家是何关系。为什么,不光大老爷往那边凑,就连太太也叫人紧盯着?   要知道,荣国府可还有娘娘归省的大事呢。   小院的佛堂里,王夫人抽空见了那婆子,给自己灌下满腔满腹的怨恨和沉郁。虽然,她知道自己此时不该操心这个,元春归省的事才更要紧。但是,她……   王夫人紧紧扯着手中的珠串,紧抿着嘴唇憋下去一口腥甜的血,这是她被气恨出来的。她知道自己如今有些不分轻重了,但是她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。   她就是想知道,那个贱人如今有多享福,有多好运。那是个贱人,是个不得好死的贱人啊,她凭什么?凭什么?!   霍地站起身来,王夫人将扯断的佛珠扔掉,地上是滚得星星散散的檀木珠子。她垂首缓步地走出佛堂,轻抚一抚脸上的伤疤后,将脸抬起走向迎上来的金钏儿等人。   时间过得飞快,待贾小环能呆坐下来的时候,他的娘亲已经被赵全迎走,已经同赵全拜堂,已经被送入了洞房。身为赵夫人的亲子,他本不该全程跟随母亲再嫁,但贾小环哪又忍得住。   明面上不能跟着,他私底下跟着也就是了。是以,贾小环看见了娘亲跨火盆,看见了娘亲夫妻对拜,看了娘亲进洞房,甚至连亲娘后爹的交杯酒也没放过。   独自坐在赵府的大堂上,贾小环的身边儿一人也无。娘亲嫁人了,彩霞和小吉祥做了陪嫁,只等着娘亲在赵家站稳了脚跟,便是她们婚配的时候。   可这么一来,他的身边还剩下谁?   此时的贾小环是茫然的,孤寂的,整个人都仿佛沉浸在了无助之中,是个迷茫无措的小少年。   重生一世,能让娘亲过得幸福快乐,是他最大的人生目标。如今,这个目标似乎已经实现了。今日娘亲脸上那幸福甜蜜的笑容,让他大概永世都不会忘怀。   可是,他为娘亲开心高兴的同时,就难免会有些……失落?贾小环忽然觉得,自己有点找不着事儿干了。   宇文熙一踏进厅堂,看见的便是那个小小的单薄身影,委屈无助地坐在那儿,屈膝抱着双腿。这让他的心霍然揪紧,快步来到宝贝的身边,宇文熙放轻了声音,唤道:“宝宝!”   这样的一声呼唤,让贾小环耷拉的眼皮赫然掀起,眼神灼灼地望着宇文熙,定定地看着他,半晌都不肯移开视线,连眼睛也不眨一下。   宇文熙心中疑惑,不知这宝宝为何如此看着自己。不过,他并没有丝毫介意,同样目光灼灼地看着贾小环。在那眼神里,蕴含着所有他不能,抑或说是不敢吐露的心意。   “伯伯,你会不要我吗?”   如此一句话,问出来的时候,就连贾小环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,但他就是想要问一问。问一问这贴膏药,会不会一直都贴着他,黏着他,一辈子都不离他而去。   宇文熙探出去想要揽住贾小环的手顿了顿,但他很快便环住小东西的肩膀,声音里是无法抑制地喜悦和温柔,“宝宝又在胡思乱想什么,伯伯不是整日都在你身边,还被你嫌弃是贴膏药?放心吧,伯伯许你小嫌弃一下,但伯伯绝不嫌弃你。”   他并没想到,宝宝竟然会忽然间问了这么句话,这是什么意思,这说明了什么?宇文熙有些不敢深思,他怕自己一旦胡思乱想了,会让他和宝宝之间再无法像如今般自然相处。   “我哪有嫌弃你。”贾小环似被这回答取悦,弯着眼睛勾起了嘴角。他用脑门儿顶了顶宇文熙的胸膛,已没了方才失落的小模样,“伯伯,你可记住今天说的话。只许宝宝嫌弃你,可不许你嫌弃宝宝。”   贾小环知道,眼前的这个人,是真的对自己好。若是非要列个排名的话,他也仅仅将膏药伯伯排在娘亲和师父的后面。   宇文熙无奈地摇头,轻抚着他发顶,笑着说道:“行,行,行,什么都听你的。”巴望着被嫌弃,他这伯伯也真是够了。   “伯伯,你怎么到这儿来了,今天元宵节,宫里面不是有酒宴庆典吗?”从小情绪里拜托出来,贾小环暂时放下了娘亲再嫁的失意,边给宇文熙倒茶水,边问道。   “宫里面那些事,我不过是露个面便够了,再说还有太上皇在,我在不在都无所谓。”宇文熙的拇指扫过贾小环的黑眼圈,轻斥道:“倒是你,这么多天不见,我岂能不担心。果然,人才出来几天,身子也瘦了,眼圈也黑了,都不懂照顾自己的吗?”   “哪有,过年吃得好,我还长胖了些呢。”贾小环才不认,举着手臂反驳道:“反倒是伯伯,我看着可是疲惫憔悴了不少,是不是逢年过节的,房里人太多忙不过来了?”   宇文熙被气乐了,放下茶盏拧一把那张小嘴,没好气道:“又胡说了。对了,宝宝,有件事要跟你说,我得了暗卫的密报,说是荣国府王氏接连对你暗中查探,你可有什么打算?”   这就很明显,是皇帝陛下在转移话题了。宇文熙最不想跟贾小环进行的话题,就是那些后.宫的男女之事。是以,连忙搜寻了件苍蝇小事来跟贾小环扯。   “荣国府,王氏?她干什么了?”贾小环听了这两个名词,登时便不耐烦地皱起了眉。他自从过继出荣国府之后,便将那一家子都抛在了脑后,只要他们不自己作死地上来惹事,他也没打算再跟他们有所牵连。   可现如今是怎么着,这王氏上赶着来送死了?   贾小环虽然回了赵府,身边也并未带着亲随,但宇文熙又如何能放心,少不得派了几名暗卫暗中看护。是以,贾小环身边有什么事,宇文熙甚至比他自己都一清二楚的。   王夫人派的管事虽然只是随着大溜,暗中探看赵夫人的婚事,但其一举一动也落入了暗卫的眼中,少不得要向皇帝陛下禀报一声。宇文熙本也没将之当成回事,甚至都没打算告诉贾小环,省得惹他心烦。   不过,这会儿也不妨拿出来,转移转移宝宝的注意力。   听了膏药伯伯的讲述,贾小环的眼神便是一暗。看来,王氏那女人已经知道娘亲没死,却不晓得那老太太和贾政知不知道。   哼,探看娘亲的婚事,王氏她想干什么?给娘亲捣乱?让娘亲不能幸福生活?   不,她是活够了,想死呢!   “伯伯,今晚好像是贾太妃娘娘出宫归省的日子,人都说要锦上添花,宝宝给荣国府添把火,好不好?”贾小环的声音幽幽的,眼睛望着荣国府的方向。   ……   贾元春出宫归省,让老贾家的人等了整整一天,直到戌时末方才抵达荣国府。先是在别院里逛了一圈接受拜见,又到贾母正室与亲人叙旧,然后再到园中正殿开宴听戏……   此时若是贾小环在场,定然会大摇其头,叹一声“扫兴”。想上辈子贾元春归省,那是何等的排场奢华,人物繁盛。不说旁的,当日光是跟贾元春同辈的男女便有多少,可如今……呵呵!   赦大老爷一家子都不在,薛家母女也跑了,贾探春已出嫁,贾小环在嫁娘,这府上还剩下了谁?   难得王氏还惦记着自己的娘亲,环小爷深觉不能让她们母女俩太过冷清了,怎么也得给她们添把柴加把火才是。   于是,就在太妃娘娘率领亲人们听完了戏,要发赏赐的时候,这座省亲别院四面八方的角落里,都亮了起来…… ☆、113.第113章   太妃娘娘出宫归省, 却被翩然而起的火堆们包围了,这让贾家上下并宫里人都懵了。   整座省亲别院都惊恐慌乱起来, 一时间竟然无人出头组织灭火。四处都是叫唤乱跑逃命的人, 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, 就连贾元春、贾母、王氏等人都被冲散了。   说起来也是怪事, 那火竟然是轻易不能扑灭的。就算之后贾珍带人救火, 却也气急败坏地发现, 火势极旺不说, 还不是用水就能救的。没办法,他只好命人挖了沙土来灭。   待到整个火势全被扑灭, 天边儿都已经放亮了。   贾珍站在高处看着眼前的一片废墟,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。幸亏啊,他当初没给荣府投银子,不然遭了这变故, 还不得心疼死。本来, 就连救火他都不愿出头的, 但谁教荣府就没个顶用的,他要是不管, 这火说不定就要烧到他宁府了。   他一甩袖子, 便带着儿子贾蓉去了贾母上房。此时,整个荣国府的主子都在那儿,而太妃娘娘贾元春则早已被宫人们带回宫去了。   贾母的荣庆堂灯火通明的, 贾珍刚刚进了正房的大门, 还没走过屏风的时候, 就听见里面贾母的声音,当即就皱了眉头。   “……怎么回事,还没找到王氏?那么大个人,怎么会就找不见了?还不快去找,再去找,去找啊……”贾母急得直拍扶手,另一手却不忘紧紧搂着她的宝贝宝玉。   也不怪她这么气急败坏,今天发生的实在糟糕透顶。娘娘省亲啊,多么郑重紧要的事情,前半程都好好的,都到了最后却出了火灾这等事,简直是阖家不幸啊!   好在,娘娘最终安然无恙,平安回宫去了。她的儿孙们和两个玉儿也都平安无事,贾母正要松口气呢,却听见奴才禀报,说是太太找不见了,这才有了珍大爷听见的叫嚷。   贾珍进了正房,就见老太太坐在正当中,身边搂着贾宝玉;贾政独自坐在左首椅上愁眉苦脸的,衣袍上还有烧灼的痕迹。   他没瞧见珠儿媳妇、贾兰和林黛玉,想来是在隔间儿里。如今的荣国府,也就剩下这几个主子了,没在这儿的就都是不要紧的。   另外,在贾母面前的地上,跪着几个捆着的丫鬟,一个个都是鼻青脸肿的,大约都是王氏身边的。不过,主子不见了,她们却好好的,也是活该受这样的罪。   一见着贾珍,贾母便急切地问起火势,问起别院的情况来。贾珍也不瞒着她,火反正是扑灭了,可那座花费巨大的省亲别院却也彻底毁了,如今留下的就是一堆废墟。   “不过,老太太,这回的火不像是意外燃起的,我看着倒像是人为的,这事您还是叫人查一查的好。”最后,贾珍面色沉重地说道。说完,便不等贾母说话,带着贾蓉告辞离去。   敢在省亲的时候在别院点火,这事儿可不小,他是绝不会再插手的。   就在贾珍出了上房门,忽瞧见赖大趔趄着跑过来,嘴里面还喊着“找见了,太太找见了……”。他便留了个心眼,命贾蓉在房外找个地方窝着,听一听王氏出了什么事。   王夫人出了什么事?她没死,只是腰背让梁子砸了下,整个人都不大会动了,头不会转只能眨眨眼睛,话不会说只能支支吾吾,路不会走连脚趾头也不能动……   总之,王夫人这辈子也不知能剩下多少日子,但不管是多少日子,她都只能日日夜夜都与床榻为伍了。也许,大概,可能还有屎和尿?   ……   乾清宫里,贾小环将手上的密报丢开,也将这件事丢开了。王氏能有这么个下场,除了那根砸下来的打量,还少不了环小爷他送上的一记灵药呢。   将日后可能伤害娘亲的火苗掐灭,贾小环便不再理会老贾家,将心思放在了随同膏药伯伯南巡的事上。人活两世却头次下江南,可不得好好准备准备,以求能多逛些地方。   不过,荣国府的这桩失火案,在京中却是惊动了不少人,许多人都紧盯着荣国府,乃至贾太妃的动静。据说,便是太上皇都闻之震怒,严令定要将之彻查严办。   太上皇虽然如此给体面,可贾元春却并未有丝毫受益,反而尝到了失宠的滋味。   失火那天她回宫便没能见到太上皇,只是被命在大明宫前谢了恩,便被打发回了寝宫。而自从那天之后,直到圣驾出发南巡,她也未能得见太上皇,就更别提宠幸了。甚至,原本被提上太上皇南巡名单的她,也被踢了下来。   贾元春自得知不能去南巡的消息,便过上了以泪洗面的日子。她算是看明白了,自个儿往后怕是没好日子过,要是知道一趟归省是这么个下场,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出这个宫门的啊。   原本是想风光一回,见一见父母兄弟,顺便体现她在太上皇跟前儿的地位。可谁又能想到,这么一趟省亲什么好处也没落着,却让她多了个扫把星的名头,从此再不得太上皇青眼。   她并不知道,这还只是个开始而已。   王夫人成了跟“棍子”的消息,没过几天便传进了宫里,惹得太上皇震惊不已。然后,贾元春便收到他的旨意,听完之后眼睛一翻就倒下了。   戴权背着手摇了摇头,目光略带怜惜地看着瘫软在地的女子。然后,只见他向着身后的太监摆了摆手,太监们便拥上前将贾元春抬了起来,向着一处偏僻的宫门行去。在那处宫门之外,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在等着她。   方才,太上皇的口谕中说,命这位贾太妃到佛前去为母亲祈福,以全她的孝心。太上皇没说是那座佛前,那就是让戴权看着办的。看在自己同老贾家的交情份上,戴权决定把这位娘娘送个好地方。   于是,等贾元春再度睁开眼时,她已经躺在了水月庵的斋房里,面前站着的是个法号静虚的老姑子。这里,就是她要度过余生的地方吗?贾元春不知道。   贾小环并没关注过贾元春,却偏偏有人要把她提到他面前。   这一日,正是二月初一,明日就是龙抬头,南巡队伍出京的日子。同时,也正是在今天,贾小环领到了升官的圣旨。   他,从正五品的三等侍卫,蹦蹦跶跶着就跳到了正三品一等侍卫上。   这么一来,他环小爷的官位,便在后爹赵全之上了。欣喜的贾小环就蹦着往宫外跑,想要出宫去跟娘亲报报喜,去向后爹显摆显摆。最后,再跟不能跟去南巡的娘亲告别一番,顺便问问娘亲想要啥,他都给带回来。   只是,刚走到一处偏僻些的走廊上,就有一团冲上来,迫得贾小环停下了脚步。   “……环爷,环爷……求您,求求您,救救娘娘,救救娘娘吧……姑娘,她,她是您亲姐姐啊……”   贾小环将护在身前的李轩拉开,皱着眉盯着跪在面前又磕又求的宫女。   李轩见主子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,忙凑前两步轻声道:“爷,这是贾太妃身边的宫女,抱琴。”   自从被圣上派到主子身边,他便将哪怕跟主子有一点儿关系的事,都牢牢记在心里。随后,李轩又把贾元春最近的遭遇,轻轻为主子道来。   “太上皇把贾元春送佛前祈福了?”贾小环一掀眉毛,用下巴点了点抱琴,道:“那她呢,怎么还放在宫里?得,既然求到爷的面前了,你派个人把她也送去吧,也好全了她们的主仆之情。”   李轩干脆利落地答应一声,挥手便让身后的手下操办。立时就有两个小太监,拉起了抱琴就往外走。   而让贾小环意外的是,听到要被送到贾元春身边,抱琴并没有哭闹,甚至还隐约露出了笑容,只是在临走远时回头,深深看了贾小环一眼。   “……传个话过去,给她和贾元春个安稳日子过。”贾小环沉默了片刻,对李轩吩咐道。他知道,自己的这话是会被执行的。   他做出这样的决定,并非为了贾元春那血缘上的姐姐,却是因为抱琴这个忠心的丫鬟。这个跟随贾元春进宫的丫鬟,让他想起了如今娘亲身边的那两个。曾经,她们其中一个为他而死,另一个对他不离不弃,都是值得敬重的。   是以,这回的贾元春是托了抱琴的福呢。   ……   二月二,龙抬头!   宇文熙也是觉得在这一天南巡启行,是以这天天尚未放亮,京城内外就热闹起来。随着太上皇和当今圣上的御辇出了京城,这股热闹劲儿才缓缓平静下来。   贾小环并未随宇文熙同上御辇,而是骑在马上紧跟在龙辇之后。也就是待队伍到了天津,登船下了运河之后,他才被皇帝陛下以护卫的名义,捞到了身边呆着。   之后,路上每到一地,两位圣人都会登岸咨询地方利病、民风土俗。已经退位让禅的太上皇,却丝毫也没有已经退休的意思,视察起民情来简直比现任的宇文熙还要勤奋。   宇文熙看在眼里,却似乎并不在意。也就是两人独处,贾小环笑话他的时候,膏药伯伯才会借故抱着环宝宝抓挠几把。   转眼,十多天已过,南巡队伍已来在泰安州,到了登顶泰山的时候。 ☆、114.第114章   这一日,宇文熙驻跸泰安州泰山脚下, 明日便要登泰山。   圣驾停驻稳妥之时, 已经是傍晚时分,宇文熙要同大臣亲信议事, 贾小环便骑了马在山下溜达。整日都在船上呆着,胳膊腿儿总有些困乏,总要伸展伸展才好。   待他撒了欢儿回来,戌时都已经过半了, 却发现膏药伯伯的那一摊还没有忙完, 便连李庸然都还守在门外。贾小环有些惊讶, 出巡这么多天, 可还没见伯伯这般忙碌。   “怎么回事, 伯伯还在忙?可送了茶水、点心进去?”贾小环是饿了,随意找个地方坐下, 捏起手边的果子颠了颠, 却不忘向李庸然问一句。   “小爷放心, 主子爷那边儿东西都齐备着呢。倒是您,主子爷命给您备了羊肉锅子, 让您先垫垫肚子。”李庸然小心地将送上来的锅子接过, 笑眯眯地摆在贾小环面前,又帮他将餐具摆好。   贾小环点点头, 正要叫李庸然一起用些, 却听见他又道:“主子爷正在议泰山封禅的事。太上皇那边传话过来, 说是太上皇要亲自出面封禅,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不希望主子爷出面。”   “哦。”对于这些政事,贾小环并不太上心,抑或者说对膏药伯伯颇有信心,是以只随意应了一声,便向李庸然招手道:“你也别干站着,坐下陪我喝碗汤吧。”   李庸然心中慰贴,也并不推脱就答应道谢,先是伺候好贾小环,方才自己盛了碗肉汤坐下。他一直为主子爷守着门,也是饿得不轻,能有碗肉汤垫垫就是享福了。   贾小环用餐之间并不说话,一碗热汤下肚方才舒了口气,刚放下碗便听见正堂那边有了动静。抬眼看过去,果然门已经开了,陆续有大臣鱼贯而出。   正待他想进去的时候,就见宇文熙已先走了出来,便连忙迎上去见礼。不过,腰还没弯下去就被拉住,宇文熙牵着他往里间走,口中向李庸然吩咐着。   “为我和环儿收拾行装,我们明日一早便离队先行。庸然你留在队中,有什么事见机而行。太上皇若是问起,就报个病吧。”   李庸然听得蓦然一惊,却不动声色地领命下去了。   倒是贾小环扯扯宇文熙手臂,诧异地问道:“伯伯,那泰山封禅呢,你真的不去了啊?”不用再整日困在船上,能满地领略风光人情,他自然是高兴得很。但膏药伯伯受了太上皇的委屈,他都替伯伯不服气呢。   “封禅而已,不去了,且让他们折腾着。”宇文熙淡然地摇摇头,笑着捏捏贾小环的鼻头,戏道:“不是想让伯伯带你去玩,咱们明儿一早就走,伯伯带你好好逛一逛。”   贾小环拿下自己鼻子上作怪的手,看了看宇文熙的笑脸,他也笑了,“这可是你说的,要是半途而废了,看我不扔下你,自己逛江南去。”   当晚一夜无话,宇文熙并贾小环两人翌日辰时不到,便已经离开了行在。   此时天边尚未放亮,两人静悄悄地离开,身边再未有旁人。只是,贾小环却知道,在暗中还不知有多少护卫在守护着他们。   而行在的另一处宫殿里,在隐约昏黄的灯光下,戴权躬身立在龙床前,轻声禀报着宇文熙的行踪。禀报完毕了,龙床的帷帐里却半晌都没动静,戴权也安静等待着,不敢有丝毫异动。   “罢了,想玩就让他胡闹去吧。把封禅的事情备好,不得出任何差错。”一道苍老的声音冷不丁想起,让戴权的拳头捏得更紧,“还有,那件东西给他送去吧。”   戴权尚未来得及领命,便听那声音又道:“若是他身边不好去,他不是还带着贾家那小崽子,就让他们同病相怜好了。”   “哼,竟然把心思都落在个小崽子身上,丢脸的玩意儿。”戴权领命安排去了,良久之后,那声音轻鄙地叹了一声,“罢了,朕做皇父的,成全他们便是。”   ……   离开行在之后,伯宝两个并没直接南下,反是重回了济南,好生领略了番泉湖山色。其中,贾小环特意到大明湖畔逛了逛,可惜并没碰上朦朦的下雨天,自然也不会遇见一位雨中撑伞的小美人儿。   宇文熙好奇他的举动问了问,贾小环就给他讲了个故事,是当年师父说给他听的。说完之后,他就瞪着一双眼睛,古怪地看着那贴膏药,眼里的意思就很明白了。   身为当今圣上的膏药伯伯,也不知会不会如故事里的帝王一样,在大明湖畔留下一段风流韵事,以及……一颗种子?   被环宝宝那么盯着看了,宇文伯伯如何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,当即就给气乐了,逮着小东西就按在腿上给了两巴掌。这小家伙也不知哪听来的胡言乱语,真是什么都敢乱讲。   出了济南之后,伯宝两个便一路南下,起先路过的便是泰山。   而此时,太上皇封禅泰山已毕,南巡的队伍已经继续南行了。当今圣上虽未随同太上皇一起封禅,但皇二子、皇三子、皇四子三位皇子却都紧随在太上皇身后。   宇文熙对此并不在意,听过就抛在了脑后,仍旧带着贾小环往东南而行。两人没在山东多做停留,一径便进了江苏直奔扬州、金陵等地而去。其间,他们路过淮安府时,特意往盐城一行。   盐城,乃是本朝南方最大的盐场之一。扬州能够成为两淮盐商汇聚之地,与这里脱不了干系。   伯宝两个在盐城停留了两天,离开的时候宇文熙是皱着眉的。贾小环并不太懂是何缘故,却贴心地不去多问,只给膏药伯伯耍宝讲笑话解闷。   有个宝贝都自己开心,宇文熙很快就展开了眉眼。他微笑着搂搂贾小环,解释道:“是江南私盐的事,那些私盐盐商如今是越发放肆了。”那些为他们背后撑腰的人,更是肆意妄为,猖狂得很。   贾小环只是点点头,对这个也只是听听,并不关心。事实上人活两世,他对这些政事纷争都不感兴趣。尤其是上辈子,因为各种缘故被卷入了两皇子夺嫡,最后落得个烈火焚身的下场,更让他提不起兴趣。   两人出了盐城便往扬州而去,只是刚刚抵达扬州那一晚,却出了点事。   “伯伯,出了何事?”一路风尘仆仆的,伯宝两个掌灯时分方才在扬州城安顿下来。贾小环刚刚冲澡出来,便瞧见宇文熙阴沉着一张脸,坐在那儿不知道冲谁运气。   在宇文熙的身边,站着一位年纪五十的男子。此人贾小环认得,正是曾经被大伯父请到密云庄子上的那位张太医。看见了他,让贾小环挑挑眉,向膏药伯伯问道。   “来,怎的不将头发擦好再出来,还在滴水呢。”看见了贾小环,宇文熙不禁收起脸色,将人拉到身边,小心地替他擦拭头发。   同时,他也不忘向张太医使了个眼色。张太医不敢怠慢,忙告了罪上前两步为贾小环诊脉,扣住他手腕的时候,还仔细端详了他的气色。   待到那头毛茸茸的发丝不见水迹了,张太医也放开了贾小环的脉搏,躬身回道:“贾侍卫身体很好,并未沾染那些杂乱病症,请圣上放心。”   说着,他也悄然向贾小环勾勾唇角。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为这个小郎君诊脉,而且诊断还俱是天花那种病症,这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缘分呐。   宇文熙闻言,始长舒一口气,挥挥手让张太医退下。直到张太医离开,他方将贾小环紧搂进怀里,额头同他的蹭了又蹭。过了良久,才听见他的一声低叹,“宝宝,还好你没事。”   天花?   贾小环皱着眉头,有点弄不明白膏药伯伯怎么忽然想起这个来。至少,在他自己六岁之后,贾小环就再没有担心过天花这回事的。   他正要推推膏药再问,宇文熙却已经开口了,“宝宝可还记得,你昨儿在高邮镇国塔寺外,得的那只荷包?那里面……被塞了天花毒。”他的声音很沉重,带着咬牙切齿的味道。   昨天,伯宝两个还在高邮,去了趟镇国塔寺,正好赶上寺外有集,贾小环凑巧就得了只小荷包。他也并未放在心上,只随意塞到了包裹里罢了。却不知是如何,居然被宇文熙发觉了那荷包的异样。   宇文熙看出了他的疑惑,道:“我们这次出行,背后不知有多少人盯着,任何意外都可能有问题,伯伯时刻都盯着的。自然,也不会放过那只荷包。”他本是要随手就扔掉的,却莫名地就是拆开看了,结果……   “那,这是有人想要针对我,还是冲着伯伯您来的呢?”贾小环皱眉看着宇文熙,他更倾向于后者。毕竟,他一个小小侍卫,还不至于让人远奔千里费这工夫。   忽然,贾小环又想起件事,一拍大腿拉着宇文熙,急切地问道:“对了,光是给我诊脉,伯伯你呢?可让张太医看了?”他霍地就站起来,想要出门去喊张太医回来。   “没事,我没事,已经诊过脉。”宇文熙连忙将人拉住,看着小东西那焦急关切的脸色,让他心里别提有多慰贴欣喜了。   他抚抚贾小环的后背,安抚道:“这事脱不了大明宫那边的手笔,伯伯自有回敬给他们,你不必担心……”   宇文熙正说着,却忽然听见环宝宝幽幽地说了句话。   “伯伯,不如……你就得回痘子吧。” ☆、115.第115章   三日之后, 以太上皇为首的南巡队伍抵达了金陵行宫。   刚刚安坐稳当了, 太上皇便听说宇文熙已经提前两天进了行宫, 这让他有些意外,但并不见有多惊讶。他只是端着茶盏,淡淡地拿拨了拨,眼睛也只盯着漂浮的茶叶。   戴权却不敢怠慢, 接着躬身禀报道:“回圣上,当今身上听说是起了红色疹子,另外还在发烧、头疼, 手脚酸痛等症状。虽然,当今尚且没叫太医们会诊, 但怕是……染上了天花。”   说着,他偷眼瞥瞥太上皇,心中暗道幸亏自己方才特意问了,不然这会儿怕要回不上话。只是, 看老圣人的脸色,实在让他也有些心寒。   这到底也是亲生父子俩啊,可看老圣人此时的脸色,他却只看出了……欣慰,还是欢喜?   “怎么会这样啊?”太上皇放下了茶盏, 摇摇头低叹道:“这叫朕说什么好。听说,成人染上天花的, 十有八、九都会不妥当, 他怎么就如此不小心呢?对了, 那个小兔崽子呢,没事吗?”   这倒是让他有些惊讶,毕竟那东西可是先放在贾小子身上的,贾小子怎么会没事?这,可是有违他的初衷啊。   ……   那日,听了环宝宝一句长痘子的话,可是让宇文熙吃了一惊。但是,看着贾小环的眼睛,宇文熙便点了头。   这,让他自己回想起来,都是那么不可置信。   便连贾小环也是异常惊诧的,他原本以为膏药伯伯便是会答应,至少也要他详细说明,甚至让人做过试验才有可能的。却不成想,伯伯居然当场就点了头。   贾小环只觉得自己胸口涨涨的,也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,但就是感觉很好,很好,特别好。这样的一种信任,让他忍不住抱着宇文熙蹦了蹦。   好吧,本来是想亲一口的,但环小爷还是太羞涩了,没好意思。   之后,在贾小环的解释下,宇文熙终于知道了牛痘的作用,当即便震惊异常。他将环宝宝举起跟自己视线平齐,激动得不能自己。   天花啊!   这种疫病流传已不知多少年,传染流行起来不易控制,却又一直都没什么有效的治疗办法。但凡是得了天花的,似乎只有一个下场,那就是生死听天由命。   运气好的话,那就是留下一身麻子活下来;可运气若是不好,那就只有死了。而可惜的是,在这件事上,运气不好的占了过半的数量。便是他们宇文家的开国太.祖,也是丧命于其上。   可是,按照环宝宝的说法,他虽然也没有治疗的秘方,可居然有更好的预防法子。而且,这法子并不为难,只是一些改良过的牛痘,却比人痘接种要安全得多。   这可真是惊喜,他的宝宝,带给他的惊喜啊!   伯宝两个也没耽搁,连夜便整起种牛痘的事来。这事贾小环并不陌生,当年在密云庄子上,他就给娘亲和自己种过。而效果,他是在小鹊身上试过的。   翌日中午,贾小环就在宇文熙手臂上轻轻划了个十字,种上了牛痘种子。种上之后,宇文熙也没什么感觉,大约几天之后才会有反应。于是,两人也没在扬州停留,当天便赶到了金陵的行宫。   如此,也才有了太上皇刚到金陵,便得知宇文熙染上天花的事。不过,还没等太上皇做出什么动静,宇文熙那边就有了动作。   就在这晚,当今圣上的行宫就被封锁隔离起来。宇文熙亲自下旨,任何人皆不得靠近。这样一来,今上染上天花的消息便传出来,引得整个行宫都慌乱异常。   寝宫里,贾小环帮宇文熙擦拭着鬓角的汗水,又小心翼翼地察看他身上的小痘子。因是改良过的,牛痘的症状其实并不严重,宇文熙自己都没觉得有多难受。   不过,贾小环仍旧时不时地就要问一句,“觉得怎么样?有没有觉得哪里难受?要不要什么东西……”看他的样子,倒是比宇文熙自己还要紧张。   宇文熙可见不得他这般忙活,哪怕是为了自己,拉住了贾小环让他在身边坐下。为了不让他担心自己的身体,宇文熙选择同他说起别的事。   “宝宝,那几个小子还在外头候着吗?”他说的小子,正是此次南巡随行的几位皇子。宇文熙刚一将自己隔离,皇子们便得了消息,在寝宫外请求入内侍疾了。   “嗯,还在。如今都在外头跪着,展现自己的孝心呢。”贾小环点点头,望一眼窗外,道:“不如就准许他们进来看看,也省得外面疑神疑鬼,他们也胡思乱想。”   “也好,”宇文熙沉吟片刻,向李庸然吩咐道:“进来侍疾就算了,让他们在门外看一眼吧,然后就都撵走,该干什么干什么去。”   心中叹一声主子爷对环爷的信重,李庸然出去请几位皇子瞅了瞅主子爷的模样,又干脆利落地将人请回去。这回皇子们倒都很听话,乖乖地在门外磕了头,便各回各的住处了。   隔窗望着皇子们离开的背影,贾小环叹了一句,“他们这一回去,还不知会有什么动静呢。”说罢,便同情地捧起膏药伯伯的手蹭了蹭。   宇文熙闻言,略一沉默便笑了。目光在儿子们背影上打了个转,便不再理会他们,自顾自在环宝宝脸上蹭啊蹭。   ……   行宫偏西的一处宫院里,皇三子宇文玑同北静王水溶相对而坐。昏黄的灯光下,宇文玑刚刚沐浴更衣,正与水溶对弈围棋。   “你可瞧见了,圣上果然是天花吗?”水溶按下一颗棋子,抬眼目不转睛地看着长发披肩的宇文玑,柔声道:“若真是在这个年纪染上了它,就怕是……”落不了好儿了。   宇文玑拈着颗棋子,却并不急着下子,沉默了良久才道:“身体寒战,脸被烧得泛红,上面还能看见有痘疹。另外,我还瞧见了张太医,那是专治这些杂症的。还有,李庸然的脸色……应该是错不了。”   水溶闻言眼睛便是一闪,他握住了宇文玑的手,关切地问道:“那么你呢,你有何打算?若是圣上当真……咱们总得未雨绸缪,方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啊。”   一旦当今圣上驾崩,朝中便少不了打乱,皇子们必将争锋相对,为了夺取皇位而争斗。   他见宇文玑只是沉默不语,心中难免急切,将棋盘推到一边,移过去抱住宇文玑手臂,道:“而且,如今的形势还颇严峻,大家都不在宫里,谁也不知谁手里有多少实力。咱们在金陵这边,又有多少力量可以依仗?玑,你心里可有数?”   水溶言语切切,谁知宇文玑仍然默不作声,只是轻敲着手指。他咬了咬牙,将宇文玑拉近些,压低了声音道:“不如,你到太上皇那边看看,可好?他老人家平素就对你颇为宠爱,总是对你另眼相看的。这回,只要你展明了孝心,太上皇一定会全力帮你。”   “咱们不说别的,只要太上皇支持,你起码就是名正言顺的。而且,咱们这是在金陵,金陵还有甄家在,他们在整个江南都是实力显赫。甄家乃是太上皇的心腹班底,只要太上皇一句话,甄家必然对你全力支持……”   “够了。”宇文玑蓦地一伸脚,将整个棋盘踹到榻下,当场便‘噼噼啪啪’地一阵乱响。   他目光诡异地盯着水溶,语气是难得的冷厉,道:“父皇只是病倒,离驾崩还远着呢。再敢胡言乱语,不用旁人动手,我就先揪了你的舌头。”说完,便一把将水溶掀到榻下,独自起身向外走去。   水溶被宇文玑吓得愣住,那些话更是说得他满心满腹的委屈,双眼发红地看着他的背影。明明,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为他着想,他为何还要如此对自己?   正想同心上人硬顶两句,水溶却听见已走到门边的宇文玑说道:“准备些皇爷爷喜欢的,明天一早我去向他老人请安。”   ……   在宇文玑隔壁的宫室里,住着的是二皇子宇文玴,此时他正同皇叔忠顺王饮茶望月。   “父皇确实染上了天花,我本想前去侍疾,可惜……”宇文玴叹息一声,凝眉愁道:“父皇不论如何也不准我们近身,担心我们也被染上了。皇叔,你说我该如何是好?”   忠顺王瞥一眼宇文玴,仍旧将目光转向漂浮在杯盏里的茶叶,道:“我明白你的意思,不过……事情有些为难啊。这里是江南,咱们并无多少势力,反倒是太上皇底蕴深厚,实力强大。你若是不投他,怕是没什么胜算。”   宇文玴收敛了愁容,面色冷淡地沉默着,半晌方摇着头冷笑道:“有老三在,他背后站着老牌勋贵们,太上皇只会选他,我仍旧是没有胜算。靠人总是不如靠自己,把希望放在旁人身上,总是不妥当。”   听他这般说,忠顺王终是赞许地点点头,道:“很好,你能这般想,我便能更放心些。太上皇,呵呵,那是个指望不上的。他老人家当初被皇兄强逼退位,这么些年时刻琢磨的,都是如何能够东山再起,重登大宝。老三若是指望他,哼!”   他没再往下说,但宇文玴已听明白他的意思,不由得暗自称是。   “可惜,这回南巡小玸不得随行,不然他幼时曾患过天花,提出侍疾的话,父皇也许不会拒绝。若是能得到父皇的支持,那就是……”宇文玴双手紧握,眼睛里满是期盼,“万事必备了。父皇此次南下,想必是做好了收拾江南的准备。”   “是呀。皇兄自打即位以来,筹谋了六七年,为的便是能一举掀掉太上皇在江南的底子。咱们手里若是能有些皇兄的手段,倒是真能同太上皇他们扛一扛。”忠顺王看着对面的皇侄,对于两人的所见略同,心中是万分满意的。   “不过,现在想这些都没什么用,还是筹划些实际的好了。玴儿,将你那替身准备好,你自己要随时做好回京的准备。皇兄若真是有了万一,你便暗中回京,做好稳定大局的准备。而我,会在这里为你谋一道遗旨的。”   忠顺往的嘴里,‘遗旨’两个字说得极为含糊,宇文玴却听得格外分明。他神色郑重地向忠顺王颔首,感激之情溢于言表。   是的,他有一个替身,于他九成相似的替身。这替身,就是皇叔忠顺的功劳,也不枉他笼络了那么多戏子。   ……   此次南巡,获准随驾的还有两位皇子,皇四子宇文瑒,皇五子宇文玿。这会儿,他们两个也在议论着父皇的病情。   “哥,你就别犹豫了,就让我去闯一闯呗。”宇文玿十分着急,背着手围着宇文瑒打转,冷不丁停下来道:“反正我是得过天花的,沾上了父皇也死不了。说不定这回父皇能扛过去,我还立下大功呢。还是说,哥你不信我,怕我跟你抢那位置。”   宇文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,指着身边的椅子比他坐下,方才缓缓道:“冲动什么,这事儿没那么简单。方才去拜见父皇,不知你注意没注意贾环的神色?”   “贾环?他怎么了?”宇文玿有些摸不着头脑了,纳闷儿地道:“我没瞧出什么来呀。”   “不,他的神色并不太慌乱,这不太对劲。按说,他在宫中唯一的靠山就是父皇,多少都盯着他,一旦父皇有什么意外,他都会万劫不复。可如今父皇若是真的身染天花,他为何还会那么淡定,丝毫不见靠山要倒的恐慌。这,不奇怪吗?”   “嘶,哥,你的意思是……”宇文玿虽然生性冲动,却不是个莽夫,登时明白了宇文瑒的意思。   “没错,我就是觉得,父皇可能有什么谋划。所以,”宇文瑒点点弟弟,沉声叮嘱道:“你给我老实点,什么事也不准乱来。”   宇文玿有些悻悻的,不过他是个听话的,乖乖答应了一声。结果,却又听见哥哥说话了。   “另外,那个位置我自然是向往的,也心知少不了一番争抢。只是,明跟你说了,这么些兄弟,就算是小七我都有些忌讳,唯一让我丝毫不担心的,就是……”你。   “停,不许再往下说。”这话说得,宇文玿彻底恼了,打断恼人哥哥的话,踹翻自己的椅子,甩袖子就闪人。   ……   宇文熙在行宫养病,暗卫们却并不闲着,每日定时将各方行动向主子禀报。   不过又是区区三日,宇文熙身上的牛痘症状已然痊愈,丝毫不见病态。这一日,他将密报放下,看着身边无聊地数珠子玩的贾小环,笑道:“宝宝,咱们明日出去玩,可好?”   “咦,可以吗?”贾小环闻言先是一喜,但又担心影响了宇文熙的计划。若是天花的事被揭穿,膏药伯伯少不得要乱些阵脚吧。   “当然了,有些事本来也是要出宫才更方便。”宇文熙捻起一颗珠子,抛了抛道:“只要做好掩饰,咱们不露了身份便是。这个宝宝你放心,伯伯都已经替你准备好了。”   “准备好了?”贾小环有些诧异,觉得膏药此时的神情颇为古怪,皱眉问道:“你准备什么了?”   宇文熙笑了,笑得……别有用心? ☆、116.第116章   金陵城的秦淮河畔, 每到傍晚时分,便是画舫云集,丝竹轻鸣之时。河畔多少教坊青楼汇聚,又有多少名伎佳人丛集,能让多少豪商士子留恋。   十里秦淮,金粉荟萃!   尤其,此时乃是帝王南巡之际, 多少京中勋贵重臣都齐聚金陵,更是让秦淮河畔风光异常。   这日华灯初上,歌舞升平的清雅阁迎来了两位客人。打首的是一位少年, 十四五岁的年纪,虽则相貌平平, 但穿着打扮十分不凡,又出手阔绰, 惹得鸨母眼睛发光地迎上去。   只是,跟在少年身后的, 并非小厮、常随,却是一位五大三粗的……婆子?   不过, 这婆子一身仆从打扮, 那粗壮结实的高大身板, 当真是丝毫不弱于汉子。此时正板着脸跟在少年身后,对每一个试图靠近少年的人怒目而视。   塞给了鸨母两粒金锞子, 轻易不许女人入内的清雅阁, 便将少年和婆子迎进了雅间里。   鸨母临出门前, 还不忘介绍道:“小爷您来得真是巧,咱们今晚可是有新晋的花魁姑娘出阁呢,那姑娘啊……哎哟,您看了就知道,再不能有更好的了。”   一等到雅间里只剩下主仆两人,少年便从椅上蹦了起来,跳到婆子身边抱着手臂摇晃。一张平凡的小脸仰笑着,那双漂亮的眼睛殷切切地望着婆子,把她往椅子上拉。   “来,来,来,伯伯快来坐,宝宝给你倒茶喝啊。哎呀,这里还有瓜子、核桃、栗子和桂圆,这个是果脯啊,伯伯想吃什么,宝宝给你剥好不好?”少年将婆子按在椅上,滴溜溜地围着她打转儿。   只是,那称呼却叫人疑惑,为何是“伯伯”呢?   眼看着婆子仍然板着张脸,少年不由得瘪了瘪嘴,懊恼地往旁边一坐,还用脚踢踢婆子的椅子腿,抱着手臂埋怨道:“这也不能怪我啊,谁让你给我准备那样的衣裳,这就叫恶有恶报。”   “再说了,你扮女装更不会让他们察觉嘛。毕竟,谁又能想到你会这样子,根本就不会往那上面想啊。”少年看婆子脸色好了些,转了转眼睛,勾起唇角道:“大不了,改天我也穿一穿那衣裳给你看呗,就让伯伯你自己看哟。”   没错,这少年婆子主仆俩,便是贾小环和宇文熙伯宝两个。   一身仆妇打扮的皇帝陛下,到底是不舍得真生环宝宝的气,不然他也不会把自己沦落成这样。一直这么板着脸,更多不过是气自己罢了。小东西一瘪嘴,他就什么都不论了,未免太过把持不住,不够稳重啊。   就好比现在,环宝宝那句就给他看,便让宇文熙心里一烫,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小脸儿。嗯,虽然扮得不太好看了,但只要是宝宝,他就怎么也看不厌。   伯宝两个算是重归于好,正脑袋歪在一起说话,忽听外面大厅舞台上一静。抬眼看过去时,便见歌舞姬们都鱼贯而下,只余下鸨母立在舞台当中媚笑。   “诸位爷,今个儿乃是大喜之日,咱们清雅阁新晋花魁,清倌人宝宝出阁之日,多谢诸位爷前来捧场。哎哟,看诸位着急的模样,得,奴家这就请宝宝姑娘出来。”鸨母娇笑一声,便回身将一位姑娘拉到台上。   楼上雅阁里,宇文熙和贾小环早在听到那一个“宝宝”,就都黑了脸色,目光冷冽地盯着舞台。这个名字起得,端得是让伯宝两个都不痛快啊。   待看清了那位‘宝宝’姑娘,贾小环忽然“咦”了一声,诧异道:“怎么是她?”很明显,他认得这位‘宝宝’姑娘。   可是,这就古怪了!   宇文熙深深地看了那清倌人一眼,便将目光转向他的宝宝,问道:“怎么,宝宝认得她?”一个此前从未离开过京城的少年人,如何会认识一个江南的妓子。   “金陵四大家族——贾、史、王、薛,这姑娘该是薛家的大小姐,还是王家的外甥女,便是薛家败落了,也不该沦落到此等境地啊?”贾小环因着‘宝宝’俩字皱了皱眉,却也没说什么。   不错,此时在舞台上被鸨母称作“宝宝”的新晋花魁,正是薛宝钗。   “原来是她。之前薛家大房跑回金陵,薛家其他几房因薛蟠丢了皇商名分,又被查封了京中的产业,害得家族损失巨大,将他们一房母子三人除族。”这事因同贾小环有些关系,宇文熙还是相当关注的,是以知道个大概。   贾小环听了直摇头,有那么个儿子、兄长,也真是为难薛家母女了。不过,这同他都没关系,是以贾小环只托着下巴听薛宝钗唱曲儿。   舞台之上,鸨母已经离开,只剩下薛宝钗坐于当中抚琴唱曲。   此时的她,仍旧是唇不点而朱,眉不画而翠,身姿莹润肌肤赛雪。只是比起当日在京城时,已然消瘦憔悴了两分,不过却更多了些娇弱柔媚之态。   一曲唱罢,在诸多叫好和赞美声中,薛宝钗福了福身转回台后。然后,随着鸨母的一声开始,便是此起彼伏的叫价声。   这位“宝宝”姑娘虽还是位清倌人,但难得才貌双全,还是颇受追捧的。   隐身在帷幕之后,薛宝钗微垂着螓首静坐着,耳中是那一道道叫价声。面上虽然不显,可在她的心中是充满了苦涩的。   谁又能想到呢?曾经的大家闺秀、世家嫡女,如今沦落到青楼卖艺,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卖身。可是如今的她,却顾不得什么屈辱羞涩了,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。   当日,他们母子兄妹三人被薛家无情除族,凄苦无助之下只好投奔外家王家。只是,那王家……薛宝钗默默咬牙。那哪里是母亲的娘家,哪里是个能依靠的外家,那根本就是个火坑啊!   她的母亲身染重病,却连一副汤药也求而不得;哥哥薛蟠已经成了个混子,在王家连个体面的下人也不如;而她……她被王家许给了人做继室,一位年过六十的土官。   家境败落,薛宝钗本也认命,可是那人远在西北,她若是真的嫁了,少不得就要远离母兄,这又让她如何能放心。说不得,她这边方嫁出去,王家就能将母亲和哥哥赶出门。   思忖了良久,薛宝钗才下了狠心,投身到这清雅阁来卖艺。这里,背后站着的乃是甄家,是王家、薛家都惹不起的。   她也不求别的,只要能好生为母亲养老就是叨天之幸。至于哥哥薛蟠……她也顾不住了,只盼着他能哪天幡然醒悟、洗心革面,能自力更生才好。   叫价越来越高,声音也越来越少,薛宝钗回神的时候,她这一晚陪客的价格已经到了六百两。曾经,这点银子根本就不被看在眼里,可是如今却是她的……即便是心性稳重,薛宝钗也鼻头发酸,眼眶微红。   贾小环对薛宝钗没在意,反倒饶有兴趣地搜寻着叫价的人们,还不禁跟膏药伯伯叹一声,“到底是江南繁华之地啊,有钱人就是多,听个曲儿吟个诗而已,就舍得大把地掏银子,啧啧……”   偌大的清雅阁里,倒是真让贾小环看见几个面熟的。而落在宇文熙的眼里,面熟的就更多了,光是京中的勋贵官员便有多位,大多数身边都坐着江南的豪商,这些人皆被宇文熙暗暗记在心中。   让贾小环稀罕的是,不远处一雅座里有位少年,看上去与他年岁相当,只是那张脸就让他诧异了。那小子的一张脸,简直就跟贾宝玉的一模一样啊!难不成……   王氏那女人抑或者是贾政,在外面留了种子?   宇文熙见他目不转睛,盯着一少年不放,心中颇为不快。他将小家伙脸扳回来,瞥一眼那少年的圆脸,道:“那是甄家的人,叫甄宝玉。”   对了,就是他。贾小环一拍大腿,也想起来了。当年这个甄宝玉是到过荣国府的,不过他并没资格见人家,只是听娘亲提起过一声罢了。   而此时叫出最高价的,便是这位甄宝玉。他似乎对薛宝钗志在必得,不管谁叫价都往上加,惹得许多人看过去。在金陵认识他的人颇多,多少都会给甄家个面子,是以很快薛宝钗便被送到了他的雅间里。   “看来,这也是位怜香惜玉的。”跟贾宝玉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贾小环只感叹一声,便又将心思放在了歌舞姬的歌舞上。   长了这么大,能来一回青楼楚馆可不容易,且得好生体验体验。这回要不是膏药伯伯也有意探一探,他恐怕还没机会到这等地方来呢。   贾小环想得并没错,他同宇文熙出了行宫,也就去了秦淮河那么一趟,就连画舫也没机会搭乘一遭。自那日之后,膏药伯伯便带着他满金陵转悠,甚至还往周边逛了逛。   两人白天总是一起出行,但多半傍晚就回到住处,然后总是黏在贾小环身上的那贴膏药,就找不见人了。这些事情,贾小环并无疑义,他本就不想参与到那些政事纷争之中。   转眼间十多天已然过去,皇帝陛下的行踪有些隐瞒不住了。这一晚,李庸然来在了两人的小院,向宇文熙禀报道:“主子爷,太上皇明儿要探病。”   伯宝两个对视一眼,看来那天花的事要败了啊。 ☆、117.第117章   宇文熙是连夜赶回行宫的, 贾小环却并未随行,而是被李庸然送到了金陵将军的帐下。这位金陵将军,上任不过小半年,当日是曾在京营少年团当过教官的,同贾小环也有份师徒之情。   接下来的时间,整个金陵大营也没闲着,贾小环身在其中, 也被派了一支部曲,让他听命行事。十几天下来,贾小环没少了奔波出兵, 倒是过了把领兵的瘾。   而金陵行宫中的宇文熙,则是在诸事平定之后, 孤身来在了太上皇的面前。   此时已是夜半时分,但太上皇的寝宫却是灯火通明。只是, 寝宫内外都不见一人,唯有太上皇稳坐在椅上, 便连贴身内侍总管戴权也不见影。   宇文熙缓步来到太上皇身边,神色淡淡地望着他, 良久默不作声。反倒是太上皇抬起了头, 微微笑着点点对面的椅子, 道:“既然来了,怎么不坐?要不要来杯茶, 明前的龙井啊, 喝一杯少一杯喽。”   “您的年纪大了, 待回到京中,便在大明宫安享晚年吧。”宇文熙端起茶壶,亲手为太上皇将茶盏续满,“您虽身处行宫,但定时耳目通明的,外面是何局面该当心知肚明,安生下来不好吗?”   太上皇的目光深沉,静静地同宇文熙对视。半晌,方苦笑一声,轻轻摩挲着杯沿,道:“这次,又是我这个当父亲的输了,不安生下来又能如何呢。熙儿,你心里……是不是还在恨着我?”   “您何出此言?”宇文熙皱眉,有些摸不清太上皇为何忽然提起这些,只道:“有些事不过是自食其果罢了,倒是希望您不要恨我才好。”   “唉——当年的事,”太上皇仍是苦笑,长叹一声道:“我知道老二、老三做得不地道,对你逼迫过甚,想将你置于死地。只是,那也不能全怪他们,当年的你实在是……太过功勋卓著、英武不凡。你想想,只要有你在,谁能在那个位置上坐得安稳?”   接着,台上皇就拉着宇文熙,追忆起了往昔来。说到激动处,别看太上皇多大的年纪了,却仍旧口沫横飞,眼圈发红含泪。   宇文熙却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,心中便是蓦地一动。他霍地站起身,眼睛微眯着打量太上皇片刻,便一言不发地甩袖便走。   “熙儿,你这是做什么,现如今连听父皇说句话不愿意了吗?你怎可如此对我,咱们好歹还是父子,你怎可如此对我,我……”太上皇对他的离开并无甚大反应,只是口中犹自扬声嚷道。   而在看到出现在宫门口的戴权时,太上皇的声音就越发大了,其间夹杂着抑制不住地笑声,让人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。那都有些声嘶力竭的“哈哈哈……”的笑声,简直比哭还难听。   他似是瞧见宇文熙停下了脚步,勉强忍住了笑声,嘶声喝道:“畜生,你现在想起来了?哈哈哈……晚了,晚了,什么都晚了……那个小杂种死定了,他死定了!畜生,孽障啊……你不让朕好过,朕就让你也抱憾终生。他得死,得死啊……哈哈哈哈……”   没错,太上皇心知自己复辟已无希望,极度失望之下,便将满腔愤恨宣泄在了贾小环身上,誓要将他置于死地。父子情深,既然他这当爹的往后没好日子过,那就绝不能放过宇文熙。   宇文熙简直睚眦俱裂,却根本顾不得对太上皇如何,便飞快地离开。堂堂天下至尊,此时已然是惊慌失措,全然不顾地跑走。   宝宝,他的宝宝啊,千万不要有事,不要有事!   心中念着“等我、等我……”,宇文熙策马飞驰出行宫,向贾小环所在之处奔去。在他的身后,是骑马奔驰的大队人马,宇文熙几乎出动了所有人手。   ……   金陵大营里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,又要临近离开金陵,贾小环便起了去拜一拜祖坟的心思。他自被过继到贾敕名下,还未曾到父亲的坟前祭拜过,更别说这一支的祖宗了。这回既然到了金陵,自然该去拜一拜的。   不过,他自己对金陵贾家陌生得很,只好将随行南巡的贾琏叫了来,两人一同前往贾家祖坟,去祭拜先祖。为了这个,贾小环还特意换了一身素色衣袍。   只是,让贾小环没想到的是,他方才将便宜父亲坟前的草拔光,还未等焚香拜一拜呢,身遭便已经乱了起来。一群黑衣短打扮的杀手冲着他杀来,被暗中护卫他的暗卫拦住,两方便杀在了一处。   贾琏被吓得蜷缩在碑后,简直都要崩溃了。他要是知道这趟南巡有这么多是非,便是有天大的好处也不敢来啊。又是天花,又是争斗的,好容易事情平息了出来一趟,竟然又碰上了刺杀,这不是要命呢嘛!   可即便如此,他还不敢不管贾环,拼命向着他招手,压低声音喊着,“……环儿,贾环,快过来,过来躲着……你、你别逞强啊!哎呀,小心,小心背后啊……”   来江南之前,父亲可是跟他交代过,他这一趟能不能巴结上当今圣上都不要紧,但一定要跟贾环套好关系,总有他的好处。且临行前严肃地叮嘱了,不能跟贾环一起时让他出事,不然阖家上下都得完。   “你躲好你的,别胡乱瞎喊……”贾小环劈手夺过一把长刀,将黑衣杀手踹翻,然后一刀斩下去。他本就着急上火,又被贾琏吵得脑仁儿发胀,一抬脚就踢了快石头过去。   黑衣杀手来得实在太多,贾小环这边的暗卫们居然有些招架不住,只能拼死将他护在当中,且战且退想要脱身。只是杀手们却不让他们如愿,亦是拼死要将目标灭杀。   贾小环身边的暗卫越来越少,心中不免越发着急。说起来也是疏忽,他今天换了衣袍,却没将随身的药物带上。如今,他的身上也只有寥寥的秘药,杀伤力十分有限。   喊杀声越来越小,十几个黑衣杀手围做一圈,中间是贾小环、贾琏并两名受伤的暗卫。这样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,若是再没有外援,环小爷就要交代在这儿了。   此时的贾小环,身上已经染了血迹,脸颊上一道两寸多长伤口,让他咬着牙狠拭一下,眼睛狠戾地盯着杀手们。这可真是世事难料,重活一世他难道要命丧于此?   要早知道会是这样子,环小爷他……他定会将那贴膏药给办了!   随着贾小环手指轻弹,黑衣杀手无声无息地倒下过半,但那两名暗卫也没能挺住。杀手们虽然惊异,却并未忘记自己的目标,刀剑齐齐杀向贾小环……   贾琏手臂上也挨了一刀,已经绝望地抱着手臂瘫在地上。他大约已经认定,自己将要必死无疑,不愿再多做挣扎了。   “宝宝——”宇文熙第一眼看见贾小环时,便是他被撞翻在地,就要刀剑临身的惨状,不禁怒发冲冠、发指眦裂。他丝毫不敢怠慢,拉开□□便是五箭连发。   贾小环的神智已经有些恍惚,他隐约觉得听见了膏药在喊自己,唇角僵硬地弯起,眼睛费力地想要看过去,再看膏药一眼,看他一眼……   然而,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,在最后的关键时刻,贾琏仿佛忽然醒悟一般,霍地扑到贾小环身上,用后背为他挡下了那些刀剑。伴着一声惨嚎,贾琏、贾环堂兄弟俩,就都成了血人儿。   ……   “嗯……”贾小环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整个脑子都是空白的,直到听见了宇文熙关切地呼唤,他仿佛才找回了神智,定定地凝视着宇文熙焦急担心的脸,声音沙哑地轻轻唤了一声,“膏药。”   “哎,我在,膏药在呢。”宇文熙小心地握住他的手,丝毫不计较他的称呼,反而自己就给自己命名了,只关切地柔声问道:“宝宝,身子可有哪里不舒服,伤口上疼不疼?肚子饿不饿,想吃什么?”   即便贾小环连连摇头,宇文熙仍旧执意叫来了太医,好生查看了他的伤势,方才松了口气。还好,环宝宝身上伤口虽然不少,但多半都是皮肉伤,并未伤到筋骨,好生疗养一阵子便好了。   宇文熙亲手喂了贾小环粥饭及汤药,方同他说起这回刺杀的事来。提到太上皇之时,皇帝陛下已然神色平静了,只道:“太上皇受惊脑中风,往后怕是行动不便了。”   得知是太上皇那老头子对自己下杀手,贾小环自然免不了要咬牙切齿。环小爷他可从来没惹过那老头子,到头来遭了这罪,岂不是冤枉。   只是,他瞥了瞥膏药伯伯的脸色,终还是决定暂且将这事放下。贾小环眨巴眨巴眼睛,转开话题道:“对了贾琏现在如何了,可还……”活着?   贾小环见宇文熙点点头,便知贾琏还活着,神色明显一松,叹道:“今天那贾琏,倒是让我惊讶,他可是救了我一命呢。平常我看那位琏二哥,总是吊儿郎当的浪荡纨绔,却不想人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,这恩情可就不好回报了。”   听他说起了贾琏,宇文熙也不免点了点头,道:“他今天确实做得不错,我会给他记上一功。至于报恩之事,你不必放在心上,都有我在呢。”   “膏药,你真好!”贾小环心中也有打算,握握宇文熙手指,顽皮道。   宇文熙闻言,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,小心翼翼地将贾小环抱入怀中,阖上双目喃喃唤道:“宝宝,你没事,真好,真好!” ☆、118.第118章   因太上皇意外中风, 南巡队伍翌日便要启程返京。   当晚服侍贾小环吃好饭之后,又安抚他睡下,宇文熙方到了前面的偏厅里。此时的大厅里,四位皇子正相对而坐,不是在窃窃私语闲聊,便是目光专注看向不知何处。   经过之前的一场纷乱,宇文瑒和宇文玿大约是兄弟之中最放松的了。他们这段时间老实得很, 不管外面有何动静,都只乖乖地呆在行宫之中。每日里还都会到寝宫外,去向染了“天花”的父皇请安。   如此一来, 兄弟两个相比于异动频频的宇文玴、宇文玑来,自然轻松得多。此时正端着茶水, 商量着要不要多带些好茶回宫去。   宇文玴和宇文玑的脸色都有些沉重,两人坐在宇文瑒两人对面各据一方, 一人眼睛朝向一方,没有要交谈的意思。   今晚, 父皇将他们召来,却不知是所为何事, 让他们心中不能平静。   事实上, 等待的时间并不太久, 两人却都好似度日如年。他们俱都心知肚明,前阵子的行动太过偏激, 想必都已经被父皇看在眼中, 却不知会被如何处罚。万一……   嘶~~兄弟两人似都想到了苦处, 竟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。万一父皇狠心,说不定他们就得落个如同前代的下场,不是圈禁便是……死!   随着一声“圣上驾到”,四位皇子俱都是心中一紧,不敢怠慢地起身走向厅外,去接驾宇文熙。这时候,已经容不得他们再胡思乱想,是福是祸已经是近在眼前了。   “都坐下吧。”看着自己的四个儿子,宇文熙心中颇有些难以言明的感慨。他目光一个个地打量着他们,将之神情变幻都看在眼中。   这些孩子,最大的不过十八、九,小的那个也十六了。其实对于他们,宇文熙是有些愧疚的,他深知自己并不算个好父亲。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弥补他们,但却不知从何下手,一直都是这么将就着。   然后……似乎他们父子们就都习惯了。   宇文熙心中轻叹一声,缓了缓神色,道:“今晚将你们叫过来,是有些事情想要谈一谈。另外,咱们父子之间,好似还从未促膝长谈过。今晚,我有些心里话,想要同你们说。”   “父皇……”皇五子宇文玿最是稚气冲.动,张嘴就想要说什么,却发现三位兄长都没吭声,他也连忙瘪瘪嘴不敢说话了。只是,他心里不免嘀咕,怎么都不说话,父皇不是想谈谈嘛?   宇文瑒面上不动声色,眼睛悄悄瞪了瞪弟弟,那意思是让他老实点。没听父皇说么,是他有话想说,哪有他们开口的份。而且,今儿明显是两位皇兄当头,哪用得着老五去当出头鸟。   “玿儿,你自幼性情天真、直率,若非有瑒儿在你前面挡着,又随时看护教导,你还真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子。”宇文熙却并不介意儿子的莽撞,反将之招到身边,道:“让我欣慰的是,你这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,这样很好,真的很好。”   “父皇,我……”这下宇文玿也坐不住了,站起来躬身想要说什么,却被宇文熙摆摆手打断了。他无法重又坐下,微微垂着头,只是拳头捏得有些紧了。   他不知道,父皇接下来要说什么,说他什么。   宇文熙接下来果然转向了宇文玿,看了看另外两子,方道:“你们兄弟几个中间,瑒儿的年纪不是最长的,却大约是最沉稳慎重的了。就好比这一回,玴儿、玑儿,你们都该佩服瑒儿才是。”   听见宇文熙终于提起了前事,四位皇子神色俱是一肃,不敢有丝毫异动。尤其是宇文玴和宇文玑,兄弟两个对视了一眼,都“噗通”一声跪到了宇文熙面前。   见到兄长如此,宇文瑒和宇文玿也不敢怠慢,正要一起跪下却被宇文熙摆手拦住了。即便如此,两人也不敢再坐着,默不吭声地站在了一旁。   “玑儿,你素来同北静王交好,靠着他也同‘四王八公’等老牌勋贵交情不错。这些日子,更是没少同太上皇亲近,深得他老人家看重。我不知道他给了你什么承诺,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你。你,宇文玑,从来都不在太上皇的选择范围。”   宇文熙看着右边的三儿子,说话的语气并不冷厉,话语间却并不慈和,“将一个皇孙送上皇位,从来都不是太上皇的目标。一旦我不在皇位上了,太上皇只怕是立刻就会复辟登基。而且,求人不如求己啊!”   “父皇,儿臣错了,儿臣知道错了,您……”宇文玑将头磕得‘嘭嘭’响,根本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,只是一径地认错求饶。   没再理会他,宇文熙将目光转向了宇文玴。这个儿子,如今是他膝下的长子,为人看似沉稳持重,但其实却还浮躁轻狂得很。单凭他将忠顺信重有加,便可知这还是缺乏锻炼的。   “玴儿。”宇文熙才只唤了一声,宇文玴便已经重重磕在地上,再也不敢抬起了。说起来,这里四个兄弟之中,最最忐忑不安的,不是贴上太上皇的宇文玑,该是宇文玴才对。   为什么?   因为,他,其实是在回京的半路上,被宇文熙的人给拦截回来的。没错,就如当初宇文玴同忠顺王商议的一般,他在金陵纷乱之时,便已经暗中返京了。只是没想到,方才出了金陵城还没到扬州呢,便被逮了回来。   宇文熙并不理会二儿子,只是看着他的眼神带着些许怜悯。几个儿子里,老四同老五是真情相处,兄弟情深;老三身边有个水溶,其他暂且不论,却是真心对他;也唯有这个老二,算是被人欺诓了。   “我对你很有些失望,玴儿。我不知道忠顺是如何对你说的,也不知你平时如何跟玸儿相处,但是有一件事很明显。我若是倒下来,对忠顺来说,那个位置上坐着玸儿,比坐着你要强得多。至少,玸儿年纪尚小,背后也没有强势的外家,能够依靠的就只有他。”   “如此一来,一个摄政王想是跑不了。”宇文熙看着儿子霍然抬起的震惊脸庞,心中摇了摇头,道:“而你呢,你会让忠顺摄理朝政吗?你背后的外家,会给他这个权力吗?”  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,宇文玴只略一被提点,便已经豁然开朗。   话题告一段落,宇文熙略往后靠了靠,目光扫过四个儿子,沉声道:“生在皇家,身为皇子,想要坐上那个位置,其实无可厚非。再兼之,我这做父亲的,还未你们竖了个坏榜样,让你们想要有样学样。只不过,你们如今还都学得不太好。”   宇文熙将话说得这般直白,登时便让四个儿子听傻了眼,一个个目不转睛地望着父皇。虽然皇子夺嫡,世世代代皆有,可是怕没有哪家皇父皇子会说得如此直接。   “之前在少年团里,你们都是操练过的,如今也别说我不给你们机会。”宇文熙站起身来,抬抬手示意儿子们都起来,带着他们到了一处地图前。   皇子们有些不明所以,正自疑惑的时候,便听宇文熙道:“看到这一块了吧,这便是咱们的庆朝,咱们宇文家在此建国已有近百年。今天,我要跟你们说的,是周边的这些国家。”   他指点着地图上的那些小国,东西南北都有点到,“待回京之后,我会给你们每人一支部曲,任选一处去吧。三年的时间,能做出什么成绩,就看你们自己的了。”   宇文玿仍旧是最沉不住气的,方才又得了父皇的夸奖,立时就扬声问道:“父皇,那部曲有多少人啊?我们什么地方都能去吗?能不能两个人一起啊?可不可以找别人帮忙呢?还有啊,军费要怎么办,您给不给我们?对了,对了,打赢了是不是就算我们的,打输了怎么办?”   大约是自己也想知道这些,宇文瑒这回没拦着弟弟。宇文熙微笑着看过去,果然见几个儿子都是蠢蠢欲动的,不免笑得更加开怀。   “一支部曲只有千人,我除了会派个监军之外,其他的什么都不管,你们自行解决。想要帮手,就自己找;想要军费,也自己想办法。打赢了,好处自己享受;打输了,那就认命,回来做个闲王。”说到最后,宇文熙神色沉肃起来,“你们,可能做到?”   四位皇子面面相觑,最后都恭声点头领命。一则,这事确实很有意义;二则,便是不答应怕也不行。索性,就往外闯一闯,说不定能闯出片新天地呢。   将儿子们的夺嫡之争,暂且化于无形,宇文熙是开心的,一一拍了拍儿子们的肩膀,朗声道:“最后,我这个做老子的,再送你们一句话:窝里斗算什么能耐,有本事都到外头横去。”   ……   搞定了儿子们,宇文熙悄悄回到寝宫,蹑手蹑脚地来到床前,却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。他微微一愣,连忙走过去拉拉被角,柔声问道:“宝宝,怎么不睡,可是有哪里不舒服?”   “我等你回来。”贾小环往边上挪了挪,拍拍身边的床,示意宇文熙赶紧上床,嘴里嘟囔着,“你不回来我都睡不着。” ☆、119.第119章   南下行程徐缓, 回京的速度却是极快的, 南巡队伍只大半个月的工夫,便已抵达京城。   宇文熙的一声令下,京中官员勋贵并不曾出城接驾,直到翌日早朝才得以面见圣颜。只是,看一眼大殿当中的陛下, 所有人心中都明白, 以后……想是再难看到太上皇了。   早朝上,宇文熙连颁几道圣旨,俱都是石破天惊之作,却并未在朝堂上引起多大风波。满朝上下, 不管之前站在哪方, 此时都静静地接受旨意,皆因他们都知道……   这, 才只是个开始而已。   贾小环并不理会这些,一回京就去了赵府见娘亲。结果,到了赵夫人跟前儿才知道,他就要当哥哥了!盯着娘亲那微微隆起的肚子,环小爷目瞪口呆地愣怔了半晌。   赵夫人是有些羞涩的,都这岁数了竟然又有了,这多少让她在儿子面前有些不好意思。只是儿子那傻样儿, 又让她懊恼得很, 杏眼一瞪就拧住了贾小环耳朵。   时刻跟随在媳妇身边的赵全, 小心翼翼地张开双臂扶着她, 脸上就是咧着嘴的傻笑。他就知道媳妇是个有福的,这不才嫁过来多久,肚子就已经三个多月大了。   等宇文熙见着贾小环时,看见的便是个呆坐在那儿,愁眉苦脸、唉声叹气的环宝宝。这不由让他一皱眉,上前揉揉那小脑袋,问道:“怎么了,不是去看你娘亲吗?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   “唉——”贾小环见着救星一样,拉着宇文熙诉苦道:“膏药,这可怎么好,我竟然就要当哥哥了,亲哥哥啊,我娘亲生的呢。啧,这赵全怎么就……唉,眼看就要多个争宠的了。”   原来如此。宇文熙心中一松,戏道:“这有什么好发愁的,你若是不愿意当哥,不让你娘生下来便是。想来如今时候尚早,一帖药下去不但这个就没了,往后也不会有跟你争宠的。”说着,手指轻刮过贾小环的鼻头儿。   虽然明知膏药是逗他,贾小环还是瞪了眼,怒道:“那是我娘亲,是我弟弟妹妹,谁敢祸害他们,我跟他没完。”   说着,他自己也笑了,笑过之后又皱了眉,叹道:“其实,我也就是有点意外吧。我不能时刻在娘亲身边,贾探春又已经远嫁,娘亲这几年其实寂寞得很。如今,有个孩子在身边,也能让娘亲享一享天伦之乐。”   “而且,娘亲跟赵全结成夫妻,膝下有了孩子,也会让两人的感情跟稳固些。”贾小环最终还是笑了,脸上眼里都是淡淡地欣悦。他的娘亲能够幸福,这比什么都好!   宇文熙揽着贾小环的肩,将他搂在怀中。每当这种时候,他便觉得环儿不像是个孩子,让他无法抑制地满腹心疼。   沉默了片刻,宇文熙拍拍环宝宝,笑着问道:“宝宝,对贾琏,你有何打算。我看他也是个得力干练之人,为人处世也有底线。待他伤好之后,先派入户部任个郎中,你看可好?”   ……   贾府的琏二爷随驾南巡,出门的时候好好的,回来时却落得一身伤,甚至左手上还落下了残疾。这可是将一府的人都吓坏了,将人接回府来,一屋子人都围着他打转。   赦大老爷细细地问了儿子的伤势,又试了试他那使不上力的手,心里暗自感叹。也不知道,琏儿这回做得值不值。他已打定了主意,待会儿定要好生问一问儿子当时的情形。   邢夫人对着贾琏,也是嘘寒问暖,频频拿着帕子拭眼眶。不过这阖府上下,不管主仆都知道,她对这儿子也不过是面子情罢了,也没谁在意她。   其中最担心贾琏的,还该是王熙凤和平儿主仆。性情那般泼辣的琏二奶奶,一看见丈夫的模样,眼泪就下来了。这会儿抱着那手上的胳膊,说什么也不舍得放开。   她的心里是真有贾琏的,只不过夫妻两人一个浪荡好色,另一个则刁钻善妒,平日里自然少不了矛盾。可是到了这般时候,倒是有些患难见真情了。   过了会儿后,赦大老爷将旁人都打发了出去,房里面只有他和贾琏两人,父子两个才说起这回的事来。   “……那会儿,我也不知怎的,听见了圣上的声音,忽然就想起您的话来,然后就拼命挡在了贾环前头。”贾琏将那日的情形细细地讲给贾赦,苦笑一声庆幸道:“我还当,要把命都给搭上呢。再睁开眼那一瞬,真是谢天谢地啊。”   赦大老爷坐在儿子床前,听他说完之后,沉吟了半晌,方捻着胡须,笑道:“是该谢天谢地,你小子这回还真是叨天之幸。好了,你就在家好生休养,日后有你的福气享。”   说着,他赞赏地拍拍儿子。   “父亲,您的意思是?”贾琏闻言便是一喜,半撑起身子,切切地盯着老爹问道:“您说,环弟会如何谢我?这回,总能落个实职了吧。”   “这我哪知道。”赦大老爷翻着眼睛摇摇头,小心将儿子按回床上躺好,道:“凭环儿那性子,你若想要一个实职肯定跑不了,说不定……”   他没往下说,但心里却有些期盼。说不定,贾环那小子还能给他们家,谋个爵位呢!?   当初,辞了荣国府的爵位,赦大老爷面上毫不在意,可心里面又怎么会不计较。有生之年,若是能再得个爵位,不管是儿子还是自个儿,往后总算有脸去见祖父祖母啊。   只是,让贾赦父子意外的是,圣上同贾环那边迟迟都没有动静。转眼间一个多月都过去了,贾琏都已经伤势痊愈,能够满地乱跑了,却仍旧不见丝毫奖赏下来。   赦大老爷倒还沉得住气,知道如今朝中局势正严峻,也许上面还顾不上他们。但琏二爷就忍不住犯嘀咕了,难道说这救命之恩,环弟转眼间就给忘了?   时间一天天过去,就在赦大老爷都有些纳闷的时候,乾清宫掌宫太监李庸然前来传旨了。   “……两位贾伯爷,接旨吧。”李庸然宣读完圣旨,将之交给双手举起的贾赦。然后便将这父子俩扶起,笑道:“恭喜赦公,恭喜琏爷。”   贾赦抚了抚手中的圣旨,然后交给了贾琏,自己则握住李庸然的手,拉着人便往里面让。不管心中有多激动,他此时都要先招待好李庸然,弄清楚这天花防疫是怎么回事。   赦大老爷隐约还记得,多年前贾环在密云的时候,曾经跟他提过牛痘防天花的事。难道说,这回是侄儿为了报恩,将功劳让给了他们父子?   不然,怎么会忽然有这么道圣旨,说他们防疫天花有功,一人给了个一等伯的爵位。   李庸然也有话要跟贾赦交代,于是也不推辞,便跟着他进到内堂。他们俩进去了,贾琏却还捧着圣旨,呆愣愣地站在那儿,心神已经不知飞到了哪里。   伯爵!一等伯!他,贾琏成了一等伯,伯爷啊!   ……   贾赦、贾琏获封一等伯的消息,很快便传回了荣国府,让贾母、贾政目瞪口呆。一门两伯爵,这岂不是……岂不是要重现先祖的荣耀?   母子两个根本弄不明白,这到底是怎么回事,那父子俩怎么会知道防疫天花的办法。一个老废物,一个浪荡子,怎么可能立下这样的功绩?   带着满腹的疑问,贾母、贾政有心想要问一问内情,可惜派去叫贾赦的人,连那府门都没能进去。赦大老爷是当真跟他们,跟荣国府划清界限了。   受到这样的羞辱,贾母自然是怒发冲冠,拍着桌子就要亲自到贾府去,看贾赦敢不敢把她也撵走。只不过,她的脚步并未能迈出荣国府,就被锦衣府的番役堵了回来。   为首一位指挥同知,缓步走进府中,慢慢说道:“本官奉旨带领锦衣府番役来查看荣国府家产。”此人,正是贾小环的后爹,赵全。   此言一出,荣国府阖府上下俱都跪伏在地。贾母更是颤巍巍瘫倒,眼睛一翻就晕了过去;贾政也没好到哪去,一张脸惨白,跪在地上几乎软成滩泥。   赵全盯着贾政,目不转睛。这个男人,就是他媳妇的前夫?哼,这可真是白瞎了媳妇。他一直盯着贾政不放,直到被身边副手扯了扯,方才轻鄙地一哼,转开了视线。   “有旨意:贾政交通外官,有负圣恩,着拿下。”待烂泥般的贾政被拽走,赵全又一声令下,“传齐司员,带同番役,分头查抄登账。”   这一下子,番役们可都乐了,一个个摩拳擦掌地就去了。抄家这种事,总是能收获些私房的,尤其听大人这话里的意思,这是准他们豁着来呀。   本已清醒过来的贾母,一听此言就又是眼前发黑,晕了过去。再次倒下之前,她的心中简直悔恨交加。早知如此,她又怎敢同甄家接触,又怎敢为甄家藏私啊!   荣国府被查抄之后,阖府上下除了被抓的贾政,就全都被撵出了荣府,府上就被贴了封条。贾珍作为族长没法子,暂且将这一群老弱病残收留,给他们安排了一处小院子。   饱受惊吓的贾母没能坚持住,不过两天的工夫便已经一命呜呼了。珍大爷暗叫着晦气,看看守寡的李纨,再看看呆愚的贾宝玉,没办法只得将赦大老爷请了来。   不管怎么说,那总是贾赦的生母啊。   赦大老爷对着贾母的尸首,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,却并未推拒为其办丧事。因着荣府刚刚犯了事,贾家也没敢大操大办,只是按规矩将贾母的棺椁安排在铁槛寺,等日后送回金陵祖坟安葬。   然后,便是贾宝玉、贾兰等小辈的安置。赦大老爷对这事并不理会,扔给了族长贾珍,让他看着办。让他掏银子给他们维持生活可以,但老爷他是绝不会将人领回家的。   也只有林黛玉,凭着当初和林如海的交情,赦大老爷将她叫到了跟前,问问小姑娘有什么打算,可想随他回府去。抑或者,就是铁了心地要跟着贾宝玉。   结果,这个外甥女还真就是铁了心了,大老爷没法子,只能成全她。贾母的热孝里,贾宝玉同林黛玉便成了亲,正式结为夫妻。   有情人终成眷属,却也不知是幸或不幸啊! ☆、120.第120章   老贾家的事, 贾小环并不放在心上,听一耳朵便过了。也就是贾政被判流放时,他到城外送了送,送得政老二险些吐血而亡, 也不知能不能坚持到流放地。   他最近这阵子烦得很, 一直都在被人骚扰着。   自从南巡回来,最忙活的除了宇文熙, 就当是四位皇子了。没办法,父皇命他们出去耍横,却并不打算提供多少支持, 都得他们自己想法子。   旁的还好说, 他们背后都有势力支持, 可人手上就发愁了。当初在少年团的同伴们, 就遭到了四个人的哄抢。而这其中,最让他们关注,想要争取的, 便是贾小环了。   先不说, 他当日在少年团, 便是成绩突出的一员, 单是父皇对他的另眼相待,便值得他们奋力一搏。想想看, 就凭父皇对贾环的爱重, 他若是加入到自己的队伍里, 那还不定能争取来父皇多少支持呢。   只是, 不管三方如何努力,也没能诱惑得了贾小环。直到三方都从京中出发,环小爷都是默默围观,丝毫没有沾染其中一方的意思。   是的,三方!   宇文玴孤身去了西南方,那边矿产比较丰富;宇文玑带着水溶去了东海,首站便是有着银山的倭岛;宇文玿打定了主意,不管如何都跟定了宇文瑒,两人合力去了南方,想要到海上去看一看。   送走了四位皇子,宇文玸成了唯一留在宫中的皇子,可这丝毫不能让他欣喜。因为,他似乎被父皇,被皇兄……抛弃了!   宇文玸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,为什么忽然之间,他的依仗便全都不见了。二皇兄远走他乡,他都不知道皇兄去做什么了;而忠顺皇叔的除爵流放,更是让他孤立无援。   转眼间又将近年关,赵夫人为赵全产下一对龙凤胎,让他眨眼间便儿女双全。而贾小环盯着这一对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萝卜头儿,心里面说不出是什么滋味,难道他当初也是这么副模样?   不过,这两个小娃娃倒是挺招人疼的,而且特别喜欢哥哥贾小环。有时候宁愿不要爹妈,都不愿离开环哥哥,这也让环小爷有些丢不下他们,恨不能带回宫去。   赵夫人的身体一直都很硬朗,丝毫没有当年病弱膏肓的迹象,整日里都是喜笑颜开的。就冲着这个,贾小环就对赵全和颜悦色,真正将他当做长辈尊敬。   让贾小环满怀遗憾的是,接连两年多下来,他一直都没能找到自己的师父。即便是将上辈子师父出现过的地方翻了个遍,仍旧是没能见着他老人家的影子。  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,就连师父去世的日子都过了,贾小环也没能见着人。他虽然不死心,只可惜找不见就是找不见,师父仿佛根本就不曾来到这个世上。贾小环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,只得咽下满腹的遗憾和失落。   ……   贾小环十八岁的生日,并未惊动他人,只同宇文熙一起过的。为了这个,皇帝陛下特意停朝一日。伯宝两个提前一天就到了密云庄子上,要在这里忆一忆往昔。   九月的天气,正是日渐清爽的时候。两个人白天携手逛了一天,待到晚上便坐在窗边榻上饮酒,为贾小环庆生。   “可还记得咱们第一回见面,我就把你撂倒了。那时候,我就觉得你像贴膏药,怎么撵也撵不走,把你放倒那么多回,就算是扔到外面,你也自己跑回来。”说起往事,贾小环就眉眼带笑。   宇文熙也乐了,将他拉到身边,笑道:“那时候我就想,这是谁家的娃娃,本事倒是不小。看着长得白白嫩嫩,好像个瓷娃娃一样,身上宝贝倒是不少。我都防着你了,居然还是着了你的道。后来啊,我就想着得把你弄到身边来,也得让你尝尝我的手段不是。”   “哼,你的手段,就是把我宠上天?”这时候的贾小环,是无比傲娇的,一杯清酒下肚,小脸儿仰得多高。酒壮人胆,他此时是有些醺醺然的,一些以往不说的话便脱口而出。   “是啊,我的手段如何,环儿你可中意?”宇文熙的目光灼热,手指轻描着环宝宝的眉眼。这么多年了,到了今天,此情此景,他已经把持不住。   贾小环一把挥开膏药的手,自己翻了个身便跨坐在他腿上。只见他一个用力,宇文熙就被推到在榻上,小小的榻几已不知被谁踢到地下。   “中意。膏药,你都不知道,我有多中意你……”贾小环的声音,消失在两人紧贴的唇里。人活两世,他都不曾亲吻过任何人,这个还是初吻呢。   那两片粉唇贴上自己的时候,宇文熙是愣怔的。但他旋即便回过神来,紧紧抱住身上的宝贝,让两人唇齿交缠。今夜,虽只有几杯清酒入腹,宇文熙却觉得自己已经醉了。   没有与人交.欢的经验,贾小环只知道胡乱揪扯着宇文熙的衣袍,身子在他身上蹭蹭蹭……宇文熙哪里还隐忍得住,一把将人抱起……   第二天,天色尚未放亮,贾小环便呲着牙坐起身来。捶捶酸软的腰,揉揉泛疼的屁股,环小爷忿忿地捏着宇文熙的脸扯了扯。   “膏药,你静静地听我说,好不好?”贾小环半趴在宇文熙身上,凑在他耳边说道:“膏药,我想到外面去走一走,看一看,你不要拦着我,好不好?我不会出去太久的,你等我回来,好不好?”   他将脸埋在宇文熙的颈窝,沉默了一会儿,蹭蹭他的脸,低声道:“或者……膏药,你能不能放下皇位,跟我一起出去?在这京城里,皇宫里,有点太无聊了,我不喜欢。算了,我知道你忙,你不用跟我一起,我会很快回来找你的。我……”   “我走了,别太想我,等我回来啊。”依依不舍地亲了亲宇文熙,贾小环终于一狠心,扭头离开了。在门外,刘三正等着他。   宇文熙不知贾小环对自己用了什么药,他的神智是清醒的,却眼不能睁身不能动。耳边那一字一句,他都听得清清楚楚,心里不知使了多少力,却丝毫也不能动,这让宇文熙咬牙切齿、怒气填胸。可是,他不能动,不能动啊!   宝宝!环儿!贾环!你怎敢如此,你怎么敢如此对我!   ……   离开了京城,贾小环并没有掩藏行踪,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思。当初,嘴上说的是不让膏药拦着他,可真正事到临头,膏药忽然不追着他了,贾小环又郁闷、失意了。   膏药他,是不是生气,不稀罕自己了?   带着这样的疑惑,贾小环的足迹走遍了大江南北,最后在岭南的海边停了下来。原本的计划中,他是想要到海的另一边去看看的,师父曾经说过那里也有一片大地,上面有很多好东西。他想要到那儿去看看,有什么好东西都给膏药带回来。   可是,等到站在了大海边上时,贾小环迟疑了。离开膏药身边已经将近一年了,他竟然真的跟自己音信全无,这让贾小环失落的同时,更是憋屈懊恼得很。   那贴膏药,就算是生气,这么长时间也该消了吧。难道,还真打算气一辈子不成?要不然就是……他心里根本就没自己,纯把自己当成个玩物耍?   患得患失之间,贾小环迟疑了。他想要回京去,偷偷看一眼膏药也好,可又难免不甘心。说白了,就是作!   这一日,刘三告诉他,若是再不出海,今年就不适合远航了。听到这话,贾小环终于下定了决心。   他,要回京去,要见膏药一面。哪怕,膏药心里已经没有他了。   一旦有了决定,贾小环的心就安定下来,总算能安稳地睡一觉,然后就启程回京。只是,他刚刚醒来就发觉,自己这一觉似乎睡得有点太过安稳了。居然,连被挪了地方都没发觉。   他身下的床铺是轻轻摇晃着的,显然已经不是在陆地上,这是被人搬到了船上啊。躺着愣怔了片刻,贾小环心中忽然一动,有了期盼和怯懦。他,忽然有些不敢坐起来了。   “任性的坏宝宝,既然醒了还不赶紧起来,等我去抱你不成。”   “膏药!”入耳的声音是那般亲切和熟悉,贾小环一骨碌就从床上下来,眼睛直直地瞥向声音的方向。   那是在窗边,入眼的是道背影,却是那么熟悉。贾小环尖叫一声,便疯了似的张开双臂冲向了背影。   是他,是他,真的是他!   不等坏宝宝跑到背后,宇文熙已经转过身来,正好将冲过来的宝贝接住,紧紧地抱起来,再也不放开……   “膏药,你怎么来了,是要带我回去吗?”   “不,我来陪着你,你想去哪儿,我都陪着你去。”   “真的吗?那,皇帝呢,你不当皇帝了吗?”   “不当了。半月之前,我已经禅位给老四,他即将登基继位。”   “膏药……你真好!”   “那可不是,我是好得很,可你就是个坏宝宝,任性得很。”   “我才没有。膏药,咱们出海去吧,穿过这片大海,会有许多好东西,我本来都想给你带回来的。这回咱们一起去,好不好?”   “好,你去哪儿,我都陪着你,给你当一贴膏药……” ☆、第121章 番外一   史湘云根本无法想象,从来都是慈和开朗的老祖宗, 居然会有朝一日对她如此狰狞狠戾。那一双眼睛就宛如刀刃一样, 要将她给千刀万剐了。   她丝毫都想不明白, 自己为何会受到这样的对待。老祖宗对她疾言厉色,太太看她冷若冰霜,那些平日交好的丫鬟们待她视若不见。   偌大的荣庆堂,只听得见老太太的厉声质问,没有一个人肯为她说句话、求个情。只有她自己,孤零零地站在这儿, 害怕、无助、迷茫……她, 她到底该如何是好?!   两位史侯夫人赶到时, 看见的就是哭成泪人儿一样的侄女,跪坐在贾母面前被骂得抬不起头来。妯娌两人对视一眼, 一起看向了贾母, 脸色都不怎么好看。   这位老太君, 虽然是国公夫人, 虽然是史家长辈,可今日这模样确实过了。   无论如何, 云丫头都是他们史家的嫡女, 要罚要骂也都有他们这些长辈在呢。她一位贾家的老太太如此这般, 又将史家的脸面放在了何处?   “二婶婶,三婶婶……呜呜呜……婶、婶……”史湘云正自战战兢兢、忐忑不安, 忽然间被人搀扶起来, 连忙泪眼看过去, 却是两位婶婶。这便仿佛忽然有了依靠,歪倒在亲人怀里,哭得越发泣不成声。   保龄侯夫人微微皱眉,就将史湘云交给弟妹,自己转向仍旧怒目的贾母面前。她大约是气极反笑,也不愿跟贾母多说,只道:“老姑太太,云丫头多日不着家,我们今儿就是来接她回去。家里还有事,我们就不多留了,告辞了。”说罢,一回身便扶着史湘云往外走。   另一边的忠靖侯夫人也不怠慢,只冷眼扫过贾母、王夫人并贾府等人,同样拉着史湘云就走。   贾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,史家的两个婆娘,竟然敢如此放肆,脸都气得绿了。她颤抖着手指指着离开的三道背影,恨得喘不过气来。   保龄侯府里,史二夫人看一眼仍旧泪如雨下的大侄女,揉着额角叹口气道:“别哭了,再哭那眼睛就不能看了。云丫头,现如今你总该知道,我平素不愿把你往荣国府送的缘故了吧。”   “嫂子,你喝茶。”史三夫人将一盏茶递给嫂子,眼神冷淡地扫过史湘云,道:“都这般了,她还能不明白。这也是她活该,且受着吧。从小到大,总巴巴着往那边儿跑,跟那老太太不知有多亲近。说不得,她都要忘了自己到底是姓史,还是姓贾。”   二夫人没好气地瞪瞪妯娌,怪她说话有些太过,让小姑娘承受不起。三夫人却不以为然,心知这大侄女可不是个脸皮薄的,但看在嫂子份上也不再多说。   “云丫头,”见史湘云哭声渐缓,二夫人接着道:“我知道你总是嫌家里的经济,觉得自己身为小姐,却还要做针线活儿,受了累受了委屈。所以,你爱往荣国府跑,觉得在那儿悠闲自在,什么也不用操持,可是?”   史湘云坐在两位婶婶的对面,已经停住了哭声,只偶尔抽噎着。她低垂着头,帕子仍然遮掩着眼睛,默不作声地听婶婶说话。   “咱们家的经济,这些年确实是紧张,可这也是有缘故的。这个我也不能同你多说,可有些事情你总该是看在眼里的。你觉得你做针线辛苦、劳累、委屈,可咱们家从我和你三婶婶,再到你那些妹妹们,哪个不是针线活儿自己做的?”二夫人神色微沉,缓声说道。   一旁的三夫人到底没忍住,嗤笑一声,道:“再说了,你可不光是做自己的针线活儿吧。每回让你忙到夜半三更的,好像都是你那‘爱哥哥’的针线活。哪回跟你提一提,便跟受了什么苛待一般,真不知你图的什么。”   二夫人向妯娌摆摆手,示意她不要再说这个,道:“如今为难的,是选秀这档子事。原先,我们同你叔父们都不曾想着把你往那里送,只想着这两年就为你相看起来,选个门当户对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将亲事订下。只是……你既有了那份心思,我们也不好拦着,却不想是这么个结果。”   她的声音略有些迟疑,蹙眉道:“你也该当知道,秀女初选就被撵的,于声誉上不是什么好事情,往后的婚事少不了受影响。你也别怪叔婶们心狠,京里面怕是不行了,做好远嫁的准备吧。行了,你今儿也累了一天,又受了惊吓,赶紧去歇着。”   望着史湘云离开的背影,三夫人方叹了一声,向嫂子道:“你同她说得这么清楚,谁知道她又能听进去多少呢。这丫头呀,心里有主意着呢,轻易可不会信了谁。这会儿,说不定还当今天是咱们使得坏,把咱们都恨上了呢。”   “恨不恨的,又能如何?”二夫人的面色不变,道:“一个小丫头罢了,我也不指望她什么。不过是老太爷的托付,好生将人养大,再给她寻个好归宿,日后有什么事帮衬一二。她若是当咱们是叔婶,那她也就是咱们的大侄女;她若是不认也无妨,嫁出去之后不来往便是了。”   “都是你说得有理。”三夫人轻笑一声,心里对嫂子的话极是认同,只是叹道:“倒是可惜了同卫家的婚事,卫家那个小子倒真是好的……”   史湘云并不曾听见这些,坐在自己房里怔怔地发呆,脑子里面乱糟糟的,全是今天的事。进宫初选的屈辱,荣国府里的惊吓,两位婶婶的奚落轻鄙,未来婚事的迷茫……   忽然之间,发现身边连一个可以依靠的都没有,她究竟该如何是好?   想要选秀出彩得上青云,如今已经成了泡影;更是得见了贾史氏的真面目,那就是个阴险恶毒的泼妇;被婶婶将话数落到脸上,顺便还敷衍了她的婚事。   难道,她真的要如二婶婶所说,远远地嫁给一个不知所谓的?可是,若是不想嫁,她又能如何呢?还能违逆了叔叔婶婶不成?   累了整整一天,史湘云已是身心俱疲,可是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。她焦虑,她惶恐,她茫然,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,她对未来不知所措!   在这样的自我折磨之下,明艳俊俏的史湘云,飞快地憔悴了下来。   史家叔婶并未耽搁,很快就将史湘云的亲事订了下来。那男子姓周,出身祖籍金陵的一户书香人家。周家同史家有多年的交情,两家也是知根知底,将史湘云嫁过去总还能放心。   一听说自己未来的丈夫是何许人也,竟然连个秀才的功名也没,就是个平民百姓,史湘云就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。她眼睛冒火地望着叔婶的院子,恨不能将那儿一把火烧了。   她,即便是父母双亡,可到底也是史侯府的嫡长孙女啊。叔叔婶婶如何能这般对她?!他们还不是占了她,占了她父母的便宜,才有了今天的地位,他们的良心还在不在!   可惜,不管心中如何愤恨,如何不满,史湘云还是乖乖地嫁了。   许是生来就没了父母,寄人篱下这许多年,“隐忍”二字早已刻进了她的骨髓。素来,她也是最会见风使舵的,偏偏还能让自己落下个直爽的名声。   就比如,她以前总要往荣国府去,总爱跟贾宝玉一起玩闹,总是跟林黛玉偕同起居。那是因为有贾史氏在,因为贾宝玉、林黛玉都是得宠的,因为跟他们一块有好处。   就比如,后来又有了个薛宝钗,她便对林黛玉直言直语起来,偏爱跟薛宝钗一处。那是因为薛宝钗出手大方,又不会跟她计较,比叔婶们都不知强了多少。   现在,那些人都指望不上了,叔婶们要将她嫁到金陵去,她又有什么法子呢?她只能认了!   不过,既然嫁过去了,她史湘云也不会就此认命的,且走着瞧吧。   ……   若干年后,贾小环回京看望娘亲,正好碰上贾迎春也在赵府上,偶尔听她们说起了原先荣国府那些姐妹的事来。   “哎哟,真是作孽啊,她这是图的什么?好好的日子,好好的夫君,硬生生的就给逼成那样?当年贾珠的事情,她又不是不知道,怎么就不长记性。”赵夫人听了迎春说的,不屑地啐道。   贾迎春到底性情温顺,柔声道:“她也是盼着夫君有出息,想要他好生读书,于科举上有所进益,好能出人头地吧。说起来,也是科考实在有些艰苦,每考一回就是好几天,出来就跟去了半条命一样。”   却原来,前阵子贾迎春听说,史湘云的丈夫原本就身体不好,又因秋闱太过苦累,就彻底成了病秧子,再没有科考的精力了。   “好歹还活着呢,已经不错了。”听了两个女人的慨叹,贾小环不经意地嘟囔道。   至少,那女人这辈子嫁得人到现在还活着,便比上辈子的强。这要是在上辈子,她嫁的虽然是个王孙公子,可那就是个短命鬼,成亲没俩月就把自己玩死了。   两个女人聊得正开心,并没听见贾小环的嘟囔,只听赵夫人又神色飞扬地问道:“对了,你最近可听你父亲提起贾宝玉他们一家来了?王氏那女人可还在?” 小说下载尽在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整理 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